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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致命失言》(十七)| 长篇科幻连载

2020-12-14 20:4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前情提要】

在野人镇, 陈青曼为了劝说沈念与她进行意识融合,提出了关于语言病毒的两个理论:文明过度发展会毁灭自身,以及信息过度富集会引来宇宙级别的信息捕食者。

但沈念见识过语言强大的力量,不愿让陈青曼借自己的身体继续传播病毒,更不想失去选择的权利。她决心把陈青曼拒之门外。一天,她在野人镇送走了学妹的最后一程,却不小心掉进了处理尸体的地下室。

诸明出现了。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全文92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第十六章

第二节

“再来,再来。一个脑子是浆糊,一个还没解剖完就散架,再来点,再来点!”沈念现在已经对病毒免疫了,可以随意接收和发送语音,但不知道诸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话唠。她小心翼翼地在袋子山的缝隙里窥视。也不用那么小心——毕竟诸明早就全聋了,听不到编织袋摩擦、小白和沈念的呼吸、以及他自己的胡言乱语。

男人随手拿过一个绿色的编织袋,捏住学妹的脖子,像拎小鸡仔一样把她塞进袋子里,然后拉上拉链。“嘿~呀!”诸明一用力,把整个袋子扛在肩上,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沈念偷偷摸摸跟出来,一道小门挡住了去路。她想了想,回头看看地上几个还没扛走的尸体,心里有了主意。

她先把迷迷糊糊的小白安顿在尸袋山后面,然后躺在其他尸体边,自己也钻进一个编织袋里。陈青曼躺在她身边,斗篷下露出同样已经化成白骨的双腿。

“你不怕诸明发现吗?”

“他又不会数数,多一个少一个,看不出来的。”

“但他依然是很聪明的人,”陈青曼轻声说,“同时非常凶恶。如果我在他的脑子里,我们肯定早就——”

“称霸全宇宙,省省吧,”沈念反唇相讥,“他的脑子里只有他自己,你能进去就怪了。顺便说一句,我现在清醒得很,你不应该来这里。”

“我在这里,”陈青曼不紧不慢地回应,“是因为你想让我来。你害怕孤独。”

沈念没再搭腔。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

“再来一个……咦,袋子是不是少了?还是多了?不管了,不管了,多比少好,八比十好……还是十比九好?扛起来,扛起来。”

沈念被一双钢铁一样有力的手臂钳了起来,头朝下搭载诸明肩上,右胳膊抵着他的脑袋。尽管知道诸明听不见,沈念还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走喽,走喽——咦?这个重量,这个手感,有点熟悉。”诸明把袋子啪的一下甩回地面,沈念差点被砸出脑震荡。

“哎呀,糟糕喽,看来某人没少被小男友亲亲抱抱举高高哦,”陈青曼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逐渐消失在空气中,“他不会数数,但至少还记得你的手感呢。”

隔着编织袋,沈念感到一只大手怼在她脸上摸索着开拉链。她赶紧闭上眼睛装死。

“真的是你呀,我的念念,嘿嘿嘿。你什么时候下来的呀,自己钻进去的吗?别装了!”诸明猛地扇了她一巴掌,“死人可不会往袋子里爬!”

沈念咬住嘴唇,左脸火辣辣得疼。她睁开眼睛,勇敢地与蹲在眼前的男人对视。陈青曼站在诸明身后,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

“嘿嘿,果然没死……虞亦言不让我碰镇里的人,但你自己送上门来——”诸明伸手扯她的上衣。自净材料坚韧无比,诸明没有得逞,但沈念的胸口留下了三道指痕。

“好家伙。不着急,不着急,实验室有设备,钢筋水泥都给你剪开……”诸明钳住沈念的右手手腕,拖着她往前走。沈念拼命挣扎,感觉腕骨都要被诸明捏碎了。陈青曼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白骨组成的双脚在长斗篷下隐现。

他们很快离开了暂时堆放尸体的“仓库”,穿过不到20米的走廊,来到一间更加幽暗的小房间。看清环境后,沈念心中的恐惧几乎达到了顶峰:约四十平米的低矮实验室被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屏幕环绕,低饱和度绿光照亮了中间两张铁椅。学妹歪在靠里的一张铁椅上,被几根麻绳简单固定,头颅毫无生气地仰过椅背。十几个电极贴在她的额头上,拉出一条条纠缠在一起的彩线,连接着挂在墙壁上的几个屏幕。墙角推着一溜刀具、斧子。整个屋子弥漫着腥味和臭味,每一处表面都溅满了陈血和鲜血。

“来吧,别害怕。”诸明说话时,几十个屏幕上都显示出了相应的汉字。别的振动也会在屏幕上以形状和颜色的方式呈现——仿佛一个360度声音可视化系统。

话音刚落,诸明冲着沈念的肚子来了一拳,她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了过去。再清醒时,她已经被男人按在另一张铁椅上,粗麻绳勒住了脖子、胸口和手脚。诸明蹬着铁椅双手一拉,她几乎要窒息了。

怎么,还不想和我融合吗?陈青曼俯下身,一只手扶过沈念虚汗密布的面孔。她的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

想都别想,我不会让你用我的身体去害人。沈念咬紧了牙关。

就在这时,身上的束缚突然放松了些。沈念回过头,只见小白像发疯的猴子一样从后面将诸明扑倒在地。两人扭打在一团。她赶紧活动身体,想找办法解开背后的绳结。

诸明力量占优,几下打得小白满脸是血,但小白也不甘示弱。他总是能灵巧地窜到诸明背后,准确击打对手没有防卫的地方。是因为在野人镇备受欺负,才知道怎么躲开攻击吗?沈念悲伤地想。

“我他妈最恨这帮野人!”诸明终于一脚踢开了小白,趔趄地后退,从腰部武装带里抽出一把带弹道校正系统的手枪。诸明熟练地举枪对准小白,似乎想震慑住他。

但可惜,小白并不知道那个黑色的小玩意儿能要他的命,还是直愣愣地往前扑。

诸明扣动了扳机。

“不!!!!!!!!!”

挂满墙壁的暗绿色屏幕上,齐刷刷展现出沈念绝望的呼喊——一个个巨大的黑体汉字。

“你……这……你他妈会说话了?你怎么恢复的?告诉我!!!”

诸明用左手捏住沈念的脸颊,很快造成了几道淤青。那张混合着狂喜和愤怒的面孔离她的眼睛只有咫尺之遥,曾经帅气的面庞扭曲得不成样子。

“你他妈别是一直在装傻。从雪山回来,我亲眼看见你像猴子一样在她房间里窜了一个月,又在隔离区游荡了半年……不对,你不是装的……刚才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你一定是恢复了……恢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整屋的屏幕跟他一起无声大笑,“老天有眼啊!!!这病有的治!有的治!!!”

突然,诸明的笑容僵硬了。他死死盯着沈念,左手更加用力,几乎要卸掉昔日爱人的下巴。他的喉结动了动,手枪顶到了沈念的额头上。

时间再次停滞了。

陈青曼轻轻踱步到诸明背后,高出他半个身子,斗篷的颜色比逃不出光线的黑洞还要深。她伸出两只骨手摘下兜帽,头颅也全然变成了骷髅。幽绿的小房间里,那完全就是徘徊在诸明身后的死神。

还在犹豫吗?我想,你很快就没有机会了。为了找回他的数理能力,你会死得很惨。骷髅没有发声器官,她直接对沈念的意识说话。再提醒你一次,唯一属于你的东西只有生命。今天你为了不让我伤害人类文明死在这里,明天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的功绩。但你死了,花也就谢了。

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君来看花日,花色一时明……

如果陈青曼没有拉长此刻的时间,沈念一定会流泪,为自己的懦弱流泪。当整个世界放在天平的另一端,再一次,她选择了自己的生命。

小白的血从地板上流过。学妹失去了体面离世的权利。诸明目眦尽裂,右手几乎要扣动扳机。这个世界……还会更糟糕吗?

来吧。

第三节

死神消失时,沈念以为自己会再次失去意识,或是被困在大脑里的概念世界。但事实恰恰相反。时间缓慢地运转了起来,万物都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听觉。原本糊成一团的嘈杂背景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富有层次,就好像低分辨率的谷歌地图俯视图猛地增加了一个维度,化身成为鲜活而清晰的城市全息影像,连一楼住户养在阳台上的一只猫都看得到。是的,机器的运转,通风管的呼啸,小白、诸明和她自己内脏的蠕动,还有墙角几盆快要枯死的兰花也在发出悠长的哀叹……她仿佛回到了吸波室,汪洋般溶解在一起的声响都如落入玉盘的珍珠一样颗颗分明。

然后是视觉。纷繁的细节在她眼中浮现,仿佛近视度数很高的人第一次戴上了隐形眼镜。诸明脸上的疤痕是如此清晰,她甚至可以区分出当初道道伤口的深浅。陈青曼确实手下留情了,没让野人们对眼睛、脖子等重要器官下死手。但揪着头发扯掉的那几块头皮是长不回来了。她曾经如此沉迷这张面孔,崇拜他的才华,他对数字的敏感与掌控……

最后是自己。那一瞬间,沈念对身体的掌控感达到了顶峰,曾经在生理语音学课上学过的每块肌肉的名字,如今都像舌头一样灵活。她终于明白,千语者为什么能高频率连续发出精确音节,陈青曼又为何能在身体已经开始腐烂的情况下旅行、杀人:当你能像操纵机器一样操纵身体,你就可以把一部分功能发挥到极致,同时把特定损伤对整体机能的影响控制到最低。

可是,这一切都是怎么实现的呢?光子打进瞳孔,声音振动耳膜,全身上下的神经控制着肌肉……大脑每时每刻都在接受海量的信息,但大部分都被过滤了,剩下的也被合并成更加粗粝的信号被她感知。但此时此刻,沈念的大脑是如此明晰,就像湖面上的霜雾瞬间散去,浑浑噩噩的记忆像前世一样遥远。很明显,她处理信息的能力增强了。

不,语言学也是一门科学,她多少也算科研工作者,了解物理基础对于计算能力的影响。短短的时间里,人类大脑的生理机能不可能发生巨大的改变,神经元也还是那些神经元,顶多连接的方式稍有调整。“大脑只开发了10%”是流传甚广的谎言,那块粘乎而柔软的东西控制整个身体就已经竭尽全力,绝不存在简单的聪明开关。

如果神经元的数量没有变,那么变的是什么呢?

再一次,她感受到了感官的升级,或者说是扩展。

沈念发现自身的存在不再囿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而是多了遍布整颗星球的肢体。她可以轻易控制它们的行为,就像右手的食指弯曲自如。最近的一个“肢体”正在这个小小的实验室里忍受着枪伤的疼痛,趴在地上喘息。只要她想,他随时可以抛弃自己的意志和痛苦,像工具一样任她摆布。

她突然明白了,被病毒同化后,小白早已向她献祭了大脑的计算资源,像千千万万个野人一样。

一种信息维度的分布式计算。

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信息生命的进阶,意味着大量信息生命的退行。而这正体现在语言能力、体现在对万物的精细化分割能力上。所以他们痴傻如兽,所以她运事如神。       

什么宇宙级别的信息捕食者,陈青曼就是那个捕食者。

现在轮到她了。

第四节

这是多么快乐的体验呀!穿透一切的欢欣,世界就像水晶一样美好。

她曾是野人。只会吃吃睡睡,叼着咕𠱸四处乱走,小白鼠一般靠基础的反射过活,只因野人小镇完备的生命支持系统才勉强维持温饱。没有回忆,所以没有过去,没有规划,所以没有未来。世界穿肠而过,心中不落点滴。就像海洋中随波逐流的浮游生物,如此混沌,如此无知,大脑信息量低得不如晨间清露。时间快速划过,半年只似一秒——唯一可以比过的经历大概只有死亡。

她曾是常人。被惯性支配,被习俗支配,被身边亲友的眼光支配,被腺体分泌的各类激素支配。互联网夹带私货的汹涌信息流影响她的观点,择偶期遇见各方面都压她一头的傲气男孩唤起她的自卑,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理想的追求此消彼长左右她的判断。就像在泥石流中奋勇挣扎,只能依靠身边一点点信息做出极其有限的动作。大势所趋,大事所驱,个人渺小如微尘,所知如蝼蚁。只是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会有自己的洞察时刻,在与身边人的互动中找到自己人生的些许意义,像那张无字机票一样温暖她许久。彼时的感受会深深镌刻在记忆里供她反复咀嚼,时间也会大发慈悲,为她放慢脚步。

现在,她是超人。破茧成蝶,她已跃出混沌,睁开一双绝对清亮的双眼。随着计算能力的增强,曾经无比吝啬的时间也臣服在她的脚下,随她的意愿拖拽。

现在,看着眼前的男子,她觉得过去的自己特别好笑——一个混沌的奴隶,只是比其他人稍微多了一丁点处理精细信息的能力,她怎么会那么崇拜他、那么爱他,为他释放出自己内心兽性的一面,相处时自卑敏感,分开时牵肠挂肚;后来又是如此恨他,为他的自私和背叛悲痛欲绝?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真是可怜、可悲又可叹!

不过是另一只野人罢了。

第五节

那一秒很快就过去了。

拥有了对身体的绝对掌控力,沈念知道自己的表情并没发生变化,但诸明却像触电一样从她身边弹开了,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小乖乖,眼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吓人。”他再次靠近,仔细端详沈念的面孔,只是不敢再上手了。“啧啧啧,搞不好要有意外收获啊。来,先看看你会不会数数……3后面是什么,6前面是什么,1000减7等于多少,你快说啊!”他又激动了起来,右手剧烈颤抖,咣当一声把枪掉在地上。诸明立刻按住那只手。

出现癫痫症状,看来病毒对大脑的同化程度已经取得了不小的进展。不过沈念对控制他没什么兴趣,病毒早在程青曼时期就把他的数理能力偷走了。不值一提。

“你他妈别这样看着我,”诸明提高了音量,“你能好,说明我也能好……你等着,我就把你的脑子锯开!”

诸明挥起左手,但那一巴掌永远没有落下。沈念开始轻轻吟唱,目标是他的内脏脂肪。

嚎叫声像飓风一样盈满整个空间时,沈念并没有回头。她已经坐上了电梯,准备回到地面,身边是抱着学妹遗体的小白。这个房间太简单了,亏她刚来时还觉得阴暗恐怖。出口的位置很明显,诸明设下的手势密码也很好猜。在一个岔路上,她选择回到小镇内部,轻易用共振瓦解了门锁。

夜色已深,栋栋白楼像没有生气的鬼屋,所有穿着连体衣的野人都醒来了。他们静默立在门前,恭敬地欢迎新上任的女王。当她从身边走过时,野人们会直起身子,顺从地走在后面。这里有5872个野人,控制起来就像十根手指一样自然。毕竟,全球被病毒同化的头脑都是她的计算资源,在另一个维度连接在一起,接受她的统一调配。这种规模的分布式计算,连众筹全球空闲算力分析电磁波信号来寻找外星人的SETI项目都相形见绌。

她分配四个野人照料小白,两个野人扛着学妹,一个野人从旧房子里找回一直陪伴她无知岁月的旧咕𠱸。然后,将近六千人的大军集合在一起,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向小镇的边缘前进。

诸明实验室里的大火烧到了地面,易燃的自净材料立刻起了连锁反应。火光冲天,浓烟在穹顶聚集,多处饮水池开启消防模式,但涓涓细流不过杯水车薪。转眼间,三分之一个小镇在火光中毁灭,空气变得燥热难忍。火舌扑向队尾的野人,但没有人惊慌。

沈念已经摸到了半米厚的玻璃幕墙。镇定烟雾没有出现——安防系统已经随着地下控室的毁灭而失效了。她用指节轻轻叩响,玻璃的内部结构一目了然。她找到了共振的频率。

调动起发声系统的肌肉和薄膜,道道细小的裂缝立刻爬满眼前的墙壁,她甚至不用张口。

穹顶雪崩般粉碎,黑烟直冲上云天。

第六节

她认识这片南方的森林。       

率领野人大军踏平一切时,每一株植物都在缓慢地吟唱。

“啊~~~~~”

沈念相信,如果有人耐心聆听,说不定能收集到另一个世界的问候、歌曲和史诗。毕竟它们是比人类更加古老的物种,曾经也是地球上的霸主。它们吞下二氧化碳、呼出氧气,它们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向阳而生,千姿百态,和谐共处。在热带雨林,塞满整个空间的植物甚至创造了最利于自身发展的微型气候。这跟人类创造城市有区别吗?

“咦~~~~~~”

可惜啊,在信息的生态位上,植物早已不幸落败。它们的语言是如此悠长,单位时间的信息量是如此低下。再加上根系紧抓地面,枝叶的生长又是那么缓慢,反应能力几乎为零。当然,如果地球还是那个地球,要抗衡的只是风雨,要追随的只有阳光……那一切都还好,再慢又怎样?

“唔~~~~~~”

然后,动物来了。信息密度高出一个档位的生命形式,立刻将它们打入食物链底端。最温顺缓慢的小兽也能低头啃草,最卑微可鄙的昆虫也会像旋风般过境杀生。它们有在努力反抗:长出尖刺,合成毒素,甚至在交流——长劲鹿啃食一条合欢树的枝叶,整颗树都会在10分钟内把所有叶子变苦。最后,微妙的平衡达成了,植物让渡部分肢体成为食物,动物帮忙授粉播种。不同信息密度的生命在不同的生态位安营扎寨、和谐共处。

“哎~~~~~~”

最后,人类来了。在语言这一强大进化武器的帮助下,人类很快超脱“动物”的范畴,跃迁到更高级的生命形式、足以高效处理海量信息。对于低了两个档位的植物来说,烧杀,屠戮,灭绝,都在生命的一瞬间发生,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哦~~~~~~~”

如果,有比人类信息密度还要大的生命出现呢?也许处理信息的速度足够快,人类的一秒钟就相当于“它”的十年。语言也会更加精细高效,也许会用一百万个词汇描述深浅不同的红色。那么,“它”的信息富集速度也会呈指数增长,在几天之内走完哺乳动物亿年的旅程。如果真的有这样的生物在地球上出现,毫无疑问就是人类的末日:肉体可能在眨眼之间被瓦解成新文明成长的燃料,再高级的科技在“它”眼中也是上古缓慢的钟摆;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地球已经易主,人类甚至不被视为曾经存在过的文明,只是可以开采的肉矿。在绝对信息密度差异的碾压下,低等生命毫无还手之力。

“不~~~~~~~~~~”

这是幻想,还是梦中呓语?是已经发生的现实——植物已经经历过一次,动物的遭遇八九不离十。就算在人类内部,“精明能干”、“脑子灵活”的年轻人,对认知能力逐渐下降的老年人又有多少耐心和尊重呢?不止这些……沈念感受到一阵直击心灵深处的恐惧:人类迎来“它”的几率,真的有想象中那么小吗?

沈念突然明白了什么。融合完成后,她的心智似乎没有受损,陈青曼也不再出现——因为那个在大脑中与她交流的并不是真的“陈青曼”,只是披了一张皮的信息捕食者本身。病毒疯狂扩展自身,吃尽人类个体的计算资源,就是因为它害怕,害怕密度更高的捕食者会先一步出现,一口吃掉它……

过去,它的恐惧就是陈青曼的恐惧,现在,沈念也是这恐惧的化身。

要生存,就要做加料最多的煎饼,创造最纷繁精细的语言;要更高的信息密度,也要更多的计算资源!

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大脑没有拿到手……我要踏平每一个人类聚落,杀死最美味的千语者,拿走他们的信息模式……我是陈青曼,我是零号病人,我就是新的死神!

前方城镇灯光微弱,身后大火肆虐丛林。

野人大军在黑暗中稳步行进。

第十七章

第一节

聚落住着86532个幸存人类,大脑中的病毒含量有多有少,但都还没到足以同化思维模式的程度。他们用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沟通,降低了信息密度,但也足以维持生存,甚至找回一点昔日的生活。

这个脆弱“城市”的最前岗哨,只住着一个姑娘。

沈念靠近那个小房子的窗户,借着月光往里看去,一切在她的眼中都很清晰。姑娘在靠里的小床上安睡,头发扎成一个松散的麻花辫歪在枕边,金丝眼镜放在床头。上次见她时,沈念没有注意到亦言的黑眼圈变得这么深了,几条细纹爬上了曾经精致白皙的脸颊。她,一定操了很多心,受了很多苦吧。

小小的卧室弥漫着难闻的气味,沈念认出了腐烂的野果和隔夜的白粥,还有死在墙缝里的老鼠。一张靠窗长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也和诸明的实验室一样放满了各种显示屏。最后,沈念注意到亦言床前的装饰。夜这么黑,一般人看不清这些细节,但沈念可以。微弱的月光、火光打在上面,反射进她的眼睛里,被增强过的视觉中枢照单全收。她看见了三手绘的图纸,是野人镇的三视蓝图,上面标满了沈念没见过的符号,应该是改进过的象形文字;七八张照片,有虞亦言和父母的合影,甚至还有一张和诸明站在野人镇前的近照,两个人挨得很近,但面容严肃。

剩下的都是和学妹、沈念在南城的合影:刚搬进出租屋时都拉着行李箱,镜头里挤进三张风尘仆仆的笑脸,每个人都无比期待新学期和新生活;一起去南城高等教育学院报道,七拐八拐才找到挂着校名的正门,激动地找路人给她们拍照;沈念戴着搞怪生日帽闭眼虔诚许愿,学妹雀跃地唱歌,虞亦言举起手机自拍,一缕烛光在黑暗中温暖异常……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昨天。

万千回忆涌上心头,激素分泌迅速变化,沈念感到与野人的联结出现裂痕,更加“沈念”的一面开始重夺控制权。世界在清晰和模糊中切换,信息在高密度和低密度间浮沉,就像信号不稳的老式电视机……

在看到细心装裱在透明相框里的无字机票时,撕裂的程度达到顶峰。沈念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最初拿着那张机票登机、遇到虞亦言时,她明明找到了决心践行一生的理想:用语言帮助世人,消除沟通障碍。而现在呢?在贪婪信息生物的驱使下,她变成了夺走人们语言能力的恶魔,就像愤怒起舞的迦梨女神,几乎要毁灭整个世界……更难以想象的是,在失去了一切的情况下,她如何忍心将虞亦言变成一个“呆傻”的野人?

你可以成为地球上最强的生物,但代价是忍受真正的孤独。

对不起,我还做不到。

世界再一次在沈念眼中旋转,最终殁入黑暗。

第二节

“你醒了。”

沈念过了好久才勉强聚焦视线,看清了眼前更加憔悴的亦言。她暂时变回了“常人”沈念。

“我——”沈念立刻捂上了嘴巴。她知道自己的脑子里带着多少病毒,担心语言的毒性也很大。

“没关系,你说吧,”亦言坐在她身边。她们还在亦言住的那个小小的岗哨里。“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用,各种语言,说梦话,我测过,基本没有,病毒含量。你已经,免疫了。”亦言的声音没变,但每个词都要想一会儿才能说出来,像在讲一门不太熟练的外语。她当年可是瞬间转换多种语言的高手。

“我……我睡了多久?”沈念撑起身子往窗外看,附近的植被还是被踩踏过的样子,再远就看不清了。

“三天。火已经,灭了。学妹,葬了。其他野人……跑了。”虞亦言低下头,把面孔埋在双手里,极力掩饰痛苦。

这悲痛也印在了沈念心里。她知道野人小镇凝聚了亦言这段时间的全部心血。被迫住在人类聚落之外的哨所,大概也是因为必须近距离接触野人,其他还有心智的“正常人”害怕被亦言传染。但现在……一个完备的失智人类收容社区被她毁成了一片焦土。

沈念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亦言的背,几乎摸到了突出的脊椎。亦言回过身来,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都止不住流泪。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重获语言能力的吗?”

“不在乎,”虞亦言摇摇头,“我对他们说,诸明做实验,治好你,不小心烧了收容所。不然,他们会把你,当新的陈青曼,不放过。”

沈念放开亦言,两人面对面,鼻尖只有一指的距离。“对不起,可我就是另一个陈青曼……我的体内有病毒女王,她会让我像陈青曼一样变成散播病毒的机器。”

“我说过,我不在乎。我相信你。我会重建,收容所,找回他们。你造多少野人,我收多少。毕竟,我们迟早,都会变成,野人。”虞亦言的眼泪又往下掉。人类聚落肯定观察到了缓慢的失智现象——少量病毒也会逐渐同化大脑的信息结构,只是速度没那么快罢了。

“如果我说,”沈念也哽咽了,“野人只要活着就是病毒女王的帮凶呢?如果不建收容所,让他们自然死去是更好的选择呢?”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虞亦言站了起来,神情冷了不少,“如果我们,放弃这些人,你也,早就死了!”

“我知道!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你知道吗,病毒女王已经在我的脑子里了!实验室的火是我放的,诸明是我杀的,收容所的穹顶是我震碎的……在走到这里之前,我的终极目标是让地球上每一个都变成野人!你还不明白吗?虽然现在连接模式还不稳定,不像她当年在生化实验室有将近一个月的融合时间,但——我已经是陈青曼了!”

虞亦言看着她,脸上并没有太多震惊。她已经知道了吗?还是——就算这样也毫无办法?“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所有人,自生自灭?”

“我不知道,也许你该杀了我……不过所有的信息病毒联成了一个网络,女王的思维模式还可以复制到别人的大脑里。不管怎样,亦言,收容所绝对不能再做了。等这一批野人死去,没有人帮她思考,病毒女王的能力就和正常人差不多……城里人脑子里的病毒含量还不足以与女王连接,也许我们还有机会保住人类文明。”

“那些野人也是人!他们也是文明的一部分!”虞亦言也激动起来,讲话立刻流畅了很多,“他们是你,是学妹,是我们的老师和同学,也是今后这座城里的所有人!我只想……让大家活下去……哪怕作为动物活下去……”

“作为病毒女王的傀儡活下去吗?”沈念翻身下床,双手撑住她的肩膀,四目相对,“只要还有一个野人存在,她迟早会——”

就在此时,沈念突然感受到一个全新信息体的悸动。它没有处理过多少信息量,却有着无穷的信息潜势。一颗发育中的大脑。“——你怀孕了?”

虞亦言没有回答,只是扭头看了看照片墙。沈念这才意识到,先前那张亦言和诸明在野人镇前的合影,两个人胸前各带着一朵红色的小花。那是一张结婚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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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异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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