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地平线·所谓日常
亚欧大陆,某港口城市,连日阴雨
雨天总免不了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在入夜后悄悄为城市洗净尘埃的小雨倒还好,对于一下就是好几天的连绵细雨,不自觉就会脱口而出,“今天又下雨啊。”
当然,热闹的港口不可能因为一点小雨沉息,巨大的机械臂划过天空建起集装箱的迷宫,披着雨披的工人一边相互争吵一边快步前进。同样的,小小的雨点也挡不住小小的玩心,年岁十五的少年,生于港口长于港口的常满津今天也穿梭在海边迷宫中,做着可以一笑置之的恶作剧。
“抱歉,等很久了吗。”小常同学一边跟熟识的工人打招呼,一边打听位置,直到雨后初晴竟露出夕阳时才堪堪与人汇合。
“没有很久吧,我也是挑着能看海边落日的时间来的。”对于一戳既破的谎言,他一路打听早就知道眼前等他的这个女孩子已经来了多久,尽管很奇怪她为什么能空出一整天,但暂时就一起欣赏夕阳吧。
“载你姐姐的船,还没回来吗。”两人无言地坐在海堤上看了十几分钟后,李耀率先打破沉默。
“诶,姐姐。哦,对了,我是有个姐姐来着。”她小声嘀咕了两句后,才面对常满津说,“今天还没回来。因为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可能会花的更久吧。”
“那真是太好了。”常满津无视各种不自然的地方,大声地表达出喜悦并径直抓住她撑着地面的手臂说,“走吧,我还有好多地方想带你去看呢。”
“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你不能玩太久哦,可不能再给你妈妈添麻烦了。”
常满津被戳到痛处,楞了一下差点平地摔。说实话,他对拉扯自己长大的母亲当然充满了感激之情,但他们之间不自然的相处模式也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之所以会在放学后的短短几小时里还跑到港口瞎晃,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排解烦恼来找小时候的亲切叔叔们聊天的。不过现在嘛,还多了点小期待就是了。
“嗯,是呀。可不能再麻烦妈妈了。”常满津挠了挠头发,尬笑着面对拉住自己的女孩。
“好了,好了,快走吧,不管你有没有看出来,我对你的推荐可是很期待的。”
“啊!那我们抓紧时间吧。”
顺带一提,之后两个人没能去成任何地方,而是被恶作剧的受害者——背上贴了精忠报国字样的大叔狠狠训了一顿。
暂时还没被海平面淹没的某港口城市,赶赴约定的路上,连日阴雨
今天也是毫无波澜的一天,天气预报说的雨下得很准时,从早上出门撑起爱用的长柄伞开始,到临近放学的班会课,一成不变的日常有着难以摆脱的安心感。
所以,当常满津翘掉老生常谈的自习式班会,悄咪咪地从监控死角翻墙出去的时候,他才更体会到非日常的新鲜感与逃离常规的背德感。细密的雨点洗去他一路走来的痕迹,血管中流淌着引擎的城市,其背景噪音换个时间听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常满津试着大口呼吸陌生时段的空气,潮湿的雨水味中夹着点刺激神经的寒气,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却莫名让人振奋。他稍稍加快脚步,之所以大着胆子翘课也是因为想坐上整点的公交好及时赴约。
司机师傅并不在意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上了车,等了十几秒确定只有一个小客人后便关门发车。常满津自认大方得体地穿越整辆车后远远地躲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上,他小心地拉开车窗,享受着雨点被风吹到脸上的感觉,这会让他不太晕车。
孤零零地搭在光秃秃的行道树上的鸟窝今天看起来格外可怜,他不由得装出一副阴郁孤寂的模样来配合窗外逐渐荒芜的氛围。本就零星的乘客到此更无几人,司机师傅开过一些站点时都不会停车稍候。他弓着身子顶在座位上,双手扒着前面的椅背偷瞄亮着光的行程表,每听车载语音报一次站名就要确认一次离目标还有几站。
“…请有需要的旅客准备…”李耀终于等到了目的地的前一站,他紧抓着后排的靠椅无视加减速的惯性猛地从最后排冲到后门前,用胳膊绕着栏杆固上一圈。此刻,与对约定的期待同等强烈是,希望司机师傅发现有人要下车的心情。
当然,几十年如一日在同一个城市穿梭的老师傅自然不会察觉不到乘客的小心思,但与细腻的关心不同,不紧紧拉住栏杆就站不稳的急停也是老师傅特有准点妙招。常满津更是不等自己站稳,就顺着抵抗惯性的余劲儿一步跨出去,跳到站台上。
“嗨。你放学这么早的吗。”意料之内的人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跟常满津打招呼。
“最后的课——,老师提前放了。”说话不经脑子的常满津如此辩解。
“哼姆,总觉得有点猫腻。”
“别管那种小事啦!今天,一定带你好好逛逛我最中意的地方。”
“我当然有期待着哦。”
“哼哼~,这可是被称作我的游乐场的地方,你还可以更期待一点。”李耀小跳两步,冲到前面准备带路,却被她拉住了牵着手带过马路。
“那我们出发吧。”
“啊,是,我们快走吧。”
可怜的常满津,被人生虚长一两岁的大姐姐玩弄于股掌之中。
翻斗小区,2栋一单元501室,连夜阴雨
从亮堂的地方走进黑暗总是叫人心生怯意,老旧小区里亮一盏算一盏的路灯即使被雨蒙着也要比居民楼那黑洞洞的楼梯好多了。当然,对熟识的人来说,不开手电就两级三级一步地跨上楼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楼梯间破旧的木窗被风吹的嘎嘎作响掩住钥匙砸落的声音。直到翻遍全身的口袋,无意义地原地绕圈的时候才不小心踩到滑出口袋的钥匙。像这样好不容易打开家门,粗一看门口的鞋子没啥变化就火急火燎地脱了鞋冲回房间去,没在意厨房是不是忘了关的灯。
常满津惊魂未定地坐到书桌前,总之先打开台灯再来思考摊点什么装作在学习。因为翘课的缘故,容易拿来敷衍的语数英教科书都不在手边,但要是随随便便挑本教辅摊着又容易被看见进度缓慢而遭骂,明明不常关心他的学习方式,对于显而易见的怠惰则会发表理所应当的正论。所以,即使那是注定会达到的未来,在通往未来的路上需要付出必要的努力却不可或缺。
咚!
老旧的金属造像被门推开,撞到地面发出钝响,这是提醒危机靠近的最终警告。而这不过数秒的缓冲已足够常年同家长博弈的他端正姿势,散发出学习的氛围。
“晚饭吃了吗。”这对母子平常说过最多的话。一如既往的发展给了他难以摆脱的安心感。
“吃了,吃了,当然吃了。我还跟朋友一起吃的。”常满津刻意松懈下来,觉得接下来就能蒙混过关。
“我今天去接你放学了。因为等了你很久,所以还遇上了你们班主任。”平静总是暴风雨的前兆,他这位雷厉风行的母亲向来不懂拐弯抹角。
…
完蛋。
…
完蛋。
…
完蛋。
“你说跟朋友一起吃晚饭,就是又跑去那些垃圾小吃摊浪费生命了是吧。要我跟你说几次你才懂啊,一个人更要好好吃饭,吃那种一点营养都没有的东西,你长大后得多少毛病。”正确的废话越说越响,无聊到常满津猜测母亲又在单位调解了不少毫无逻辑的纠纷。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希望就顺着这个话题贬低一下他的未来,贬低一下他的存在方式就结束吧。尽管心里很怂,可嘴上功夫绝不能输。
“上周的模拟考怎么样了。”话题转得很生硬,但确实能感受到母亲想暂时冷静下来的努力。
“我还”
“你还你,你什么。你们班主任全都告诉我了。你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成绩都掉出全班前十了。”
我还不知道。当然,他自然会把后面三个字吞回肚子里。上周的模拟考,程亦和韦家辉都很拼命,应该是他们超上来了吧;还有王赫一直在吹嘘要是考了前十就能去迪士尼玩;对了,被班主任调座位后跟班花一桌接受一对一辅导的昊小侠更是认真到变了一个人,他们之前气氛也满不错的。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常满津!。”
“你有什么想法就大声说出来啊。”
“问你什么事情,你永远只有啊,嗯,哦,我知道了。一口一个答应,做是什么都不做。”
“你魂还在不在这啊。真的是,跟你聊天比挤牙膏还费劲。”
“我在听!我保证!我会好好学习。我一定会在期末考试考进全班前十。”常满津一字一句地立下似曾相识的约定。这份临时的决心想必不到周末的晚上就会消散吧,但至少现在,它真如太阳般炙烤全身。
“班级前五。”
…
“我觉得还是应该务实一点,先考回前十吧。”被烧灼心灵的常满津不敢继续夸下海口。
“你想做就做得到吧。你脑子又不比别人差,其他人努努力能超越自己,你也肯努努力就行了吧。”母亲总是这样说一些不会错的话要求别人,至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真的有没有做些什么,她还是更看重结果吧。
“我们不一样。“常满津倒是没敢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是他们不需要吃喝拉撒,还是他们每天过25小时啊,你跟他们一样。”母亲很普通地要求孩子做到跟其他孩子一样的事情,这是她应有的权利。
“一样就能做到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吃饭,为什么我总跟你说不到三句话就吵架呢。”李耀自认很克制地没说跟哪里的谁一样,反正跟哪里的谁一样都行,不说也没差。“对不起。”他察觉自己的想法后下意识地喃喃道。
“那你大可以去找那个短命鬼问问,问他为什么要给你找这么个母亲!”母亲很少提起父亲,更不用说是以这种方式提起。
砰!
…...
…...
…...
十点。
十一点。
常满津既不敢回头也不敢上床,就只是呆坐在书桌前面,越是因后悔而思考就越是想不明白冲突至此的理由。终于,他放弃了思考。
不付租金的过夜酒店,主卧,亮灯
连接阳台的卧室平常占着令人羡艳的采光而无人享用,下雨的日子却从年久失修的玻璃门缝里灌进湿冷的风。拜此所赐,挂在墙上的彩电不知道几年前就完全开不起来了,如果那个喜欢听着电视节目入睡的人还在的话,这个老古董或许会被取代,但现在的它只是维持回忆的装饰。
蒋婞坐在已然睡惯的大双人床边,平常这个时候她洗了澡吃了宵夜一沾上床没多久就睡了,但今天她难得准时下班,过剩的精力推着明确的愤火在体内循环,或许是自己有八成的错,但那臭小子就没有92成的理由体谅自己吗。
“对不起。”这话应该由自己来说才对,尽管蒋婞确实这么想却不会为改变现状做出努力。她是个老党员,在法院为人民服务超过二十年,调解过数不清的难断家务事。可真到了自己身上,她表现得似乎比闪婚小年轻还要冲动。本来,应该是又孩子他爸出面搞定这个青春期小刺头的,说起来她跟那个人结婚的理由也包括由丈夫相妻教子,但世事无常,她独自拉扯孩子到今天也超过七年了。
刺眼的亮白色灯光照在地上仍会让双眼不适,跟往常一样只是稍作照明到还能忍受,今天终于被亮到头疼。这原本不过是坏掉暖光灯的临时替代品,却也不知不觉用了一年多。
“去热点粥,再叫他吃点吧,他今天肯定没好好吃晚饭。”蒋婞借着头痛的名义离开自己房间,轻手轻脚地摸进厨房给自己难得煮的晚饭加点水,再插上电饭煲煮粥。
...…
短暂的准备足够应付肚子却不够建设心理。蒋婞盛好热粥端到一桌冷菜前,踌躇中期待着某人刚好自己出来认错;又或许他已经睡了,等一夜过去就、她们会跟往常一样恢复如初。但今天,蒋婞静悄悄地推开了他房间的门,
“常满津!——”房间内没有什么异常到什么都没有,包括房间的主人。
虽然一时间有点失控,但蒋婞迅速冷静下来,他也不在厕所,所以可以确定是离家出走。然后,蒋婞在脑内搜索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所幸因为时间关系,未成年人的活动范围被大大缩限制,肯定不出三两下就能找到他吧。蒋婞以此说服自己,带上两把折叠伞就出了门。而关门时卡住门缝的长柄伞似乎预示了接下来的不顺。
…...
她在小区里找了一圈。
......
她在附近的公园找了一圈。
…...
她在周边营业的网吧找了一圈。
…
蒋婞不去细想好像自己并不怎么了解他,会在一些不知道跟他的生活有没有交集的地方乱晃也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不过大人是掌握社会的群体,跟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小孩子不同,不必拘泥过程也能直接得到成果,不知道的事情问知道的人就好了。
当前时间是201X年XX月1X日01时20分,能在这个时间告诉蒋婞答案的人在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并不存在。班主任老师虽然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但并不是很热心每个学生的私生活,除此之外,更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能收留他过夜。
......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
在蒋婞打给什么人前,有什么人先打给了她。
“喂,阿姨您好,很抱歉这个时候打扰您,您现在,有时间吗。”陌生的号码背后是不算陌生的声音,她一听就知道是常满津那个早恋小女友。
“你找到他了?”
“啊,是。我就猜您肯定很担心。”
跟聪明人聊天很轻松,要是那个臭小子听她劈头盖脸这么一问,肯定还得傻乎乎地反问在找谁,“好,你先把他安抚住,我很快就到,麻烦你了。”
“不,等等,阿姨,您先别急。我现在不能告诉您他在哪。”
“怎么,你带他去开房了。”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开放,喜欢自由,可以是可以,但对那小子还太早了。
“咳哼,我是希望,希望您能给他一点时间。”
“他还需要时间进入状态?”
“总之,我今晚会看好他,等明早就送他去上学!”因为太过青涩,好像有点调侃过头了。
“他就拜托你了。”蒋婞不自觉地低下头说道,却不知对方有没有听完就被挂了。算了,久违地回去喝上一杯吧,放松点说不定就能想象到自己道歉的时候会说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