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の歌を聴け 26-30
村上春树 著
铃鼓先生 译
26
讲一讲第三位与我睡觉的女孩子吧。
谈论死去的人已经是一件格外困难的事了,谈论英年早逝的女性则甚至更加困难。正因为死亡,她们永远停驻在了年轻的样子。
与之相对的尚且活着的我们,则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地老去。有时我甚至会察觉自己正在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变老。而令人惊恐的是,这确实是现实。
☆
她绝不是什么美女。但是“不是什么美女”这种话未免不太公正。“她并不像她应有的那样美丽” 或许才是正确的说法。
我只有一张她的照片。背面记下了拍摄的日期,摄于 1963 年 8 月。是肯尼迪总统被人射穿了头的那年。她坐在某个避暑胜地一样的海岸防波堤上,笑容显得些许不自然。头发修剪成了像珍·茜宝一样的短发(但事实上,这种发型会让我联想到奥斯维辛),穿着红格子纹布裁出的长摆连衣裙。她看上去有几分笨拙,却又很美,那是一种可以触及旁观者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的美。
嘴唇轻启,像纤细的触角一样微微扬起的鼻头,大概是自己剪的刘海自然地搭在额头上,轻微鼓起的脸颊上还残留了几个粉刺的痕迹。
她那时 14 岁,这是她 21 年的生命中最美丽的一瞬间。而在那之后转瞬即逝,我只能这样看待。究竟出于什么理由,又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才导致了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不得而知。谁都不得而知。
☆
她很严肃地说(绝无半句戏言),来上大学是受到了上天的启示。这是快凌晨 4 点的事,我们正赤裸着躺在床上。我问她上天的启示是什么。
“你不会明白的。”她说,很快又加上一句。“但是那就像天使的羽毛一样从天而降。”
我想象着天使的羽毛落在大学的院子里会是怎样的场景,远远看去,似乎就和卫生纸一样。
☆
没有人知道她因何而死。或许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我这样认为。
27
我做了噩梦。
我是一只黑色的大鸟,在丛林之上向西飞行。我受了重伤,羽毛上沾染了黑色的血迹。不祥的乌云正在弥漫至整片西方的天空,身边隐约能闻到雨水的气息。
我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因为真的太久了,以至于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发觉自己在做梦。
我下了床去冲澡,冲掉身上令人不快的汗液,然后吃了吐司和苹果汁当早餐。因为香烟和啤酒,我的喉咙里有一种被旧棉花堵住的味道。我将餐具丢进水池,翻出一套橄榄绿色的棉质西装和熨得尽可能平整的衬衫,又选了一条针织领带,然后全都拿到客厅里,在空调前坐下。
电视上,新闻节目的主持得意地说,今天是夏天里最热的一天。我关上电视,走进隔壁哥哥的房间,从堆积的书山中选出几本,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品读。
两年前,哥哥留下了一屋子书和一个女朋友,一句解释也没有就跑到了美国。她和我有时会一起吃饭。我们兄弟两个真的很相像,她是这样说的。
“哪里像?”我震惊地问她。
“哪里都像。”她说。
这或许是事实。而这恐怕要归因于我们两人轮流刷了十多年的鞋,我想。
表针指向 12 点,我想到室外的热浪,烦躁不安地系上领带,穿好上衣。
时间非常充裕,没有一件要紧的事。我慢悠悠地开着车环绕城镇。这个狭长的城镇从海边延伸到山中。河流与网球场、高尔夫球场、一排排气派的宅邸、墙挨着墙、几间精巧的小餐馆、精品店、老旧的图书馆、长满月见草的平原、关着猴子的公园,这座城镇始终如一。
我沿着山之手特有的弯曲公路开了好几圈,顺着河流开向大海。我在入海口附近下车,把脚放进河水中感受凉意。网球场里有两位晒黑了的女子,她们戴着白帽和墨镜对打网球。午后的阳光骤然猛烈了许多,每一声球拍挥舞的声音,都伴随着她们的汗水从衣服上飞溅。
我旁观了五分钟,然后回到了车上,放倒车座,闭上了双眼,聆听着海浪的声音混杂着击球的声音。轻柔的南风捎来海的气息与炙烤的沥青味,我回想起曾经的夏天。女孩子身体的温度、上年头的摇滚乐、洗净的纽扣衬衫、泳池更衣室里的烟味、微弱的直觉,那是人们不会结束的美妙夏日的梦境。而在某一年的夏天后(究竟是哪一年呢?),梦境便不再重现。
我于 2 点钟准时开到“杰氏酒吧”的门前,却发现鼠正坐在护栏上读着卡赞扎基斯的《被再次钉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人呢?”我问。
鼠沉默地合上书,坐进车里,戴上了墨镜。“结束了。”
“结束了?”
“都结束了。”
我叹息一声,松了松领带,把外套丢到后座上,点起烟。
“既然如此,要去哪里呢?”
“动物园。”
“好啊。”我说。
28
这是关于城镇的事。这个我出生,长大,并且第一次与女孩睡觉的城镇。
前面是海,后面是山,旁边有一片巨大的港口。实在只是个小城镇。从港口回来,沿着国道飞驰时,我从不抽烟,因为还来不及点燃火柴,车就已经开到镇子的尽头。
这里的人口略超 7 万。这个数字在五年后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住在带院子的两层楼高的房子里,有自己的汽车,不少人家里有两辆车。
这个数字并不是我凭直觉猜测出来的,市政府的统计部门每年年底都会公布数据。能住在两层楼的房子里确实很不错。
鼠住在三层楼的房子里,楼顶有一个温室。沿着斜坡凿开的地下室被用作了车库,父亲的奔驰与鼠的凯旋 TR III 亲密地挨在一起。很不可思议的是,鼠的家里最有家庭气息的地方就是这个车库。这个大得可以停下一架小飞机的车库里塞着或是古董式的或是早已废弃的电视和冰箱、沙发、成套的餐具、音响设施、餐具柜,这些东西都被堆在了一起,我们时常在这里喝着啤酒,度过快乐的时光。
对于鼠的父亲,我几乎一无所知。我也没有见过他。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曾经问过鼠。比我年纪大很多,还有就是个男的,鼠是这样回答的。
有传言说,鼠的父亲好像曾经一贫如洗。这是战前的事了。他在刚要开战的时候想尽办法买下了一个产化学品的工厂,专卖驱虫软膏。虽然那种药的功效受人质疑,但是恰巧随着战线一路向南延伸,软膏的销量也就一飞冲天。
战争结束后,他把软膏都丢进了仓库里,转而卖起了诡异的保健品,朝鲜战争结束的时候突然又换成了家用清洁剂。有人说这几样东西的成分表完全一致。或许此言不虚。
25 年前,新几内亚的丛林里涂了防虫软膏的日本士兵的尸体恐怕能堆成山、如今每个家庭的厕所里都会配备同样牌子的厕所管道清洁剂。
因此,鼠的父亲成为了有钱人。
当然,我的朋友当中也不乏家境贫寒的。有一个人的父亲是市营公交的司机。或许这世界上存在有钱的公交司机,但我的这位朋友的父亲是一位贫穷的公交司机。他的父母几乎从来不在家,我经常去他家里玩。他的父亲不是在开公交就是在赛马场,母亲则整天都在打零工。
他是我的高中同年级的同学,我们成为了朋友是由于一个小契机。
有一天,午休时我正在小便,他在我旁边拉下了裤子的拉链。我们沉默地一齐尿完、一齐洗了手。
“喂,有个好东西。”
他用裤子后面擦了擦手,对我说道。
“欸?”
“想看吗?”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一个大张双腿的裸女,中间插了一个啤酒瓶的照片。
“厉害吧?”
“确实啊。”
“来我家里,还有更厉害的呢。”他说。
于是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这个城镇上住着各种各样的人。18 年来,我从这里学到了很多。这个城镇深深扎根于我的心中,我的回忆大多联结在此处。但在我升上大学的那个春天,离开镇子的那一刻,我从心底舒了一口气。
暑假和春假的时候,我都会回到这个镇子,大部分时间都喝着啤酒度日。
29
整整一周时间里,鼠的状态都非常糟糕。虽然有可能是临近秋天了,但或许也有那个女孩的缘故。关于此事,鼠坚决保持了缄默。
趁着鼠不在的时候,我到杰那里打听情况。
“欸,你觉得鼠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我也摸不着头脑呢。或许是因为夏天要结束了吧。”
秋天快要到了,鼠的情绪到此时总是有些低落。他坐在柜台边上无精打采地看书,不管我问什么都只是敷衍地应付两句。当夕阳西下凉风习习、隐隐秋意环绕身旁时,鼠便突然不再喝啤酒,转而狂躁地喝起加冰波旁,往柜台上放着的点唱机里毫无节制地扔钱,把柏青哥的警示灯都踢了出来,这吓坏了杰。
“觉得自己要被抛下了,这种感受可以理解。”
杰是这样说的。
“是这样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返校也好、回公司也好。不是吗?”
“是这样吧。”
“理解一下吧。”
我点头。“那个女孩的事呢?”
“很快就会淡忘的,大多如此。”
“他有什么烦心事吗?”
“谁知道呢?”
杰叹息一声,回去忙其他的工作了。我没能再问出任何东西,往点唱机里塞了几个硬币,选了几首歌,回到柜台旁喝啤酒去了。
10 分钟后,杰又出现在了我面前。
“欸,鼠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嗯。”
“奇怪。”
“怎么了?”
杰反复擦拭手中的玻璃杯,思索着什么。
“我以为他肯定会和你聊一聊的。”
“那他为什么不呢?”
“很困难的。觉得那会显得自己很幼稚。”
“哪有什么幼稚的。”
“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你是个温柔的人,但怎么说呢,也有似乎把事情看得太过透彻的一面……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的。”
“但是呢,我比你大了 20 岁,也因此见过了太多让人反胃的事。所以,该怎么讲呢……”
“老婆心切。”
“差不多吧。”
我笑笑,喝了口啤酒。
“我会去和鼠聊一聊的。”
“嗯,那就好。”
杰熄了烟,回去工作了。我起身,走进洗手间,洗完手顺便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然后回去闷闷不乐地又喝了一杯啤酒。
30
曾几何时,有一个人人都期望能够很 Cool 地活着的时代。
高中毕业时,我决心最多用嘴说出心中的一半想法。虽然理由已经不记得了,但我一直践行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真的成为了只能说出心中一半想法的人。
至于这与 Cool 有什么关系,我并不清楚,不过若是不得不整年除霜的老旧冰箱能被称得上 Cool 的话,那我也是一样的。
因此,我用啤酒与烟草敲打自己即将在时间的死水潭中沉眠的意识,写着这片文章。我不知冲过多少次热水澡、一天刮两次胡子、反复再反复地听着过去的唱片。在我身后,是那个被时代所遗忘的彼得、保罗和玛丽的歌声。
“别再多想,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