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战国07

公元1598年11月,鸿蒙海远东宙域,欧罗巴联合远征舰队旗舰“文艺复兴”号。
船底巨大的动力炉,咆哮着为整艘巨舰提供足以突破大气层并航行于宇宙的澎湃动力之时,置身于轰鸣的动力舱中实在是一种不亚于苦刑的可怕体验,位于底舱的动力部因而也成为了全船最为人敬而远之的位置,因此那个穿着华贵礼服的法国年轻人出现在动力舱核心区,着实算得上是一幅奇异的画面。
“喛,阿尔芒先生,这儿可不是您这种贵族老爷该来的地方!”一名全身煤黑、样貌狡黠的少年拄着铁铲在舱门处迎接他,为了在动力炉的轰鸣声中进行交谈,少年不得不把声音提高得像是在吼叫,在他的背后,作为燃料用于加热主炉腔燧矿石的煤,像黑洞一样堆积着,“我真想不通你们这些有钱人!您也是,小少爷也是,我还以为来服侍你们就可以在宽敞漂亮的客厅里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待着,可你们却偏偏喜欢往这下等人都不乐意来的煤窖里钻,咳!您哪!”
“谢谢你艾尔布,虽然我准许你留在客舱休息,可你还是坚持来这儿陪着我。”另一个男孩子从煤舱深处走出来,拍了拍同伴的后背,他身上的石棉工服已经又脏又破,脸熏得也比艾尔布更加漆黑,简直看不清五观了。
“扣掉这趟远征的旅费之后,您剩下的钱只够雇我这一个跟班了,我总不能让主子自个儿在煤堆里烧着吧。”艾尔布换了一个站姿,好在铲柄上倚得更舒服些。
“可父亲派我来参加这场远征,并不是为了度假。想要真正了解宇航船的构造和运作原理,学习欧洲最先进的造船工艺,我就必须像真正的水手一样,在最底层的岗位工作和生活,从内部了解有关一艘船的一切。总有一天,我的祖国也能从北欧角落航向浩瀚的星海。” 这位少爷从肮脏的工服口袋里摸出一枚染有煤迹的金币,在稍干净一点儿的衣角上擦了擦并递给了艾尔布,“这是为了奖励你的吃苦耐劳。我的零用钱只有这些了。”
艾尔布习惯性地把金币放进牙间咬了一下:“您的祖国并不是我的祖国,我是波希米亚人——不过,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阿尔芒向两人伸出手来,用朋友之间的习惯拍了拍艾尔布的肩膀,却对后者行了一个严肃得多的欧式宫廷大礼:“该上军事课了,阿道夫王子殿下!”
阿尔芒在他漂亮的舱房里授课,阿道夫王子进入课堂时已经换上了一套陈旧但洗得干净体面的王室礼服,艾尔布也穿上了华丽的跟班号衣,那双挖过煤的手摆成一道优雅的弧线邀请主人进门。在占据了近乎一半舱室地板的橡木大桌上,正摆着刚结束不久的蔚山战役的模拟沙盘。阿道夫对着空荡荡的“教室”感到疑惑,他还记得,上次开课时有众多欧洲王室派来随船参加远征、进行学习历练的年轻贵胄,作为学生聚集在这位年轻有为的法国工程师阿尔芒的舱室里,以当时才刚刚开始的蔚山战役作为实例教案,逐次发言对朝鲜战场的局势走向进行分析,来自不同国家的少年贵族以不同语言从后勤、兵力、地理等多个方面进行了分析,认为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明政权中国会在一周之内取得战役胜利,这将导致日本军队在朝鲜战线的全面崩溃并被赶下大海;更激进的观点则认为,中国和朝鲜的舰队随后将会乘胜跨越对马海峡宙域进攻日本本岛。
“还记得吗?”阿尔芒问道,“当时你是唯一一个提出‘中国并一定能取得完胜’的学生。”
阿道夫环顾了一下这间只有自己一名学生的教室:“中国人输掉了蔚山战役?”
“几乎输掉了。也许应该说,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役。” 阿尔芒在沙盘上为他推演刚刚结束的蔚山之战,并把记载着明军三路推进攻势详细信息的战报递给学生看,“中国人攻陷蔚山要塞、击破日本防线的战役目标完全破产了,日本人实现了保住蔚山城的防御目标,但他们的伤亡比对手还要大,日本将军加藤清正和岛津义弘试图用一头巨竜发动反攻,但是在蔚山以北被中国将领邓子龙、祖承训和茅国器击败,日本第一军团和协同支援的第五军团之一部受到重创,双方都退回到了战役开始前的位置。”
阿道夫飞快阅读着老师递给他的战报:“消息来源可靠么?”
“可靠。是弗洛伊斯送到旗舰上的情报。”加拉斯果说,“那帮葡萄牙人想沿着麦哲伦的航线跨越星海抵达中国,却意外地到达了日本。他们的传教很成功,很多日本人都皈依了天主,连丰臣太阁的亲信将军小西行长也成为了教友,他们可以直接从日本得到有关朝鲜战场的第一手消息。你的见解令我很惊讶,今天单独开课,就是想听听你对战役结果的分析。”
阿道夫回头顾盼艾尔布,发现后者正探出前身来偷看沙盘:“在同一间教室里不分主仆、只有同学,艾尔布,我准许你以平等的同学身份过来发表意见。你认为中国人为什么会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失败?换作是你会怎么办?”
“一定是钱发得不够多!”艾尔布断言,“没有人不害怕死亡,优厚的军饷是士兵们前往战场的最大动力,他们的军队组织如此松散,一定是因为克扣军饷了。换作是我,我要靠着金钱和人脉为动力,建立一支靠得住的雇佣军来打这种大仗。呃……我讲得对吗?”
两位学生都用询问的目光等待着阿尔芒做评判,而这位年轻的老师答道:“没有正确答案。战争是一门复杂的学问,任何奢望以唯一答案解决问题的想法都是不现实的。我只能说,这个回答是适合艾尔布性格的一种解决办法,但如果想要做到它,你得变得比现在更圆滑、更精明,当然也要更富有。那么,阿道夫同学怎么想呢?”
“他们败在没有纪律。”阿道夫在开头就给出了简短的结论,“我注意到了战报上关于泗川战线的描述,明军将领董一元在进攻日本将军岛津驻守的泗川城时,一门大炮在即将攻破日本城垒的关键时刻炸膛,竟然导致了整个炮兵阵地的殉爆,明军陷入全军混乱而被岛津将军趁机击溃,这是一个最能说明问题的代表性战例,大炮炸膛当然是个概率很小的偶然事件,但使得偶然因素被放大到能够左右战局的必然因素,就在于军队纪律的废弛。如果他们的军事工业拥有统一的生产标准,就能大大降低火炮炸膛的概率;如果他们的炮兵能够严格遵守一套安全高效的作战操典,就能够迅速处理这次偶然的炸膛事故,它将不过是一场巨大战役中微不足道的杂点,根本不至于演变成炸掉整个炮兵阵地的灾难;如果他们的步兵与骑兵能够令行禁止,在炮队发生事故时继续保持攻击态势,虚弱的日本城防军团将注定抵挡不住这种优势兵力的强击。但他们没有这样的标准和纪律,从后勤到前线,从军官到士兵,都是按照自己的个人经验和主观想法任意行事,一连串的偶然因素也就最终导致了溃败。我想蔚山战场上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他们仅仅因为一头日本巨竜突然出现在战场后方就全军撤退,又因为一个未经证实的有利信息而选择重新展开围城,他们凭着主观经验来决定战场上的行动,没有任何理性与纪律性的决策调度。明帝国庞大的常备军并不是一支职业化和正规化的强大军队,除去一些在实战中锻炼起强大战斗力的边防部队,这支军队剩下的部分不过是一群拿着武器的农夫和市民,在缺乏有效组织的情况下所进行的简单集合。作为对手的日本人并不比他们做得更好,长年的分裂战乱虽然使日本拥有了一批富有经验的军人,但国力上的差距太悬殊了,松散的明帝国至少能够在战略上保持住优势,却免不了在战场上经历一些狼狈的失败。”
“如果我是中国人,可就要驳斥你的不公允了。” 阿尔芒指了指舱房里的书架,“你看过我书架上的书了么?”
他所指的是一套译本的《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阿道夫看着那两册书脊答道:“我读过戚继光将军的军事理论。戚是东方的莫里斯亲王(注:拿骚的莫里斯,荷兰亲王,著名的军事改革家和将领,重新在欧洲推行职业化军队理念,被视作欧洲职业化军队的鼻祖,精通数学、弹道学和军事工程学,他对当时著名的西班牙大方阵进行数学分析,得出了西班牙大方阵在面对单一方向进攻时只有不到一半火枪手能够发挥火力的结论,并据此改进出了更具作战效率的“莫里斯横队”,在与西班牙的战争中多次取得胜利,促进了荷兰摆脱西班牙统治并获得独立的进程。),是明帝国步兵班组战术、诸兵种协同作战理念和军队正规化改革的开创者,但中国皇帝没有听从他的意见,由他所创立的新式军队沦为了难以延续推广的孤例,而未能带动整个帝国的军事改革浪潮。他和俞大猷等将领的努力,同时也是明帝国这条年迈的巨龙为了重新变得年轻所进行的尝试,但他们失败了。在戚死去的那一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正在启航远征英国,而明帝国却放弃了重建一支纪律严明的正规化常备军的机会,巨龙体内衰朽的那一部分正在侵噬雄健的那一部分。”
“那么,菲力普陛下(按指当时的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用两万兵力征服明帝国的设想是可行的喽?”阿尔芒追问。
“还没到时候。”阿道夫否定道,“明帝国是远东这片海域上一艘年久失修的头等战舰,她拥有最大的吨位,最强的火炮,但都已经衰朽不堪,每一次开火都会使船体更加松散破旧,可至少在她自行沉没之前,还没有对手能够挑战她。蔚山战役的失败无损于明帝国的战略优势,我认为她最终会在朝鲜获得狼狈的胜利,虽然她的战争表现不如愿望中那样光彩,但至少她为自己的尊严与荣誉而战斗了。”
“在远东战略形势这门课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教给您了!”阿尔芒做了这样的评语。
阿道夫显出窘迫的模样来:“可我还有很多不明白。譬如说这次远征。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远征东亚’的空洞理由,能让相互敌对的欧洲各国组建起这样一支联合舰队。”
阿尔芒从他的书架上取来一颗核桃大小的矿石,整颗矿石呈规整的正十二面体,通体显现出晶莹的黑色,仿佛是一片封闭起来的微观宇宙。阿道夫和艾尔布对这玩意儿并不陌生,这正是他们在动力舱里每天铲煤去烧的东西。
“燧石矿,”阿尔芒看着这颗矿石上的点点反光,就像看着宇宙中的一颗颗星辰,“远东人也称它为黑玉,无论砸成多么碎,总是保持着标准的正十二面体形状。欧洲与日本的动力炉,中国与朝鲜的动力鼎,都是以它为核心燃料的;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步甲,星际间往来穿行的宇航船,都要靠它来驱动;它是我们这整个世界的基础。正是因为有它作为动力,宇航船才能摆脱星球引力的束缚、飞越大气层;正是因为它能在船身周边产生自体大气圈,我们才能够在环境恶劣的宇宙真空中存活自如。有了它,我们才知道太阳系人类文明圈是如此热闹拥挤,使得分居在不同星球的不同国家即使远隔着宇宙,也紧密得像是处于同一颗星球表面那样能够相互交通;没有它,不同星球上的不同国家恐怕再过一千年也仍要困在各自的天空之下,无法把手伸到大气以外的宇宙空间相互触摸。中国人的土地上拥有大量质地纯净的优良矿石,这使得他们可以轻松地用一整块纯燧矿来铸造大功率动力鼎,早在一千六百多年前,他们就制造出了第一尊宇航级动力鼎,当时一位名叫徐福的方士,以前往外层空间的‘海外仙山’求取永生不死的灵药为理由,说服统一中国的第一位皇帝支持他制造出了第一艘能够进入太空的宇航船——中国人把两个名词分别称作‘鸿蒙海’和‘天舟’。杰出的达芬奇大师对来自中国的动力鼎做出了历史性的技术改进,形成了如今成熟实用的动力炉构型,使得我们欧洲人能够使用劣质得多的碎散燧石矿,产生出比中国优质燧矿动力鼎更加强劲的动力,我们的世界也终于发展到了如今的模样。殿下,你知道燧石矿储量最大的矿脉在哪里吗?”
“是中国吗?”阿道夫问道。
“不,在北牧。”阿尔芒将一尊浑天仪搬到了桌面上。尽管四十余年前,哥白尼已经在《天体运行》一书中提出了完整的“日心说”宇宙模型,但教会权威的“欧心说”——即宇宙星辰是以欧洲所处的行星为中心而运行的学说——仍然被普遍强调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真理之一部分”,这套“天球”模具却极罕见地以太阳、而不是欧洲所居的母星作为中心,作为支架的阿特拉斯(阿特拉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撑天巨人)铜象将天球主体负于背上。
艾尔布对着这尊浑天仪,在胸前上下左右地划着:“阿尔芒先生,要是教会看到了这套浑天仪,恐怕会把您架到鲜花广场上去烧吧?”
阿尔芒打量着自己亲手铸造的这尊浑天仪:“可我恐怕哥白尼那个疯子是对的。天文界一直使用托勒密的‘欧心说’模型制造浑天仪并进行天体观测,可永远无法解释,在这样一套观测模型里,北牧陨陆到底是如何运行的,他们只好搪塞说,这片野蛮的荒原是凭空从地狱里升入宇宙惩罚世人的。可是按照哥白尼的理论,将宇宙模型的观测中心修正为太阳之后,一切都清楚了。”
阿道夫仔细观察之后发现,这尊“异端”的浑天仪另一处特点在于,它在天球模型的欧洲、明帝国与俄罗斯之间,用残铜烧铸了一大片形状模糊的阴影,如幽魂般游走于深暗难探的宙域外海,在不同星辰之间轮巡掠过,那便是存在于阿尔芒理论之中的“北牧星群”。
“上千年的交流闭塞,使得我们和中国人都局限在各自的记忆里。我们把蛮族视为撒旦的使者,认为他们是定期从地狱里爬出来侵害欧陆的魔鬼;中国人则模棱两可地记述着,北牧游悬于天外,每隔数百年便会‘破穹落塞’。”阿尔芒的手指在记录得满满当当的稿纸上划过,有如从东西文明对照的断史之中,划出了一棵清晰连贯的时间树,“这么一对照就足以说明问题了,汉朝中国的军队攻破了匈奴,留在原地的匈奴残部就是后来的五胡,而匈奴主族随着北牧星群的周期性公转,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向西逃亡,抵达欧洲后灭亡了罗马,被我们称为‘匈人’。你如果研读过匈人的残稿就该知道,‘上帝之鞭’阿提拉曾洋洋得意地向臣下夸耀,他的高贵血统足可上溯到匈奴单于家族;
随着阿提拉暴毙,匈人销声匿迹,又是几百年的循环后,他们再次随着北牧星群的公转回到远东,建立了突厥帝国,被唐人灭国后,突厥残部的其中一支经历了漫长的周期,才再一次出现在了君士坦丁堡,那些奥斯曼人总是以突厥后裔的身份而自傲。”
阿道夫问道:“可是,突厥帝国和奥斯曼人之间为什么存在近八百年的空白,这比匈奴迁演成匈人的周期要长久得多。而且,很多草原游牧民族信仰的是‘长生天’,而奥斯曼人却是穆斯林……”
“因为中间隔着十字军的九次东征,突厥人西迁之后,遇到的是处于全盛时期、足可与基督教世界分庭抗礼的阿拉伯大帝国,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的冲撞阻止了他们扩张的脚步,他们只能选择隐忍和内附。直到他们戳瞎最后一位大哈里发的眼睛、将其流放为乞丐,才继承了阿拉伯帝国的遗产与宗教信仰,建立了奥斯曼帝国。”
讲到这里,阿尔芒拧开了水壶,往天球仪中灌水并使它运转起来:“之后,就出现了大蒙古帝国。这是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在北京记录到的见闻,其中提到了历代中国王朝的天文观测大事纪。宋朝的钦天监曾经留下‘鬼宿裂犯四方’的观测记录,并认为这是大凶之兆。按照推算,那一时期的北牧星群,正好位于宋人天文术语中‘鬼宿’所在的位置,他们观测到的,其实是北牧星群的大分裂!也许是一颗偶然路过的流星意外撕裂了星群的主体,也许是因为它承受不了上千年的持续引力撕扯而解体,总之整个星群裂解成四部分,也就是蒙古四大汗国,当突厥残部内附于阿拉伯之时,居于北牧星群的蒙古部族,则同时陨袭了欧陆、伊斯兰世界、基辅罗斯和中国,最大的一块陨陆主体,就是蒙古人记载中的帝国首都哈拉和林所在地。日本人记述的两次‘元寇袭来’事件,也是发生在那一时期的。从此北牧星群不复存在,只剩下保持着较完整主体的大陨陆还沿着原有的公转轨道继续运行,也就是现在的北牧大荒原。”
随着水不断灌入,天球仪加快了运行,铜环上的星辰飞旋起来,与行轨稳定的各方星斗不同,“北牧”是一大片飘忽不定的星群、乃至无数伴飞的细碎陨陆的集合,似乎永远被一条无形的线束缚着,中原王朝称之为“三百毫田牧弧”,欧罗巴列国则称其为“十五英寸雨量线”,它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野,被它死死禁锢着的北牧人,因为被贫瘠降雨扼杀了一切田获的可能,而世代以游牧为业、在各自的星陆上逐四时水草而居。不论是天子的钦天监,还是爵爷和国王们的天文台,全都无法对“北牧”星群所受到的引力做出任何合理的推算解释,就仿佛是冥冥中的一股力量,暗自把“北牧”推行在它那狭长诡吊而又匪夷所思的公转轨道上,就像魔鬼的钟摆一样,往复循行在远东与西洋之间,并在每一次降临时,给承接者们带来疾风暴雨般的侵伐。
“蒙古帝国之所以能够进攻全世界,就是因为他们开始利用北牧土地上丰富的燧矿石资源了,大量开采矿石制成的动力鼎,使得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建立起了能够自由往返欧亚和中东的宇航船舰队,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他们的践踏与征服,如果不是两百余年前北牧陨陆公转到了远离太阳的位置,直接导致了蒙古帝国的衰败,不知道今天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阿尔芒把越转越慢的浑天仪扶稳,“而现在,他们回来了,数月之前已经有北牧人的领航船降落在明帝国辽东地区了,辽东边防军很快俘虏了他们,但这只是北牧帝国大规模重返太阳 系文明世界的先兆。国王和皇帝们既害怕北牧人像几百年前的大蒙古帝国一样鞭笞全世界,又渴望着那片陨陆上取之不竭的燧矿脉战略资源,现在北牧帝国正是经历了数百年远征之后最为虚弱的时机,如果放任他们回到太阳光照圈修养生息,那些丰富的矿脉就会成为他们再次征服世界的资源,而谁能抢在他们虚弱的时候控制北牧陨陆,谁就能夺取矿脉为己所用,从而崛起成新的国际霸主。”
“这才是组建联合舰队的真正动机对吗?”阿道夫凝视着浑天仪上的北牧陨陆,“所谓‘阻击北牧入侵的共同目标’只是表面的幌子,本质的动机在于各国都想抢先掠夺北牧人的燧石矿。”
“连中国人和日本人也蠢蠢欲动了。”阿尔芒补充道,“郑和,比哥伦布和麦哲伦早上一百年的那位中国航海家,他记录了远洋宙域海图而铸成的‘坤舆鼎’,在蔚山战役期间被秘密运往中朝边境的军事重镇鸭绿城,显然他们的目光已经不仅局限于朝鲜战场了,明帝国急于结束朝鲜的战事,在‘坤舆鼎’的指引下派出舰队远征北牧陨陆去抢夺矿脉。日本人怀有同样的野心,所以他们精心策划了一次严密的截击抢走了坤舆鼎,希望郑和留下的海图能够为己所用。明帝国为了把那尊鼎抢回来,一定还会再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欧洲联合舰队为什么还按兵不动?照理说,各国的战舰不应该争抢着去拦截北牧陨陆吗?”
阿尔芒从沙盘边上退开,决定带学生亲眼去看这个问题的答案:“您是一个很出色的学生,在让自己高卓的见解像启明星那样闪耀之前,您所需要的是拓进眼界、广博见识。暂时放下底舱的工作与课堂的理论吧,我们到舰桥上去看看。”
它的阴影笼罩了整艘“文艺复兴”号。
“文艺复兴”可不是一艘小船,而在宇宙之中是没有白昼与夜晚的分别的,太阳的强光以及其它星体的反射,使得在东亚被称为天舟、在欧洲被称为宇航船的这类巨型船舶,能够时刻受到来自多个角度的光照,即使是一艘更大的船从极近距离掠过,它所投下的阴影也很难将“文艺复兴”完全盖住。可现在,整艘船真的完全浸入阴影中了,人们在甲板上所看到的却仍是周边一片茫茫无际的宇宙,无数星体宛如悬浮在无底的大海深处,左近一代根本看不到投下影子的那件物体,说明它是在一个极远的距离上、投下了极广大的倒影,这就让人更加惊讶于其本体的辽广无边了。
阿道夫在舰桥上以单筒望远镜眺望着远天那道硕大无朋的弧,它的两端分别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上消失于星海深处,仿佛永远延伸着没有尽头,甚至在附近的明帝国、朝鲜、日本等星球表面都留下了黑色飘带一般的辽阔投影,一颗颗星辰仿佛是镶嵌在这巨大指环上的无数钻石与珠宝,只有在望远镜中才能勉强看清,群蚁一般围绕着这座巨型构造工程体忙碌移动的,乃是欧罗巴联合远征舰队的无数艘工程舰:“主啊……简直就是新世代的巴别塔!(巴别塔:又译通天塔,传说中人类原本使用同一种语言交流,合力在古巴比伦修建通天的巨塔,耶和华为了惩戒人类的狂妄而使不同族的人讲不同的语言,因无法相互交流、通力合作,使得通天塔工程半途而废,‘巴别’就是‘变乱’之意,指人类的语言为神力所变乱)”
阿尔芒指着这道巨环:“这就是‘远东之环’,是我们修建在宇宙中的‘哈德良长城’(注:古罗马皇帝哈德良为了防止不列颠岛北部的皮克特人反抗罗马占领,而在英格兰以北修筑的防御工事),它是一道阻拦在北牧陨陆面前的巨大船闸,保证了任何一艘试图进入太阳光照圈的北牧宇航船,都会被拦截在‘远东之环’上并接受去除武装的‘无害化’处理,在这道保障工程完成之后,北牧舰队将再没有反击的可能,各国舰队才能放心地开展资源竞争。而等到北牧陨陆公转回到太阳圈之内时,整片大荒原就已经成为各国瓜分抢夺的殖民地了。”
“设计这道环的人,如果不是在凭借着人力挑战主的神威,那就一定是主在借他的手显示神迹。”阿道夫感叹着。
阿尔芒没有答话,沉默地凝视着自己主导设计的这件工程杰作。数月之前,在“远征东方,防御蛮族”的战争动员响彻整个欧洲之际,各国宫廷也就如何采取一套行之有效的阻击和掠夺战略而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说服各方的,却是这个从法王亨利四世的军事学院里毕业,专攻土木工程、名不见经传的学生阿尔芒,正是他提出了令人惊叹的“远东之环”工程构想,为欧罗巴联合远征舰队的出航添入了“最后一铲煤”。在“远东之环”铸造完成之前,他作为总工程师的身份将是仅掌握于各国皇室少数首脑之间的秘密。
顺着远东之环消失在宇宙另一端的漫长弧度,阿尔芒的目光投向了仍处于战争中的朝鲜。远东的选手们还在为争夺这场资源竞赛的“入场资格”而殊死拼杀,现在他迫切想要知道朝鲜战事接下来的走向。
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夜,朝鲜庆尚道沿海,顺天倭城。
整个顺天倭城热闹欢腾得像是在过天长节一样,远观有若朝鲜夜色下一盏华丽雍容的巨大灯笼,映亮了城墙一侧黑沉沉的海面。最近一个月来,侵朝倭军因承受不住明-朝联军绝对优势兵力的全线凌压,陆续主动放弃了蔚山、西生浦等地的倭城,进一步收缩到釜山等沿海港口准备登船归国,整个朝鲜都在风传,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在满城庆贺停战回家的盛大筵席的最中央,顺天守将小西行长与宗义智对坐饮酒,和着城墙之外永无休止的海浪节拍唱着演歌,不时以军扇遥指夜空中依稀可见那颗叫做“日本”的星辰:“随露~而生,随露~而逝,此乃吾身!往事如~烟,宛若~梦中之梦!”
在两人所坐的主阁一侧,高大的阁台正对着灯火荡漾的海面,有如在巨窗上嵌满了一幅风物画,与之相对的另一侧,坤舆鼎占据了天守阁两层厅堂那么巨大的空间,被倭人们当作此次战争最为重要的一件战利品致礼庆贺,鼎上那些雕刻于二百年前的海图纹路弯回曲折,就好像郑和以异域列国风土为颜料,绘就了一千零一夜里的一千零一个梦。小西行长在酒意微醺之间欣赏着那些花纹一样美丽的航线,回想着庆长之役再征朝鲜前夜,丰臣秀吉在名护屋谈及夺取坤舆鼎作战计划时那副陶醉的神态,当时这个接替“天下人”织田信长统一了日本的老人,抱着一尊香炉大小的坤舆鼎仿制模型,就好像怀抱着鼎上海图所指向的广大鸿蒙星海:“等我们回国了,太阁大人一定会在名护屋举办最盛大的祭典进行迎接!如果能够夺取明国和朝鲜的财宝,让这两个国家臣服于我们,那固然是很好,可现在的日本还没有能力与明国抗衡,这样看来还是和平最好啦!”
宗义智祝酒道:“有了这尊鼎上的海图,我们日本也能够参与夺取北牧人的燧矿脉了,郑和大人在天有灵,得知他记录的航线能为我皇朝宏图助力,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城外海潮轰然汹涌起来,几乎要越过倭城墙堤拍打到阁内,那是小西行长军团的第一批归国天船正在启航,船舱里满载着志得意满的士兵,以及他们在朝鲜掠夺的粮食、财宝和俘虏奴隶,向着天外的本土飘摇升去。
“岳丈大人,你看那排星星!”宗义智的醉眼随着正在升空的天舟而不断抬高。
小西行长也注意到了夜空中的那些光点,与分布散乱的星光不同,它们整齐列成了严正的两排横队,那是巡航于鸿蒙外海,连日来与顺天倭城进行对峙的明-朝联合舰队。
“是明国人的战舰啊。战争要结束了,他们肯定也在庆贺吧。”小西行长踉跄着走到凭海一侧的露天台阁上,高举着酒杯对天外的明-朝联合舰队喊了起来,“明国人,不必相送!和平亲善,和平亲善啊!”
第一批升入鸿蒙海的日本运输舰,在深邃广大的夜空中轰然炸开成大团的火花,有如夏日盛放的焰火,瞬间归于死寂的满城倭卒目送着那些巨大船骸在夜空中坠下,直到第一艘残舰落入大海,掀起沸腾般的狂暴巨浪,整个倭城才轰然恐慌惊呼起来。
小西行长被咆哮扑来的海水拍倒在台阁上,手中的酒杯像那些残船一样砸得粉碎,醒了酒的双眼绝望睁绽着望向夜空中燃烧的船火,他终于明白,至少对于顺天倭城而言,战争还没有结束。
与此同时,在顺天倭城正上方的鸿蒙海宙域,朝鲜海军獐岛基地,明-朝联合舰队的三位主帅正并排站在主坞区望楼顶端,俯瞰着被击落的日本舰船在朝鲜天穹下绽放成火花,发出无声的哀鸣。
身着日本铠甲的风间准跪坐在三位主帅背后的客席上,突兀得宛如杂进眼睛里的异物,背后侍立着随同前来的风间竹,以及警押着他们二人的明朝水兵。岛之竜坠落蔚山战场时,风间准第一时间将坤舆鼎从竜背上卸下,又在战役结束后将其运往离明军陆上主力最远的顺天倭城等待装船回国,此次是作为小西行长的使者,前来与明-朝联合舰队进行停战谈判的。他隔着三名将领的背影遥望远方炮火,紧绷着的脸被火光映成死灰一样的颜色:“明国的提督大人,我们日本、明国和朝鲜三国是亲兄弟之国啊!朝鲜不肯对我们日本恭顺,我们就顺应天意派兵来膺惩他们;你们明国人打不过我们想要和谈,我们就宽宏地同意和平;你们反复无常撕毁了停战约定,我们就借助天道赋予的武力,提三尺长剑斩杀明虏伏尸万里。如今日本怜悯你们连年征战、不堪死伤,顺从上天好生之德决定休战归国,小西大人明明已经允诺会奉上一千颗首级给陈提督做为军功,好换取平安回国的航路,你们竟再次背盟毁信攻击我船,半点也不怜惜这些死在停战前夜的生灵么?战争已经结束了,不应该再死人了。”
站在最中间那名黑色衣甲的将领,便是明帝国广东水师都督、钦差统领水兵御倭总兵官陈璘。他伸手从风间准带来献礼乞和的瓮坛中,提起了一颗浸在盐水里防腐的人头。
“倭子,此头覆发否?”陈璘提着这颗首级覆满颅顶、结束成髻的头发,伸到了风间准面前,“只有你们倭人才剃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秃瓢头!这些首级全部束着发,根本不是倭子的首级,是你们俘虏的明兵和朝鲜人的首级!你们为了求一条回国的活路,把这些俘虏的脑袋砍下来送给老子做军功,割他们的脑袋时你们有想过什么三国是兄弟之国么?杀他们的时候你们有想过什么战争结束、不应该再死人了么?你们侵犯朝鲜,屠戮无算,如今说不打了认个怂就想走,天下可有这般便宜的事!?老子不要这些残杀无辜冒领出来的军功,你去回覆平行长,他想停战,老子不停!整肃军阵准备厮杀,俺要把你们这些倭鬼儿的秃瓢子头一颗颗掰下来献捷午门!”
风间父子带着陈璘的战书离开望楼主堂时,正好与一队朝鲜文官迎面遇上,朝鲜官员们没料到竟会在联合舰队的中军看到倭人,惊慌之间连叫喊声都咽了回去,闪电般贴墙让开,直到风间氏二人目不斜视地大步离开,他们方才惊魂未定地整肃好衣冠进入厅堂。
“提督爷!”为首的朝鲜大官哀告似地向陈璘说道,“七年战祸,民不聊生,如今天幸倭子愿意停战撤回,本是皆大欢喜之事,何苦堵着他们不放?若是平秀吉得知水师寻衅,一怒之下发兵再来,这干细须得担在你身上!”
陈璘还在擦拭手上的盐水和血渍,他身边那名赤甲的主帅已经火焰一般烧上前来,用朝鲜话喝道:“倭国与我朝血海国仇,有志之士听闻倭人逃窜、仇不及报,扼腕大恸而不及,尔等乃怯猥避事,这也算是国家的肱股么!?”
文官们不由自主地被逼退了一步,他们此时面对的,乃是朝鲜水军三道统制使,在七年战争中屡破日本舰队、一力改变了朝鲜战场海战格局的李舜臣。
仍是由那位带头的大官率先发难,从背后扯出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同僚来推到李舜臣面前:“统制使,我等正要寻你呢!你何故把韩议政打成这副模样?”
李舜臣脸一僵,很含糊地说道:“个人恩怨而已!”
文官们大哗,正要对李舜臣群言攻之,陈璘发话将他们压了回去:“李统制诳语了!韩议政怨我向倭人寻衅、不肯休战,在文录中曲笔中伤抹黑于我,李统制为了回护俺老陈的名声才大怒将他责打。李统制你以为我不知道此事,害怕讲出来伤了两国和气,所以才伪称是个人恩怨,其实俺什么都明白,韩议政在文录里写我贪图倭子的贿赂,欲敲诈平行长献上的首级钱财放他遁去,还污蔑写道我与李统制不和、时时欺压,不过是想让俺在史书上留下个无赖小丑的形象罢了。老李,这等刀笔小人管他做甚,我等行伍之人为国干城,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名啊。”
姓韩的文官羞愧难当,缩回到了同僚们背后。朝鲜官员们发难未成,只得转而虚词恭维李舜臣的赫赫武功,提议要为李统制出征讨伐小西行长作诗壮行,一时铺纸镇石者有之,摆砚研墨者有之,顷刻和诗数首献上,当即有人借题向不通文墨的陈璘建议道:“陈都督与李统制既是过命的战友,也该当作诗一首以壮军威啊!”
官员们纷纷应和,等着看大老粗陈璘的笑话。陈璘苦思冥想方才成诗一首,及至写好了再看自己笔下的几行蚯蚓字,竟然合辙压韵,赫然一首好打油,便很得意地亲自诵道:“观音浦里石头大,全罗道上云彩多!水使独安鱼龙道,生民同唱黍麦歌!”
文官们没料到陈都督写出来的诗还能糙成这样,一时尴尬得噤了声忘记嘲笑,陈璘只得主动向身边另一位白袍白甲的大将卖弄道:“邓子龙,这诗怎样!?”
在同辈战友之间,邓子龙是很喜欢听别人单呼其名叫他作“子龙”的,因为听起来很像《三国演义》里七进七出的赵子龙,然而陈璘这广佬偏偏喜欢唤全名,那粤语口音每次都把“邓子龙”三字念得像“凳子龙”,老邓屡次纠正而不可得,也只好作罢:“你这……最多也就是‘后人有诗赞曰’的那种水平吧。”自认为已经很恭维陈璘了。
陈璘颇扫兴地把纸一卷:“娘妈的,文官老爷们说武将举笔如扛鼎,还真不能怪人家冤枉咱。”
朝鲜官员们寻得了为难的机会,便一致说这首不好,非请陈璘做出来一首好的不可。陈璘半是嘲笑、半是推托地连连摆手,念出另一首来:“幼习干戈未学诗,三公何必苦留题?绝发牵绳拉战马,拆袍抽线补军旗。江南美景君曾志,塞北风寒我独知。倭奴百万临城下,为何不去吟首诗?”
就在官员们群起刁难的当口,李舜臣把文官们所做词藻华丽的诗句做一堆儿推开,将那团揉皱了的“观音浦里石头大”捡回来展好:“陈都督这首好!我要把它裱起来,挂在大将船的主舱上!”
将文官们应付走之后,望楼里的气氛顿时沉重下来,陈璘命卫兵把封藏起来不予示人的军用浑天仪抬出摆好,将顺天倭城上空一带鸿蒙海宙域的星图显示于眼前,这尊浑天仪与阿尔芒在“文艺复兴”号上的那台形制相似,以铜环铸造的日心黄道面和赤道面,将零碎分布的列国星辰分隔开来,作为支架的四条铜龙则将这片天宇尽揽爪中。獐岛基地是悬浮在外层空间的一处陨陆,隔着朝鲜天穹正对凌压于顺天倭城上空,扼住了小西行长舰队升空逸入鸿蒙海远洋的所有航线;侧面则有另一处离岛陨陆南海郡,与朝鲜主星隔天穹而相对,主星和南海郡之间相夹形成的狭窄星峡航道,便是露梁津,连接着从顺天倭城前往泗川、釜山、巨济岛等倭军聚集地的最近一条航线。
明、朝两军主帅开始交流各自掌握到的情报。李舜臣用红色炭笔描出了从泗川方向指往露梁津的一条进攻路线:“平行长派使者向我们乞和,只是拖延时间的幌子,真正目的是等待倭军其他舰队前来接应救援。沿海的渔民兄弟侦察到,石曼子(即岛津义弘)等将领的舰队开始向露梁靠近,我派出的轻舰进一步侦察之后,已经确认共有敌船五百余艘,将于今夜至明晨穿过露梁津,前来接应顺天倭军。”
陈璘补上了另一条指向相反的箭头,这条线自顺天倭城延伸出来,与驶出露梁星峡的岛津舰队会合:“史世用提供的情报是,顺天倭城的舰队计划全军弃城登船倾巢而出,与岛津义弘会师。”
邓子龙看着两条相向碰撞于獐岛宙域的进攻箭头,而被夹击在这两支箭头之间的,正是明朝-朝鲜联合舰队:“他们不只是来接平行长的,这是想要咱们三个老家伙的命!”
陈璘伸手将浑天仪上代表我军舰队的算筹移向露梁津:“石曼子和平行长的舰队,想要从露梁和顺天两面夹击歼灭我军,彻底消除他们归国航线所受到的威胁。届时敌舰总数将倍贰于我舰队兵力,我军势单力薄,如若死守獐岛基地腹背受敌,如送羊喂虎,不如主动出击,放弃对顺天倭城上空海域的封锁,提兵直捣露梁伏击石曼子,趁他未及与行长会师之前,先将其击破。”
李舜臣将代表明朝水师与朝鲜水师的算筹分置于露梁津两侧,建议道:“露梁津狭窄,正好用兵,天军水师伏于靠近朝鲜主星一侧的昆阳竹岛宙域,我朝鲜舰队伏于靠近外洋南海郡陨陆一侧的观音浦宙域,对穿行露梁航线的倭国舰队形成夹击之势。如若倭舰兵败溃退,我军当分兵绕至露梁津侧后进行封锁,以收荡平之功。”
陈璘劝阻道:“分兵夹击之议则甚善,锁津堵剿之议则不可。困兽犹斗,穷寇莫追,若能击溃敌军,宜留下出路,则倭人争相逃窜无战心,我军可乘后掩杀、追亡逐北,虽然难以荡平全寇,我军亦不大失。若封死津口,残倭无处可逃,必然拼死一搏,虽可确保尽剿其舰队主力,我军伤亡恐亦不小。老李,何必拘拘于此一战全灭倭寇?来日方长嘛。”
“老陈不必哄我了。”李舜臣凝望着浑天仪上的一道道航线,喟然叹了一气,“没有下一战了对不对?我已听到风声,天子早就对迁延日久的朝鲜战事感到厌倦,听闻倭军撤走后,天军收兵回国的谕令也已下达,不日就要撤出朝鲜,没有什么来日方长了,明晚就是我们能与倭军交锋的最后一战!他们侵略了我国整整七年,如若不能在此战将这支舰队尽歼,不就要坐视贼寇安然返回日本了么?施以杀戮战祸的罪人,竟能毫不悔改地保全性命回家而不受惩罚,谁其畏威,谁其怀德呢?老陈,请准允我行险围歼日本舰队吧!”
战后朝鲜出现了一则传说,据传就在那夜军议之后,李舜臣站在出征前往露梁设伏的大将船甲板上,对着鸿蒙海中的漫天星辰祝祷,“若能全歼倭寇,死而无憾”,随后便见大将星自鸿潮远方划落。
战舰一艘接一艘脱离獐岛军港,消失在鸿蒙海深处,映在这些巨舰接连飘过的云层般的阴影之下,陈九经正以木棍代刀,在獐岛基地校场上与两名水兵对练,他赤膊上身,露出那些密集新愈的刀口来,这正是“青玉案”遇袭那一夜,几乎将他砍死的两名倭人所留下的痕迹。在医营里挣回一条命之后,陈九经每天所做的事,便是要求两名关系亲近的水兵陪他练习击败那两名倭子的刀法,陪练的二人一持长棍以代替其中一名倭子的打刀,另一人则持短棍模仿另一名倭子所持的胁差,陈九经根据记忆中被倭刀划割的顺序,为自己身上的一十三道刀疤尽数编号,要求陪练的两人严格仿照当时两名倭兵的出刀方位和顺序,依次向自己身上的刀疤砍来,他则在这一次次的模拟进攻中摸索格挡对方快刀的办法。三根木棍“康、康、康、康”格到第四下时,持短棍的水兵已经趁隙打中了陈九经侧腰的第五道刀口,击得陈九经吃痛跪倒,吓得那名水兵慌忙丢了木棍上去查看:“老教我俩出重手,出重手就是这下场啊!”
陈九经咬牙道:“再来!”这回“康康康康”竟成功格满了十“刀”,却终究被第十一“刀”划中胸口,新愈的疤口被木棍擦伤渗出血来。两名水兵再不敢接着陪练了,慌忙帮他往伤疤上抹药,一直立在旁边观看的,是在陈九经家随侍多年的老亲信文炜,此时随其父在水师中任旗官,对陈九经劝道:“九伢,你太拼了!倭人刀快,是自幼练习、连年不断才练出来的本事,不是你这几个月拼上性命练一练就能赶上的。你愣娃儿莫钻牛角尖,得想些好使的法儿对付他们啊。”
“我做汉子的带着刀,结果倭寇来了连七伢儿都护不住,这回老爹准我跟上船出征,要是再遇到倭子跳帮上甲板,难道要梗着颈子任他们割么?”陈九经完全没从牛角尖里钻出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