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语录 | 昂热篇(上) (持续更新)
希尔伯特·让·昂热这一生都没有认过输,从很多年前和梅涅克·卡塞尔在剑桥大学的草坪上相遇开始。因为是第一代狮心会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是唯一一个见证了秘党的旧时代和新时代的人,是卡塞尔学院的校长,所以不能认输,他认输了就是第一代狮心会认输了,就是卡塞尔学院认输了,就是秘党认输了。总有些男人会这样过一生,要把一切扛在肩上往前走,直到真的走不动了。不认输的人生真是太累了,现在终于可以认输了,因为他就要死了

昂热与龙王近距离接触过,受伤之后跌入了地窖,处于假死的状态。他于第二天早晨复苏,见证了一生中最悲惨的景像,尸体堆积如山,人类和死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相互拥抱,它们并非谅解了对方,而是抱在一起撕咬。唯一站着的人是梅涅克·卡塞尔,可那只是一具尸体,拄着破碎的长刀。在那之前昂热大概从未想到人类和龙类之间的战争是那样的决绝,那样的残酷,那样的血流成河。在这场战争里只有一方能活下来,哪怕你身上能动的只剩下牙齿,你也要爬过去咬断对手的喉咙。
昂热用双手从尸堆里挖出了自己的朋友们,把他们烧成灰烬。他埋葬了那些灰烬,也埋葬了自己的往事。秘党找到他的时候他独自行走在旷野中,就像行尸走肉,他获救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世界原来是这么残酷的”,然后晕倒。当年的医生说不敢想象这样一个重伤濒死的病人曾有那么大的活动量,徒手挖出那么多具尸体再收集木柴举行盛大的火葬,医生说必然有某种惊人的精神力量支撑着这个身体千疮百孔的年轻人。之后昂热沉睡了整整一年才再度苏醒,医生几乎以为他不会再醒来了。
年轻人谛视着昂热的表情,而昂热没有任何表情。
他决意奏响这场谈判中的最强音,拍着昂热的椅背:“往前看,校长阁下!那些死去的朋友,我们缅怀他们,但也别为死人开价太高。历史就是钢铁的车轮,总有些人垫在车轮下,这是他们个人的悲剧,却是历史的必然!我们不能总沉浸于悲伤中,对他们最大的缅怀,是享受他们为我们带来的和平生活。在未来就要开启的时候,过去的分歧,还老记着它干什么呢?一旦龙族灭绝,混血种就是进化树的顶端,人类无法和我们相比,”年轻人深深吸了口气,“我们将成为……新的龙族!”
“新的……龙族?”昂热微微点头。
他低头闭目,出神地哼起了一首歌。等待他回答的年轻人们都愣住了,但他们听出了那首歌,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咏叹调《莱茵黄金的魔力》。侏儒阿尔贝里希对着莱茵河底拥有神奇魔力的黄金发出赞叹,但守护三女神无情地嘲笑了他的丑陋和奢望,于是他愤怒地偷走黄金,铸成了代表权力的指环,同时也注定失去幸福。
接下来的一瞬间里,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在年轻人的身上,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炸裂为几百条碎布四下飞散,肌肉分明的身躯全部裸露出来,只剩下浆得笔挺的衣领。
而盯着昂热的人所见的一切更奇怪,忽然间,安然端坐的昂热消失了,被他举起的那只香槟酒杯却还在半空中,悬停了瞬间之后,自然下坠,落地粉碎。金黄色的酒液飞溅。
在下一瞬间,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坐在了那张高背椅里,茫然四顾,就像是等待理发师来为他剃须。
他的理发师就在椅背后。昂热手里旋转着一把大约20厘米长的折刀,刀锋的光芒在年轻人的下颌闪动。大马士革钢特有的花纹遍布刀身,狂乱美丽。他还在哼唱那首歌,《莱茵黄金的魔力》。
年轻人不敢动弹,现在他们坐的位置交换了,高度优势立刻逆转,威压感山一样重,把他死死压在椅子上,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那修剪得很精致的短须随风飘落,同时他听见自己的皮肤裂开一道小口,如此清晰,而后裂缝越来越长,横贯整个面部,血线慢慢浮现。
“其实我听你说话的时候,一直想给你修修胡子。”昂热微笑,“不过不小心出血了,那就不收费好了。”
“嗨,昂热,别跟孩子生气。”汉高淡淡地说。
昂热吸了一口雪茄,“总得教育教育,你知道我是个教育家。年轻人,你难道不知道你在纯血龙族的眼里就是侏儒么?你拥有他们的血统可不完整,你说着大话而又心怀自卑。新的龙族?别开玩笑了,你只是意图偷窃那黄金。”他把一口烟喷在年轻人脸上,“你关于历史的演讲很精彩,是啊,伟大的人物不会在乎某些人的死去,因为他们的视野更广阔。我年轻时在圣三一学院读书,老师也说掌握权力的人要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历史,就像站在山上俯瞰一场战争。那些人蚂蚁一样互相践踏着死去,但你不会感觉到疼痛,因为他们离你太远。你风度翩翩,衣袖上不沾染一点血迹,真是太帅了!可我不行,因为我的位置不在山巅上,我就在那个战场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我周围死去,他们的疼痛围绕着我,我看见他们的脸、他们的血、他们断裂的身体,每一张脸都是我熟悉的,都是我的同伴。汉高,我从来不是个冷静的人对么?”
“你不是。”汉高淡淡地说,“你只是很酷。”
“所以我已经杀红眼了。你能跟一个杀红眼的人讲历史的车轮么?”
“不能。”汉高赞同。
“汉高我建议你给你的孩子们多讲讲朴实的人生道理,告诉他们华尔街那一套并不适用在杀红眼的亡命徒身上,你们想要跟我开价,先得明白我是什么人。别跟我说‘别为死人开价太高’,搞得我好像是个交易尸体的食尸鬼,更别跟我说什么‘新的龙族’,一切的龙族,无论天生还是自命的,都是我的敌人!”昂热弹掉雪茄的烟蒂,“当过我敌人的人,下场都很糟糕。”
“不过我同意你关于弗罗斯特的评价,他就是只喜欢乱蹦的斗羊,修辞学学得不错。”他拍了拍年轻人英挺而木然的脸,推门而出。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听见壁钟的“嚓嚓”声。
年轻人们都来自优秀的混血种家族,是新一代的精英,是家族的代言人。他们的视觉和听觉都远比人类敏锐,他们中有些人是天生的射击手,能用不戴光学瞄准具的普通军用步枪轻易命中一公里以外的目标。但刚才那一幕没有任何人看清。昂热的行动中似乎有一段时间被凭空切掉了,前一瞬间他安然端坐,后一瞬间他手中的折刀旋转,在那个消失的时间段里,他们中的一个失去了细心留了很多年、颇有艺术家气息的小胡子。
只给你一把折刀,你能用多长时间剃完一嘴小胡子?怎么也得半分钟吧?那么……昂热偷走了他们半分钟的时间,半分钟里一个人能刺出多少刀?13刀应该不是问题,足够杀死他们所有人!
刺骨的寒气还留在那个失去小胡子的年轻人的喉间,他捂着脖子,粗重地喘息。所有人的衬衣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们呆坐在那里,竭力回想时间被斩断的瞬间,昂热身上爆发出的灼热的威严,那是随着血统燃烧而生的某种自发领域。先民的传说中,屠龙者不能直视龙的眼睛,因为和这种生物的直视会摧毁任何意志不坚定者的内心,甚至毁灭他们的灵魂。
龙威!
汉高把一张手帕在冰桶里浸了浸,递给受伤的年轻人,“擦擦脸。没关系,我没期望你能够和他达成什么协议。我只是想探探他的口风。你做得不错。”
“哦哦。”年轻人惶恐地接过手帕按在脸上,冰水混合着血一路往下流,染红了他的衬衣袖口。
“看来我们贸然提出合作有些冲动,秘党表现出相当抗拒的态度。”另一个年轻人说。
“未必,卡塞尔学院确实需要我们的帮助,仅以他们的实力,要挑战四大君主胜算太小。不过,记住这个教训,在希尔伯特·让·昂热的面前,你可以跟他谈条件、开玩笑,但别尝试挑战他的底线。”汉高转向那个受伤的年轻人。
“底线?”
“不要触犯他死去的同伴,”汉高拄着拐杖,吃力地站了起来,“昂热已经130多岁了吧?130多岁的老人,早该把棺材准备好,安详地听孙子讲故事了。可他安静地坐在我面前喝着香槟时,我却觉得他的身体紧绷着,随时会暴跳起来,就像是条捕猎前的鳄鱼。”他拉开抽屉,摸出两柄金色的老式转轮手枪。他卸下一颗子弹放在桌面上,0.5英寸马格努姆手枪弹。这种子弹即便不改造也可以一枪打翻河马,而这颗子弹的头部刻有炼金武器特有的神秘花纹。
炼金转轮——“德州拂晓”。
年轻人们互相看看,知道自己对待昂热的态度太过轻率了。汉高已经很多年没有拿出这对曾经书写混血种历史的炼金左轮了,他已是混血种中地位超卓的家族领袖,动武早已不是他的工作。但和昂热见面时,他却时刻处在武装的状态。
“跟他对面我不能不警惕。我和他差不多年纪,可我已经老得快死了,他还生龙活虎像个年轻人。为什么?科学研究会告诉我们,人的年纪取决于内心的欲望,50多岁的电影明星看起来像小伙子一样风流倜傥容易冲动,50多岁的公司职员却挺着一天天变大的肚腩准备退休,因为电影明星们有更大的欲望。欲望让人年轻。”汉高顿了顿,“昂热的欲望……是复仇。这种欲望比其他任何欲望更加生机勃勃,就像有毒植物的种子,会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大树,最后让树的阴影把人的整颗心都罩住。”
“真羡慕他的年轻啊,”汉高把玩着那对炼金转轮,轻声叹息,“还有那野火般的……欲望。”
“哦,”昂热点点头,双眼迷离,好像思绪飞到了遥远的时间尽头,“我在剑桥的时候,人们的审美和现在不同,女生们都穿着白绸长裙和牛津式的白底高跟鞋。我在叹息桥边捧一本诗集伪装看书,看着女生们在我面前走过,期待风吹起她们的白绸长裙,”老家伙吹出一缕轻烟,露出神往的表情,“露出她们漂亮的小腿。噢老天!棒极了!我当时觉得自己就是为那一幕活着的!”
“喂!这话题到底哪里哲思,哪里深沉了?跟我完全是一丘之貉好么?”
“但现在她们都死了,有时候我会带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去拜访她们的墓碑。”老家伙幽幽地说。
“喂!这份深情款款和刚才的色迷迷怎么就有机地融汇在一起了?”
老家伙不理睬他,自顾自地讲述:“我还常回剑桥去,但那个校园里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我曾在那里就读的一切证据也都被时间抹去了。我总不能拿出当年的毕业证书,对人说我于1897年毕业于剑桥神学院,那样他们会认为我是个疯子,或者怪物。我跟人聊天说我只是个游客,年轻时很向往剑桥。一个人走在校园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们穿着T恤和运动鞋,拿着各种手持式电子设备,他们不再讨论诗歌、宗教和艺术,而一心钻研如何去伦敦金融城里找份工作。可我留恋的那些呢?我倾慕的女生们呢?她们漂亮的白绸长裙和牛津式白底高跟鞋呢?我们曾经在树荫下讨论雪莱诗篇的李树呢?都成了旧照片里的历史。我和年轻人们擦肩而过,就像是一个穿越了百年的孤魂。”
他以前上课开小差读《射雕英雄传》,一代高手黄药师看到女儿不乖,非要跟傻小子郭靖不离不弃,不禁想起死去的老婆,挥手打死两匹骏马,悲从中来,狂吟西汉大儒贾谊《鵩鸟赋》中的名句说,“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名头不小武功不高的二把刀侠客韩宝驹听不懂,就问他兄弟朱聪,老东西搞什么飞机?朱聪有点文化,解释说,老东西的意思是,人这一生就是很煎熬呀,好似一个大炉子把人放在里面烤,心里很难过。韩宝驹很不屑说,奶奶的!老东西武功那么高,还有什么苦恼?
十个人里大概有九个会觉得韩宝驹没文化,只有路明非觉得韩宝驹说得对。黄药师老侠那么文艺又那么容易难过,让他与韩宝驹对调一下身份,他换么?韩宝驹神经大条又欢乐,到死都在跟好兄弟们讲义气,就是武功差点。如果黄老侠不愿意换,就说明他的难过很虚伪。
什么高手最寂寞?孤独的人都是装腔作势
“今天的剑桥对我而言只是一百年前那个剑桥的幻影,但我还会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回那里去。站在那里我仍会觉得温暖,隐约闻到一百年前的气息,记忆中的白绸长裙和牛津式白底高跟鞋又鲜明起来。”昂热轻声说,“我没有亲人,最好的朋友都死了,在混血种中我都活到了令人悲哀的寿命。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剩下的值得留念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就算我把所有龙王都杀了又怎么样?我的剑桥还会重现么?我的朋友们还会复活么?我仰慕的女孩们还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和她们同样变成枯骨的丈夫离婚来投奔我的怀抱么?穿着我最喜欢的白绸长裙和牛津式高跟鞋?连我都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都随时间流逝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也太脆弱了。”
老家伙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眼角拉出锋利的纹路,“但是!我依然不能允许龙族毁掉这一切,如果他们毁掉剑桥,我连缅怀的地方都没有了,如果他们毁掉卡塞尔学院,我就辜负了狮心会朋友们的嘱托,如果他们毁掉我暗恋过的女孩们的墓碑,我必须和他们玩命。因为我生命中最后的这些意义……虽然像是浮光中的幻影那样缥缈……但也是我人生中仅有的东西了!”他用力把雪茄烟头喷出车外,“谁敢碰我的最后一块奶油蛋糕,我怎么能不跟他们玩命?”
路明非傻了。
见鬼!从没想过……原来这老家伙……是那么一个“孤强”的男人啊!他开着豪车、穿着订制西装、挎着美貌少妇风头很劲,像个老得离谱的花花公子,可他这股凶狠的劲头暴露出来,真如那把从不离身的折刀般慑人。
“别指望我这次免费哦。我发展你这么个客户容易么我?你泡妞我送花、你买东西我花钱、你仗剑屠龙我鞍前马后伺候着,就差端茶送水了我。”路鸣泽对路明非一笑,嘴里说得刻薄可那笑容还是清澈无尘的,荡漾着温暖的阳光。
小半截钢轨断开了,剩下的一大半靠着主钢梁的支撑才没有倾塌,流动极其缓慢的时间里,半截钢轨正以末日般的美感缓慢地坠向地面。
昂热忽然动了一下,好像要从束缚中挣脱。路鸣泽的脸上透过一丝狰狞,一闪而逝。
“搅人生意的人最可恶了,”他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色,“那么局面就先交给他好了。”
瞬间路鸣泽就不见了,这种干脆的消失方式就像是用橡皮擦掉一道铅笔痕。一只仿佛凭空出现的手抓住了路明非的衣领,“夏弥、明非、子航!”昂热低沉的声音响起。
过山车缓缓上升,半截钢轨缓缓下坠,路鸣泽的消失并未导致时间恢复正常。否则就算昂热老当益壮一身虎胆,也不敢打开安全锁从前排伸手过来拎他们。
“是‘时零’!”楚子航反应过来,昂热的言灵能力恰好是延长时间。
“怎么了?”夏弥茫然四顾。
路明非心里一凛,夏弥的嘴唇上方,用黄桃酱画着两撇黄色的小胡子……路鸣泽原本不会在现实里留下痕迹,但无论是前次的油条还是这次的黄桃酱胡子,他似乎具有了打通梦境和现实的能力。
昂热指向远处,楚子航和夏弥的脸色都变了。
天空湛蓝、白云飘浮,白色的鸽子展开双翼近乎悬停在空中,好像被塑在空气里的白色蜡像,但是半截轨道正缓缓下坠。
“能有多少时间?”楚子航问。
“我们只剩下6秒钟,在我的领域内我能把时间延展大约50倍,也就是300秒。”昂热说。
“‘时零’的效果一直是个秘密,但是我猜它并不是真的减缓了时间流动的速度,而是改变了我们几个对于时间的感觉。”楚子航说,“其实是我们变快了。”
“对,但是对人类无效,没法让人类也加速。”昂热说。
“快点!时间不多了!”夏弥在前面呼喊。
昂热始终端坐在前排,凝视前方,瞳孔灿烂如金,插在西装扣眼里的那朵深红玫瑰以放慢了几十倍的速度在风中摇曳破碎飞散。不是老家伙刻意要摆什么拉风造型,路明非爬了过去,看见昂热飞散的鼻血和玫瑰一样红得惊心动魄。
他在全力维护“时零”的领域。这种高阶言灵的领域像是汲水般消耗昂热的精神,开始只是精神疲倦,现在连肉体也支撑不住了。
“校长你在飚血哦。”路明非手欠就给昂热擦了擦。
“这种时候你还能那么脱线,校长就差飚泪了……”夏弥满脸黑线。
“回头看一眼,大概你就开不出玩笑了。”昂热低声说。
路明非扭头往后看,默默地打了个寒战。那么多张扭曲的脸摆在一起,就像是一幅渲染绝望的美术作品。每对瞳孔中都透着坠落的半截轨道,张到极限的嘴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吼,却被“时零”拉成小提琴般的长音。这些乘客也都意识到了他们正在奔向死亡。路明非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下脸能扭曲到这种程度,即便是上车前路明非多瞄了几眼的那个美少女,此刻看起来也像是獠牙毕露的女鬼。
不……像是在地狱受苦的灵魂。
“你记得么,我跟你说过我的朋友梅涅克。”昂热轻声说,“我们最初一起创立狮心会的时候,他经常和我喝酒,然后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和龙王对面,死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应该赶快逃跑。‘总得有人传承我们狮心会的灵魂吧?’他总是那么说。‘那么谁该活下来呢?哦,其实我还是蛮想活下来的,不过我觉得昂热活下来比较好。他是个讨女人喜欢的家伙啊,基因学上说讨女人喜欢的家伙都是基因比较好的,他有潜力成为一个花花公子,跟无数的漂亮女人生无数的孩子,把他们都培养成狮心会的新会员,哈哈哈哈。’”昂热学着那个男人的笑声,仰头看着人造光源点亮的天空,“后来真的是他死了,我活了下来。”
“我刚进剑桥读书的时候拿的是奖学金,没有什么钱。有钱就会去定做些漂亮的衣服,想引起女生的注意,却常常得饿肚子。梅涅克那时是我的师兄,总是邀请我去他那里吃饭。他擅长做鹅肝,经常自己下厨。我就喝着红酒在旁边看他忙忙碌碌。我说梅涅克你太棒了,他说你可不必感谢我,你将来可以给你的师弟做饭。如果你的师弟也给他的师弟做饭,那就真是太棒了……哈哈哈哈。”昂热笑笑,“你不知道他多爱笑。”
“我刚才开玩笑的,”他扭头看着路明非,“我不会在这里养老的,我已经作为‘最后一人’独自活过一次了,足够了。”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仰头看着头顶,一只黑色的铁箱正从悬空轨道运往地底深处,“我们真的有机会么?”
“不知道,”昂热耸耸肩,“记得我在芝加哥跟你说的么?那是我仅有的,为了那些,我不惜代价。”
他扭头看了一眼半空中的黑色铁箱,“龙王康斯坦丁的骨骸,全世界现在唯一一具可以确认的‘龙骨十字’,原本一直在炼金实验室里做分析,不过不得不运往最深处埋起来了。对它有兴趣的人太多。”
“假设真的是龙王,以他那种尊贵而暴虐的生物,没有直接进攻,却只是发动了两次暗杀式的袭击,说明他的力量还未完全恢复。昂热从青铜与火之王那里得到了一个重要结论,从埋骨地中苏醒后,龙王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这段时间里他们就像是初生的脆弱婴儿,当然,跟人类比已经是强绝的君主了。那么,我们初生的龙王婴儿为什么要急于出击呢?他会把有限的力量优先用在哪里呢?”弗罗斯特悠悠地问。
帕西沉吟了片刻,“应该是有他不得不优先消灭的对手。”
“对,他迫不得已。这么说来他在六旗游乐园偷袭昂热发起攻击毫不奇怪,昂热是所有龙王都会警惕的对手,那么为什么他会攻击火车南站呢?”弗罗斯特在一张纸上写下两串名字递给帕西,“昂热不是龙王的真正目标,他的真正目标是这两份名单里重复出现的人。”
帕西看了一眼,第一份名单是“雷蒙德、楚子航、路明非”,第二份名单则是“昂热、楚子航、路明非、夏弥”。
“楚子航和路明非?”帕西说。
“把路明非也划掉,他的目标是楚子航。”弗罗斯特说。
“明白。”帕西对于弗罗斯特的决断风格很习惯了,弗罗斯特往往靠着直觉一击中的。
“楚子航身上有些事情无法解释,需要把他置于我们的控制之下。从那份来自中国的资料分析,他有过一些跟龙族有关的神秘体验,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校长?”楚子航吃了一惊。
病房里静悄悄的,每天穿梭来往的医生护士都消失了,昂热坐在床前,用手帕缓缓擦去折刀上的梨汁,而后收起,塞进衬衣袖子里的皮鞘中。
“掌握这种技巧有多久了?”昂热低声问,直视楚子航的眼睛,“别试图隐瞒,我就是狮心会创立时期的成员,我知道你使用的那种技巧。你在过山车轨道上显示出‘龙化’的迹象,一般混血种绝对做不到,凭自我意志把血统高度纯化,倍增言灵之力,领域极度扩张,甚至体表出现龙类的特征!”
“两年。”楚子航说。
“就是说在你成为狮心会会长之后不久,你就掌握了这种技巧。”昂热点点头,起身在病房中踱步,“你是从狮心会的原始档案里总结出这种技巧的吧?”
“是。”
“匪夷所思,”昂热叹了口气,“狮心会的秘密资料是从创立开始积攒下来的,那时候甚至还没有图书馆,因此某些资料在图书馆里是找不到的。但那也是不完整的,作为创始会员,我取走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关于‘爆血’的部分。而你居然从蛛丝马迹中重现了这种禁忌的技术。很了不起,必须承认。但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取走那些资料么?”
“‘爆血’会让人产生很强的攻击性,也就是‘杀戮意志’。”
“是,所谓‘杀戮意志’,是龙族特有的精神力量。从生物学上说就像是野兽会因为血的气味而兴奋,这是基因决定的,称为‘嗜血基因’。而龙族在愤怒状态下会有攻击一切目标的冲动,爆血之后,混血种的杀戮意志也会提升,温和的人可能变得如野兽般残忍。但这还不是‘爆血’技术成为禁忌的原因。”
楚子航点头,“我在听。”
昂热沉默良久,“其实学院的课程设置里,关于混血种的由来,被刻意地忽略了。有些事情太过肮脏,我们不愿意讲述,有些事情接近禁区,我们不敢公布。但是对你,大概可以说了,你已经踏进了禁区。”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世界上本不该有混血种存在。龙族不屑于和人类混血,就像是人类和其他灵长类没有混血一样,因为不可能有人愿意和大猩猩尝试生育后代,即便在试管中培养胚胎,也会挑战道德的禁区。但混血种确实出现了,我们是被强行制造的……源于人类的贪婪。”
“因为一场特殊的变故,人类杀死了黑王,从龙族手中夺取了世界。这时他们本该把龙族彻底埋葬,以免遭到复仇。但有些人不舍得毁灭龙族。龙是太过强大和美丽的生物,掌握着‘炼金’和‘言灵’两种技术,人类觊觎这些力量,不断地研究仅存的龙类,以进贡于神的名义,令人类的女性和龙类生育混血的后代,从而缔造了所谓的‘混血种’。那是残酷而野蛮的仪式,”昂热轻声说,“被进贡于龙类的女性很难活到孩子降生后,因为她们的躯体太脆弱,但孕育的孩子又太强大,她们在铁栏构成的囚笼里,在漆黑的地牢里,或者被捆在石刻祭坛上,痛苦地挣扎,浑身鲜血,无法完成分娩。最终,作为容器的母体会被里面的子体突破。温顺的后代被加以培养,危险的后代被刺进笼子的长矛杀死,然后一代代继续混血,直到血统稳定。这就是混血种肮脏的历史。”
楚子航微微闭上眼睛,似乎能看见深色的石壁上溅满更深的血色,灯火飘摇,女人的哀号和怪物的嘶吼回荡在地窖深处,太古的祭司高唱着圣歌。
这段历史果真肮脏得叫人作呕。
“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概念,就是所谓‘混血种’,人类血统的比例必须超过龙类血统的比例,反之就是异类。通常,龙类血统的比例越高,血统优势越明显,但是一旦突破了某个极限,那个极限我们称之为‘临界血限’,一切就全变了。龙类基因强大到能够修改其他种族的基因,突破临界血限的混血种,他的人类基因会被强行修改为龙类基因,他将完成‘进化’。”昂热说。
“进化?”楚子航问。
“进化成为龙类,更高一级的生物。”
“混血种有可能进化成完全的龙类?”
昂热摇头,“不,他们可以无限地逼近龙类……但是无法抵达终点。”
“为什么?”
“因为人类基因的反噬。”昂热伸手从托盘里拾起一粒干燥发硬的面包渣,双指缓缓地碾压,碎屑冉冉飘落在托盘里,“在龙类基因面前,人类基因弱小得不堪一提,龙类基因压倒人类基因,根本就像大马力压路机碾压碎石那样简单,压成尘埃。但是想象一台压路机把碎石碾成尘埃之后……”他翻过手让楚子航看自己的指面,仍有些细小的面包渣残留,昂热再次碾压那些碎渣,用了几倍于上次的力量,再翻过手,面包渣还在。
“变成尘埃之后你再碾压也没用了,你不能把它完全抹掉,变成零。”昂热轻声说。
楚子航微微一怔,“人类基因不可能被彻底改写!”
“人类基因在最后的一刻会表现出惊人的顽强,它会反击。强大的龙类基因无法清除最后的一点点杂质,这些在龙类看来不纯净的东西就像是渣滓一样保留下来。因此混血种不会真正进化为纯血龙类,只会变成‘死侍’的东西,他们在进化到最后一刻时就会死去,失去自我,就像是行尸走肉。龙类并不把他们看作同类,人类更把他们看成敌人。如果说龙类的世界是天堂,人类的世界是地狱,他们是迷失在天堂地狱之间的亡魂,没有人接纳。他们因血统的召唤而服从龙类,龙类把他们当作和人类战争的炮灰,他们死了不要紧,因为总还有新生的。”
“我懂了。”沉默了很久,楚子航点点头。
“‘爆血’是禁忌之术,就是因为它短瞬间活化了龙族血统,带来的副作用是,可能突破‘临界血限’。一旦突破,你就像是进入下降轨道的过山车,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你拉回来。这种技术是魔鬼,血统瞬间纯化带来的快感,会让你沉浸在‘无所不能’的幻觉中。如果你对于力量太过贪婪,魔鬼就悄无声息地引你跨过界限,把你推向深渊。你的结局会是一个死侍。那时候我只能杀死你,对那时的你而言,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昂热盯着楚子航的眼睛。
“要开除我么?”楚子航低声问。
昂热起身,背对着楚子航,“‘爆血’这件事,我可以不知道。但是如果被校董会知道,可以想见他们会如何处理你。作为教育家我从不违反自己定下的校规,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破例,你的勇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要滥用禁忌之术,谁都想活得久一些。”
“记得把梨吃了。”他推门出去了。楚子航独自坐在床上,窗外下起了雨。
“借你的音响用一下。”昂热把一支录音笔扔给守夜人。
“沙沙”的杂音过去之后,低沉的两个男声,都如同梦呓。第一个是昂热自己,守夜人听到第二个声音时,微微一怔。
“你在那条高架路上没有看到任何车,对么?”
“什么车都没有……安静,很安静,只有风雨声。”
“还记得你们的时速么?”
“速度好像……消失了。”
“说说那些影子吧,他们是谁?”
“他们饿了……他们渴了……他们想要新鲜的肉食,但他们吃不到……他们……死了。”
“进入高架路的路口,你记得编号么?”
“路牌……被柳树遮住了。”
“但你注意看了路牌,对么?所以你记得它被柳树遮住了。”
“看了……看不到……柳树……在路牌前摆动……”
“再仔细想想,你看了那块路牌……一块路牌,绿色的路牌,它被柳树遮住了,但风吹着柳树摇摆,露出了些文字,对么?露出了些文字,你记起了什么没有?”
呼吸声忽然变得异常沉重,通过那套高保真的音响震动了整个阁楼。整个空间就像是什么怪物巨大的肺,一收一张,一收一张。窗外的雨声越发地清晰,好像那个看不见天空的夜晚重新降临。那个夜晚就像是个魔鬼,而风雨是它的使者。守夜人皱眉,舔着自己的牙齿,就像是看恐惧片看到高潮时,你明知道那吸血的反派必将蹦出来扑过来,可你不想逃避了。你只是等着,满怀期待地等着看它从那个角度扑出来。
“000……000号!”呼吸声中断,仿佛叙述的人被一刀斩绝。
昂热关掉了录音笔,“今天下午我去看楚子航时,对他施加了催眠。他自己还不知道。原本我想听到的事情是关于‘爆血’,没想到录下了这些。”
“听起来是个噩梦。”守夜人低声说。
“我查过地图,那条高架路的入口是从‘001’开始。”
守夜人点点头,“就是说楚子航当时进入的入口并不存在。那台迈巴赫后来找了么?”
“找到了,在城外的荒地里,车身被严重破坏,就像是被几百条鲨鱼咬过。现场距最近的高架路十五公里。附近没有拖车车辙,它是自己开到那里去的。”昂热递过一张黑白照片,泥泞中陷着一辆千疮百孔的迈巴赫,“在方向盘上留下的指纹只有楚子航和他的父亲,把车开到那里去的必然是他们两个。”
“就是在那片荒地里,楚子航遭遇了北欧神话中阿瑟神族的领袖奥丁,而他误以为自己在高架路上。”守夜人含着一块冰缓慢地嚼着,“幻觉?”
“那时楚子航还年幼,但他父亲的言灵和我一样是‘时零’,这要求极高的血统纯度。如果他都没察觉自己在经历一场幻觉……那么制造幻境的必然是龙王级别。”
“神话里说奥丁是黑龙的死敌,他是正义的。他出场应该带着漂亮的瓦尔基丽们,而不是死侍。”
“是的,但楚子航描述的那些黑影太像死侍了。”
“真混乱,不会是楚子航神经错乱吧?”守夜人使劲挠头。
昂热盯着守夜人的眼睛,“其实还有一个可能,你已经猜到了,但你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对么?”
“那么他是见鬼了……”守夜人的神色很怪异,脸颊肌肉跳动,眼角抽动,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搞怪。
“对,”昂热轻声说,“他可能真是见鬼了。”
“别瞎扯了!”守夜人从转椅上蹦了起来,“死人之国尼伯龙根?那是圣殿一样的地方!几千年里炼金术师们为了找它想破了脑袋,一个孩子碰巧就进去了?”
“难得看见你不安。这些年无论我跟你说什么,你总是像条懒蛇缩在沙发里,还长出了啤酒肚。”昂热指指守夜人那格子衬衫遮不住的肚腩。
守夜人低头一看,曾经引以为豪、喝醉了就会脱掉衬衣展示给酒吧女郎的八块腹肌已经变成了一整块凸起,当年的西部落拓美男子早已成为历史,如今他只是一个喜欢牛仔服饰的猥琐大叔。几十年他都没有激动过了,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事,被烈酒、西部片和性感女郎图片麻醉的日子也很惬意。但,如果通往那圣殿的出口真的重开……他惬意的日子也差不多到头了。
“跟我详细讲讲尼伯龙根,对于炼金术和龙族的秘密,你知道的远比我多。”昂热说。
守夜人沉吟了很久,“死人之国尼伯龙根,可能只是一个传说,根本就不存在。就算它存在,也封闭很多年了,最后一个自称去过那里的女巫被烧死在十字架上了。那还是中世纪的事。它是所有炼金术师想朝拜的圣地,虽然名叫死人之国,但并不是‘冥界’、‘地狱’,它里面尽是宝藏。”
“宝藏?”昂热皱眉。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炼金术,就是‘杀死’物质,然后令物质‘再生’。在重生的过程中,杂质被剔除,物质获得新的属性。但杀死物质可不像杀人那么简单,为了杀死金属,一代代炼金术师们不断追求更高的火焰温度和神奇配方。”
“生的前提是死。”昂热点头。
“是的,死去的物质才是最好的材料。欲炼出黄金,必先杀死白银,欲炼出利剑,必先杀死钢铁。而死人之国尼伯龙根里,遍地都是死去的物质。曾经有炼金术师描述过那个国度……没有白天和黑夜,天空里始终浮动着半暗半明的光,地面和山峦是古铜色的,由死去的土和金属构成,天空是灰色的,由死去的空气构成的,火焰是冰冷的蓝色,由死去的火元素构成,水不能浮起任何东西,因为水也是死的。那里有城市,用死去生命的骨骼构建,第五元素‘精神’富集在里面,能够炼出传说中的‘贤者之石’。所以你能理解为何炼金术师们无限向往它,尼伯龙根的灰尘对他们而言都价值连城。瓦格纳在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说,侏儒窃取了尼伯龙根的黄金,铸造的戒指具有统治世界的魔力,和炼金术师们说的很像。”
“这些都是源自北欧神话吧?”昂热沉吟了片刻,“黑龙尼德霍格守在‘世界之树’通往‘死人之国’的树枝旁,他就是那入口的看门人。在诸神的黄昏中,大海被破开,死人指甲组成的大船从海中升起,船上站满了亡灵。那是死人之国向生人发动战争的军队。”
“我曾用半生的时间追逐死人之国的传说,足迹远至南极洲,但我没能找到那个神秘的国度。”守夜人说,“但这不代表它不存在。”
“你找到过它存在的证据?”
守夜人摇头,“不能说是证据,只是猜测。昂热,你有没有发觉我们对龙族的研究中,缺失了重要的一环,就是我们很少找到龙族聚居的遗迹,尤其是黑王尼德霍格以神的名义统治世界的遗迹。埃及法老还能留下一堆金字塔呢。”
昂热点点头,“是的,黑王尼德霍格被杀之前的遗迹,一处也没有被发掘出来。”
“这不奇怪么?那是何等绚烂的文明啊!他们曾奴役人类,修建了宏伟的城市。典籍中说青铜与火之王居住在北方冰原中铸造了高耸如山的青铜宫殿,还有著名的擎天铜柱,黑王在上面钉死了白王,那根巨大的柱子上记录了黑王漫长的战史;他还曾下令修建跨越大洋的神道,根据推算神道宽四百米,是比今天的任何高速公路都庞大的工程。但随着黑王的死,这些伟大的遗迹就消失了,就像亚特兰蒂斯在一夜之间沉入了大洋。”
“世界很多民族都有‘忽然消失的古文明’的传说。”昂热说,“是指龙的文明忽然陨落么?”
“很可能,如果先民们都说有古文明忽然消失了,那么可能他们确实曾被这个古文明的辉煌震撼。今天还有一群人借助Google地图在全世界寻找消失的亚特兰蒂斯,但他们找到的只是些被海水淹没的古代人类聚居点。真正的古文明,可能藏在另外的维度,去那里,需要经过神秘的入口。”
昂热缓缓地仰头,对着漆黑的屋顶,吐出一口饱含酒精的气体,回味着守夜人的话里那股魔法般蒸腾而起的神秘气息,“平行空间?”
守夜人摊摊手,“我是搞炼金术的,跟你们搞科学的没有什么学术上的共同语言,我们谈谈酒和女人还凑合。死人之国是神秘学的领域,别尝试用相对论来解释它。关于它的传说不是只在北欧神话中有,在中国西藏,有人相信人在死亡后有四十九天的时间游荡在一个神秘的领域,这时人的灵魂被称作‘中阴’,按照发音翻译是‘Antrabhara’。没有高僧说过那个神秘的领域在哪里,那也许是一片真实的空间,也许只是人死后残留的意识。”
“好吧,神棍,”昂热摊摊手,“那么,有典籍提到过怎么开启‘死人之国’么?”
“死掉……”
“废话!我是说活着去!”昂热抚额。
“我说了历代炼金术大师都想活着去,都没成功……现在他们倒是都去了,因为他们都死了。”
“但楚子航进去过。”
他好像并也不知道内情,只是误入。”
“但这是我们迄今为止唯一的线索。”
守夜人沉默了片刻,“是的,去过的人,可能还能找到旧路。就像灵媒,在白天与黑夜的分界之间,能沟通不同的世界。能进入尼伯龙根的都是被龙选择的人。”
雨大了起来,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玻璃上,昂热扭头看向窗外。守夜人看着这位多年的伙伴,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挺直了腰,剪影瘦削而坚硬,分明只穿着西装,却如穿着铁甲的武士般威严。每一次他爆出这样的气场时,都是源于某种强烈的征伐欲望。
“如果真能找到进入尼伯龙根的入口,你会怎么办?”
“把龙类捆在他们的神殿里,在每个神殿里都塞上一枚核弹,同时引爆。我会坐在那根钉死白王的铜柱上看这群爬行类的世界覆灭,大火像雨一样从天空中洒下来。”昂热淡淡地说,“想起来就觉得很美。”
“太行为艺术了!”守夜人惊叹,“不过是你的风格。”
“还是你最了解我,所以我得到了这段录音就来找你,跟你喝一杯,作为庆祝。”昂热举杯,“但我有点小小的麻烦,为了确保我能坚持到找到尼伯龙根,你得帮我个忙。”
“说起来大概今天的晚饭太油腻,不知道为何忽然腹痛……”守夜人一捂肚子。
“推脱的理由能否专业点儿?”
守夜人苦着脸,“反正我只要说不你都会觉得我在推脱……说吧,什么事?你每次找我帮忙都是要命的事。”
“刚刚得到消息,下周校董会的调查团会到达学院,他们大概准备把我这个校长炒掉。”昂热淡淡地说。
“等等等等!炒掉你?”守夜人吃了一惊。
“嗯,我被指控了三项重大错误和四十八项细节错误,校董会表示对我的述职报告严重不满,怀疑我已经没有能力继续留任校长。”
“别逗了,炒掉你谁能接任?弗罗斯特·加图索?开玩笑吧……他都已经秃了,没有你一半英俊。”
“别跑题,”昂热说,“看起来很突然,但是前几周的校董会年度会议上我们就有争论,那时候我和你一样有信心,他们找不到人替换我。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
“什么是导火索?”
“六旗游乐园事件,楚子航当众释放了‘君焰’,瞬间熔化钢铁,这早已超出了正常言灵的范围。校董会怀疑他的血统危险,而把危险血统引入学院是最大的失职,坐实这一条就能炒掉我。此外‘尼伯龙根计划’中楚子航是被调查的人,校董会从中国获得的那份资料里提到了误入死人之国的事件。这件事太可疑,谁都能看出它与龙族的必然关系,而且绝非普通龙族,楚子航卷入了,而且生返了。这也会让人质疑他的血统。”
“校董会知道了尼伯龙根的事?”守夜人皱眉。
“不,他们大概还联想不到尼伯龙根那里,不过如果他们带走楚子航,他们也有能力像我这样催眠他,从他嘴里把事情经过撬出来。”
“那也没什么不好,也许校董会知道进入尼伯龙根的方式,会资助你几颗核弹,让你进去把尼伯龙根炸掉。当然最好顺便把你自己也炸掉,我能想到他们有多不喜欢你。”守夜人说,“这样你作为一个报复狂心愿得偿,校董会重揽大权,大家都很高兴。”
“你也会很高兴么?”昂热蹲着酒杯,走到窗前,眺望“英灵殿”顶被雨水冲刷的雕塑。
“作为老友我会参加你的葬礼,并且保证不闹场。”守夜人挺胸。
“校董会那些人是没法对抗龙族的,你清楚,我也清楚,只有他们自己不清楚。他们根本不了解战争是何等残酷的一件事,却已经满怀信心,认为在龙族被彻底埋葬之后,他们便会掌握世界的权力。”昂热说,“而战争只是刚刚开始。”
守夜人耸耸肩,“他们是政治家,政治家永远在战争还未结束的时候就想到建设新的世界,就好比美国和前苏联还未攻克柏林已经考虑如何在欧洲划分势力范围。”
“可我是军人,我只需要活到战争落幕。”昂热看着守夜人,“朋友,在战争落幕之前我还需要你的支持。”
守夜人叹了口气,“朋友,你已经老得快要死掉了,为什么还坚持?”
“你知道的,何必再问?”
守夜人点点头,“你是送葬人,所以你一直穿着黑色,袖子里带着折刀,一百年里每一刻你都在想杀人,啊不,屠龙。你是那种很记仇的人,谁和你结下仇恨,成为你的敌人,就只有死路一条。除非他们先杀了你。我只是奇怪你那么死脑筋。”
“那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多年来你为什么还留在卡塞尔学院?别跟我说你是在这里喝着啤酒养老。”昂热扭头看着守夜人。
守夜人挠头,“不告诉你……我不想编个谎言。”
昂热笑,“你会那么诚实?你以前总对女人花言巧语。”
“可你并不是个女人,所以我不能骗你。”
“你好像是个不说冷笑话就会死的人似的。”昂热拿起自己带来的雨伞就要出门,他已经实现了此行的目的。
“喂,昂热。”守夜人在他背后说。
昂热站住了,没说话也没回头。
“我不喜欢校董会里那帮财阀和政治家,出于利益考虑,他们可以牺牲任何人,政治家本来就无所谓道德和底线。但他们想的仍旧是建设,建设全新的混血种时代并掌权。而你只是要为龙族送葬……我相信你说的,给你机会你一定会用核弹的蘑菇云把龙族结束掉,火雨从天而降时,你会点燃一支雪茄倒上一杯香槟来祭奠你的老朋友们。你的人生就在等待那充满行为艺术感的一瞬间,”守夜人低声说,“可是昂热,仔细想想,你要的只是毁灭,此外你什么都不关心。你已经走上了绝路,你以为你是谁?复仇女神?”
昂热撑着伞站在门前,雨水从他的伞缘坠落。他望着铁灰色的天空,似乎在思考,背影模糊而遥远。
“你错了,”昂热深沉地说,“是复仇男神。”
门开了,昂热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打量那张满是败狗笑容的脸,“芬格尔?你难道不是已经毕业了么?你难道不是已经被外派为执行部专员了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校长服务!”芬格尔点头哈腰。
“我们学院最出色的新闻专家,虽然成绩差了一点。”副校长大力拍着芬格尔的肩膀,“对于赢得这场审判,他已经有了初步方案。”
“他是个学生!介入这种事会让他了解到太多他不该了解的!”昂热语气森冷,“了解得太多的人在我们中往往不是活得最长的!”
“要信任我们的年轻人啊!”副校长搂着芬格尔的脖子,“就像你选中路明非那样,芬格尔是我选中的人。别太诧异,你想想校内讨论区的名字。”
昂热记起来了,那个讨论区叫……“守夜人讨论区”。
如此一切都好解释了。这个名字并不仅仅是学生们表达对副校长的尊重,而是此人根本就是幕后黑手。他在阁楼里喝酒看美女杂志之余,还在学生中不遗余力地培养自己的势力。他掌握着“新闻部”这个厚颜无耻的狗仔团,敢于把昂热的公务旅行账单和院系主任的初恋女友照片都公布上网,最后这个校园里几乎没有人敢轻易得罪新闻部。
昂热克制着向这俩家伙投掷桌椅的冲动,“好吧,芬格尔,你能保密么?你有什么条件么?”
“求毕业。”芬格尔立正。
“你是……2001级的学生吧?还没毕业?”昂热吃了一惊,在他没有关注的角落里,居然还残留着这么一根废柴。
“校长我被你说中了伤心事……”
“好。成交,如果听证会后楚子航能保留学籍,你将在学年结束时毕业。”昂热叹了口气,“怎么可能呢?你当初是我们寄予厚望的‘A’级啊!”
“现在是‘G’级……”难得芬格尔也知道羞赧。
“还有……这么低的级别么?”昂热再次震惊。
“他们为我新设的……因为又降级了。”
昂热摇头,“好吧,大概副校长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我知道我们有很多遮掩不住的证据,说说你的方案。”
芬格尔打开文件夹,声音低沉,态度专业,“楚子航,三年级,‘A’级学生,学院重点培养目标。已经有十三次执行任务的经验,和温和的外在形象相反,他手段强硬不顾后果。以这次在中国的任务为例,他近乎失控的行为,导致五十三人被送医院治疗,没有死人只能说是他的运气好。记录表明,他执行了十三个任务,就有十三次记过。如果不是因为执行部施耐德教授是他的导师,他早就被清退了。加上他无法熄灭的黄金瞳和危险的言灵能力,他至今还能在学院就读,确实是我们的管理漏洞。”
“这么严重?”昂热也觉得头痛。
“真是恶行昭彰、罪无可恕!”芬格尔口气坚决。
“还能洗白么?”
“难度类似于洗白煤球。”
昂热抚额。
“最糟糕的是,因为风格太过嚣张,他造成的诸多麻烦后果都被当地新闻媒体报道过。虽然这些报刊或者电视节目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但全世界有上千万份报纸侧面记录了他的‘卓越执行力’。这些都会被调查团作为证据呈递给陪审团。”芬格尔说。
“能说点好消息么?”昂热叹了口气,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教育家确实像校董会说的那样不太合格了。
“所以我们需要芬格尔。知道世界上什么人会把你的小秘密捅得满天飞么?”副校长说,“不是维基解密。而是狗仔队,狗仔队是世界上最敬业的新闻工作者,他们对于八卦的嗅觉无与敏锐,他们还是一群怀疑主义者,怀疑一切,而且无孔不入,又兼具新闻工作者的一切美德。他们会在女明星家的垃圾堆里翻看她们新买的内衣包装袋,以推断她们有没有做整形手术。”副校长眉峰一扬,以充满自豪的口气说,“但,最容易发现秘密的人,也最善于掩盖秘密!”
“我们专业洗煤球!”芬格尔挺胸。
“好吧,继续。”昂热无奈地挥手。
“诺玛和楚子航自己也是证据。诺玛保存着学院的一切数据,但是我们已经没法修改这些数据了,校董会势必已经查阅了诺玛的全部记录,并且存档。”芬格尔说,“比诺玛更麻烦的是楚子航。”
“哦?”昂热皱眉。
“他的血样。”副校长缓缓地说,“‘爆血’是你们狮心会最早发明的技术,你应该记得它的副作用。它之所以是禁忌之术,因为每一次爆血,使用者的基因都被修改得更像龙类。校董会一旦获得他的血样,那是无法推翻的铁证。”
“这个证据怎么处理?”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我们现在冲到病房去!宰了楚子航!把他烧成灰!”芬格尔目露凶光。
昂热懒得理这个活宝,捂着脸思考了片刻,“这件事交给我了,我有办法。”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条了,人证。学生中有人曾亲眼目睹楚子航在失控边缘的样子,有很多关于他的小道消息。好在狮心会是最大的学生社团之一,他们毫无疑问会力挺会长。坏消息是学生会是他的死敌,恺撒毫无疑问会拆他的台。”芬格尔说。
“这是我们无法解决的,”昂热沉思了很久,“这样的话我们在听证会上的胜算有多少?我亲爱的律师。”
“对半开,如果没有弗罗斯特在遥控,我绝对能把安德鲁那个废物灌倒……我是说辩倒……但是有了弗罗斯特在幕后,我就只有一半胜算。”副校长叹气。
“必须要赢得终身教授们的支持,而且要快。这是很关键的时刻,他们发动这场对我的弹劾,还有另外的目的。”昂热饮尽了杯中的烈酒,“全世界的混血种都知道有一条地位尊崇的龙已经苏醒,甚至是一位龙王。校董会各家族、还有汉高手下的那些家族正在满世界寻找他。杀死龙王已经被证明可行,他们都想抢在别人前面杀死那头龙,占据他的遗骨。而校董会用一场奇怪的诉讼把我们拖死在这里了。”
“真正的楚子航血样。”昂热把一根密封的石英玻璃管递给副校长,“作为炼金术的狂热爱好者,我估计你会有点兴趣。”
“这是血样么?你确定你没有把它跟可乐搞混?”副校长对光观察那份血样,没有人会相信那是血样,它呈淡黑色,细小的气泡在里面凝出、聚合又爆裂,看起来确实像个玻璃瓶装的可乐。
“刚刚采出来还是鲜红的,十几分钟里就变成这样了,采血的容器里有微量的人类血样残留,和楚子航的血液起了反应,”昂热说,“反应相当剧烈,靠着装备部的一些新式设备才镇压下来。这种血液太活跃,只有在楚子航的身体里才是稳定的,换而言之,楚子航是它唯一的容器。”
“确实不能让这种血液被校董会得到,根本不用进实验室,只要随便混点纯人类的血样进去,就能看出问题了。”副校长举着那份血样赞叹,“真是炼金技术上的奇迹,一个混血种,以自己的身体为器皿进行了等级很高的炼金实验,把自己的血液向着靠近龙血的方向炼化!我真要被这种不要命的研究精神感动了!”
“你说得对,这就是不要命,我们无法判定他的血液什么时候会跨越临界血限,‘爆血’技能已经严重伤害他的身体。”昂热皱眉。
副校长点点头,“借折刀用一下。”
昂热把袖子里的折刀抽出,递了过去,副校长顺手攥住昂热的手腕,挑开折刀,在昂热的手指上一刀切下!
“再借点血样。”副校长把带着一滴血的折刀收了回去。
昂热无奈地压迫止血,“你不能用自己的血么?”
“废话,疼。”副校长坦然地说,从石英管里挤出一滴可乐样的黑血,也粘在刀刃上。
两滴鲜血在刀刃上滚动,像是两个被赶到角斗场上的斗士,缓缓地靠近,一触而又弹开。副校长微微抖动手腕,两滴血沿着刃口在刀尖地方相撞,融汇起来,脱离了刀身。
空气里忽然爆出血红色,就像空灵、妖娆而冷艳的一朵红花瞬间盛开,又瞬间凋谢。红花变做墨一般的黑色,坠落在地毯上,居然把地毯上烧出了咖啡杯碟大的黑斑。小屋里一股烧羊毛的气味。
“地毯是羊毛的,该死,这东西对于一切活过的、有基因残留的东西都存在侵蚀。”副校长吃了一惊,“简直是王水!”
“不,是在自己的血管里炼制硝化甘油!”昂热低声说。
“必须阻止他继续使用这种技能,否则会无法逆转。”副校长用纸巾擦去了刀刃上残留的血迹,递还给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