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什么,放弃什么
长得像个稻草人,却残缺着牙齿倒挂在这节飞驰的车厢顶上,8分之1的月亮同时照射摇篮中的一只猫和一艘军舰的草图,水因严寒而密,君王的石舫却因低温而漏,浮起的气泡中两块积木彼此镶嵌,花朵的叶瓣层层堆叠……事物们占据着完整的年长的空间,并将后者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幼小的房间,房间们慢慢长大,发芽,生刺儿,事物们于是重新开始错位、奔跑、飞翔、被支解、改变自己的形状……
你坐在每一个可能存在的空间里问我:你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
事实上你并不是总坐着,你也跑,也哭,也流动,像爱情,不像疾病。你在雪白的,沙沙作响的月光中穿行于每一个空间,譬如匣子、佛龛、漏眼儿的鸡蛋、空心儿木偶、生锈的盲人的眼窝、大象的鼻腔、鲸鱼的屁孔……在那些狭仄修长的空间里你像一脉柔软而圣洁的液体,在中规中矩的空间里你像一粒稻子,在不可能的空间里你是光,在总是成立的空间里你是影子,而现在你在我的房间里。
我的房间里挂满了骨头、假肢和橡胶血管,紫黑的血正从水龙头永远也拧不紧的缝隙里掉下来,从一个圆锥降落成一个球体,被我们背诵福音书所引起的微风刮偏。我的窗子在迅速地变成天花板,天花板在变成缝纫机,缝纫机砸出了锁和攒花吊灯。我的门在一刻不停地打开又关闭,玻璃杯掉下又弹起,轧碎的核桃仁,在盘子上化成一滩鲜嫩的脑子,脑子穿着盔甲,螃蟹一般地爬行……我的房间是一个身在其中的事物都在变化不已的房间,而且确凿无疑的是,你在我的房间里。那么,你是什么形状呢?
我的房间,我可以告诉你,它是个球形,也许它也在下漏,像那些滴血一样,被另外的一些微风和祈祷刮偏。这是不可避免,也就无法想象的事情,就算你不停地问我:你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
这也无法改变。
“我没有放弃任何事情,”我说,“我愿意证明给你看!”我侧侧身子,从那根摇曳不停的肋骨顶端跳下来,在空中呼啸时,我对你说:“能暂时在墙角那里站一会儿吗?那个老鼠夹子是假的。”
幸亏我降落得慢,不然会落在你的头顶上。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你只是抱着个大纸夹子,推推翠绿的眼镜,左看看,右瞧瞧,把我房间中的每一样事物都画下来,你画得挺快,也挺像,可是,事物们已经变老了,包括你自己,正在变老的你用正在变老的笔把每一样正在变老的事物都画在了那张正在变老的纸上,可是这里面,还有一段时间的差距,因为事物们,还要把光和颜色投到你的眼膜上,以便象征性地证明自己存在。
哎呀,最关键的事情,忘了告诉你。
“你到底放弃了什么?为了什么?”我的影子在空中,是一个无限的球体。等我的脚终于踩到了波浪般起伏的地板,我听见你问。我的房间,就像大海,所有顶针,都是海星,禁止猎杀海豹,我的汤勺儿。
“我曾经以为有那样一件事值得我为之放弃他者”,我一边走向床铺一边回答,一边看着两只缀着蓝点儿的苍蝇在床头灯上接吻,一边挥剑切下企图袭击鱼缸中的乌龟的孑孓的嘴唇,“但这只是年轻时的异想天开罢了。”
“可你从来不离开这儿!你不去别的房间。” 你终于躲到墙角去了,却开始画那个老鼠夹,那老鼠夹很老旧了,上面夹着奶酪,还有三根红胡子。我忘了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假的。
还好,我的秤砣变成了救生圈,我奋力游向床底从凉席卷中心抽出了我的暗室,我把暗室的墙纸贴向我房间的四壁,并把最后一道拉锁在你的后脖颈拉紧。我们终于和空间融为了一体,可以比较稳定地开始交谈。
“你看!”我指着暗室东侧靠墙的那个柳木架子,上面摆放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真空玻璃瓶,我取下其中之一,它中央漂浮着一个鲜红颜色的点。
你眯着眼睛,盯着我手里的瓶子。
“这是火焰山。你可以说它是火焰山上的一粒沙子,也可以说它是火焰山上的一滴火,总之在我的记忆里,全部的火焰山都降落在它上面。”
你摇摇头,不置可否,运笔,刷刷刷。
“你看!”我又取下其中之二,它中央翻滚着一条黛黑的线段。
你用结实的手骨敲敲瓶子,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这是女儿国。你也可以说这是一条爱吃煤的龙,或者陈年佳酿里一只苍蝇的眼睫毛,当我回忆起这些尴尬的故事的时候,仿佛正在湍急的江水中央吻着一位良人的眉梢。”
你开始笑,神秘叵测,运笔,哗哗哗。
“你看!”我着急地取下其中之三,一个闪烁的方块在瓶中飞旋。
“这是世界的血,高原的鳞甲,上帝的假牙,革命导师的避孕药。一万只猴子为它变老,一万架钢琴为它长毛。玫瑰花的钝刺儿,绿蜗牛的舌尖儿,冲床工的鞋垫儿,卫生纸的花边儿……”
“你到底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你已经把我架子上的东西全都画完了,笑嘻嘻地问。
我坐上一架天平,沮丧地朝另一边的托盘,投掷潮湿的瓜子皮,我说:
“我不买你的望远镜。”我知道,你就要开始兜售那架长着杏核眼儿的望远镜了,“我不需要看见别的什么。世界不就在这儿吗?”我骄傲而又气馁地指着我的架子,或者,指着我的这些只有本体没有喻体的已经失灵的比喻句。
“为了望远镜,放弃你这些比喻吧,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嘛!”你已经摆放好了你的望远镜,你把它对准了我的窗口向外,却把画好的画儿一幅幅地堆放在镜头前。“来看看!来看看!”你说。我已经把暗室的墙皮,全撕掉了。我的房间,已满十八,免服兵役,准备结扎。
为了它,我也得看呀!
“这是什么?”我问你,指着最后一幅画儿上,一个苍白的三角形。每一副画都让我想起了绚烂的世界和被雨水浇灌的后花园,那被鲫鱼啄破的水面和终夜不息的睡眠,还有南瓜与铁器,还有春天和水晶马的呵欠,还有我为之放弃一切的那则谎言。
可只有这幅除外。
你透过镜头,又把画放在眼前,你想了又想,终于一无所知,终于不发一言。
你画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到底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呢?
我拔下你的一根儿骨头,又一根骨头,拉开颈部的拉锁,把血导进浴缸。对于我的房间,你是一个球形,而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回忆,中间隔着从光源到眼睛的所有颜色,隔着从看见到遗忘的三秒种的距离。
我把你捏成一个三角,塞进一个崭新的瓶子,又把后者抽为真空,放上木架。
“你看!”我取下其中之无穷大,指着透明的瓶子中央一个苍白三角的对她说:
“这是堕落本身。”
她刚刚穿过亿万个美丽的房间来到我的庭院,携带一架绿意盎然的显微镜,抚摸我未被遗忘浸透的双眼。
我也忘了告诉她,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特别是那个老鼠夹。如果她要相信,就要从遗忘学起,掌握数学,吃素,并且转化能量,惯于死亡。
我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
你们明白了吗?
2002.8.30.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