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黎明》【第二十五章 起点】

雪花飘落的岑寂森林——西琳要逃回那里,逃回那片废墟,躲进那黯然神伤之地。逃避恐惧,逃避怀疑,这已是西琳娴熟的技巧了。不敢承认,又无法否认的懦弱,西琳的坚强犹如玻璃的锋芒,坚硬而脆弱。她一直渴望强大,却同时向往内心的依恋。即使成为了罕有敌手的强者,但内心依旧是那个在黑暗寒冷的夜里,抱紧膝盖、瑟瑟发抖的孩子。
“导师……导师……请您告诉我……”
当西琳颤抖着追寻雪地上摇曳的火光时,发现林中木屋又还原为了记忆中的模样。壁炉里温暖的光亮透过窗户照射出来,轻悄悄映在西琳苍白的面容上。
“女王大人,这里不是……”
无论是哪个贝拉,都对林中木屋与舰长的详情一无所知。
“——是导师!导师回来了!!”
瞬息的喜悦让西琳抛下所有的感伤,赤足踏入雪里,忘我地奔过咫尺之遥的数米,穿进明媚依旧的前庭花圃,跨越门前那数级挑高的阶梯。那一刻,西琳无比确信,只要自己诚心悔过,导师一定会原谅自己,并告诉她该如何赎罪——西琳愿意在余生中,为误杀的四十七位研究员的灵魂祈祷,乞求他们能平息怨恨。
可是,当手真的触及门的握把时,一股可怕的电流从指尖扩散开来。
“——噫!!”
抚慰着刺痛的指尖,一时冲动产生的狂喜被冰冷的恐惧冻结,化作冰渣。
“……我不该高兴的,我……我有什么资格感到喜悦呢?”
咬紧牙关,西琳落寞地低着头,僵硬地转动门把。
“贝拉,你……”
与那无辜而清澈的目光对上时,西琳渐渐放下把她留在冰天雪地里等候的想法。
“贝拉,你跟我进来,未经允许你不准开口说话!”西琳不知自己为何心软,自己对贝纳勒斯的爱憎,好似猫的眼睛,一个晚上就能变化好几次。
“是,贝拉一定做到!”
贝纳勒斯明明不是贝拉,只是同一个模子而已,哪怕记忆、人格与容貌都100%类似,但西琳仍然固执地思索到,那不是贝拉。她的泪、她的笑、她的悲伤,还有她局促不安的小眼神,在不久之前的那个雪地里,与西琳心中的那个孩子一起彻底死去了。说来滑稽,宇宙是唯物的,根本没有什么灵魂,但西琳就是无法割舍对贝拉“本质”的眷恋。
咔嚓——
在最后准备的谈话间,大门自己开了。
“——导……师?”
西琳怯怯地回顾,却见到了一位不认识的金发碧眼的男人。在他身后的壁炉燃烧着,影子渐渐拉长,投射在地上。逆光难以分清他的容貌与神色,但西琳从中看到了温和的笑意。发觉陌生人闯入自己家中,还生火休息、冲自己微笑是什么感觉?
按捺住想将他空间固定的暴力冲动,西琳寒声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房子是你修好的吗?”
“别那么敌视,西琳,还有那位龙小姐,都进来吧——别站在门口。”
“这里是我家!”西琳紧蹙着眉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你导师的朋友,奥托·阿波卡利斯(Otto Apocalypse),是得到█████的允许才来的,不是非法入侵。放下你的戒备吧,你知道我无法对你说谎。”金发碧眼的男人保持着柔和的微笑,退后数步,为西琳与贝拉让开过道。
在月球宫殿里得到全新力量的事,应该除了导师与贝拉,无人知晓。眼前的男人如此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无法说谎,西琳悄悄感到一丝轻松,随即而来的是巨大的安心感。
“那……你知道,导师……他……怪我吗……?”
朋友会过来串门,那肯定是没有放弃自己,但西琳需要更具体的承诺。
“先进来吧,来——两位都进来。”
贝拉以目光请示西琳的意思,得到点头的回答后,才敢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与生前似乎别无二致。作为林中木屋的原本主人,此时的西琳反倒像客人,她忸怩不安地站在客厅的沙发边,低着头窥探奥托关上木门,再平静踱步回到这边的姿态。
“坐吧,不用拘谨。不用把我当作长辈,我比█████的岁数小很多。”
奥托很是随意地坐下来,并请西琳与贝拉并排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尽管两人都对并肩而坐有些抗拒,但此时不是闹别扭的时机,西琳只好苦着脸应承下来。接着,厨房那边的走廊里显现出一道人影,她端着茶盘与糕点从那端走出。
“……还有人?”
西琳没有感应到她的存在。与明显是日耳曼人的奥托不同,那位女性是高挑的东洋人——似乎是中国人。柔顺的黑发搭在肩头,柳眉淡描,肌肤白皙,是人间难得的俏佳人,只不过那冰冷、不带丝毫情感的眸子,宛若月色中释放寒光的利刃,刺得西琳背后发凉。
“也对,我与导师是云泥之别,自然导师的友人对我来说也是高不可攀。”
默默咽下心中的苦涩,西琳的身子似乎缩小了一圈。
朴素的茶水盘搁在桌上,散发清香的红茶看上去香醇可口。
“辛苦了,老朋友,竟然让你亲自动手。”
“没事,”女性冷淡地摇摇头,“是我自己要做的。”
“我来说一下,”奥托向西琳介绍这位姿态端庄沉静的女性,“这位是符华上仙,雅号赤鸢——嗯,姑且是神州人吧。”
“您……您好……”西琳老老实实地躬身行礼。
“嗯。”
符华机械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那我回答一下刚才的问题:█████从来没有怪过你,他很想见你,只不过忙于救助塞西莉亚,无法抽身。所以,让我给你带句口信——”
咚——
西琳暂时忘却了呼吸,紧张地并拢双腿,瑟缩肩膀,隔着胸口摁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微微发颤着向后倚住沙发。尽管还没有听到答案,但紧抿的嘴唇就禁不住漏出呜咽声来,她瞪大双目,努力不让泪水过早掉下。
“‘对不起,西琳,因为我的离开,让你误入歧途……我连累你受苦了。’”
一直等到话音完全落下,西琳才战战兢兢地反复确认奥托与符华的脸色,试图用脑电波读取去确认此时此刻他们的真心。
感性比理性更快发掘出喜悦,珍珠似的泪滴从羞红的面庞滑下,理性经历过数秒的茫然与僵直后,西琳才敢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
“呜……呜呜……”
紧接着,西琳难堪地掩住面颊,却不料眼泪从指缝流下。她反复擦拭泪痕,但是时间过得越久,内心的轻松与苦涩越要通过泪珠来表达。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太任性、太武断……”
贝拉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扶住了西琳的肩膀。
“不止是贝拉,还有大家……不认识的研究员都……”将过错都揽给自己,这样才能让自尊心好受一点,唾弃着自己,嘲笑说“看!我就是如此的蠢材”,因而能更心安理得地接受曾经的错误。
奥托笑不出来,他将肘部搁在膝盖上,撑住自己,平静观察着西琳的情绪发泄。第二律者的产生相对于第二次崩坏是滞后的,而非第一次崩坏那样同时发生,巴比伦塔三百多名研究员本就几乎伤亡殆尽,幸存者也受到崩坏能感染。西琳的误杀虽然可能抹消了所有人痊愈的可能性,但不排除为极少数人解除了痛苦的隐患。当然,这绝对不是开脱的理由,只不过在奥托考虑的损益表里,西琳给天命造成的损失远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大。
与符华对视一眼,奥托此行的目的并非如此,但如今还不是谈其他话题的时候。
“对不起,导师……为了我这样的人……呜呜……您没有做错什么……”
其他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火堆在噼啪声中燃烧。
寂静的火光跃动在每个人的脸上,符华始终面沉如水,古井无波,奥托则一直思考着该如何开口。西琳拼命压抑住哭泣声,默默抹去积蓄已久的眼泪,贝拉不敢说话,她只是受到莫名的情绪驱使,僭越地搂住女王大人的肩膀,以柔和的目光抚慰她。
时间在摇曳的光辉中过去,漫天繁星悄悄向西天移动。
“……对不起,我哭了太久了。”
西琳羞赧地低下头,两人都算是她的师叔师伯级长辈,当面过度表露情感有失体统。
“哪里的话,一直压抑情感,迟早会崩溃的。我很高兴你能痛快哭出来,”奥托随意地挥挥手,又靠回沙发里,“你要是害羞,我和上仙可以回避一下。”
“不……不了,我怎么敢……请坐吧。”
此时,符华将红茶杯推到茶几的这边。
“喝茶。”
“好、好的,”无机质的声音中有某种让西琳无法违抗的意志,丝毫不敢拒绝,她小心地捧起有些凉掉的茶杯,“这个好喝——有种清甜的回味。”对茶品几乎一无所知的西琳只能大概判断出苦涩与香甜的差异。
“我徒弟种的。”
“原、原来如此,是师兄师姐的作品呀,真不错!”
“噗哧——”奥托对这句紧张之下的棒读不禁笑出声。
“对、对不起!”
“好了——别别别!”奥托连忙阻止,“听█████的描述,我还以为你是相当自信的孩子呢,不要一直道歉。放轻松点,我们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
怯弱地应了一声,西琳仍然惴惴不安地打量两人的脸色。
“看你的神态已有所预料了,确实,我不仅仅是为传达口信而来的。”
奥托将话题引导向自己希望的方面。
“您说……”
“我有一事相求——”奥托直率地弯腰俯身,维持坐着的姿势,深鞠一躬。
“——别、别这么做!请您抬起头来!”
西琳手忙脚乱地连连向符华打手势,示意快阻止奥托。
“我想从崩坏意志那里偷一样东西。”
“……”
哑然的西琳缓缓放下手腕,十指在大腿上攥紧。
“您……认真的吗?”
“我和你一样,都有应当成就之事。”
“我能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一个人的‘灵魂’。”
奥托观察到,西琳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逐渐替换为了然、悲哀、自怜与同情,还有淡淡的失望。他知道这个想法确实很危险,简直是自杀,但是等待这一刻五百年,终于等到拥有人类之心与死之律者之力,并且能沟通崩坏意志的完整律者了。
哪怕朝闻夕死也无所谓,奥托正是但求如此之一死。
“……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西琳为难地坐立不安,她进一步问道:
“那个‘灵魂’是您的……什么人?”
奥托早就准备好了回答,却无法坦率地说出口。
西琳觉察到了对方的犹豫,自己脑补出了答案。
“是恋人吗,还是说,父母?”
奥托只是怀着平静而茫漠的目光,望了一眼那金色的十字瞳。
“……不是恋人。”
“我明白了,请您握住我的手。”
“谢谢,”奥托伸出手去,捉住西琳的手掌,“——上仙,如果出现意外,就按我之前说明的做。”符华没有直接点头,却偏向另一侧,默然地盯着西琳。
“我不会让您有事的。请闭上眼。”
奥托长叹一声,慢慢合上,心念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火光映衬的天花板,但他的嘴角却微笑着,期待自己所能见证的终末。意识就像沉入水中的铁锚,但在水底却又古怪地感觉到重力翻转了方向,自己一直下沉,竟最终浮上了水面。
“我们到了,这是前往目的地的旅途起点。”
奥托迫不及待地睁开眼。
然而,这里是满地的尸体与崩坏兽的残骸,远处矗立的绞刑架是久远的噩梦。
“那是……”
西琳发现了人类的残肢中央,拥抱着一具冰凉尸体的幻影。显然,她认出来了。
对于奥托而言,那一刻才是人生真正的开始。
“1477年……”
地狱起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