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鹤
回顾这短短一生,尽是可耻之事,所行之事,也都是对他人拙劣的模仿。而行至终点,转头望去这些劣迹斑斑的污垢,才得知自己的亏欠和卑劣之极,然后负重前行,去创造下一段亏欠和劣迹。可再怎么厚颜无耻之人,到了这般境地,也多少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于是极度的想弥补什么,但又无能为力,苦不堪言。 春寒料峭,怅然若失,水中折花影,徒令衣袖湿泠泠。 所以,我自然而然想到了一死了之。可那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以前我也曾认真的想过,那时父母尚在,他们对我无微不至,也正因为这样,那股辜负之情与日俱增。我深感配不上他们如此的奉献。要不撒手人寰算了,可那样我的亲生父母又当如何呢?也许他们会沦落和我一样的境地,成日郁郁寡欢的沉溺在悲痛之中,再也无缘世间那些虚幻的美好,直到迎来他们的死亡,与我相聚黄泉之下,相拥着涕泗横流。 于是我告诉自己:“当无人牵挂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去死了。” K听了却笑道:“听上去恰恰相反,给人的感觉像是苟延残喘之人拼了命的想活下去,说出这句话来要挟其他人,心机地攫取他人的关心。” 她认真的听完,然后认真的发表了让我窝火不堪的发言。 “听上去确实是那样,可我并不是那样想的——自知之明,大概是我唯一拥有的一点东西了。” “是啊。”K附和着。 那时候,我和K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任凭海水冲打在腿上,海浪接二连三的冲上海岸卷起一片白色的浪沫。 “你看,这是被刨刀削到的。”K把手指伸到我的面前,手指关节侧面,一道深深的口子,结着殷红的痂。 “刨皮的时候刮到手了?” K没有回答我,她起身蹲在沙滩上,把手伸到水里,任凭海浪拨动着手指。 “像不像裂开的石榴。”她笑了。 再往前,是江之岛海岸的山石,再前面,就看不见了。渔船的灯火也消失了,一大片无边的海岸,就只剩下夜色和慵懒的海浪声,在寂寞的响着。K在水里摆摆手,起身往岸上走去。我跟在后面,拎着她的拖鞋。 人生在世,自己的存在多多少少会对其他人产生一些影响,家人的血缘,朋友的情谊,恩师的教诲之情,恋人的相爱,哪怕寻常到去超市买一瓶酒,也算是对超市的收银员带来了工作上的影响。既然这样,难道自己真的有把握给所有人带来的都是积极正面的影响吗?不,哪怕就算是正面的,那也得经得对方的同意才能为之才是啊。所以我不敢死去,至少我的父母会为我哭泣,为我难过。所以我才悟得了上面所言的观点。 “当无人牵挂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去死了。” 我自知苟活于世这二十余年之载,已经给很多人带来了不愉快的回忆,咒骂我的人,也绝不在少数,阿弥陀佛,如今我已悔恨不已。可芸芸众生,唯独只有K,我能放心的无所顾忌的死乞白赖的,把自己的死亡
正大光明
的交付于她。在K的眼里,我就是一个纯真的孩子,无论我犯了多少的错,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她都能够包容我。K就是这样的一个女性啊,也只有面对她,我不必担心打扰到她。我们同为一无所有之人。 “你害怕承担起影响他人的后果。” K穿上拖鞋,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沾了沙子的小腿。K的小腿很漂亮,白如暇玉,弧线优美。 “哪怕是讨人欢心,自己也没有把握,能信心满满的保证自己带来的欢乐是否有意义。对了,就像刨刀,理所当然的削着皮,可还是有可能划伤人的手啊。到那时候,要么怪刨刀自己不好使了,要么怪使用的人不够小心,可就算是使用的人不小心弄伤了自己,可凶犯还是刨刀本身啊。K,你的伤口还痛吗?” K举起受伤的指头出神的望着,我想象着拿到痂下面,汹涌的血液即将破口而出,就像是碾碎了的石榴,汩汩地留着汁液。 “谁知道呢?” “哦,我懂了。K,你觉得我这个男人不过是自欺欺人,非要装出红颜薄命的的可怜样,像是个滑稽的小丑。我明白了,最可恨的人不是笨蛋,而是明明是笨蛋还要装出聪明人的样子,比这还可恨的就是装出聪明人样子之后,还要哀叹自己的不幸的人。这样的人打心眼里被人瞧不起,简直就是社会渣滓,毒虫,老鼠,霉菌,血痂。” 行人三三两两的路过,我的声音他们分明听的清清楚楚。 K默默的听着,她把我的脚轻轻抬起,用水冲洗干净,拿出纸巾细细擦拭,比给自己冲沙子的时候认真的多。一种卑劣的羞耻感瞬间充斥着我的大脑,就像是犯错的小孩被父母当面戳穿。 “K,你不必——” “血痂不好么,血痂在慢慢治愈伤口,而且等伤口好了,它还会自己默默的剥落,消失的无影无踪。你看这手帕上的花纹,是什么花来着,月季?” 我叹了口气:“不好,月季也不好。” “那你喜欢什么花呢?” “我以前喜欢紫阳花,一团团的,你还记得紫阳花吗?” “知道。小时候我们住的地方院子里有,雨天开的正旺,好几种颜色,是吧?” “侍宴黄昏晓未休,玉阶夜色月如流。” “那为什么又要说是以前喜欢呢?现在就不喜欢了?” “见异思迁。K,我从那个家里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株,可第二天,它就枯萎了。一直到秋冬,枝干光秃秃的,也没了水份,掐断枝桠,所得的就像是一根干柴。” “后来呢?” “过了春,它倒是长出了叶子,不过已经从原来的半米多高萎缩成了一尺高了。” “那一定是因为你没有照顾好。” “那是不可能的,它喜好水,我就隔三岔五浇水,晴天就搬出来晒会太阳,夏天的时候,我无意间吐在花盆里的瓜籽都发了芽长了藤,可它却不为所动。” K伸了个懒腰。我们就这样慢慢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散着步。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走,也不在乎身处何地。最终,我们选了一家旅馆过夜。房间方向不好,阳台只能看到海岸线的一点点,乌黑的山峦遮住了视野。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哒哒哒几声,下雨了。 K从浴室出来,拿着毛巾裹着头发细细擦拭,坐到阳台的椅子上。她的肩上也有一块疤痕,像是弹孔。我张开嘴,刚想问些什么,可那狰狞的疤痕像是在警告我。我闭上嘴,走上前去,用手抚摸着K的肩膀上的疤痕。 K并没有转头,依旧面对着山峦,只不过她伸出手,握住了我停留在疤痕上的手。 “还疼?” K摇摇头,淅沥沥的雨声代替了她的回答。 “我们……” 我想象着一把枪,或者烟头,燃的正旺的烟头,吹一下前面的灰能发出灰暗的红光的烟头,忽然被一双手有力的捏住,死死的按在K的肩膀上,K没有挣扎,她挣扎不动。 嗞。恍惚中她忍着剧痛,咬破嘴唇,留下了眼泪。 “如果有人欺负了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K愣了愣,她回头笑了,用手抚摸着肩上的伤口。 “告诉你又当如何呢?”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拼了命把那人揍一顿,我们扭打在一起,你要在旁边为我加油。” K笑得像个孩子。 在和K出来这趟之前,我们已经有段时间不曾联系了。K有她的家庭,而我,不过是碌碌无为的败类。但是K知道,每次我联系她的时候,那大概,我又想寻死了吧。联系K,算是在交代后事。几次抱着这样的决心去联系她,到头来,我现在却依旧落魄的活着。我在要挟K,用我的死去要挟她的关心。啊,原来K说的是对的,二十年载我所悟得的真理,没想到是自己道貌岸然的伪装。生物杂志上刊登着七鳃鳗,介绍说这是一种很狡猾的鱼类,它们用布满利齿的口器,死死吸附在其他鱼类的身上,吸食对方的血肉。这种鱼灰不溜秋的,一点也没有正经鱼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感觉到猥琐和低劣。原来K肩膀上的伤口不是男人拿烟灰烫的。 想到这,一种羞愧感涌上心头。 “K,我也许不该喊你出来的。跟着我,你只不过是在被迫接收散发出来的虚伪和痛苦。忘了刚才说的话吧,除我以外没有人会欺负你,可我却还要求着你,在我欺负你的时候为我鼓掌。你还是回去吧。” K见我认真的模样,也生气了。“好啊,那我走,你以为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那个家里离开,跟你到这里幽会的?你的自怨自艾早就听惯了,事到如今要赶我离开?” 我撒上鞋踉跄着逃出旅店,雨声依旧,睡袍散落浸湿,像一个衣冠不整的疯子。我哭着跑向海边,甩掉鞋子,散开衣扣,踩在冰凉坚硬的沙子上,向潮水跑去。我想,我能为K做的,只有去死吧。雨水和潮声萦绕耳畔,冷意刺入骨髓,浪潮打来,把我压入水下,咕嘟嘟,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踏入寻死的旅程。已经不存在对死亡的畏惧了,它已经跟着破烂的拖鞋,被我狠狠甩到了角落里。 我被K拉住,一点点的从海中回到岸上,躺在沙滩上,雨水落在脸上,睁不开眼,但是我能感受到,K就躺在身边。可我起不了身,湿透的衣裳沉重的压在身上,我早已筋疲力尽。 “K,你不是来同我幽会的。你是贤妻良母,而我是七鳃鳗,过街之鼠,血痂。” K重重的呼吸着。 我奋力起身,把K扶起来,我们搀扶着回到旅馆。折腾到半夜,K终于沉沉的睡去。乌云散去,月色透出薄雾,隐约间能海浪声沙沙作响,平静的仿佛刚刚的闹剧压根没有发生。 早上旅店的人敲门打扫的时候,K还没有醒来。我光着脚去开门,告诉店家这个房间不用打扫,然后下楼去买了面包当早饭。路上路过海岸,我在一个灌木丛下看到了昨晚被我抛弃的拖鞋。 我拿着面包回了旅馆,K已经醒了。我们坐在阳台吃着面包,听着风浪的声音,面包很干。 K望着一点点的海岸线喃喃道:“再怎么悲伤,还是要照常吃饭的啊。” 是啊,是家人都都离自己而去也好,被骗到一穷二白也好,被亲友背叛也好,再怎样的苦难,第二天还是要照常吃饭睡觉啊。人就是这样,本能的要进食。可如果一边流着泪一边大口咀嚼可口的饭菜,那这样的悲伤是否显得平淡了许多?再如何宣言自己的悲痛,一旦睡着了,那股悲痛也就被甩到九霄云外去了,成为了言行不一的骗子。 想到这里,我又害怕了起来,这些自以为真切的情感,似乎也就这么回事罢了。悲伤过后,依旧要吃饭,要工作,要等电车,要睡觉。就像是闹了别扭嚎啕大哭的时候,对方忽然挠起了痒痒,惹得哭哭笑笑,嘻嘻哈哈起来,多么尴尬啊。我想。 乌鸫扑闪着翅膀随着树枝的晃动一跃而下。 “K,你能做到和谁心照不宣吗?” K犹豫了一下,认真的想了一会,回答道: “不能。” “那同情心呢?” “能。” “哦,原来是出于同情心才随我而来呢。” K双手撑在大腿上托着脸庞,眨巴着眼睛,K的睫毛很好看,闪亮亮的。 “那你能共情他人吗?”她反问。 “当然。我能切身体会到你各处伤口的疼痛,就像真的发生在我的身上一样。比如手指头上吧,我自己的手指头也痒痒的,老是想把痂揭掉。” K笑了,露出一脸幸福之感。 可是我却知道,我是没有办法独占K的同情心的。K同情我,只是在同情这样的一类孩子。世界上这样的孩子不止我一人,换成其他人,K也会像母亲一般去呵护照料,奋不顾身的奉献,说不定比对我更好。这样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可我甘愿欺骗自己,催眠自己成为K唯一的孩子,因为我能依靠的,也只有K了。这种不对等,让我在K的面前也逐渐抬不起头来。 我抱紧K,无论她此刻脑海里想的是不是和我相关的,无论她在那个家庭里经历了什么,无论她的身心是否属于我,我能做的,也只有紧紧抱住这副K的躯壳。 “我们总有一天要驾鹤西去,前往暖和的地方。”K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也能上得了天堂?”我抬头望着K的脸。 “每时每刻都在共情他人的不幸的人,背负着罪名,这样的苦行僧,就应该会去天堂。” “哪怕徒劳?” “哪怕。”K许诺。 我相信K说的话。 和K初识在小学,而小学,则是我可耻之事的起点。班级里有同学丢了笔盒,笔盒里装了钱。而笔盒在第二天的男卫生间找到了。找到的那天放课前,老师把所有同学留了下来,叫所有人低下头去,然后老师报名,喊到谁谁就抬起头。 最终报到了我,我抬起了头,我并不能看见自己的脸有多么红,有多么可疑,但我被老师留了下来,要调查家庭情况。 家庭情况。 父亲并没有来,是K在等我,我们一起了回家。K就是我的家庭情况。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如今那个偷钱的贼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那位老师也不知道是否安康,只是从那时起,我就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脸红彤彤的。”K问道:“怎么了?” “K,还记得小学的事情吗?你头一回等我一起放学回家的那一次。” 我和K开始回忆起这件事情,再到曾经上学时的各种好玩的事情,然后是工作,最后是家庭。我们像是牵着手走漫步在布满白雪的时间铁轨上的二人,而身后,现实的列车即将驶来。 最后,K从我包里拿出一张白纸,我们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开始写其他人的名字。想到什么名字就写什么。真实的名字,虚构的名字。杜尔西内亚、希次克利夫斯基、菊治、方鸿渐、保罗柯艾略。完毕,我们把纸张沿着角落对折,翻折翅膀,折出尖尖的喙,折成两只写满名字的纸鹤。 我们决定到海边把纸鹤放到海面上去。K去商店买了塑料的花灯,按下开关,灯芯一闪一闪的亮着光。我们把纸张沿着角落对折,翻折翅膀,折出尖尖的喙,折成两只写满名字的纸鹤。 我们决定到海边把纸鹤放到海面上去。K去商店买了塑料的花灯,按下开关,灯芯一闪一闪的亮着光。我们把纸鹤贴在上面,目送花灯的远离。花灯在水面上晃荡着,不紧不慢的漂流着,一个浪头盖过,花灯不再闪耀,可我们还是站在岸边,望着纸鹤西去的地方,不知等待着什么。 K回到了自己的家庭,而我,也继续着自己浑浑噩噩的人生。每每路过海边,我总能想起和K目送纸鹤的场面。 K病故于40岁,那时我37岁。作为亲属参加了他的葬礼后,K的丈夫把她的一件遗物交付于我。那是K使用过的笔,她好像就是用的这支笔,在若干年前同我幽会的那次旅行中,在白纸上写下的名字。 我拔开笔盖,细细端详着这支平凡的水笔,想象那天K用它在纸上写了哪些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