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周更,迷途赛博之夜
霞关上方的天空犹如一块浸满了水的抹布。
殊流区的周五夜,昨天的雨和今天的雨一同挤在福德街拥挤的路面上,像一块流动的电子屏幕,反射着仿佛掺了色素的霓虹灯光。
随雨一起降下的是铁一般的寒意,雨水落在错综交杂的暖气管道之上,如烙铁入水一般溅起纱幔似的白色迷雾,都市隆起的脊背在股股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座笼罩在霓虹网笼之中的钢铁山脉,在射灯以及全息标识的蒸腾下闪烁着令人目眩的黯淡光晕。
【霞关——汇聚梦想之地,崭新的未来,由你开创。】
一个举着黑色雨伞的年轻男性停下脚步,车流滚滚,巨大的全息芭蕾舞演员踮着脚尖与他擦身而过。
他仰起雨伞,抬头看向正从立交天桥上方飞过的武装运输车,低沉的引擎嗡鸣声中,隶属于冬野物流的三角标识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反射着冷峻的金属光辉。
【殊途同归或者同道殊途,命运之夜,由你决定】
从引擎逸散的深邃蓝光逐渐隐入雨幕,运输车接连消失在迷宫般灰暗的钢铁丛林。年轻男性收回目光,匣起那柄纯黑雨伞夹在腋下,从缓慢蠕动的车流中挤身而过。
街对面有一家名叫“午夜昙花”的酒吧,酒吧门前竖立的招牌乏善维修,全息字符伴着电流声毫无规律地在空气中闪烁,
男人拍了拍塑料雨衣的边缘,上面沾附的雨滴随即簌簌而落。
吱呀——
“等老板回来后,我一定得向她申请添置一套新的清洁机器人,或者雇佣家政仿生人也行,最近雇佣价格可是降到了历史新低。”
“那样的话,你在这间酒吧的存在感又要降低了。”另一个声音道。
“整日和呕吐物打交道的又不是你,瞧瞧这一地烂摊子,到底是谁允许那帮家伙把尿失禁的宠物狗带进来的?老板回来后闻到这股狗尿味,一定会去找他们报仇的。”
“喂喂,想想平时来光顾咱们这店的都是些什么人,难得遇到这么几个人傻钱多的主,老板肯定爱死他们了,而且,你看见他们给的服务费的时候眼睛都快直了。”
“那是两回事,诶,朱莉,有新客人来了。”
“晚上好,这里是午夜昙花,调制酒水,改变人生。”调酒师忙碌地从酒架前转过头,靓丽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稀客,你是魏之先生?”
“没错。”魏之微微颔首,“很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不久之前我们还在讨论,你是不是搬离了殊流区。”
“我们最后都以为你挂掉了。”服务生提着水桶从旁边飞速经过。
调酒师翻了个白眼,随手从酒架上拿过一瓶印着绿裙丽人的洋酒——产自远东克拉克的苦艾酒,然后缓慢而均匀地倒入一个盛着块冰的磨砂玻璃杯。
盛满酒液的量酒器像鱼一般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翻转游动,却不见洒落分毫,她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把银匙,飞速地搅动杯中冰块,冰块撞击杯壁发出叮咚脆响,翠绿色与琥珀色的酒液涓流在旋转的碎冰之间高速共舞,两种色彩泾渭分明却又彼此交融。
转眼间,一杯翠绿浮金的酒液在杯盏之中悄然成形。
“要来些什么?”调酒师用匙柄敲了敲玻璃杯,朝魏之问道。
“一杯啤酒。”
调酒师手上的动作兀然一滞,随后迎向魏之疑惑的目光,无奈地笑道:
“我以为你又要点‘黄金原野’,就先一步帮你做好了,毕竟,你以前总是点这个。”
“是每一次。”服务生冷不丁的扛着拖布从旁边走过。
魏之怔了怔,调酒师却笑着说道:
“算了,难得老客回归,这杯就当做赠品。”她将酒杯推至魏之面前,往浮冰上放上一颗点缀用的鲜红樱桃。
“苦涩、温和、回甘,犹如独自徘徊在黄昏下一望无际的麦田。”
魏之道了声谢,端起酒杯,目光越过一众醉醺醺的酒客投向一张紧挨落地窗的黑色仿木独脚桌。
一阵杯匙碰撞声过后,调酒师又推过一杯泛着泡沫的橙黄啤酒,低声说道:
“时尚、发泡、复古,最重要的是,和真货相差无几。”
“和想象中的啤酒不太一样。”魏之轻声道。
“你是说用传统方法制作的那种?”调酒师耸了耸肩,“遗憾的是,对于一间快要倒闭的酒吧来说,进那种东西确实奢侈了些。”
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那轻快的笑容带上了些许惆怅。
“被你这么一提,我倒是记起了从前在髓区当酒保的日子,那可是霞关最繁华的地方,阔佬遍地走,好酒如星斗。”
“别提那地方啦。”服务生停下忙碌的脚步,插话道:
“那些大人物的癖好可真有够花哨的,和他们比起来,喜欢泡在上个世纪的红酒里享受沉浸式情色电影的卡拉·乔简直算是圣人了。”
“殊流区多好,除了听那些酒客分享自己的操蛋生活,咱们别的什么都不用多想,也不必担心因为听到哪个大人物不可告人的丑闻就被丢进器官售卖罐。”
“你说的对。”调酒师赞同道:“而且髓区那地方可没有老板。”
魏之静静听完两人的对话,然后来到那扇仿木独脚桌前坐了下来。他尝了一口啤酒,不出所料,和遥远记忆中留存的滋味几无差别。
落地窗外的人行道上是簌簌而过的雨伞洪流,五颜六色,光芒闪烁,一批从这边过去,一批又从那边过来,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
酒吧斜对面,也就是他先前停留的地方,是一家售卖便宜卷烟的零售店,此时顾客寥寥,一个似乎是店主的光头男人正趴在柜台上吃着饭,偶尔抬头瞟向一旁服装店,那里正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女郎,盯着橱窗里面全息模特身上发亮的装饰。
紧挨着服装店是一家叫“猞丽心”的香水店,店面空无一人,香水店的装潢方式仿佛来自上个世纪,揉合了浓重的异国风格,但在上方那裸露着粗野主义的写字楼楼群的包围下,则像一只卧在肉食动物之中的鹿,保守而怪异。
他收回视线,把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将身体的重量陷进椅子柔软的背垫,双眼半阖,仿佛要就此睡去。
【殊流区东部总线,情况通知:就在刚刚,珍妮三号线至外环线出口发生了连续爆炸事件,事件详细状况,正在调查中,辛普森提醒您,当您通行此路段时,请务必服从辖区防暴警察的盘查,以确保您的公民权利得到保障。下一条,关于天气方面,从今日起——】
“怯。”有人哼了一声,望周围人的鞋上吐出一口唾沫。
片刻后,醉醺醺的酒客之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咒骂,但很快便淹没在电子屏幕的新闻播报音之中。
【当地时间六月四号,就在刚刚的新闻发布会上,联合外域董事会宣布,地脉一号先遣勘探船将于本月20号进入凤凰座贝塔行星轨道,五名先遣队队员已解除休眠,为为期两年的科学勘探任务开展准备工作。】
“遥控器呢?谁拿着遥控器......”
一个穿传统海员制服的秃顶男人趴在棕色仿木圆桌之上,用仿佛灌了铅的嗓音向周围呼道,服务生拄着拖布从他旁边经过,然后装作没听见迅速走开。
【华莱士新一代仿生潜溯芯片,变革的技术,无可比拟的神经亲和度,虚拟世界的真实,触手可及。】
嘀——
【在激情化作悔恨之前,你的生活永远是幸福的,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黛尔·阿什莉,六小时的音乐狂欢,不容错过。】
随着一声闷响,新闻播报声戛然而止,那面复古的电子屏在低沉的噪音中进入循环的雪花点画面。
魏之睁开眼睛,视线投向那个半截身体吊在椅子上,将倒未倒的瘦小身躯。
“全都是胡扯,这些尽会骗人的家伙。”喝醉的海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脚边是刚刚掉落的电视遥控器。
“你到底在干嘛,提摩西?能不能把你的脏爪子从遥控器上挪一下,你不爱看电视新闻,别人可爱看。”
酒客中有人不满地说道。
“......霞关,这个骗子偷走了我所有东西,留给我的是一大堆该死的债务。”
独脚桌子前的海员断断续续地咕嘟着,仰头将剩余所有酒水灌进嘴里,然后摇晃着从椅子前站了起来。
有人交头接耳地说了什么,本就趋于安静的酒吧霎时变得落针可闻。
“咳咳......咳咳咳咳......”
他煞是困难地清了清嗓子,喉头蠕动,咽下一口唾沫,一张干裂发黄的嘴唇艰难张启。
酒客们顿时放缓了交谈的语速,以为他又要发表何等惊人的高谈阔论,连调酒师也被此处的动静吸引了目光。
突然间,一声响亮的酒嗝在低杂的人声之中响起,打断了所有看客的思绪。
“我需要再赊些账,谢谢。”说完,海员便径直仰头栽了下去,瞪起的眼珠像卤素灯鼓起的灯泡。
留意此处的酒客都笑了起来。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叫提摩西的丹浮人是这间穷酸酒吧天然的标志——其人鼻梁凹陷,眼眶突起,不论何时都穿着他那身褪色的海员制服。
你很容易便能在一大堆打扮浮夸的酒客中分辨出他来,海员的制式小圆帽扣在他那头发稀疏的梭子头上,活像一只得了癌症的海龟趴在仙人掌上。
在霞关本地人眼中,万里迢迢来到这里的外乡人大都分为三种:
一种是大限已至的暴发户,霞关人称这些人为“纸糊式阔佬”。
他们通常掌握着一定程度的财富,在享受过荣华富贵后自然而然地对死亡产生了恐惧,在这些人眼里,霞关就是义体植入、神经拼接、意识剥离和系统改造的代名词,遥远而无比神奇,于是不远万里来到这座进步之城,想要在闻名世界的上流医院寻求超脱生命的医疗技术。
还有一种是则是典型的花花公子。
这些人一般来自自己国家的贵族阶层,前往享乐之都的目的也十分简单:纸醉金迷,追寻刺激,直到自己身上的钱花光或被骗光,然后流落异国街头,或者招摇进器官培养管,有些人亲切地称呼他们为“债客”,或者“摘客”。其意不言而喻。
最后一种就是身负重罪的逃犯,这些人永远占外乡人中的大多数。
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偷渡来到霞关,妄图在这座罪恶之城遗留的飞地中得到一块自己的地盘,这些人就像霞关外海岸港口漂来的泡沫垃圾岛,来的快去的也快,但也不乏有声名鹊起者,最终得到某些大人物青睐。
而关于提摩西的来历,大多数人都已记不清了。
听人说,他曾在长穗区给冬野物流底下的公司做过运输工,但又因偷偷摸摸的勾当被赶了出来,后来不仅欠了一屁股债,还得罪了当地黑帮,只好跑到了殊流区来谋生。
但人们也在海员的酒后醉话中了解到,他似乎来自北地列岛一个名叫希壤的小国,而关于这个地方的真实性,则完全无从考证,要么它穷僻到连酒吧最见多识广的消息贩子也未曾听闻,要么这地方根本就是他制造的谎话汪洋中的一滴水。
现在,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丹浮人——至少他曾在丹浮游荡过相当长的时间,不然无法对那里的人文秘辛有如此程度的了解。
如今作为一名底层码头清洁工,其人在别的地方永远都上不了什么台面,但在这里,他永远是个传奇,因为他本身就像是一个笑话,清新脱俗的笑话。
他曾在没钱宿醉的时候卖了自己的一只手,换上一具不知转手多少次的古董义体。
他也曾给打着海洋治理旗号的公司大比捐款,后来曝出这个组织其实是洗钱机构。
他还把积蓄用来给自己的鼻子植结微型反馈器,听一些人说,他的嗅觉大概和狗的一般无二。
“别抱怨了,提摩西,霞关是个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善良婊子,你在她身上花出去的钱,总有一天,它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你的身上。”有人高声说道。
“什么方式......打在我身上的枪子?而且还是用我的钱买的?”
酒客们之中又是一阵哄笑,整间酒吧沉浸在一片欢快的气氛之中。
“提摩西啊,你就像你们那里会走路会嚎叫的肥料一样搞笑,是所有丹浮人都像你这样吗?还是说你独一无二?”
海员置若罔闻,他起身顺过临近桌上的酒瓶,仰头咕嘟咕嘟地灌下,接着用发黄的袖口擦了擦嘴,以仿佛歌唱般的尖锐音调说道:
“要是你们以为这是什么搞笑的事情,那你们可就错啦,丹浮有句古话:为别人累死累活,不如为自己得过且过,瞧瞧那些上班族,个个都是西装革履,官腔假笑,但他们有的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公司大厦,活着的时候是公司宿舍,死的时候是公司葬礼,那时不晓得有没有神父来给他们唱公司赞美诗,这些人,他们难道就比我过得更潇洒吗?”
酒吧里的气氛沉默了片刻,暴雨照例而至,雨滴无声地拍打在布满划痕的单向玻璃之上,破碎成一朵朵透明的小花。
有人低声咒骂了一句,之后又有人带头鼓起掌来,一时间酒吧掌声雷动,衣着暴露的全息女郎在桌椅空地上挪动舞步,一张张双眼半阖,面容迥异的人脸在旋转的霓虹灯中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宛如一盏光怪陆离的人面走马灯。
调酒师和服务生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百无聊赖地点起烟抽了起来。
落地窗前,散发着香精气息的‘黄金原野’在霓虹灯的映照下染着数层张扬的紫色,稍稍冲淡了其中那张苍白的脸颊。
当魏之端起酒杯的那一刻,整间酒吧的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在他眼中,交错的灯光被下了某种魔咒,变成了一个接一个的重叠光圈,随后,酒吧里的所有人都开始模糊起来,仿佛被嵌进一张扭曲的油画,但魏之又觉得那不是画,那是现实,在他耳中,《伤心千叶城》本就迷醉的旋律被调成了零点一倍速,变成了某种仿佛摄人心魂的邪恶咒语。
全息女郎的身影在喷涌而出的稀薄烟雾中隐隐闪烁。一阵喧哗声中,似乎有人在桌椅圈出的空地上打了起来,被人工烟雾拉粗的灯光让那里好似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