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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肯斯坦的忧郁

2022-07-29 23:09 作者:sepstar  | 我要投稿

“这就要走了吗?”

“嗯,是的。”他转过头来,“谢谢你昨天的款待。”接着把右手伸了出来。

“哪里哪里,应该的。”我握着他那只很粗糙犹如老树皮的手,“那么,一路顺风了!保重!”

“嗯,谢谢。你也保重!”然后迎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再见,弗兰肯斯坦!再见!GOOD LUCKY”

这是我最后和他说的话,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弗兰肯斯坦,那个人造人!


好像是哪本书里面看到的,它说,要想去了解西方世界的故事,咖啡馆是最好的地方。正因为这样,当我在这里安顿好了后就马上来到了镇中央教堂所在的街道上,一边随心地这里的风情,一边找着可以惬意地消磨冬日里和煦暖阳下美丽时光的咖啡店。

当我第二遍从东往西经过耸立着多重哥特式尖塔的教堂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要去的是哪一家的咖啡店了。是的,就是那间叫做——“蓝色忧郁”的店子。为什么会选择它?直觉,这就是所谓的直觉吧。我喜欢蓝色。

当教堂的钟楼在下午四点三十分敲响的时候,我径直走进了这家“蓝色忧郁”。

推开门,挂在门框上方的铜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当啷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亲切的“欢迎光临”。

“请问您是一个人吗?”一位身着维多利亚风格,裙摆和袖口装点着黑色蕾丝的女仆装的妙龄少女双手把菜单捧在胸口,头微微侧在右边,对我露出迷人的灿烂的微笑。

“嗯”我点点头。

“请跟我来。”说着便把我只引导一个靠近临街窗户的位子。“请您点餐。”说着,她把菜单递给了我,然后灿烂地站立在一旁,等待着我的点餐。

“唔——”我翻了翻,“来杯卡布奇诺,然后一份巴伐利亚香肠卷吧。”

“一杯卡布奇诺,一份巴伐利亚香肠卷,是吗?”

“嗯”

“好的,请稍等。”她躬身收回菜单,然后转身离去,无论何时,那份灿烂的微笑犹如凝固了一般,始终洋溢在她的脸上。

这个时间,店里的顾客还不多,除了我,就是在对面,有两个——一位年纪有些大,正看着报纸;一位年纪和我相仿,撑着脑袋有些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小勺,一副若有所思地模样。而那个看起来像是店长的人则站在柜台的里面,用餐布擦拭着高脚杯。店里的陈设很简朴,唯一算得上点缀的东西就是四周墙面上所悬挂的几幅人物的肖像画了,以及在柜台后面的橱柜中间所摆放的一尊人物半身塑像了。

画中的人和塑像的人是同一个人,对,就是前几日我才在途中认识的那位自称为弗兰肯斯坦的人。不过,我有些想不通的是,虽然我并不会以貌取人,并不会太介意一个人的容貌,但是能把弗兰肯斯坦这样的尊容堂而皇之地挂在公共场合,不加任何一点修饰和妆扮,即使不能说是特立独行,也算得上是很前卫的了。

“先生,您点的卡布奇诺和一份巴伐利亚香肠卷,请慢用。”女服务生麻利地将我的餐品放置在桌子上。

“谢谢”我对她点点头。

“您若是还有什么其他的需要请随时吩咐,祝您用餐舒心。”女服务生摆出她最招牌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去。

“要是把这样的微笑放在墙上,或许这里的生意会更加红火吧”我一边眼神久久不能离开她的背影,一边慢慢搅动着咖啡,一边这样想着。

“哟,您是旅行者吧”我侧过头一看,原来是柜台里老板模样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旁边。

“嗯,是的。您是这里的老板吧。”我问他。

他点点头,然后看我对面的座位上没有人,就坐了上去。“您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吗?对这里的印象如何?”

“嗯,是第一次来这里。感觉还不错,宁静淡雅,没有大都市的喧嚣和杂乱。我喜欢这种氛围和感觉。”

“是嘛,谢谢了。”

“老板……”

“您说”

“唔,这个话该怎么说呢。”

“有什么您就说吧,如果是服务上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请不要介意,直接指出来吧。假如是对于我们这里有什么不明白不清楚的地方,也直接说出来吧。不用忌讳什么的。”

“那么,我就说了。”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转过头,盯着墙上的弗兰肯斯坦的照片,“可能是我对于您这里的风俗什么的不太懂,只是就我个人的审美观和情趣来说,我个人认为在墙上挂上这么几幅大叔的照片倒不如把你们店里的那位迷人的女服务员的靓颜挂上的。”

“哦,这个啊。”老板点点头。

“假如我刚才说的不妥,您别在意。”我连忙解释道,“可能是我对于您这里的情况不了解,所以有些多嘴了。而且您在您的店里挂什么照片是您自己的自由,我……”我此时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失言。是呀,别人在自己的空间里挂什么照片是别人的自由,我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不,不。”老板摆摆手,“这没什么的。”

“说起这个原因嘛……”老板侧过头,望着窗外。西斜的夕阳从教堂的尖塔丛之间穿越过来,正好射在他的脸上。

“您知道这个照片上的人是谁吗?”过了一会,老板问我。

“他应该是弗兰肯斯坦吧”我回答道。

“对,他就是弗兰肯斯坦。看来您对他有些了解。”

“刚才经过教堂的时候,在里面也看到过他的图像。所以直到他的名字。”

“哦,这样啊。您介意我抽烟吗?”他问我。

“不,请随意吧”

“谢谢”他点上了一支烟,淡蓝色的烟雾逐渐从他的鼻腔里缓慢飘散而出,然后上升萦绕在他的头上。

“你知道弗兰肯斯坦的故事吗?”

“就是那个人造人的故事吧。这个故事我知道。”

“您认为弗兰肯斯坦的人生悲剧是因为什么呢?”

“这个……”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问题,“为什么呢?”我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洒落在餐桌上的余晖。“就我个人理解,首先还是因为社会不能容纳他,其次呢,他个人来说或多或少也是有些问题的。”

“的确,要是这个社会能更加包容他的容貌,包容他这个人,那么这样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老板对我说。

“正因为这样,”老板接着说,“你或许就能明白我在这里挂上他的照片,我们的教堂里也有他的照片的原因了。”

“……”

“几年前,当我们决定要创造出一个人造人来的时候,我们就讨论过到底是要造一个怎么样的人。是一个不管是容貌也好,还是个性、身体也好都是完美的人的,还是造出一个有缺陷的人。最后,经过了长久的讨论,我们决定还是造一个如同雪莱夫人小说里的那个丑陋的人——弗兰肯斯坦。”

“为什么呢?难道一个有缺陷的人比起一个完美的人更受欢迎?”我相信,只要是思维健全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的。

“这个是因为……”

“年轻人,这个是因为包容。”坐在对面的那位年老的用餐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加入了我们的交谈。

“包容?”

“对,包容。”老人向老板要了一根烟点上,然后接着说:

“您刚才也说到了,当时之所以会出现弗兰肯斯坦那样的悲剧,就是因为社会对他缺少包容,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把他看作是怪物,唯恐避之而不及,哪谈得上去给予他关爱呢?假如,我们也同样去创造一个各个方面都完美的人,那么我们作为人来说不过是逃避了这样的事实而已,我们作为后人并没有从那件悲剧中学到任何的东西。”老人喝了一口咖啡,接续说道:

“年轻人,你觉得那个女服务生怎么样?”他问我。

“嗯,很不错的。”

“你认为不错,为什么呢?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容貌对吧。”

我笑了笑,点点头。

“但是,要是我对你说她只不过是个机器人而已,你对她的感觉是不是会有所变化呢?”

“这个……她是机器人?”

“看得出来,你现在的感受有些点变化了吧。”老人笑了笑。接续说道。

“正因为这样,我们决定还是造出一个模样有些恐怖和骇人的人造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培养出我们人的包容的个性和品质。我们不能让悲剧重演,我们要让他知道,同时也是提醒我们自己,容貌也好、身体也好都是上天的恩赐,虽然某些人在某些方面会有这样和那样的缺陷,但是,人人生来就是平等的,我们不能因为这样的缺陷而歧视和轻视对方。可以说他的诞生是一块我们心灵的试金石。我们通过他来丈量着我们自己的心地到底有多么的宽广。”

“原来是这样的啊。”这么一番解释完全是出乎我意外的。不过,仔细想来,他们的做法倒是很值得深思。当我们人作为个体的神圣性越来越变得薄弱,人的神秘性越来越被机器人、人造人等的出现将其打破的时候,当我们人类开始扮演上帝,甚至是其他的东西开始扮演起上帝的时候,我们人类能保持住的还有什么呢?恐怕就是所谓的自尊了。而一旦我们执著于这样的自尊,骄傲于这样的自尊,那么我们就越来越忘却了包容。而现在,他们敢于自己撕破最后的遮羞布,直面人性的弱点,其用意实在是令我不禁崇敬起来。

“那么老板您在这里挂上他的照片,在柜台里面摆上他的人像,也是时刻提醒自己,提醒在这里用餐的顾客时刻保持一份宽容的心境,犹如我们那里的一位古代的名人孔子所说的话吾日三省己身一样,对吧。”

“这个……有这个含义在里面吧。”老板看了看那些照片,“其实呢,更重要的是还不是这样的。”

“不是的?”,还好我没有被脑袋上出现的巨大的问号砸到。

“是的。”老板起身到柜台里面自己调配了一杯饮料,然后走过来坐下,继续道:

“您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可以说到处都摆放着他的照片,有些地方还有他的塑像。这样做,其实谈不上是为了制造一种氛围,准确地说是为了表示我们对于弗兰肯斯坦的尊敬。”

“也就是说,你们为了能包容他,不出现那样的人间悲剧,所以你们把他当作神一样供奉起来了,是这样吧。”我有些明白他们的用心了。

“可能谈不上向神一样把他供奉起来,不过您这样的形容倒也不失为比较形象的理解。”

老板继续说,“我们考虑到他可能会自己产生出自卑的心理,我们恐怕他会因为自己的不同和缺陷而逐渐关闭自己,隔绝于社会之外,所以我们把我们的小镇布置了一番,我们让他无论是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都能体会到我们的包容的胸怀。”

“对,就是这样的。”老人接着说,“我们给予他最好的生活条件,我们像仆人那样呵护和照顾他,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我们都会尽力去满足。”

“那他不就相当于国王了”我开玩笑地说道。

“国王?不错,他对于我们就有如国王一样。我们希望用我们的真诚和恭敬来化解他的不安和自卑,希望用我们自己的行为得到自己的救赎。”

“你们还真是用心呀。”我起身,顺着墙一边走一边重新打量着挂在墙上的他们的国王——弗兰肯斯坦的照片。看惯了那些美女、帅男的照片,现在看这样的“丑陋”的人像,虽然谈不上倒胃口,但是却想发笑,不过碍于颜面,毕竟现在在他们面前笑出来有些不恭敬的样子。看来看去,我觉得好像有些问题。

“这些照片都是弗兰肯斯坦的真实生活照吗?”

“对,全本都是真实的生活照。”老板对我说。“你看,这是在教堂里,这是在市政厅”老板手指着一幅幅的照片,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无比的景仰和敬重。“你看看这幅”老板特别指着其中的一幅对我说,“这是在我这个小店里”。

顺着他的手指所指向的方向,我慢慢踱步过去。的确,画面中的背景正是这里。而且从拍摄的角度看去,他所在的位置跟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一样的。背后的街道上的教堂尖塔清晰可见。

“老板”我又仔细看了看各个照片,“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您有什么就说吧。”

“看过了这些照片,我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怎么呢?愿听其详。”老板和那位老者的眼睛都望着我。

“这个嘛”我看到他们这种眼神,也就不再忌讳什么了。“一般说来,一个人在有意识被拍照的时候都会回报以笑容。而……”我指了指墙上的照片,“你们看,几乎没有一幅里面,弗兰肯斯坦先生是面带笑容的。哦,不还是有这么一幅的。”我特别指着那幅带笑的照片继续说道,“不过即使是这幅,你们看,他的确在笑,但是,这与其说是欢笑,倒不如说是苦笑。很勉强,很僵硬,很做作。难道不是吗?”

“这个……嗯……仔细看还真是这么回事的。”

一时间,我觉得店堂里的气氛变得分外阴郁。本来就有些黯淡的灯光色彩和墙面的淡蓝色的色调仿佛一团团的沉重的空气直压下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蓝色忧郁,的确是够贴切的。现在店堂里唯一显得有些生气的,就是在柜台边上站立着的女服务生了,她依旧保持着迷人的微笑,那是这里唯一绽放的不会凋谢的花。但是,就如塑料花不会凋谢,一切自然的花儿都会凋谢一样,她的笑容虽然灿烂无比,却是虚假的。

“旅行者”老者首先打破了缄默,“你看得确实很细心。其实,我们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个。”

“是呀,很早以前我们就发现了弗兰肯斯坦好像不会笑。”老板也插上了一句。

“就如您刚才看到的那样,他每张照片里都流露出忧郁和沮丧。即使是有时候必须要笑,那也不叫笑,而是假笑。”

“那么你们问过是为什么吗?”

“我们是非常想去问的,但是——”老人停了下来,侧过头,眼睛看着窗外,过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

“因为我们认为我们的发问可能会使得弗兰肯斯坦产生自卑,更加在意自己和我们的不同,在意身体上的缺陷。我们认为他之所以这么忧郁,就是在于他和我们不一样,就在于他陷入对自卑当中。所以,我们并不去问他,为什么会忧郁,为什么不能高兴起来,要怎么才能高兴起来。既然——”老人喝了一口咖啡。

“既然,我们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和我们不同,因为在意我们可能会歧视和排斥他而感到忧郁,那么我们能做的就是更加谦逊地对待他而已了。我们必须把他供奉起来,如同神一样。吃好穿好用好……尽我们一切的可能来善待他,我们一定要让他笑起来——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这是我们唯一的目的,也是我们得到救赎的唯一的方法。他越是不笑,我们越是卑逊,越是对他百依百顺。”

“他最后笑了吗?”我问。

“……”店堂里又是一阵沉静。

“弗兰肯斯坦大人——哇”一声长嚎突然撕破了宁静,那个一直坐在对面没有言语的男士哭了,伤心地哭了,撕心裂肺地哭了,惊天动地地哭了。“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我们的罪过谁来救赎呢?”

“这是……”

“哦,别在意。”老板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摆摆手,示意我暂时不要去管他。“不用担心,一会儿就会好的。”

“走了,唉,走了,没有任何的先兆,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我们。为什么呢?”老人看着窗外的教堂,自言自语着。

“悄悄走了?”

老板点点头。“就在上个月,突然有一天,弗兰肯斯坦先生不见了,我们找遍了全城就是没有他的半点踪迹。从那一天后,他就不再属于我们了,不再属于我们这个城镇了。”

“哦,这样啊”

“不过呢,”老板接着说,“据有人说,听说弗兰肯斯坦先生现在在外面一个人旅行着。”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吗?他离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你们对他这么好,这样地优待。”

“他离开的时候是那样洒脱,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不过,我们认为一定是我们的内心还有黑暗,我们还没有能有充分接纳他的胸怀,所以他才会离开我们的。”老板如是说到。

“是这样呀。”我点点头。

“不过呢——”我低头拌了拌卡布奇诺,“我觉得呢,”我略微顿了顿,“……你们或许要去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谢谢”老人说到,“这点您不要担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去办的。我们的心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赎的。”老人略带神秘地对我说,“您知道吗,我们已经决定重新制造一个弗兰肯斯坦了,一个身体上有更多缺陷的弗兰肯斯坦,他将在下周面世。假如您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参加我们的诞生仪式。”

“那……那还真是该祝贺你们了。”我略微笑着对他说道。

铛——铛——铛,低沉的钟声从钟楼上发出,四散而开,洒遍全城。六声,六点了。

“您的咖啡和香肠都很美味,谢谢。”我起身准备离去,“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欢迎您下次再来光临。”老板和老人也一同起身并同我握手。

“那么,再见了。”

“承蒙光顾!”甜美的女声又一次回响在我的耳旁。

我看了看柜台旁做出欢送装的女机器人服务生,“你们将如何新生的弗兰肯斯坦呢?”我最后问道。

“我们会继续把他供奉起来的,他是国王,是神。我们要用我们的谦卑和真情打动他,让他由衷地、开心地欢笑。”老人这么回答。

“哦”我点点头,“祝愿你们心想事成。再见”

直到最后离去,我也没有说我和弗兰肯斯坦的相遇。是的,就如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救赎自己的灵魂,就如同忧郁的弗兰肯斯坦自己选择自己救赎自己一样,他们必将有一天明白怎么样做才是对自己的救赎。失败和痛楚未必不是一种价值,未必不是一种成长,未必不是一种救赎的形式。

天,逐渐暗了下来,黑暗中的教堂更有几分的肃穆。


“您是一个人在旅行?”我问他。

“嗯”

“为什么要旅行呢?”

“您呢”他问我。

“我?”我看了看缀满星斗的夜幕,“不知道你是否听过我们东方的这样的一句话”

“您说”

“天高任鸟飞!”

“前面还有一句是:海阔凭鱼跃,对吧”他说。

“嗯,不错嘛”

我们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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