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要有钱和一间自己的房间——伍尔夫女性主义演讲(文字版)
*略有删改,有误请指正
你好哇,这期介绍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这是一篇关于女性与写作的很有名的演讲,伍尔夫说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女人要有钱很好理解——女人只有作为一个完整的人面对世界,她们才能不借助男人看世界;想要不借助男人看世界,就要不依附男人、就要有钱,我一下子想起爱丽丝门罗在激情的结尾格雷斯为什么最终收下了那笔收买自己的钱。女人还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在漫长的时间里面,女人虽然掌管着家庭,她是闺房中的女人、客厅上的女人、厨房里的女人,但是这些房间最终都是要与男人共处的,而男人却可以在家庭里面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书房,女人只能在一个公共的地方开始她的写作。这个地方总是被各种人、各种事打扰——儿子的哭闹、厨房的水壶、丈夫的敲门、邻居的争吵,她们的写作也总是关于这些人、这些事。她们的写作充满抱怨,总是强调自己的命运,而越是如此,男人越是挖苦她,所以女人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所以买房的时候怎么也得4室1厅(笑)。女人不只是成为作家需要自己的房间,每个女人都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没有自己的房间,她始终还是会和过去一样感到绝望,她始终继承了母亲、祖母、曾祖母的女性化的女性,也继承了她们的忧伤、隐忍、不安全感。当女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同事眼中有了固定的样子、在家人眼中有了标准的样子、在自己眼中有了习惯的样子,就是她感到绝望的时候,于是她需要在自己的房间里成为另一个女人,直到有一天她的家人突然会问:刚才那个房间里的女人是谁?这时候她终于有了新的故事。
这期我会尽量地带入女性的视角来谈论以下的问题,当然,一个男人来谈女性与家庭或者谈论女性一定是规避不了男性视角的,他一定不像女性谈论自己时那么得旗帜鲜明,波伏瓦说:哪怕对女人最具同情心的男人也不会理解女人的处境。不仅是男人习惯性以男性视角审视女性,即使女性也是如此。伍尔夫和波伏瓦都谈到,女人与男人合谋共同建立了男权社会,女权在过去大段时间里面也是以男性视角来对待自身和其他女性的,女人之间的矛盾不比跟男人的少,女性的觉醒和启迪总是依赖于男性,即便女权运动本身也并非是女性自觉发起的,波伏瓦在她的《第二性》里面谈到,女权运动从来都不是女性自主的运动,它是政治的运动、是政治的工具(这不是坏事),它的意义在于揭露时代的弊病。如果你要问我,那些描述女性苦难的小说、电影它的本意是什么,它们最终都指向了制度的改革。而政治是男人掌握的,即便今天女性参与到政治中,但依然是男人站在场中。所以你会发现,男人的写作是涵盖了所有人的。人文主义解放的是人,本质上并没有做性别的区分,因为男人可以独立出场,而女人是伴随着男人出场的,所以女性最终在水涨船高中获得了人的权利,但在自身的价值探索中她们依然会陷入到新的苦恼。波伏瓦说: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的,因为是后天的,所以她们即使独立了也依然面临着构成她的整体背景所带来的一种不安定。女性为什么是后天的?今天我们会谈到男性化的女性和女性化的女性,而女性化的女性中的前一个“女性”,就是指的女性在男权社会长期形成的女性品质的一个总和,最终我们把它定义为女性,它呈现为取悦男性;而女性化的女性的后一个“女性”才是性别中的女性的这样的一个标识。至于男性化的女性,则是女性觉醒之后同男性一样面对世界后的这样的一个状态,但它同样面临着一个具体的问题——它总是以男性价值为标准。职场中的女性,常常会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于是今天的女性主义才要更深度的来讨论,作为女性这个性别它的价值是什么。
今天我们讨论女性的价值,总是会谈论女性要不要彻底地走出家庭,这个问题在伍尔夫时代之所以如此得明确,是因为女人只有走出屋子才能获得解放,是因为她们被迫关在屋子里面太久了。没有选择而并不是否定掉了家庭不会给女人带来价值感,甚至带来创造感,但毋庸置疑——家庭生活缺乏一种创造性,它过于重复又空间狭窄,让女性呈现出非常压抑的一面,受限于她们当时的文化教育背景,以至于她们没有语言的能力,她们总是以喜怒无常的哭诉表演出来,在伍尔夫的《到灯塔去》里面,女人一生坐在屋子里面,她联系世界靠的是一扇窗户,她们从窗子里面看到外面的世界,无法走出去,只能等待——等待男人回来、等待新裙子、等待孩子成年、等待婚姻可靠、等待餐桌上的自我肯定。她们不多的交际来自于餐桌,伍尔夫在《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里面,都会描写餐桌上的女人,她们属于中产阶级的女人,她们掌握了餐桌上的人际关系,她们只有在这个时刻才确立自我,周旋在各种人际的关系中,照顾男人控制不住的情绪,生怕他们搞砸了一切。我曾经聊过我的母亲,她在饭桌上总是害怕我父亲和别人发生不愉快的一些争吵,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试图化解,她总是充满着紧张,她的饭局是劳累的。你会发现女性是敏感的,因为她总是面临着只能观察而不能随意地评论;男人似乎总是相反的。于是女人发现情绪的点总是莫名的、看似无来由的,她总是旧事重提放不下很多事情,但又学会了隐忍。有时候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丈夫和孩子也看不懂,她在厨房里面洗碗的时候会突然哭起来。那么,关于女性的这种对生活家庭的隐忍,有很多,比如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爱丽丝门罗的《熊从山那边来》,最后都呈现了一个女人一辈子都知道男人在外面曾经有过女人但是她永远没有说出来,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提醒了他。那么波伏瓦把女人要工作作为女性身份独立的一个标志,另外一个德国的女性心理学家则把性自由作为女性内在独立的一个标志,后者有待商榷。当女人不再成为男人的仆从的时候,她过去执意地通过自恋、爱情、婚姻、宗教等等获得的这种存在感现在可以作为生产者和自主的人来获得了。
那么今天她们所遭遇的困境是什么呢?是男权社会长时间带来的让女性对职业前景和人生价值的一个新的矛盾,它不再是简单的直指男权,而是女性自己内心面临的不安以及价值的分歧。有时候她要学会丢掉性别,成为男性化的女性;有时候不得不强调性别,回到女性化的女性。女性主义一直在进步但又总觉得像是回到了起点。我借用波伏瓦在《第二性》里面的一段话:今天有相当多有特权的女人,她们在自己的职业中获得经济和社会的自主,当人们探索女人的发展和未来时质疑的正是她们,女性主义者和反女性主义者之间的争论,正是因为她们而旷日持久。反女性主义者认为,今天剪发了的女人在世界上没有取得任何重要建树,另一方面她们很难取得内心的平衡;女性主义者则夸大这类女人取得的成果,却对她们的不安视而不见,事实上绝不能说她们走错了路,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并没有在新状况下获得安定,她们还只是走在半路上。经济上摆脱了男人的女人,在道德社会心理状况中并没有达到与男人一模一样的处境,她从事和投入职业的方式取决于她生活的整体形式所构成的背景,然而当她开始成人生活时,身后并没有和男孩子一样的过去,她没有受到社会的同等看待,世界对她呈现出了不同的前景。这是波伏瓦时代对女性和男性创造的价值的大小做的一个争论。今天来谈论这个问题是愚蠢的,就好像谈论穷人和富人谁创造的价值更大一样,他们是相互依赖协作的,本不应该一个性别向另外一个性别证明什么,也不该煽动一个性别跟另外一个性别去对立,他们的价值本该是不同的,但是在运动初期她总是要证明,因为不证明意味着自己感到一种弱,她无法摆脱过去男性的强,而要证明自己不弱不得不采取男性意识下的价值。那么在我们的女性运动的早期,也有过这样的一个很好的说明的例子,比如《队长我也行》——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关于生产队的老电影,我就记得这句台词了:一个女同志不满队长安排自己做后勤,她说男同志可以挑200斤的担子,队长我也行,然后向队长投以坚定的目光,一个月之后她浑身是伤,但是她不说出来,最后终于晕倒了。这个电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留下了阴影,我见不得我母亲跟我父亲抬一样重的东西,那是伤害女性,还是在所有女性主动要求下被伤害。我要是队长的话,我肯定告诉她:姑娘你不行。虽然故事蠢了一点,但表达的观点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今天,职业为女性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伍尔夫说的话我比较爱听,他认为女性还是应该处在被保护中,但这种被保护并不是一种交易、并不是一种依附,而是世界要向女性呈现属于她们的前景。我记得早些年大家喜欢拿一些有建树的女性作为标杆,居里夫人、伍尔夫、海伦凯勒等等,以她们作为女性社会价值的一个讨论,也许这就是波伏瓦说的——反而加重了她们的不安。男人走向世界的时候他是艰难的并且他走了几千年;女人走向世界时间很短,那势必更加地艰难。何况大多女性在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得不面临着工作与家庭的双重困境,于是也向男性提出对女性价值的新的一种认同。跟男性过去对自己的价值表现得很不一样——如果一个女人不结婚但是有性伴侣,你要怎么看待她?如果一个女人结婚了但不想要孩子,你要怎么看待她?如果一个女人不工作也不照顾家,她要写一本小说,你要怎么看待她?如果一个女人工作要求男人回归家庭,你会怎么看待她?这些问题常常以相互不理解而出现,男人认为女人已经获得了一种平权了,但她们总是要表现出额外的索取,这时候男性还是在以习惯的男性视角来审视女性。那什么叫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呢?很多时候男人自己是觉察不到的,包括我,但是我也理性地告诉大家,男权社会并非一天两天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这种合作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所以男性视角也要分恶意和无意。那所谓恶意是什么?比如公司里面一个男人说:你看这个小陈天天穿得非常漏,她肯定是一个非常随意的女人,这就是恶意的,他习惯性地认为女性总是在献媚男性的、总是取悦男性的;而无意的那种是:小陈啊你剪一个短头发,你看看人家小林长头发多好看,小家碧玉的,这里他习惯性地觉得女性必须要有一个符合他心中的女性审美的一个品质。这些就是男性视角下对女性的一个凝视。如果要深究它,也许无论男女谁都逃不掉,每天的十句话里面有五句话都是,所以我们也不要变成语言上的一种审查了,那会让大家觉得很累很紧绷。也正是这种男性的视角,导致女性在过去的时间里被赋予了更多的美好的品质,于是神女便出现了,当女人回到人,她身上被额外赋予的众多美好品质也将逐渐地一点一点消失。男人要意识到这个问题,而男人常常也为此感到难以接受,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女性同样也在男性身上赋予了很多的美好品质,同样也在凝视男性,比如男人不能窝囊、不能小气,不能外遇(*私以为外遇和窝囊小气不能相提并论)等等。那这些品质如何形成呢?正是女人长期依附于男性,所以希望自己的男人是强大的,才能获得一种家庭的安全感。所以相互赋予的品质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这样形成的,于是我们今天会有一些刻板的说法,比如男人会说:现在的女人啊;女人会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些话把全人类都否定了。
我们今天很多的讨论要么停留在女性觉醒之前——表现出来的对话都非常的疯狂,非常的不理性,有些社会新闻下面的评论,觉得女性还应该遵循三从四德,女人不该穿什么衣服,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参与这些讨论,因为最后除了吵架毫无意义;还有一些讨论停留在运动初期,我们知道任何运动的初期都表现出要跟过去彻底决裂的态度,以至于很多时候是过激的,所以往往各有道理,比如独立女性摆脱不了男权意识,女性回归家庭是否就意味着失去了自我价值?女性化的女性是不是本质上还在取悦男性?女强人为什么还要找比自己更强的男人?女性无时不刻感觉到自己在被男性视角凝视。这些问题都是要放到具体的人身上才成立的,它无法像运动初期一样,以统一的一个纲领来一概而论、来一视同仁了,毕竟当女性在集体运动结束之后还是要回到各自的具体的家庭里面的,所以它呈现的应该是每个人具体的境遇。
人总是根据童年的境遇、家庭的环境、教育的背景甚至外在条件的总和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和选择,它不该变成静止的价值判断,否则我们和过去无异。当然互联网时代的语境是粗暴的,每个人只愿意带入自己的这一个境遇,对一件事做出简单的一个审判,他是服务于自己的,他的目的也是宣泄自己的。我们今天本该讨论的问题是什么,我认为是女性的价值如何跟男人达成一种一致,当男人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会真正地关注到女性的困境。男人常常认为女人可以自由选择职业了便是平权了,女人在家也没有那么多的体力活了,也可以去交际、去旅游、去健身,也不像过去那样被关在屋子里面了,但是男人意识不到女性反抗生活的点其实和男人是不一样的。伍尔夫说:当女人身居屋子里面的时候,她是记不住某年某月某日做了什么的,因为她始终做着一样的事情。她沉默又孤独,所以她和男人反抗生活的声音变得不一样——男人在太阳底下追赶一只动物时,他可以为生活的艰难发出怒吼,而女性在昏暗的房间里面对抗生活的时候只能发出低沉的呢喃。他们一个走向外部的残酷,一个走向内部的哀怨,一个变得粗暴,一个变得阴郁。在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里面,母亲总是喋喋不休的,而父亲总是装沉默,他们相互不理解对方对抗生活的那个反抗点在哪里,于是一部分女人总是用古典的生气法:摔碎盘子跑到卧室里面躲起来哭泣,而另外一部分女人则离开了厨房,走进只属于自己的房间。
韩国女作家金爱烂的小说里有一篇叫《虫子》的短篇,讲了一个怀孕的女性在一个快要拆迁的阴暗的公寓里面生活,她每天听着拆迁的巨大的噪音,只能等着丈夫来敲门。没有丈夫的时候她只能非常敏感地留意着家里出现的虫子,因为在家庭这个空间里面她的空间太小以至于女性们敏感于每个角落发生的细小的变化,敏感于丈夫细微的动作,她一旦发现任何的异常就变得不安全了。当然了这些文学化的描述总是让人感到家庭里的女人有一种好像毫无希望的、一种灰色的绝望,事实上也并非如此,别把大家吓着了。家庭中的女人必定也有她的价值感的,恰恰很多女性一面工作一面应付家庭,这反而成了女性新的价值困惑,而大多男人理解不了这种向内的、无声的反抗,他们都选择了不予理睬,于是所有的妻子都相信波伏瓦的一句俏皮话:女人最终都嫁给了理想丈夫的替代品,而理想丈夫终究是结婚后的一个产物。从务实的角度来说,我们总希望丈夫不是家里的一个局外人,他们不只是吃饭、看电视然后到处找不到袜子,而这样未免又对丈夫过于苛刻了(*私以为这并不苛刻)。如果说女人一边工作一边还要回归家庭,对女人又是双重困境,而那些不回归家庭的女性总归是少数的,她们依然有一天也要面临着孤独的困境。生活最终呈现给我们的其实从来都是最原始的人类困境,而人又无法把一切失落都归咎到时代,否则他无时不刻都感到被敌视,即使快乐来到,他也总是首先怀疑。
最后我依然还是想用伍尔夫的一段非常文学的话来收尾,因为我发现在很多问题上面越是去深究越空洞,这期稿子我本来准备了很多题材,但是我最后决定决定全部删掉了。我起初总想得到一个非常的有趣的、高级的、让大家很震撼的这样的一个答案,但是我发现没有。起初我谈论了神圣女性,厌女症、女性化女性、后天母性、生殖自卑等等,这些话题我觉得全都可以删掉,它们都不如女人要有钱还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来的重要。
「房间与房间大不相同,有的安静,有的喧嚣,有的面朝大海或者相反正对监牢大院,有的挂满洗净的衣服,有的被猫眼石和丝缎装点得生机勃勃,有的像马鬃般坚硬,有的如羽翼般轻柔。只需要走进任何一条街上的任何一间房子那种极其复杂的女性力量就会一股脑地扑面而来。哪里会有别的可能?千百年来女人一直身居屋宅,时至今日,凡间的四壁早已浸透了她们的创造力,其实砖石灰泥早已不堪重负,这股力量不得不诉诸笔端,或写或画,或从商或从政,但女人的创造力和男人的完全不同,我们必须断言这种创造力若因受阻、因荒废而无法发挥那真是太可惜了,因为那是历尽了千百年最严苛的管束后所赢得的无可取代的力量。如果女人像男人那样写作,像男人那样生活,看上去也像男人,那也太可惜了。因为既然女人男人各有不足,世界又如此辽阔丰富,一种性别何以成事,难道教育不该彰显差异、突出个性而非舍异求同吗?毕竟我们的相似之处已太多了,如果有位探险家探险归来告诉我们还有另一种性别的人正从不同的枝叶间仰望另一片天空,岂不是对人类做出了更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