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吃饭小记
(长文警告)
我从定居点出来寻找吃饭的地方。又饿又累的我走在陌生的街区,心里还是没有什么底气,很不自然的感到一些紧张。
在前方路口的灯下我猛地看到一个佝偻着的影子,黑,而且瘦小,在白色的路灯下显得格外的晃眼。他向每一个行人招手,乞求着行人向他施舍一些钱,好让他吃上一顿饭。但是意料之中的,每一个行人都好像没看到他的存在一样,干脆路过了他。这样的景象我目睹过很多次,但这一次我心中不知为什么十分的忐忑。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不得不经过那个人,并且听到他的机械一样的、徒劳的说了几百遍的同样的英语句子;或许是明白他和我一样饥饿的处境…我不明白。
我就要接近他了。“帮帮我吧,兄弟,请给我一些钱,我真的很饿。”是意料之中的台词,也是意料之中的机械一般的语气。
“帮帮我吧,兄弟!”
我终于和他正面撞见了。他的脸!我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那是一张瘦骨嶙峋的脸——他的颧骨像戈壁滩上的丘陵一样突出,他的双颊像贫瘠而龟裂的、失去了生命的大平原一样平坦;却又像是被揉皱了的极薄的锡纸片,似乎一根针就能刺破他双颊褶皱的皮肤。他那两颗死死盯着我的眼珠子竟然出奇的干净,看不到一点血丝;但是这双眼睛俨然已经干涸,我甚至在这样一个完全张大了的双眼当中看不到任何的反光,好像两颗被点上了黑点的旧白色台球。但恰恰是这样一双没有光的眼睛,当我和他四目相对时,我的灵魂颤栗了。
因为这眼睛竟然不会动。而且那像是已经死亡了一般的目光竟然是那样极端的笔直而具有穿透力——像一根钢钉,不断地随着他的一声声无感情的哀求被钉在我跳动心脏上。
看着他的眼睛,我感受到莫大的痛苦和折磨。我使出浑身解数,极其辛苦的装作他不存在——和其他路人一样,我选择了路过他。
他执着地陪着我走了一段路,便离开了。他离开的那一刹那,我甚至感受到了更剧烈更极端的痛苦。这痛苦是一种被审判的痛苦,这痛苦令我开始握拳而且令我开始愤怒。
我的脚步正在被我自己打乱。非常的好笑,似乎是我的左脚想要走回那“兄弟”的方向,而我的右脚却想要拖着我这左脚向相反的地方走去。在这样的痛苦中,我路过了许多地方。路边外放着音乐的小酒吧里,快乐的人们穿着好看的衣裳喝着酒、聊着天,白炽灯的昏黄格外的美丽动人,玻璃杯的碰撞声格外的动听——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帮帮我吧,兄弟…求求你,我非常的饿,请相信我…请给我哪怕一美元,愿上帝保佑你,先生,请帮帮我吧,愿上帝保佑你…”
我实实在在的颤抖了。我的眼前不断的浮现出他那双似乎要把我的灵魂从我的躯壳中抓出来的眼睛,不断的浮现出他那张像戈壁滩一样崎岖不平的皲裂的脸。然而我还在继续走,快乐的人们还在继续着他们美好的夜生活,笑着、聊着。
“求求你帮帮我吧,求求你。哪怕只是一美元,兄弟,愿上帝保佑你…”
我还是走回去了。因为我受不了这剧烈的痛,我想哭,又想骂。然而这情感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对他,对我自己。
显然他注意到我走回来了。他那泛着死光的眼睛突然变得有些许生气,他突然双手合十,左右摇着头,开始用更微弱的语气向我乞求,伴随着更加诚恳而不是机械的语气。
“先生,好兄弟,你能帮帮我吗?就一顿饭,一顿。我真的很饿,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很饿,真的很饿。兄弟,先生…愿上帝保佑你,你能施舍我一顿饭吗,愿上帝保佑你…”
我最终答应了他。他像突然有了生命迹象一样的活跃起来,急切的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陈。他似乎认出来这是一个中国姓氏,便和我说:“先生…兄弟,你知道的,这街区有着许多的中国人,但我并不喜欢他们。他们都…是Racist,兄弟,请原谅,但是像你这样好的中国人并不多。谢谢你,兄弟,谢谢你,像你这样好的中国人真的并不多。”
他一路这样念叨着,进入了便利店,我随后进去,帮他买了他想要吃的东西。所幸确实不多,所以我并没有被骗。
我们走出了便利店。他不断地说,“谢谢你,陈,我的好兄弟。谢谢你…像你这样好的中国人并不多…”
我说了一句不客气,便转身离开。他还在后面继续说着同样的话。我推了推眼镜,挠了挠头,加快了回定居点的脚步。
“谢谢你!像你这样好的中国人不多!”
这句话多么好笑啊。被这样的话驱赶着,我匆匆回到了我的定居点。最终,我的晚饭成了一瓶自动售货机买的维生素水。
像我这样好的中国人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