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处
安玛的歌谣,时隔多年,又在林中回响。
年轻的埃亚菲拉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个电磁干扰器在繁密的针叶中固定好,四处走走,确保从各个角度上都看不出破绽。
收工吧——她停下口中嚼着的歌谣,把绑绳塞进包里。天色渐暗。今晚的暴风雪会将自己的足迹完全掩埋,除了黄土之下的老猎人们,没人知道她来过这里。她也不希望有人知道她来到过这里。
五味杂陈,物理上的。她闻到新鲜的针叶,针叶下尚待分解的烂肉,凛冽的风,还有背上电台的金属和工业成胶的味道。记忆里的味道,少了一堆篝火,少了贮藏多月的咸肉和甜浆果,还有刺鼻的硝烟……
突然,回忆里的一缕气息闯入鼻腔。她反复确认没有出错。手捏紧了弩的握把。
就在脚下。
露天的细碎石块,看不清颜色。她用手扒开,崩裂的石块不知滚向何处。隔着手套,她触到一个不是石头的东西。哦,更加刺鼻,古老的皮革衣与粗麻针织毛衣早已分成残片,但它们所遮蔽的,沦为干尸的血肉,就这么暴露在她面前。
自从她的家园被毁之后,据她所知,在没人居住过。这具埃拉菲亚干尸的衣着也是故乡的风格。很明显,他已在这里躺着,至少四年。
很明显,他的手上戴着镣铐,这种粗铁的味道她很熟悉,也很厌恶。四年以前,那些乌萨斯的下层士兵就用当地开采的粗铁做镣铐。看样子,他是被俘的平民,并且并没有列入受害者名单。或许应该带回去,至少让他和无数的灵魂团聚。这或许能稍稍给她些安慰。但不多。
“呼叫罗德岛,呼叫罗德岛,这里是守林人,发现一具平民尸体,请求带回。”
“收到,请发送坐标。”
“K9,B3。”
“收到,9C小队将在半小时内到达。”
风雪在临近。她嗅出了危险的味道。不过已经司空见惯了。她点亮照灯,终于看清了这具干尸的面容。熟悉。怎么会那么熟悉。古老的记忆,顺着深林的风声拥入脑海——守林人。他似乎是守林人的队员。
她不确定,幸好在周围的石块之下她发现了一把弩箭,虽然腐朽大半,但任可辨认形状——一把弩。
他并不在当年守林人的营地里。根据记忆,这里是乌萨斯军队的临时驻扎点。对,没错。他是俘虏?
她并不清楚那场毁灭之后有没有人被敌人俘虏。
一个莫名其妙的猜想涌出,让她脊背一凉——“告密者”。
哦,老天,告密者。她停下了动作。腐烂的气息更浓重了一些,让她有些反胃。
告密者。不可能吧,不,不可能。他的尸体经历过挣扎,伤痕无数,和设想中的告密者形象截然不同。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不,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很奇怪,她很不希望这就是告密者。甚至有些抗拒。她说不出理由,她需要时间去思考为什么她现在会慌张,会这样恐惧。
明明,很好啊,如果他真的是告密者,那也无愧与家乡父老,无愧于林深处的安玛,她身上那仇恨的负担也就可以放下了,她就可以轻松地走下去……
走下去……她脊背发凉。裹在棉服里的身子好像摔在的凉水盆里一般,因为寒冷而颤栗。
不,这绝对不是告密者。敌人理应对告密者优待,因为告密者赠予他们土地与土地下的财富。
可是他们是乌萨斯人……可是他们是那时候的乌萨斯人……
这是告密者,这就是告密者……
她曾设想过无数手刃仇人的场景,也幻想过当仇恨消散后,那轻松的未来。
安玛……帮帮我……
林深处……山雁栖巢……
林深处……游子归途……
林深处……安玛有声……
…………
冷静,现在要冷静。她的思维非常紧张,不安占据头脑,拧巴成一团乱麻,把视线模糊。冷静,冷静,深呼吸。
这唤起了她的回忆——上一次慌张还是那枚炮弹落入营帐的时候。守林人的小队长将她抗在肩上,没走安全的逃生小道,而是另辟蹊径,闯入无人敢涉足的深林。
“安娜莎,不要害怕,安玛会护佑我们的……”
她的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火海。似乎还在眼前,那些号哭夹杂着燃烧的碳与沸腾的腥血,自此刻在了她的眼底。
“往前跑,记住,往前跑,不要回头!
“找到那个告密者!”
小队长从此消失了,她也并没有往前跑。而是藏在树荫之下,等待天明。那时的她以为,自己不再会慌张。
“守林人,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电台适时打断了她的回望,陨星的声音打破宁静,将她从漫无目的的黑夜中拉回。
“……我在……”
她点亮了光标,随后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具干尸。
霎时间,她好像想通了。至少她觉得想通了。
于是她身上的仇恨好像虚无缥缈起来,融进了这片大地,融进了这片深林。但好像有具象成了什么东西,是告密者,还在生命,她并不知道,所以她要去寻找。
或许……等到她行遍泰拉,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每一寸土壤都有她的汗与血之后,她会停下来——也可能不会,她有说不清楚起来。
于是背后的灯亮起,一名黄发的萨卡兹跑过来,将年轻的埃拉菲亚拉起来,又走回那灯火璀璨的地方。
…………
安玛的歌谣,又一次,在深林中回响。
(2023.8.11 首发于森空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