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君的小作文——后山原住民(下)
“你们,”我小心地斟酌字句,“是来……嗯……体验生活的?” “体验生活?”,小男生的动作一顿,重复了一遍,似乎没有听懂。 “我们……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啊”,小男生舔掉嘴角的饭粒,见我仍是一脸不解的样子,试图解释,“这里是君……” “啊对对对,体验生活。”高中生样的男生打断小男生的话,同时瞪了他一眼。 小男生瞪了回去,同时把脸一沉,低声喃喃道:“哥哥的呜呜呜呜在我这里……” 关键字眼被他哥粗暴地捂了回去。 高中生样的男生作势要凶小男生,小男生同样不甘示弱地呲着嘴,他们僵持了一会儿,然后似乎在眼神中达成了某种交易,高中生样的男生叹了口气,转过来对着我抱歉地说,“小孩子不懂事。” 我大度地摆摆手,表示不和小孩子计较,同时心想,果然是体验生活么,这就对了,和我想的一样。现代人嘛,压力大,什么解压方式都有,像这样把自己埋土里的是少见了点,但也还说得过去。 “那你们经常来?” 简单的问题似乎难住了小男生,他挠了挠头,“这个……得看情况。有些是住这的,我有时会来,我哥他来得比我多……” 向往、幸福、失落的表情同时出现在小男生脸上,复杂地不像一个小学生能表现出来的一样。 我试探着问: “你们,很喜欢这里?” “嗯!很喜欢,每次来心情都会很好!” 这时有微风吹过来,树木发出簌簌的声响,我随意地扫了眼它们,顿住,又看了看,然后我的目光被这些晃眼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坟前树吸引了。 这些树木初看只觉整整齐齐,而形态各异;再看是盘虬复杂,饶有趣味;细看之下我不禁陡生敬意——只见这些坟头树木的枝叶都被精心地修剪过,婉转布局,呈现出千姿百态的造型,几乎称得上是园艺作品了,着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以我尚浅的阅历,就能分辨出旗袍、女仆装、比基尼几种样式,还有更多的款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都极其精致,真难为了那些枝干竟能为了它所承载的美感而弯曲成那样。 “这、这这些树是……谁修剪的?”我指着它们转过头,声音因惊叹而有些结结巴巴地。 “这片是羽……啊不,是【负责人】种的……” 小男生改口,特意咬重了【负责人】三个字,同时转头看了看他哥,表示自己没说错吧。他哥回了个算你小子识趣的眼神。 【负责人】?指的是管理这个体验项目的负责人吗?我暗自想。 “……不过那边山上的是埋那的姐姐们自己弄的,姐姐们的手工都很厉害!” “你已经有哥哥了,不要在外面到处认姐姐。” “要你管。” “负责人哥哥也有他的坑,”小男生告诉我,用手指了指,“在山上头。” 我顺着小男生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顶有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很壮观,我眯着眼在它下面找了半天我设想中的小土包,没有找到,作罢。 “负责人哥哥对我们很好的,没事的时候经常会带人来看我们……我们都叫他守墓人。” 守墓人?倒也贴切,想想那些树,我不禁感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原来守墓人做到了极致就是园艺家。而能有这种随意亲切的外号,看得出这些消费者对项目的管理人员都挺满意的。 这个项目还挺成功的。 我又细细地看了一下这个地方,目力所及,山坡山谷中密密麻麻的木牌子上都各自标着某某某之墓,有模有样,跟真的一样。眼前的几座山头已经满了,似乎还在往更深处扩建。 我发现我越来越好奇这个项目的构思和开发者了。 能想出这样惊世骇俗、神妙无比的点子的人,一定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吧。 我感到我的心蠢蠢欲动。 别忘了,我的志向可是通过送外卖,除了看遍世间美景,还有认识天下奇人。 “那,”我尝试着套话,“这个项目的【开发者】他……” “……他不常来的,”高中生样的男生说,“他来的话喜欢到山顶那棵树上呆着,他说那样会得到心灵的宁静……但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高中生样的男生说到这时,表情古怪地颤动了一下,“被埋在这里,才是我们寻求内心的平静的方式。” 向死而生,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这个词。 这是高人哪,我顿悟了,对这个体验项目的理解又深了一层,这不但是一种新型的解压方式,还能安抚现代人躁动不安的灵魂。什么时候我也来这里躺躺,说不定也能在寂静的小盒子中参悟人生的意义。 “那怎么可以参加这个项目?”我问得有些急切。 “可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小男生抢着说,有一点得意,挺了挺胸,又挠了挠头,“但是,这个……不太好说……” “每个人来的方式不一样,”他哥接过话,“我们是给……【开发者】寄了点……让他有点为难的东西,但其实如果你会画画或者剪视频,或者,或者对他的……嗯……另一个项目提供一些有建设性的意见,也不是没有可能。” 什么意思?指的是贿赂或拥有某项才艺,或是思维敏捷?奇人的行事风格与喜好果然不是我等常人可以妄测的。 我正琢磨着,小男生滋啦滋啦地开始拆他的第二份外卖,同时指了指地上被我取出的外卖们,“哥哥你不送了吗,再不送,你的五星好评要没有了。” 噢,我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正事。 “去那边的山头找找吧,”见我对着没有任何订单主信息的地址单一愁莫展,高中生样的男生友善地指了指。 我收拾好东西,和他们告别后爬上了另一座山头,还没完全走到跟前,我就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热切的说话声。 “你们怎么来的……” “一张摸鱼啦~” “好东西要大家分享。” “诶,我给你看看……” “救命这张好涩!” “什么什么我要看!” “草,你这个被大卸八块都死有余辜” “彼此彼此,您也不遑多让……” 再下来就是些专业术语我听得不太懂了。 “咳”,我清清嗓子,走到一群女孩子面前,“您好,您的外卖到……” “啊啊啊——”我的话被打断了,一个女孩子捂着脸激动地叫起来,“我看到了,是那位大大的坑!就是那个啊,我之前给你说过的那位啊啊啊!!!” “哦哦哦!” “我知道啊!!” “天哪,你不会就是画那张图的太太吧!” “呜——被大佬们包围的感觉好幸福……” 女孩子真麻烦,我苦恼地拍了拍脑袋。不过听她们的话,刚刚那兄弟俩说得没错,参与这个项目的确需要特殊的技能。 热火朝天的交流还在继续。 “肝吗” “肝不动了” “DDL重要还是xx重要” “……” “啊我好喜欢这个!” “真想看下xx看到这张的表情” “我还要肝多久,xx才能两百万啊” 什么?我凝神去听,我几次听到了影响理解的消音声,xx似乎是个敏感词。 女孩子们一直在兴奋地说这说那,直到不雅的咕咕声开始在人群中扩散,她们静下来,才发现了我的存在。 好不容易地送完了女孩子们的外卖,我又爬了几个山头,这才几乎送完了所有的订单。 说是几乎,因为我包里还剩下一份炸鸡、一份冰可乐、一份鸡公煲,我跑遍全山也无人认领。 先拿回去吧,回头再去打听打听,没送到总比送错了强,我这么想。 完成了任务的我,满心愉悦又满身疲惫。 闭上眼,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晃神,再睁眼时,就发现整个后山不见了。 我现在在一块青石台阶上,手还保持着举起的姿势,肩上的重量告诉我,我已经送完了外卖,但是四周没有人,甚至连声响都没有,一切都静悄悄的。 啊,我咽了咽口水,我这应该是从配送地出来了吧,订单主们貌似不想让我多待。 得,也算是成功地完成了一单,回头得好好地犒劳自己。 我长舒了一口气,整了整肩带,脚步散散地准备往山下走。 “哎——恁打哪儿来——” 一个声音从后面的台阶上传来,洪亮,中气十足。 我转身,抬头向上方一看,只见青石台阶的顶部有一个人影背着背篓正在往下走,装束像是个采药人,身后好像还跟着几只猫。 山里人热情呢,我想,刚送完除了结尾有些草率但大体上圆满的一单,我正心情愉快,便也爽朗地答到,“后山——” 那地方难是难找了些,但总归是在这山里的,长期生活在这山里的人嘛,肯定是知道的。 “后山?”,背着背篓的老伯已经要走到我面前了,闻言却是一怔,停住脚,变了脸色,“恁说后山哪,地方邪门得很哩,山上长土包包,年年长,俺们一般都不去哩。” 老伯说的应该就是那个体验项目,这么一描述到还有点恐怖。 我嘿嘿一笑,“那地方怪是怪了点,但想法确实很超前,我刚从那儿回来,好多人都……” 老伯在我面前停住,不知为何和我保持了一段距离,盯着我道:“有人?恁地有人?”我看见他脚边有一只猫叼着小鱼干。 我解释了一下经过,可是却看到老伯听得不断地摇头,我着急起来,“……就是个旅游景区嘛,刚从那儿回来,还有个开发项目,人都说好……”一着急,话也说不顺了。 我噼哩啪啦地也不知自己说了些啥,然后发现老伯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那地方以前出过事,早给封了,离得百把里远地叫人守着过都不让过,恁说进到里边去。俺们平时都绕着走……” “里边有人?”老伯压低声音,凑到我面前,“闹鬼还差不多咧。” 什么?我糊里糊涂地,想说点什么,老伯对我投以怜悯的目光,“山底下卖桃符的碰见了,打紧地求一个,别被后山里头的东西缠上,”叹口气,“路长,小伙子还年轻着呢。”说完他伸手好像想拍拍我的肩,又不太敢的样子,手举起又放下,最后似乎嘀咕了句经文。 我脑子昏沉沉地,勉强准备反驳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 还没来得及开口,我一转头,心猛得一颤,吊诡的是,石阶上空荡荡的——刚刚正要越过我往下走的老伯又不见了,猫也不见了。三个小时后,当我坐上回程的绿皮火车时,我还会发现,背包里剩的三份外卖也不见了。 当然此刻神经极度紧绷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背包的重量变轻了,我只是眼睁睁地瞧着老伯和猫消失地干干净净,整片山中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知何处而起的风卷起落叶,发出轻微的响声。 冷意顺着我的脊柱一节一节地爬上来,为了驱散这种诡异感,我下意识地瞄了眼手机。 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下午5点,正正好,和要求的配送时间一致。 我深吸了一口气。 大家好啊,我是个送外卖的,现在是17点00分,温度是23度,阳光和煦,风也晴朗,而我突然就感觉到,自己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