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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全集(一):斐多篇(一)

2023-01-11 18:08 作者:你介泼猴  | 我要投稿

柏拉图全集(一)

[古希腊]柏拉图

王晓朝 译

 

斐多篇

       提要

       本篇以谈话人斐多的名字命名。公元1世纪的塞拉绪罗在编定柏拉图作品篇目时,将本篇列为第一组四联剧的第四篇,并称本篇的性质是“伦理的”,称本篇的主题是“论灵魂”。[1]本篇对话篇幅较长,译成中文约5万1千字。

       本篇的直接谈话人是苏格拉底的门生斐多和佛利的厄刻克拉底。苏格拉底在受刑之日与前来看望他的门生同道一起讨论灵魂,最后喝毒药而死。在场的斐多后来返回佛利,向崇拜苏格拉底的厄刻克拉底转述那一天讨论的详细内容和苏格拉底临终就义的情节。柏拉图试图把对话写成苏格拉底面临死亡时发表谈话的精确记载,为此提出了一份在场者的完整名单。(59b)

       与苏格拉底在狱中交谈的主要人物是两位来自底比斯的青年,西米亚斯和克贝,他们属于毕泰戈拉学派,由他们讲述的观点较多地代表毕泰戈拉学派。苏格拉底首先陈述了他的主要论点:尽管哲学家把自杀视为犯罪,但真正的哲学家是视死如归的人。(60b-70b)然后,各种赞成灵魂不朽的论据逐步提出:(1)人死后灵魂并不是简单地被湮没,而是继续成为某种东西,灵魂在与肉体结合之前是有理智的(70c-78b);(2)灵魂是单一的事物,不可分解,永远与自身保持一致(78b-84b);(3)从“型相”推论灵魂不朽,灵魂赋予肉体生命,灵魂不接纳死亡,因此灵魂不朽(102a-107b)。关于灵魂的讨论最后导出道德上的教训:信仰灵魂不朽是合理的,它使人知道前面有一个无止境的未来,关心灵魂符合人的长远利益,道德上的善恶选择具有令人敬畏的意义。

       讨论进行了一整天,苏格拉底在喝下毒药之前讲述了希腊神话中亡灵奔赴冥府的情景。苏格拉底对这些有关末世的情节持谨慎态度,但他认为这些情景与真相必有某些相似之处。

       正文

       谈话人:厄刻克拉底、斐多

       厄    [57]斐多,苏格拉底在狱中喝下毒药的那一天,你和他本人在一起,还是别人告诉你这件事?

       斐    我本人在场,厄刻克拉底。

       厄    他死前说了些什么?他是怎么死的?我很想知道这些事。这些日子从佛利[2]去雅典的人不多,[b]好长时间也没人从雅典来,能清楚地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喝毒药而死,没有其他细节了。

       斐    [58]你们连他怎样受审都没听说过吗?

       厄    有人对我们讲过,所以我们感到奇怪,因为审判以后隔了很长时间才执行。为什么会这样,斐多?

       斐    那是一种偶然,厄刻克拉底。审判他的前一天,雅典人派往德洛斯的那条船刚在船头上挂上花环。

       厄    那是一条什么船?

       斐    雅典人说,忒修斯[3]曾经乘这条船去克里特,带了七对童男童女做供品。他救了他们的命,[b]自己也得救了。传说当时雅典人对阿波罗发誓,如果这些人能活着回来,他们会派使团去德洛斯朝觐。从那以后,他们每年都派使团去见这位神。他们立法,使城邦在朝觐期间保持洁净,从朝觐船起航、抵达德洛斯并返回雅典,这段时间不能处死任何罪犯,如果风向不对,[c]朝觐船有时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回来。阿波罗的祭司在朝觐船首挂上花环,朝觐的使命就算开始了,而我说过,这是苏格拉底受审的前一天。由于这个原因,苏格拉底从受审到处决,在狱中待了很长时间。

       厄    他死时的实际情况如何,斐多?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有哪些朋友和他在一起?或者说,看守不让他们进去,所以他死的时候没有朋友在场?

       斐    [d]不,不是这样的。有一些朋友在场,实际上,人还不少。

       厄    请你仁慈地把详细情况都告诉我们,除非你有急事。

       斐    我有时间,我会尝试着把整件事情都告诉你,回忆苏格拉底给我带来的快乐是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法相比的,无论是我自己讲还是听别人讲。

       厄    那太好了,斐多,你会发现你的听众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所以现在就把所有细节尽可能准确地告诉我们吧。

       斐    我确实发现在那里有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e]尽管我在见证我的这位朋友的死亡,但我竟然没有感到遗憾,这个人当时的行为和言语都显得很快乐,高尚地去死而无丝毫恐惧,厄刻克拉底,此事让我感到震撼,[59]哪怕是去冥府,他也有众神的保佑,会平安到达那里,若真有人去过。这是我没有感到遗感的原因,而在这种时候,感到悲伤很自然,不过我也没有体会到我们在惯常的哲学讨论中会有的快乐——我们当时的论证属于这种讨论——我的感觉非常奇特,想到他就要死去,快乐与痛苦的感觉就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我们这些在场的人全都这样,时而欢笑,时而哭泣;我们中有个人尤其如此,他是阿波罗多洛[4],你认识这个人,也知道他的德行。

       厄    [b]我当然认识。

       斐    他几乎控制不住,我和其他人也很激动。

       厄    谁很激动,斐多,有哪些人在场?

       斐    本地人有阿波罗多洛,我已经提到过他了,克里托布卢和他的父亲[5],还有赫谟根尼[6]、厄庇革涅[7]、埃斯基涅[8]、安提斯泰尼[9]。还有培阿尼亚的克特西普[10]、美涅克塞努[11]和其他一些人。我想,柏拉图当时病了。

       厄    有外邦人在场吗?

       斐    [c]有,底比斯的西米亚斯[12]、克贝[13]和斐冬得斯[14],还有来自麦加拉的欧几里德[15]和忒尔西翁[16]

       厄    阿里斯提波[17]和克莱俄布洛图[18]呢?他们在那里吗?

       斐    不在。据说他们在伊齐那。[19]

       厄    还有别人吗?

       斐    我想大概就是这些人了。

       厄    那么好吧,你们是怎么谈话的呢?

       斐    我试着从头开始,把一切都告诉你。[d]前些日子,我们这些人经常去探访苏格拉底。天亮前我们先在举行那场审判的法庭边上集合,那里离监狱很近,监狱开门时间不会很早,我们每天都先在那里等候,说着话,直到监狱开门。等门开了,我们就进去看望苏格拉底,在那里和他一待就是一天。[e]那一天,我们聚集得很早,因为我们在前一天晚上离开监狱时听说从德洛斯返回的那条船已经到了,所以我们相约第二天尽早在老地方碰头。我们到了以后,看守没有像平常那样开门让我们进去,而是走出来让我们等着,直到他来通知我们。他说:“十一人[20]正在给苏格拉底松绑,告诉他今天就要处决。”[60]过了一会儿,看守回来让我们进去。我们走到里面,看见刚卸去镣铐的苏格拉底,克珊西帕[21]——你们知道她——坐在苏格拉底身边,怀里抱着他们的小儿子。克珊西帕一看见我们就哭了起来,说了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会说的话,“苏格拉底,这是你最后一次跟你的朋友说话了!“苏格拉底看着克里托。他说:“克里托,找人把她送回家。“克里托的一些随从把她带走了,[b]她哭得死去活来。

       苏格拉底坐在床上,盘着腿用手按摩双脚,边按边说:”被人们称作快乐的这件事情真是太奇怪了,快乐与它所谓的对立面,亦即痛苦,不可思议地联系在一起,关系极为密切!人不能同时拥有它们,但若追求其中之一,并且抓住了它,也几乎总能抓住另一个,就好像两个身子共用一个脑袋。我想,[c]假如伊索[22]注意到这一点,那么他会写一个寓言,说神希望它们之间的对立得到和解,但又做不到,于是就把它们的头捆在一起,这样一来,人无论抓住哪一个,另一个也会跟着出现。我现在似乎就是这种情况。长时间捆绑使我的腿很疼,但是现在快乐跟着来了。”

       克贝插话说:“对,宙斯在上,苏格拉底,你很好地提醒了我。厄文努斯[23]前天问我,[d]此前也有其他人问,什么事情在诱使以前从来不写诗的你在进了监狱以后写起诗来,把伊索寓言写成韵文,创作了一首阿波罗颂。如果你有什么考虑,请你告诉我,厄文努斯肯定还会问我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他。”

       对他说实话,克贝,苏格拉底说,我写诗不是为了去和他的诗竞争,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e]而是为了发现某些梦的意义来满足我的良心,我在梦中经常得到告诫,要我实践这种技艺。我的梦是这个样子的:同样的梦,过去经常做,它们形式不一样,但老在说同样的事。它说:“苏格拉底,创作和练习这些技艺[24]吧。“我过去想,这是在给我指点和建议,要我去做我正在做的事,[61]就好像在运动场上鼓励运动员赛跑,这个梦也是在鼓励我做我正在做的事,亦即实践哲学这门技艺,哲学是最高的技艺,我正在做哲学。但是现在,在我受审以后,这位神[25]的节日让我的死刑不能马上执行,我以为我的梦吩咐我去练习这种通俗的技艺,所以我一定不能违背它的意愿,应当写诗。[b]我想,我不应当离开这里,而要顺从那个梦,通过写诗来满足我的良心,这样做比较安全。所以我首先写了颂诗来荣耀这位神,当前的节日就是属于他的。在那以后,我意识到,一名诗人如果真是诗人,他必须创作寓言,而不是创造论证。由于我本人不是寓言的讲述者,所以我就采用我知道的和手头能找到的故事,伊索寓言,信手将我读到的一些故事写成了诗歌。克贝,把这些情况告诉厄文努斯,我祝他万事如意,让他来跟我道别,告诉他,要是他足够聪明,[c]尽力来跟随我。我好像今天就要走了,雅典人下了命令。

       西米亚斯说:“你给厄文努斯的建议是什么样的,苏格拉底?我碰见他好多回,据我的观察,他根本不情愿接受你的建议。”

       怎么会这样呢,他说,厄文努斯不是一名哲学家吗?

       我想是的,西米亚斯说。

       那么厄文努斯会情愿的,就像其他每一个分有哲学价值的人。不过,他也许不会拿走他自己的命,因为他们说这样做是不对的。[d]说这些话的时候,苏格拉底把脚踩到地上,在此后的讨论中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然后克贝问:“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苏格拉底,对自己施暴是不对的,是哲学家就会愿意追随一个就要去死的人吗?”

       得了吧,克贝,你和西米亚斯一直陪伴菲罗劳斯[26],就没听说过这些事吗?

       没听说什么确定的,苏格拉底。

       确实,我也是道听途说,但我不在意把我听说的事情都告诉你,因为对一个行将离世的人来说,[e]讲述和考察我们相信的有关这一旅程的故事也许是最合适的。日落之前,我们还能做什么事?

       不管原因是什么,苏格拉底,人们总说自杀是不对的,是吗?至于你现在的问题,我以前待在底比斯的时候听菲罗劳斯说过,也听别人说过,但我从来没有听人清楚地解释过这件事。

       [62]他说,好吧,我们必须尽力而为,这样你也许就能听到一种解释了。如果这件事,像其他所有事情一样,是非常简单的,你也许会感到震惊,这件事就是,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人来说,生不如死。如果事情是这样的,那么你会惊讶地发现,那些死对他们来说比较好的人错误地帮助了他们自己,他们必须等待别人来帮他们的忙。

       克贝不知不觉地说起他自己的方言来[27],他微笑着说:”宙斯知道怎么回事。”

       [b]确实,苏格拉底说,以这种方式来讲述似乎不大合理,但也许还真有几分道理。有一种解释是用秘仪的语言说出来的,我们人就像是某种囚犯,一定不能解放自己,也不能逃跑。这在我看来是一种给人深刻印象的教义,很难完全理解。不过,克贝,我认为它说得很好,众神是我们的看护者,人是它们的一样所有物。你不这样想吗?

       我这样想,克贝说。

       那么,要是你的一样所有物自杀了,[c]在你没有向他发出任何你希望它死的信号之前,你不生气吗,如果你有办法惩罚它,你会惩罚它吗?

       当然会,他说。

       那么好,让我们这样说,在神指示必须这样做之前,人一定不能杀了他自己,这样做也许并非不合理,就像我们现在面对的情况一样。

       [d]好像是这样的,克贝说。至于你说哲学家情愿死,准备去死,这样说似乎很奇怪,苏格拉底,如果我们刚才的说法是合理的,也就是说,神是我们的保护者,我们是它的所有物。人类中最聪明的人,如果说他们没有了这种服务而不感到生气,那是不合理的,他们是由最好的主人——众神——统治的,因为一个聪明人无法相信,在他获得自由以后,他会更好地照顾他自己。愚蠢的人也许很容易这样想,[e]以为必须逃离他的主人;他不会想到,人一定不能逃离好主人,而应当尽可能长时间地与好主人待在一起,逃跑是很愚蠢的。聪明人总是想要和比他优秀的人待在一起。所以,苏格拉底,与我们前面所说的观点相反的说法像是真的,聪明的人对死感到愤怒,而愚蠢的人对死感到快乐。

       我想,听了这番话,苏格拉底被克贝的论证逗乐了。[63]他环顾四周,说:“克贝总是在进行某种论证,他肯定不愿被人轻易说服。”

       西米亚斯说:”说实话,苏格拉底,我本人认为克贝提出了一个要点。真正的聪明人为什么要回避比他自己好的主人的服务,轻率地离开他们呢?我想克贝的论证是针对你的,因为你正在轻率地离开我们,也正在离开那些好主人,如你本人所说,众神。”

       [b]你们俩说得都很有道理,我想你的意思是我必须针对这种意见提出抗辩,就好像我在法庭上。

       你必须这样做,西米亚斯说。

       那么好吧,他说,让我试着对你们提出抗辩,让它比我对审判团作的抗辩更有说服力。因为,西米亚斯和克贝,如果我并不相信自己首先应当去找其他聪明善良的神灵,然后去找那些虽然已经死了,但比现今仍旧活在世上的人更好的人,那么我对死亡不感到愤怒就是错的。[c]可以肯定,我确实期待与好人为伴。我不会完全坚持这一点,但我若是坚持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事情,那么我要说的是我将要去神那里,它们是非常好的主人。这就是我不愤怒的原因,因为我抱有美好的希望,有某种未来在等着死亡以后的人,就像我们多年来一直被告知的那样,这个美好的未来是为好人准备的,而不是为恶人准备的。

       好吧,苏格拉底,西米亚斯说,在你离开我们的时候,你打算把这种信念留给你自己,[d]还是拿来与我们分享?我肯定认为这也是对我们的一种赐福,与此同时,这也是你的抗辩,如果你所说的能让我们信服。

       他说,我试试看,但是让我们先来看克里托有什么要说的,他好像等了有一会儿了。

       克里托说,只有一件事,那个会把毒药拿来给你的人对我说,要我告诫你尽量少说话。他说,人说话的时候会全身发热,[e]而吃药的时候身体不能发热,否则的话还得喝第二次或第三次。

       苏格拉底答道:“别理他,让他去准备,需要喝两次就喝两次,需要喝三次就喝三次。”

       克里托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他烦了我很长时间了。

       他说,随他便。我想要在你们面前提出我的论证,我的审判官,说明为什么我认为一个把一生真正贡献给哲学的人在面对死亡时感到欢乐可能是对的,[64]他充满希望,认为自己死后能在那边获得最大的幸福。西米亚斯和克贝,我要试着告诉你们,这种事如何可能。我有点担心,其他人可能无法理解,那些以正确的方式实践哲学的人实际上就是正在死,在练习死亡。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终生都在期待死亡的他们,在他们渴望和期盼的事情真的到来时愤怒,那就确实太奇怪了。

       西米亚斯笑了,他说:”宙斯在上,苏格拉底,你让我发笑,[b]尽管现在我没有笑的心情。我想,大多数人在听了你的话以后,会认为你把哲学家刻画得很好,我们底比斯人会完全同意,哲学家是近死之人,大多数人都很明白,他们命该如此。”

       他们说的应该是真话,西米亚斯,除了你说他们明白。他们不明白真正的哲学家在什么意义上是近死之人,也不明白他们在什么意义上命该如此,[c]他们应该得到什么样的死亡。但是,别在意他们的想法,就在我们之间谈论。我们相信有死亡这回事吗?

       西米亚斯说,当然有。

       死亡不就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吗?我们相信,死亡无非就是肉体本身与灵魂分离开来、灵魂本身与肉体分离开来,是吗?除此之外,死亡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没有了,死亡就是这么回事,他说。

       那么想一想,我的大好人,看你是否分享我的看法,[d]因为这样做会引导我们对我们正在考察的事情有较好的知识。你认为哲学家的这个部分[28]是否应当关心所谓的快乐,比如饮食之乐?

       绝不应当。性事之乐呢?

       一点儿都不应当关心。

       与身体的其他需要有关的快乐呢?你认为这样的人[29]会看重这些需要吗,我指的是漂亮的衣裳和鞋子,以及其他身体的装饰品?[e]你认为哲学家会看重这些东西还是轻视这些东西,除了那些离了它们就活不下去的东西。

       我想真正的哲学家会轻视它们。

       他说,你不认为,总的说来,人要关注的不是身体,而应当尽可能背离身体,转向灵魂吗?

       我认为人要关注的是灵魂。

       [65]所以,首先,这些事情清楚地表明,哲学家比其他人更应当尽可能地切断他的灵魂与肉体的联系,对吗?

       显然如此。

       在这样的事情中找不到快乐或者与这些事无关的人,会被大多数人认为不配活着,与死差不多;这就是那个不关注身体快乐的人。

       你所说的肯定对。

       那么,知识的获取是什么样的?人在寻求知识的时候,如果与身体相连,身体会成为障碍吗?我的意思是,[b]举例来说,人在看或听的时候能否发现任何真理,甚至连诗人也曾告诉我们,我们实际上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东西,如果身体的这两种官能也是不清楚或不精确的,我们其他的官能就更不可能精确了,因为它们比视觉和听觉差。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当然这样认为,他说。

       他问道,那么灵魂什么时候获得真理?每当它与身体一道试图考察事物,它显然受到欺骗。

       [c]对。

       假如在任何地方,任何在者[30]对灵魂变得清楚了,这不就是推理吗?

       是的。

       确实,灵魂在没有这些感官给它添麻烦的时候可以最好地进行推理,既没有听觉,又没有视觉,既没有痛苦,又没有快乐,在它探寻在者的时候,它处于最独立的状态下,离开肉体,尽可能不与肉体有任何接触或联系。

       是这样的。

       [d]所以哲学家的灵魂最藐视肉体,想要逃离肉体,寻求独立。

       显然如此。

       下面这些问题怎么样,西米亚斯?我们说没说过有正义本身这样的东西?

       我们确实这样说过,宙斯在上。

       有美这样的东西吗,有善吗?

       当然有。

       你曾用你的眼睛看到过这些东西吗?

       肯定没有。

       或者说你曾经用你身体的某种感官把握过它们吗?我指的是所有像大、健康、力量这样的事物,简言之,所有其他事物的本体[31],亦即它们各自根本上所存在的那个在者。[e]通过身体来对它们进行沉思是最真实的吗?或者情况是这样的,我们中的任何人准备得最充分,他对他正在考察的事物本身的把握也就最准确,也就最接近关于这个事物的知识?

       显然如此。

       所以,不将视觉与其思想相连、或不将任何感觉与其推理拉扯到一起、[66]只用思想逼近对象的人,会做得最成功,只用纯粹思想的这个人,凭自身试图追踪每一纯粹的实在,尽可能切断他本身与眼睛、耳朵的联系,简言之,切断与整个身体的联系,因为身体使灵魂混乱,不追随灵魂获取真理和智慧,无论身体是否与灵魂相连。西米亚斯,如果有人这样做了,他的灵魂能抵达实在吗?

       你说的确实很对,苏格拉底。

       [b]所有这些事情必定会使真正的哲学家相信和相互传说,他们会说:”似乎有这样一条道路,沿着它走我们可以摆脱混乱,因为只要我们还拥有身体,我们的灵魂就与这样一种恶融合在一起,我们就决无可能恰当地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亦即被我们确认的真理。身体用成百上千种方式让我们忙碌,因为身体需要营养。还有,[c]如果身体得了某些疾病,这些疾病也会阻碍我们寻求真理。身体使我们充满需要、欲望、恐惧,各种幻觉和诸多胡言乱语,所以,如前所说,我们实际上没有任何思想来自身体。身体和它的欲望只会引发战争、内乱和争斗,因为一切战争都可归因于获取财富的欲望,[d]身体以及对身体的关注奴役了我们,强迫我们去获取财富,所有这些事情让我们忙碌,没有时间去实践哲学。最糟糕的是,一旦我们有了某些闲暇,可以转向某些考察了,身体又会到处出现,产生混乱,带来恐惧,因此身体妨碍我们看见真理。

       “我们确实已经看到,如果我们曾经拥有纯粹的知识,[e]那么我们必须摆脱肉体,用独立的灵魂观察事物本身。由此看来,我们似乎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在我们死去以后,我们才能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声称是这种东西的热爱者,亦即智慧,而不是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如果有身体相伴就不可能获得任何纯粹的知识,那么两样事情中有一样是真的:要么我们绝对不能获得知识,要么我们在死后能获得知识。[67]到了那个时候,而不是在此之前,灵魂是独立的,离开了肉体。当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如果我们约束自己,尽可能避免与肉体联系,除非必需不与肉体接触,如果我们不受肉体性质的感染,洗涤我们所受的玷污,直到神亲自来救我们,那么我们可以离知识最近。以这种方式,我们可以逃避愚蠢的肉身,使自己不受污染,我们有可能与志同道合者相伴,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我们将认识一切纯粹的东西,[b]这大概就是真理,因为不纯洁者获得纯洁的东西是不允许的。”

       西米亚斯,就是这些事情,一切爱好学习的人都必须以恰当的方式相互传说和相信。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确实这样认为,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如果这是真的,我的朋友,那么在抵达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时,不管在哪里,我很有希望获得我们以往全神贯注想要获得的东西,[c]所以,我现在受命就要踏上的旅程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对其他人来说也一样,只要他的心灵已经做好准备,已经净化。

       确实如此,西米亚斯说。

       所谓净化,不就是我们在前不久的论证中提到过的那件事吗?也就是尽可能使灵魂与肉体分离,使之习惯于摆脱肉体的各个部分,聚拢自己,[d]在现在和将来,尽可能独立自存,摆脱肉体的桎梏?

       没错,西米亚斯说。

       灵魂的自由和与肉体的分离被称作死亡吗?

       确实是这样的,他说。

       我们说,只有那些以正确的方式实践哲学的人最想要灵魂获得自由,灵魂与肉体的解脱和分离不就是哲学家全神贯注要做的事吗?

       好像是这样的。

       因此,如我开头所说,如果某人一生都训练自己在尽可能接近死亡的状态中生活,[e]那么死亡到来时他感到愤怒,岂不是很可笑吗?

       当然可笑。

       他说,事实上,西米亚斯,那些以正确的方式实践哲学的人就是在练习死亡,他们是所有人中最不怕死的。请你这样想:如果他们完全疏远身体,想让他们的灵魂独立,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又感到害怕和愤怒,那岂不是非常荒唐吗?如果他们出发前往一个地方,[68]到达那里能获得他们终生期盼的东西,亦即智慧,在那里他们能够摆脱他们疏远了的肉体的呈现,他们能不高兴吗?许多人,在他们的情人、妻子或孩子死去以后,抱着在那里见到与他们为伴的人、与他们待在一起的希望,自愿去了地下世界[32]。所以,一名真正的智慧爱好者抱有同样的希望,知道自己除了在冥府中不可能发现任何智慧,这样的人难道会在死亡时感到愤怒,不乐意踏上这一旅程吗?我的朋友,[b]如果他是一名真正的哲学家,他必定会这样想,因为他坚定地相信,除了在那里,他在别的地方决不可能发现纯粹的智慧。如果事情是这样的,那么,如我刚才所说,说这种人会怕死是极不合理的。

       他说,宙斯在上,确实不合理。

       苏格拉底说,所以,你们已经得到充分的说明,你们看到任何人对死生气,[c]都不是智慧的热爱者,而是身体的热爱者,他也是财富和荣誉的热爱者,爱其中之一,或两者都爱。

       确实如你所说。

       他说,西米亚斯,被我们称作勇敢的品性不就特别属于拥有这种气质的人吗?

       对,这一点不容怀疑。

       还有,哪怕被大多数人称作节制的这种品性,亦即不对情欲屈膝下跪、蔑视情欲、冷漠而又严谨地对待情欲,[d]这种品性不是只适合那些最藐视身体、过一种哲学生活的人吗?

       必然如此,他说。

       如果你愿意考虑一下其他人的勇敢和节制,你会发现他们很奇怪。

       奇怪什么,苏格拉底?

       你知道他们全都把死亡当作一种大恶?

       确实如此,他说。

       他们中的勇敢者,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会害怕更大的恶吗?

       是这样的。

       因此,害怕和恐惧使所有人勇敢,除了哲学家。然而,说通过恐惧和胆怯能使人勇敢是不合理的。

       [e]肯定不合理。

       他们中的节制者又如何?他们的经验不同吗?有某种可能使他们节制吗?我们说这是不可能的,然而他们这种天真的节制的经验带来了相同的结果:他们害怕他们想要的其他快乐被剥夺,所以他们就约束自己的某些快乐,因为他们被其他的快乐征服了。现在,被快乐所控制就是他们所谓的许可,[69]但实际情况是他们控制某种快乐,因为他们被其他快乐所控制。这就与我们刚才提到的情况相似了,某种许可以某种方式使他们节制。

       这样说好像是对的。

       我的好西米亚斯,我担心这不是一种获取德性的正确交换,用快乐交换快乐、痛苦交换痛苦、恐惧交换恐惧,[b]就像用大硬币换小硬币一样,但只有一种货币可以拿来交换所有这些东西,这就是智慧。有了智慧,我们才有真正的勇敢、节制、正义,总之一句话,才有真正的德性,而无论快乐与恐惧,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是否呈现。没有智慧,德性之间的相互交换只是德性的虚幻显现;它实际上只适合奴隶,而没有健全的成分或真理,节制、勇敢、正义,[c]实际上是清除了所有这些东西的,智慧本身就是一种清洁或净化。就像那些为我们建立了秘仪的人,他们不是低劣的,而是很久以前就说谜语的人,他们说凡是没有入会和不圣洁的人到达地下世界以后将要躺在泥淖里,而那些入了会的圣洁的人到达那里以后将会与众神住在一起。如那些与秘仪相关的人所说,[d]持杖者[33]很多,酒神信徒[34]很少。在我看来,后者无非就是那些以正确的方式实践哲学的人。我今生今世不遗余力地做事,为的就是能够置身哲人之列,我一直千方百计地渴望成为这样的人。我的渴望是否正确,我们是否能有什么成效,我想,只要神愿意,在我们到达那边的时候,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这就是我的辩护,西米亚斯和克贝,我好像是对的,[e]离开你们和我在这里的主人,没有愤怒或抱怨,相信在那边,和在这边一样,能够找到好主人和好朋友。如果我的辩白能令你们信服,胜过雅典人的审判团,那就好了。

       苏格拉底说完以后,克贝说话了。他说,苏格拉底,[70]其他你都说的很好,只是你有关灵魂的说法很难让人相信。他们认为,灵魂离开肉体以后就不再存在于任何地方,而是在人死的那一天毁灭或溶化,就在离开肉体的那一刻;在离开肉体的时候,它就像气息或烟雾那样散去,飘走了,不再是任何东西,不再存在于任何地方。如果灵魂确实能够聚拢自身,独立自存,逃避你刚才列举的那些罪恶,[b]那么我们会抱有很多良好的希望,苏格拉底,相信你所说的是真的;但是,要相信这一点需要有坚定的信念和有说服力的论证,相信灵魂在人死后仍旧存在,相信它仍旧拥有某种能力和理智。

       你说的是对的,克贝,苏格拉底说,但是我们该做什么?你想要我们讨论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吗?

       我个人乐意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想法,克贝说。

       苏格拉底说,我不认为有人听了我的谈话会说我喋喋不休,[c]讨论与我无关的问题,哪怕他是一名喜剧诗人,所以,我们必须彻底考察这个问题,如果你认为我们应当这样做。让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开始考察:已经死去的人的灵魂是否存在于地下世界。我们记得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讲灵魂离开这边以后到达了那边,然后它们又回到这边,从死中复活。如果这是真的,死者能够复活,那么我们的灵魂必定在那边存在,[d]因为如果它们不存在,它们就不能回来;如果生者确实来自死者,而非来自其他源泉,那就足以证明这些事情是这样的。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那么我们还需要另一个论证。

       是这样的,克贝说。

       苏格拉底说,如果你想更容易理解这一点,那么不要只想到人,而要想到所有动物和植物,[e]简言之,一切有生成的事物,让我们来看它们是否以这样一种方式生成,也就是从它们的对立面中生成,如果它们有对立面,比如美者是丑者的对立面,正义者是非正义者的对立面,以及其他事例。让我们来考察,这些有对立面的事物是否必定从它们的对立面中生成,而非源于其他,比如,某个事物变得较大,它必定是从那先前较小的事物变来的。

       是的。

       所以,如果某个较小的事物生成了,那么它来自先前较大的事物,[71]是这个较大的事物变得较小了?

       是这样的,他说。

       弱者从强者生成,快者从慢者生成?

       确实如此。

       还有,如果某个较坏的事物生成了,那么它不是来自较好的事物吗?较为正义者不是来自较为不义者吗?

       当然。

       所以我们已经充分确立,一切事物均以相反相成的方式产生?

       对。

       关于这些对立面,还有一个要点是这样的,[b]每一对相反相成的事物之间有两个过程:从一个到另一个,再从另一个到第一个;在较大者和较小者之间有增加和减少,我们把一个称作增加,把另一个称作减少?

       对,他说。

       还有分离与结合、冷却与加热,以及所有这样的事物,哪怕我们有时候没有这个过程的名称,但实际上这个过程必定无处不在,事物在相互之间生成,有一个相互变化的过程?

       没错,他说。

       [c]那么好吧,生有对立面吗?就好比睡是醒的对立面?

       当然有。

       它是什么?

       是死,他说。

       因此,如果生与死是对立的,那么它们相互生成,二者之间有两个生成的过程吗?

       当然。

       苏格拉底说,我来告诉你我刚才谈论的两对事物中的一对,这对事物本身和两个过程,你把另一对告诉我。[d]我要讲的是,睡与醒;醒来源于睡,睡来源于醒。两个过程,一个是去睡觉,另一个是醒过来。你接受这个说法吗,或者不接受?

       当然接受。

       你来告诉我生与死,以同样的方式。你不是说死是生的对立面吗?

       是的。

       它们相互生成吗?

       对。

       从生中生成的是什么?

       是死。

       从死中生成的是什么?

       是生,必须承认。

       那么,克贝,活的生灵和事物从死的东西中生成吗?

       [e]好像是这样的,他说。

       那么我们的灵魂存在于地下世界。

       好像是这样的。

       在这个事例中,两个变化过程中有一个是清楚的,死相当清楚,不是吗?

       确实如此。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不需要提供变化的对立的过程吗?在这个事例中要受责备的是自然吗?或者说我们必须提供另一个与死相对立的过程?

       我们必须提供。

       这个过程是什么呢?

       复活。

       [72]因此,他说,如果有复活这回事,那么它必定是一个从死到生的过程。

       是这样的。

       所以我们之间有了一致的看法:生来自死,就像死来自生,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足以证明死者的灵魂必定存在于某处,从那里它们能够返回。

       他说,我想,苏格拉底,从我们达成的一致看法中可以推出这个结论。

       以这种方式来考虑,他说,克贝,我认为我们达成一致的看法没有错。[b]如果变化的两个过程并非总是相互平衡,就好像它们在循环往复,而是从一个起点生成,直接地走向对立的终点而没有返回起点或转向,那么你会明白一切事物最终都会处于相同的状态,以同样的方式受到影响,停止变化了?

       他说,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难理解。举例来说,如果有一个入睡的过程,但没有一个苏醒的过程与之相应,那你明白,到了最后一切事物都会表明[c]恩底弥翁[35]的故事是没有意义的。说它没有意义,乃是因为一切事物都和他有着相同的经历,都会入睡。如果万物都结合在一起,没有任何事物是分离的,那么阿那克萨戈拉说的话就是对的了,“一切事物都混合在一起”。以同样的方式,我亲爱的克贝,如果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逐渐死去,[d]并且保持死的状态不再复活,那么万物最终都是死的,没有活的,是吗?哪怕活的东西可以来自其他源泉,但由于一切活着的东西都在死去,所以一切事物怎么能够避免被死亡吸收呢?”

       不能避免,苏格拉底,克贝说,我认为你说的话完全正确。

       他说,克贝,我认为这个事例非常明确,我们的一致看法没有错:确实有复活这回事,[e]生者来源于死者,死者的灵魂是存在的。

       还有,苏格拉底,克贝又说道,你经常提起的那个理论如果是对的,那么它也是一个例子,我们的学习无非就是一种回忆。按照这种理论,我们必定在某个先前的时间学到了我们现在回忆起来的东西。[73]仅当我们的灵魂在进入人体之前就存在于某处,这才有可能。所以,按照这种理论,灵魂也好像是某种不朽的东西。

       克贝,西米亚斯插话说,这种说法有哪些证明?请你提醒,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有一个很好的论证,克贝说,这就是人们以正确的方式提问,并总能按其意愿提供答案,[b]如果他们内心不拥有这种知识和正确的解释,他们就不能这样做。如果把一个图形或其他类似的东西画给他们看,就会最清楚地表明事情就是这样的。[36]

       西米亚斯,苏格拉底说,如果这还不能令你信服,那么让我们来看,如果我们以某种方式来考察这个问题,你是否会同意,因为你怀疑我们所说的学习就是回忆?

       西米亚斯说,不是我有什么怀疑,而是我想要体验一下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件事情,回忆,听了克贝说的话,我正在回忆,也几乎完全信服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乐意听你对这个问题的解释,以你打算使用的方式。

       [c]你要我用这种方式,苏格拉底说。我们确实同意,如果说某人回忆起什么,那么他必定从前就知道它。

       是这样的。

       我们不也同意,当知识以这种方式来到心里,它就是回忆吗?我说的方式是什么意思?是这样的:当某人看见或听到,或以别的方式感受一样事物,他不仅知道这个事物,而且也想起另一样事物,他对这样事物的知识与对前一样事物的知识不是相同的,而是不同的,我们说他回忆起来到他心中的第二样事物,这样说不对吗?

       [d]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知道一个人的知识肯定与知道一把竖琴的知识不同。

       当然。

       那么好,你知道情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当他们看到一把竖琴、一件衣裳,或他们所爱的人习惯使用的其他物品,他们知道这把竖琴,而拥有这把竖琴的男孩的形象也会来到他们心里。这就是回忆,就好像某个人,一看见西米亚斯,就经常回忆起克贝,其他这样的事情还有成千上万。

       确实有成千上万,西米亚斯说。

       他说,[e]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某些事物,因此已经把它们给忘了,而这个时候又体验到了它,这种事情不是一种回忆吗?

       当然是。

       还有,他说,一个人看见一张马的画或一张竖琴的画能回忆起一个人来吗,或者说看见一幅西米亚斯的画能回忆起克贝来吗?

       肯定能。

       或者看见一张西米亚斯的画能想起西米亚斯本人来吗?

       他肯定能。

       [74]在所有这些事例中,回忆能由与之相同的事物引起,也能由与之不同的事物引起吗?

       能。

       当回忆由与之相同的事物引起时,人一定会有这样的体验,他会考虑,与回忆起来的事物相比,它在哪些方面有缺陷,或是完全相同,不会吗?

       肯定会。

       他说,想一想事情是否是这样的:我们说有些事物是相等的。我的意思不是一根木棍与一根木棍相等、一块石头与一块石头相等,或者诸如此类的相等,而是超越所有这些相等的某样东西,即相等本身。我们要说这样东西存在,还是说它不存在?

       [b]宙斯在上,西米亚斯说,我们确实要说这样东西存在。我们知道它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

       我们什么时候获得关于它的知识?不是从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事物开始的吗?从看见相同的木棍、石头或其他事物开始,我们想到那些与它们不同的东西?或者在你看来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可以这样看:相等的石头和木棍,在保持相等的时候,对一个人显得像是相等的,而对另一个人显得像是不相等的?

       确实如此。

       [c]但是,这些相等的事物本身怎么样?它们曾经对你显得像是不相等吗,或者说相等就是不相等?

       从来没有过,苏格拉底。

       因此,这些相等的事物与相等本身是不同的?

       我认为它们一点儿也不同,苏格拉底。

       但它确实来自相等的事物,尽管它们与那个“相等“不同,你已经引申和掌握了关于相等的知识?

       完全正确,苏格拉底。

       它[37]与它们[38]相似还是不相似?

       当然相似。

       这倒没什么区别。只要看到一样事物会使你想起另一样事物,无论它们相同还是不相同,[d]都必定是回忆。

       是这样的。

       那么好,他说,我们体验到这样的事情吗?就像我们刚才讲的相等的木棍和其他相等的东西的事例,它们在我们看来似乎是相等的吗,在相等本身的意义上?它们作为相等者存在有某些缺陷,或者没有?

       有很大的缺陷,他说。

       无论何时,当某人看到某个事物,[e]意识到他现在看见的东西想要与其他某些实在相似,但未能做到这一点,不能与另一事物相似,因为其自身低劣,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同意,那个这样想的人必定在先拥有关于他说的想要相似的事物的知识,但有缺陷吗?

       必定拥有。

       好,关于相等的事物和相等本身,我们不也体验到这一点吗?

       确实如此。

       在我们第一次看见相等的事物,[75]意识到它们都在努力追求与相等本身相似,但又有缺陷之前,我们一定拥有关于相等的知识。

       是这样的。

       我们肯定也同意,我们这种观念[39]得自视觉、触觉,或其他感觉,而不能以其他任何方式进入我们心里,我要说,这是因为所有这些感觉都是相同的。

       它们是相同的,苏格拉底,无论如何,在我们的论证想要澄清的这个方面。

       [b]我们的感觉必定会使我们意识到,我们通过它们所感受的所有事物都努力想要追求相等的事物,但是缺乏相等;或者说我们该怎样表达?

       是这样说的。

       所以在我们开始看或听,或开始用其他感官感受事物之前,我们必定拥有关于相等本身的知识,如果我们想要把我们关于相等的物体的感觉归因于相等本身,意识到这些相等的事物全都渴望与相等本身相似,但却又是低劣的。

       这可以从前面说过的话中推论出来,苏格拉底。

       但是,从出生那一刻起,我们不就已经开始看和听,以及用我们的其他感官去感受了吗?

       当然。

       [c]那么我们必定在此之前就已经获得了有关相等的知识。

       对。

       所以我们必定是在出生之前获得了这个知识。

       好像是这样的。

       因此,如果我们拥有这个知识,我们在出生之前和出生之后,不仅马上知道相等,而且知道较大、较小,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因为我们当前的论证不仅是关于相等的,而且也适用于美本身、[d]善本身、正义、虔敬,以及如我所说,在我们对它们提问和回答的时候,可以给它打上“它是什么”的标记的所有这样的事物。所以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必定已经获得了全部关于它们的知识。

       是这样的。

       在各自获取这个知识的时候,如果我们没有忘记它,那么我们保持着知的状态,终生拥有知识,因为知也就是获取知识,保有知识,不丢失。我们不是把丢失知识称作遗忘吗?

       [e]确实如此,苏格拉底,他说。

       但是,我想,如果我们在出生前获得了这个知识,然后在出生的时候失去了它,后来通过使用我们的感官与我们提到的那些事物相连,我们恢复了先前拥有的知识,我们可以正确地称之为回忆吗?

       当然可以。

       [76]某个人看或听,或用其他感官感受事物被认为是可能的,由此把他已经忘记了的、与相同或不同相连的其他事物放入心中。如我所说,从中可有两个推论:要么是我们生来就有关于它的知识,我们所有人全都终生知道它;要么是后来学习知识的人只是在回忆,学习就是回忆。

       事情肯定就是这样的,苏格拉底。

       你会作哪一种选择,西米亚斯?[b]我们生来就有这个知识,还是我们后来回忆起我们先前拥有知识的这些事物?

       我现在没法选,苏格拉底。

       好吧,还有一个选择你能选吗?关于它你有什么意见?一个有知识的人能够对他所知道的事物提供解释,或者不能?

       他必定能够这样做,苏格拉底,他说。

       你认为每个人都能给我们刚才提到的这些事物提供解释吗?

       我希望他们能,西米亚斯说,但我担心到了明天,世上能解释得如此恰当的人就一个也没有了。

       [c]所以,你不认为每个人都拥有关于这些事物的知识?

       我确实不这样认为。

       所以他们在回忆他们曾经学到的东西?

       他们必定如此。

       我们的灵魂什么时候获得有关它们的知识?肯定不会从我们出生为人开始。

       确实不会。

       在那之前?

       是的。

       所以,西米亚斯,我们的灵魂在获得人形之前也存在,它们过去就拥有理智。

       除非我们是在出生那一刻获得了知识,苏格拉底,这样的时间还是留给我们的。

       [d]有道理,我的朋友,但我们失去这些知识又在什么时候呢?我们刚才同意我们并非生来就拥有知识。难道我们在获得知识的同时又失去知识,或者说你还能提到其他时间?

       我不能,苏格拉底,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胡说。

       他说,所以,这就是我们的立场吗,西米亚斯?如果我们老在谈论的那些本体[40]——美、善,以及所有这一类东西——存在,我们把我们感受到的所有事物都归因于在者,[e]发现它以前就存在,并且是我们的,我们拿这些事物与它相比,那么,正如这些事物存在,所以我们的灵魂必定在我们出生之前存在。如果这些在者不存在,那么这个论证完全无效。这些在者存在,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存在,二者具有同等的必然性,这是我们的立场吗?如果前者不存在,那么后者也不存在,是吗?

       西米亚斯说,我不认为还能有什么疑问,二者都存在,具有同等的必然性,这是一个机会,我们的论证可以得出结论:[77]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前存在,你现在正在谈论的在者也同样存在。在我个人看来,没有什么事情能那么清楚,所有这样的事物必定存在,美、善,以及所有你刚才提到的事物。我还认为我们已经提供了充分的证明。

       克贝会怎么看?苏格拉底说,因为我们也一定要说服克贝。

       我认为他充分信服了,西米亚斯说,尽管他是最难被论证说服的人,但我相信他已完全信服,[b]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前就已存在。然而,我本人不认为灵魂在死后继续存在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明;克贝提到的大多数人的意见仍然成立,人死的时候他的灵魂就消散了,这是灵魂存在的终结。如果灵魂有生成,它的构成来自某些其他的源泉,在进入人体之前就存在,在进入人体以后又离开人体,那么有什么能防止它本身死亡和被摧毁?

       [c]克贝说,你说得对,西米亚斯。我们需要证明的事情已经证明了一半,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前存在,要完成这个论证,还需要证明的是它在我们死后也一样存在。

       苏格拉底说,西米亚斯和克贝,如果你们把这个论证与我们前面达成一致意见的论证,每一生者必定源于死者,结合起来,那么整个论证已经得到了证明。如果灵魂先前存在,[d]它在走向生命和出生时,必定来自死,或是死的,而非来自其他地方,所以它怎么能够在死后回避存在,因为它必定会再次出生?你所说的甚至现在也已经得到证明。然而,我认为你和西米亚斯想要更加充分地讨论这个论证。你们似乎有一种幼稚的恐惧,[e]害怕灵魂离开身体的时候真的被风刮走和吹散,尤其是人死的时候碰巧刮大风,而不是晴朗的天气。

       克贝笑了,他说,苏格拉底,就算我们害怕,请你试着改变我们的心灵,或者倒不如假定我们并不害怕,而是我们中间有一名儿童真有这些恐惧;请你试着说服他,别把死亡当作妖怪。

       苏格拉底说,你应该每天对他念一通咒语,直到赶走他的恐惧。

       [78]克贝说,我们现在该上哪儿去找一名好巫师来对付这些恐惧,你现在就要离开我们了?

       希腊是一个大国,克贝,会有一些好人,外邦人的部落也不少。你们应当把他们中间的巫师全部找出来,不要怕麻烦,也不要怕花钱,因为没有任何事情你们花钱能有更大的收益。你也必须在你们中间找,因为要找到比你们自己能更好地做这件事的人可能不容易。

       [b]我会去做的,克贝说,不过,要是你乐意,还是让我们回到刚才离开的论证。

       我当然乐意。

       好极了,他说。

       那么我们必须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些问题:哪一类事物像是会被吹散的?代表哪一类事物说话,人应当害怕这种情况,为了哪一类事物,人不应当害怕这种情况?然后我们应该考察灵魂属于哪一类事物,其结果,要么为灵魂感到恐惧,要么为灵魂感到欢乐。

       你说的是对的。

       [c]任何复合的事物或天然的混合物容易破裂为它的组成部分,只有非复合的事物,如果有的话,不太会破裂?

       我想是这么回事,克贝说。

       始终保持相同、处于相同状态的事物最不像是复合的,而那些不停地发生变化、从不相同的事物是复合的事物?

       我认为是这样的。

       让我们回到前面处理过的那些事物上来,[d]我们在提问和回答时对它们的存在的本体作了解释;它们一直是相同的,处于相同的状态,还是在不停地发生变化;相等本身、美本身、每一事物本身、真者,会受任何变化的影响吗?或者说真正存在的每一个,都被它自身所统一,保持着相同,决不容忍任何变化?

       克贝说,它必定保持着相同,处于相同的状态,苏格拉底。

       [e]许多美的具体事物怎么样,比如人、马、衣服,或其他东西,许多相等的具体事物怎么样,所有那些拥有与其他东西相同名称的事物怎么样?它们保持着相同,还是总体上与那些其他的在者对立,可以说它们从来不以任何方式与其自身保持相同,或者保持相互之间关系上的相同?

       是后一种情况,它们从不处于相同的状态。

       [79]后一类事物你们能够触摸和看见,或用其他感官感受,但那些始终保持相同的事物只能由心灵的推理的力量来把握吗?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是不可见的。

       完全正确,他说。

       那么你想要我们假定有两类存在,可见的和不可见的吗?

       让我们作这样的假定。

       不可见的始终保持相同,而可见的决不保持相同吗?

       让我们也作这样的假定。

       [b]我们自身一部分是身体,一部分是灵魂吗?

       是这样的。

       我们说身体更像是哪一类存在,与哪一类存在关系比较密切?

       与可见的关系比较密切,任何人都能明白。

       灵魂怎么样,它是可见的还是不可见的?

       它对人来说是不可见的,苏格拉底,他说。

       好,我们的意思是对人眼而言的可见和不可见,或是对其他事物而言,你怎么想?

       对人眼而言。

       那么对灵魂该怎么说?它可见,还是不可见?

       不可见。

       所以它是不可见的吗?

       是。

       [c]所以灵魂比身体更像是不可见者,而身体更像是可见者?

       毫无疑问,苏格拉底。

       我们前不久还说过,灵魂用身体来考察事物,无论是通过听、看或其他感官——因为经过身体来考察事物要通过感官来进行——灵魂会被身体拉向那些从不保持相同的事物,灵魂本身会误入歧途,与这种事物接触的时候会感到困惑和眩晕,好像喝醉酒似的?

       对。

       [d]但是,当灵魂用自身来考察时,它进入那个纯粹、永存、不朽、不变的领域,灵魂独立自存时与那里的事物本性相近,它总是与它们待在一起,也能够这样做;它不再迷路,而是保持着相同的状态,接触具有相同性质的事物,灵魂的这种体验被称作智慧吗?

       你说的很好,也说的完全正确,苏格拉底。

       [e]根据我们前面说的和刚才说的来判断一下,你认为灵魂与哪一类事物更相似,其本性更加相近?

       他说,苏格拉底,我想面对这一连串的论证,哪怕最愚昧的人也会同意,灵魂完全可能更像那一类始终以同样状态存在的事物,而不像以不同状态存在的事物。

       身体怎么样?

       身体更像另一类事物。

       [80]也用这种方式来看一下:当灵魂与身体在一起的时候,天性命令一个做臣民、被统治,另一个统治,做主人。然后再问,你认为哪一个更像是神圣的,哪一个更像是可朽的?你不认为神圣者的天性就是统治和领导,而可朽者的天性就是被统治和作臣民吗?

       我是这么看的。

       灵魂与哪一类事物相似?

       苏格拉底,灵魂显然与神圣者相似,身体显然与可朽者相似。

       那么请考虑,克贝,从我们已经说过的所有话中可否推论,[b]灵魂最像是神圣者,是无死亡的、有理智的、统一的、不可分解的,始终与其自身相同,而身体最像是凡人,是可朽的、多重的、无理智的、可分解的,从不保持持续的相同。我亲爱的克贝,我们还有什么可说,表明事情不是这样的吗?

       我们没有。

       好吧,如果事情是这样的,那么肉体容易分解不是很自然吗?因为灵魂才是完全或几乎不会分解的?

       [c]当然。

       他说,你明白吗,当人死的时候,这个可见的部分、存在于可见世界中的、被我们称作身体的肉体,是天然命定要分解的,会化成碎片消散,但这些事不会马上发生,而会保存一段时间,事实上,人死的时候如果条件恰当、季节有利,身体保存的时间会相当长?如果尸体干化或涂上香油防腐,就像在埃及,那么在长的难以置信的时间里它几乎保持完整,[d]哪怕尸体腐烂了,其中有些部分,比如骨头、肌腿或其他相似的东西,无论如何可以说它们是无死的。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灵魂,这个不可见的部分,会去一个与之种类相同的、高尚的、纯洁的、不可见的地方去寻找善者和聪明的神,那里实际上就是冥府,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的灵魂必定很快就会去那里——具有这样的种类和本性的灵魂,在离开身体的时候会消散和被摧毁吗,[e]如大多数人所说?远非如此,我亲爱的西米亚斯和克贝,所发生的事情更像是这样的:如果灵魂从肉体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是纯洁的,没有沾上肉体的成分,因为它不愿与活的肉体有什么联系,而是完全聚拢自己,回避肉身,并且总是在练习怎样死得容易些,[81]实际上,这就是以正确的方式实践哲学。这不就是练习死亡吗?

       确实是。

       灵魂以这种状态走向与它自己相似的不可见者、神圣者、不朽者、智慧者,到达那里时它是快乐的,它摆脱了自己的困惑、无知、恐惧、激情和人的其他毛病,像那些加入秘仪者所说的那样,真正地与众神一道度过余下的时光。我们要这样说,克贝,还是采用别的说法?

       要这样说,宙斯在上,克贝说。

       [b]但我想,如果灵魂在离开肉体的时候已被玷污,是不纯洁的,因为它总是与肉体联系在一起,侍奉肉体,被肉体的情欲和快乐施了鹰法,以为对它来说,除了可以触摸、观看、吃喝,或能用于性生活享受的东西,其他似乎什么都不存在,如果灵魂已经习惯于仇恨、畏惧、回避那些对眼睛来说模糊不清的,但却是有理智的、只能依靠哲学来把握的东西——你认为这样的灵魂能够不受污染地逃离,独立自存吗?

       [c]不可能,他说。

       由于不断地与身体交合与联系,以及通过大量的练习,灵魂无疑会被有形体的东西渗透,这些东西在灵魂中变得根深蒂固。

       是这样的。

       我的朋友,我们必须相信肉身的元素是沉重的、笨拙的、属土的、可见的。由于这个原因,灵魂变得沉重,由于害怕不可见者或哈得斯,被拉回可见的世界。我们得知,[d]它在坟场和墓碑间游荡,在那里可以看见的幻影和幽灵,就是由这样的灵魂产生的,这样的灵魂没有解脱和净化,而是分有可见者,因此能被看见。

       好像是这样的,苏格拉底。

       确实是这样的,克贝。还有,它们不是好人的灵魂,而是低劣的人的灵魂,它们被迫在那里游荡,为它们先前受到的坏的教养而接受惩罚。[e]它们一直在游荡,直到它们渴望的、能与它们相伴的东西,即有形体的东西,再次将它们囚禁在肉身中,到了那个时候,它们很像是会具有它们活着的时候已经练就的品格。

       你说的这些品格是什么样的,苏格拉底?

       举例来说,那些肆无忌惮地实施贪吃、强暴、酗酒的人,像是要去与驴子或其他相似的动物为伴。[82]你不这样认为吗?

       很像。

       那些极度崇敬不义、实施暴政、掠夺抢劫的人会加入狼、鹰、鸢的部落,或者我们说他们会去其他什么地方?

       肯定会去这些部落,克贝说。

       所以很清楚,人的宿命与其以往的行为方式相一致吗?

       是很清楚,当然是这样。

       他们中最幸福的人,也将拥有最好的宿命,[b]他们是那些实践通行的美德和社会美德的人,他们称这些美德为节制和正义,这些美德通过习俗和实践来发展,无需哲学和理智?

       他们为什么是最幸福的呢?

       因为他们像是再次加入一个社会的、温和的群体,比如蜜蜂、黄蜂、蚂蚁的群体,也可能再次加入一个这样的人的群体,成为有节制的人。

       像是这样。

       未实践哲学、不能在离世时完全纯洁的人,不可能加入众神的群体,[c]只有那些热爱学问的人才行。我的朋友西米亚斯和克贝,由于这个原因,那些以正确的方式实践哲学的人远离所有肉体的情欲,主宰它们,而决不向它们投降;这样做根本不是因为担心耗费金钱和财产,这是大多数人和那些爱钱者所担心的,也不是因为害怕丢脸和坏名声,就像那些雄心勃勃的人和热爱荣誉的人所担心的,实践哲学的人会远离它们。

       那样做不符合他们的天性,苏格拉底,克贝说。

       [d]宙斯在上,不符合,苏格拉底说。那些关心他们自己的灵魂、不愿为了侍奉他们的肉体而活着的人,会把所有这些事情都打发掉。他们不会像那些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人一样,在与他们相同的道路上行走,而是相信任何与哲学和与他们的拯救和涤罪相反的事情都不能做,他们转向这条道路,追随哲学的指引。

       怎么会这样,苏格拉底?

       我会告诉你的,他说。当哲学掌握了他们的灵魂的时候,[e]热爱学问的人知道他的灵魂被囚禁在身体中,依附身体,被迫通过身体来考察其他事物,就像要透过囚室去考察,而不是依靠它自己去考察,在无知的泥淖中打滚。哲学看到这种囚禁的最糟糕的特点在于持有欲望,所以这个囚犯本人对他自身的禁闭贡献最大。[83]如我所说,学问的热爱者知道哲学把握了他们的灵魂,然后温和地鼓励灵魂,告诉它们,通过眼睛进行的考察充满了欺骗,就好像通过耳朵和其他感官,试图以此解放灵魂。然后,哲学劝告灵魂尽量撤离感官,除非迫不得已不使用感官,哲学吩咐灵魂要靠自己聚拢自身,只相信自身和任何在者,[b]由于独立自存,灵魂凭自身去理解,不把它凭其他方式考查的东西当作真的,因为这样的东西在不同的环境下是不同的,是可感的和可见的,而灵魂本身看见的东西是理智的和不可见的。真正的哲学家的灵魂认为一定不能反对这种拯救,所以尽可能远离快乐、欲望和痛苦;他意识到剧烈的快乐、痛苦和欲望引起的不仅是像生病或放纵欲望所要忍受的那样可以期待的痛苦,[c]而且是最大的、最极端的恶,尽管有一点他没有意识到。

       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什么,苏格拉底?克贝问。

       每个人的灵魂,当它感受到与某个对象相连的剧烈的快乐或痛苦时,不可避免地就相信引起这种清感的事物必定非常清楚,非常真实,而这个对象并非如此。这样的对象大部分是可见的,不是吗?

       当然是的。

       [d]这样的经验最完全地把灵魂与身体捆绑在一起吗?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每一快乐或痛苦都像一根铆钉,把灵魂牢牢地钉在肉体上,使它们结合在一起。它使灵魂成为有形体的,所以它相信真相就是身体所说的那样。由于它与身体分享信念,使身体愉悦,我想它不可避免地要与身体分亨它的生活方式和品性,因此不能以纯洁的状态抵达冥府;它启程离开的时候,总是带着肉体,[e]所以很快就会坠入另一肉体,与之一道成长,就好像在那里播种似的。由于这个原因,它决无可能与神圣者、纯洁者、统一者相伴。

       你说得非常对,克贝说。

       由于这个原因,学问的真正热爱者是节制的和勇敢的,或者说,你认为大多数人说的那些原因才是对的?

       [84]我肯定不认为他们是对的。

       确实不对。哲学家的灵魂会这样推论:它不认为哲学来解放它的时候,它应该先从快乐和痛苦中得到解救,然后再次成为囚犯,由此徒劳无益,就像珀涅罗珀[41]对待自己织的衣物。哲学家的灵魂平静地对待这样的情感;它追随理性、始终借助理性来沉思真实的东西和神圣的东西,它们不是意见的对象。受此教养,它相信人只要活着就应当以这种方式生活,死后可以抵达与其本性相似的处所,免除人的罪恶。[b]经过这样的教养之后,西米亚斯和克贝,灵魂就没有什么危险,不需要担心在与肉身分离的时候灵魂会被大风刮散,从而不再是任何东西,不复存在于任何地方。

       [c]说完这番话后,苏格拉底沉默了好久。他好像在沉思刚才说的话,我们大多数人也在思索。但是,西米亚斯和克贝在小声耳语。苏格拉底回过神来注意到他们,就向他们提问。他说,怎么了,你们认为我的论证缺少什么吗?对任何想要彻底讨论这些事情的人来说,仍旧会有许多疑点或反对意见。如果你们在议论其他主题,那么我无话可说,但若你们对理解这个主题有困难,如果你们认为这个论证还能进一步改进,那么就请直截了当地把你们的看法说出来,由你们自己来解释,[d]如果你们认为自己能够做得更好,那么就在讨论中带上我吧。

       我会对你说真话,苏格拉底,西米亚斯说。我们俩都有些困难,几次催促对方向你提问,因为我们想要听到你的看法,但我们又感到犹豫,不想给你添麻烦,免得让处在当前不幸中的你不高兴。

       听了此话,苏格拉底温和地笑了,他说:“真的,西米亚斯,[e]我不认为我当前的命运是一种不幸,如果我不能说服你们相信这一点,那么我肯定难以说服其他人,而你们担心我会比过去更难对付。你们似乎认为我在预言方面比天鹅差。天鹅从前也唱歌,但当它们意识到自己必须去死的时候,它们会最大声、最甜蜜地歌唱,[85]就好像它们对自己就要启程去神那里感到欢乐,因为它们是神的仆人。而人,由于他们自己怕死,就说了天鹅的谎言,说天鹅的临终绝唱是对它们的死感到悲哀与伤心。这些人没想到鸟儿在饥饿、寒冷和其他窘境中是不唱歌的,夜莺、燕子、戴胜[42]都不会,尽管这些人确实说这些鸟儿感到痛苦的时候就唱哀歌。天鹅也不会这样做,[b]但我相信它们属于阿波罗神,它们有预见,拥有关于未来的知识,它们会为了那个地下世界的幸福而歌唱,在它们将要死的那一天,它们会比以前唱得更响亮,比以前更加欢乐。我相信自己与天鹅同为仆人,献身于同一位神,我从我的主人那里收到的预言的礼物不比天鹅差,在告别今生的时候不会比它们更加感到沮丧。因此,你们一定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问就怎么问,只要雅典人的执法官还允许。”

       说得好,西米亚斯说。我会告诉你我的困难,[c]然后克贝会说为什么他不能接受你所说的。我相信,如你所说,尽管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要获得有关这个主题的精确知识是不可能的或极为困难的,但若不对相关的说法作彻底的考察,或在进行全面的考察而精疲力竭之前就放弃,那是非常软弱的表现。人应该获得这样的结果之一:要么学到关于这些事情的真相或者为自己去发现它,要么,如果这是不可能的,[d]就采用人的最优秀、最可靠的理论,以之作筏,在海上航行,靠它去穿越生活中的险境,除非有人能使这一航程更加安全,更少危险,能依靠某种神圣的理论乘上更坚实的航船。所以,哪怕是现在,由于你已经说了你的做法,我在提问时不会感到羞耻,也不会因为没有说出我的想法而在今后责备自己。在考察我们已经说过的话时,我自己或者和克贝一道,我们感到它显得不很充分。

       [e]苏格拉底说:“你很有可能是对的,我的朋友,但是告诉我,它怎么不充分。”

       以这种方式进行论证在我看来好像不充分,他说:“对竖琴与琴弦的和谐,可以做出同样的论证,所谓和谐就是存在于调好音的竖琴中的某种不可见的、[86]无形体的、美妙的、神圣的东西,而竖琴本身和它的琴弦是物体的、有形的、复合的、属土的,与可朽者密切相连。如果有人打坏了竖琴,割断了琴弦,使用与你相同的论证,他坚持说和谐必定仍旧存在,是不能被摧毁的,但这对竖琴和琴弦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是可朽的,琴弦断裂时和谐不可能仍旧存在,而对和谐来说,它与神圣者和不朽者关系密切,[b]具有相同的性质,会在可朽的东西之前被摧毁;他会说,和谐本身必定仍旧存在,而造琴的木头和琴弦却在和谐遭受痛苦之前必定腐烂。确实,苏格拉底,我认为你必须记住,我们真的假定灵魂是这样一种东西,就像肉体会受到热与冷、干与湿,以及其他这类事物的影响而伸缩,[c]我们的灵魂也是一些事物的混合与和谐,它们能按正确的比例和尺度混合而成。如果灵魂是某种和谐或调音,显然,当我们的身体由于疾病和其他邪恶而不合尺度地松懈了或伸展了,灵魂必定马上被摧毁,哪怕它是最神圣的,就像在音乐和所有艺术家的作品中可以发现的其他和谐一样,而物体的残留部分会长时间延续,直到它们腐烂或者被焚毁。请考虑,[d]对一个把灵魂视为物体成分的混合物、在我们称之为死亡的过程中第一个消亡的人,我们该如何回答。”

       苏格拉底如他习惯的那样敏锐地看着我们,笑了,他说:“西米亚斯说得相当公平。如果你们中有谁比我更加足智多谋,为什么不来回答他,因为西米亚斯似乎已经胜任地处理了这个论证。[e]然而,我想在我们回答他之前,应该听一下克贝的反对意见,为的是让我们也有时间仔细考虑我们的回答。听了他的意见,如果我们认为他们的想法与我们合拍,那么我们就表示赞同,否则就捍卫我们的论证。来吧,克贝,告诉我们,令你感到困惑的是什么?”

       [87]克贝说,我来告诉你,你的这个论证在我看来与你以前的论证有同样的问题,可以受到同样的批评。我不否认你的这个论证很优雅,如果我这样说不算冒犯的话,充分证明了我们的灵魂在采用当前的形式之前就存在,但我不相信在我们死后,灵魂同样存在于某个地方。我并不赞成西米亚斯的反对意见,说灵魂并不比肉身更加强大和更加持久,因为我认为灵魂在所有这些方面都要比肉身优越得多。你的这个论证会说:”为什么你仍旧不信呢?因为你已经看到了,人死了,他的较弱的部分继续存在,[b]你不认为他那个更加持久的部分在那段时间必定会留存吗?”考虑一下这个要点,看我说的是否有意义。

       像西米亚斯一样,我也需要一幅图像,因为我想这个论证很像有人在一位年老的裁缝死的时候说这个人没死,而是安全、健全地存在于某个地方,并且提供例证说[c]他为自己缝制的斗篷还很好,没有腐烂。如果有人不信,就会问一个人是否会比一件经常穿着和磨损的上衣延续得更长,如果回答是人延续得更长,就会被当作证据来说明这个人是安全的和健全的。但是西米亚斯,我认为情况并非如此,请考虑我下面要说的话。任何人都会明白说这种话的人是在胡说八道。那位裁缝制作和穿破了许多这样的斗篷。[d]他在许多件斗篷朽坏之后死去,但在最后一件斗篷朽坏之前死去。这并不表明人比斗篷还要低劣或软弱。我想,这幅图像说的是灵魂与肉体的关系,任何人就灵魂与肉体说同样的话在我看来说得都有意义,灵魂长时间地延续,而肉体较弱,活得较短。他可以说每个灵魂都穿破了许多肉体,尤其是如果它活了很多年。如果肉体处于流变状态,并且在这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在毁损,[e]而灵魂会更新已经毁损的肉身,那么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不可避免的,灵魂死亡的时候会穿着最后一个肉体,仅在最后这个肉体之前死亡。灵魂死亡的时候,肉体很快就会腐烂和消散,显示出它本性的虚弱。所以我们不能相信这个论证,[88]而要对我们的灵魂在我们死后继续存在于某处充满信心。如果有人开始对人使用这个论证,甚至超过你所做的,不仅肯定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存在,而且肯定没有理由说某些灵魂不存在,而是在我们死后继续存在,因此不断地处在生与死的轮回之中;如果有人向他保证说,灵魂的本性如此强大,它能在许多肉体中幸存,承认了这一点,但若不进一步承认灵魂不会由于多次出生而毁损,最终也不会在某一次死亡中完全被摧毁,那么他会说,[b]无人知道哪一次死亡和肉体的消解带来了灵魂的最终毁灭,因为我们中没有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带着自信面对死亡的人都是傻子,除非他能证明灵魂是完全不朽的。如果他不能,那么快要死的人必定总是在为他的灵魂担心,害怕当前的这一次灵魂与肉身的分离会带来灵魂的完全毁灭。

       [c]听了他们说的,我们全都非常沮丧,这是我们后来相互告知的。我们本来已经非常相信前面的论证了,但他们似乎让我们又感到困惑,使我们不仅怀疑已经说过的,而且怀疑后来要说的,我们不配提出批评,也不能确定地承认这个话题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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