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 玛丽安·5·玛丽安(完结)
莱利护士不得不再次把罗伯茨医生的病人转给别的全科医生——这次倒不是因为什么可怕的绑架犯,而是因为他要休几天假去看心理医生。她感到有些奇怪,因为罗伯茨医生刚刚回来上班的那段时间,他的状态其实不错,但最近一段日子里却越来越差。她也有一阵听他说起家里的事了,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问题,谁知道呢。
所有的事情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泰晤士河一样——像条臭水沟。
罗伯茨医生这样想着。
他忽然厌倦了白天在全科诊所里一遍一遍给病人说些重复无聊的鼓励的话,晚上还要回家面对一个魔怔的罗斯玛丽。所以他想休息几天,至少罗斯玛丽白天要上班去。他希望莱利护士能把那个和玛丽安同名的老太太给安排好,最好是安排成别的医生的常驻患者。他看见她就心烦。尤其是那个名字。虽然玛丽安真的一点物理痕迹都没有留下。罗斯玛丽对于哈利法克斯银行的调查无功而返——因为里德探长没能查到什么,而且再次被勒令停止这一切。他们甚至曾经试着给报纸反映消息,但只有几家小报愿意刊出这些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的花边新闻。罗伯茨医生很担心,担心玛丽安现在会不会像是一壶快要烧开的水,一旦接着加热,就会立刻沸腾?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原本喜欢的综艺节目,喝光了一瓶白葡萄酒。丽塔在放假,现在在邓迪老家的外祖母那里——自己提出的。每次想起丽塔小心翼翼地迅速穿过吵架的父母去洗漱的样子,罗伯茨医生就心痛。
罗斯玛丽下班了。
“嗨。亲爱的。”他习惯性地说。
罗斯玛丽一边换着鞋子,一边问:“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
“晚上想吃什么?”
“嗯……昨天剩的意面吧。”
“就吃那个就够了?”
“够了。不饿。我喝了不少东西。”医生晃了晃面前的空瓶子。
“好吧。我也不太饿。咱们分分算了。”
罗斯玛丽走进厨房洗了个手,把冰箱里装在小铁盆里的意面拿出来,加了点水,打开灶,拿着硅胶夹子搅动着,一边搅动一边抱怨:“伦敦怎么永远都在修路?市中心本来好好的样子,看起来像所有东西都在烂掉。我今天从河岸街过,那里圈了好大一块地方在修,轰隆隆地响,那旁边可都是旅馆!可是河岸街真好,真的好看。”
罗伯茨医生看着喋喋不休的罗斯玛丽,忽然觉得,就算是没有玛丽安这档子事,自己和她也会陷入这样的中年危机。当初他们两个是人人都羡慕的情侣,之间找不到任何分歧。可时间过去多年,再来看罗斯玛丽,她俨然已经失去了当初的灵动,只剩下了那股子倔脾气,闻着也不再是苏格兰高地和海风的清新气息,而是混合了尾气、油烟气以及烂大街香水的味道,最后却成了一个乏味的人;而自己不用香水,取而代之的大概是酒精的味道,不管是越来越多的白葡萄酒味,还是天天打交道的消毒酒精味,由内而外都是。
“河岸街……”罗伯茨医生有气无力地说,“你去河岸街干什么?又去苏格兰场了吗?”
“大概是最后一次了。里德如果再帮我,就要丢工作了。我不知道那个玛丽安到底用了什么招数。”
“说真的,罗斯玛丽。你但凡换一个人这样出去逛逛,我都会好受不少。去国家美术馆,肖像馆!V&A——哦,这个离河岸街远了点——或者泰特现代!该死,我都记不清了……总之去分散一下注意力!”
“咣”地一声,罗伯茨医生的话头被打断了。两碗隔夜的热意面被放在了餐桌上,罗斯玛丽坐在一边,用力地吃着。
喋喋不休的角色换到了医生这边。他起身走向餐厅:“还有那个里德探长。他的职业道德太高了,高的过头。也许他应该先考虑一下自己做上大臣的位子,再去对付玛丽安这样的角色……他看过《教父》吗?连麦克都要在教廷那样的势力面前栽跟头,何况是一个普通的探长?——罗斯玛丽,别那样看着我,如果你和里德探长是去看歌剧,我倒是很乐于见到的!可惜不是!”
“女王剧院离河岸街并不远!”罗斯玛丽赌气地说。
“那就去吧。明天就去。”医生回答。
两个人都沉默了。里德探长此时大概会打喷嚏。他的职业道德和玛丽安放过医生的“仁慈”,在此时都成了罗伯茨夫妇之间的口角话题,甚至被拿来当做怀疑中伤对方的武器。
除了极个别当世奇缘,所有夫妻爱情的香气本来就会被刷碗水慢慢刷干净,只不过他俩之间的散得更快,因为玛丽安已经提前把那香气撕了一半下来,丢在了荷兰公园的清池里。于是,爱情其实还在,只不过从刚出炉奶香浓郁的面包,变成了橱窗里的摆件,闻上去说不定还有消光漆的味道。
罗伯茨医生忽然后悔搬来伦敦。他们搬来伦敦的初衷是为了让丽塔有一个更广阔的环境来生长——伦敦毕竟比邓迪要国际化。加之自己又在伦敦找到了工作,很多同学也在这儿。现在看,真不如回邓迪去。
“要不我们还是搬家吧。”
罗伯茨医生问。
罗斯玛丽吃完面,用一种带有很远距离感的眼神看向罗伯茨医生:“我也这么想。不过那要花很多功夫。另外丽塔愿意吗?”
“我的目的是让你我远离这里,至少远离汉普斯特德和荷兰花园。”
罗斯玛丽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心里盘算着——好在邓迪他们也有家可以回,至于伦敦这边的一切事物,会很麻烦,回邓迪之后怎么和亲朋解释也是个大问题,但,很好,远离这个充满玛丽安的地方,很好。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罗伯茨家的生活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烦躁和忙碌——新闻里的内阁大臣,联系租户把房子租出去,给丽塔解释,办丽塔的学校,新工作,旧人际……有时候两人都会觉得很累,但谁也没说“算了吧”。因为一旦他们稍微坐下来,思绪就会立刻被玛丽安夺走。罗斯玛丽会疯狂地去认为玛丽安已经从夺走了丈夫的爱,而罗伯茨医生会疑神疑鬼,担心她会卷土重来,以至于自己一直都不敢去肯辛顿——那里离荷兰公园太近。汉普斯特德则没办法,家在这里,他得回来。
几个月后,一切终于勉强妥当,虽然还有些零零落落的琐事要办,可搬家的计划就像一架老爷车,敲敲打打后依旧破烂,不过只要能上路,夫妻俩就会开动它。他们一度计划去一次圣安德鲁斯,丽塔喜欢那里,也许将来她会申请圣安大学——如果她够优秀。不过他们还是放弃了,决定先回邓迪,安顿一切。
邓迪的亲朋都多少有些惊异,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决定从伦敦再回来。罗伯茨医生给出的理由是——那里的工作过于辛苦,不适合自己。毕竟是特殊时期,他只要做一副疲惫的委屈神色,拽一拽胸口口袋露出的半截NHS挂绳,那么所有人就都会“你真是辛苦了!”然后欣然接受这个理由。所幸丽塔没有沉浸在失去伦敦朋友的失落里,很快就再次变成了一个小邓迪人。
他们花了不少时间解包行李,期间,门口的信箱也陆续收到了来自大家的信件和明信片。一段时间以来,罗伯茨夫妇难得坐在一起,安静地一起读一读这些东西。丽塔喜欢父母看着对方手里东西微笑的样子,又看到桌上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明信片,当即决定把自己的彩笔拿来——大概这里面也没什么需要特别保留的信,也许父母会允许自己涂鸦一下。
想到这里,丽塔笑眯眯地跑回屋,拿着一盒彩笔就冲回了客厅,却发现,父母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异样。
丽塔昨天晚上出门看电视,虽然罗伯茨医生很快换了台,但她还是偶然瞥到一个犯罪电视剧,那里面的人看到尸体后,就是眼前父母的样子。
汗珠正从他们毫无血色的脸上滑落下来。罗斯玛丽似乎在念叨着什么“过激”。
她好奇地放下彩笔,走上前,看向了罗伯茨医生手里的明信片。她拿起明信片,医生没有阻拦。
明信片背面是一颗满月,正面只有收件地址,没写寄件地址,右侧写着很简单的一行字:
“欢迎回来。玛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