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续写(6)
今天没有下雪。实际上除了之前卖报的突然没来那天,其他几天都没有雪——硬说也就是下雪那天后俩天地上还有点剩余的。
不下雪是好事,下雪冷的要死:下雪那天冷,雪堆地上的时候冷,雪融的时候也冷。雪还可以反复许多次,整好长时间,一直到春天。所以不管乡下种田的、城里有钱的说什么,尼伯第始终不喜欢雪。
他同样也不喜欢风。他不喜欢像冰在脸上刮的感觉,也不喜欢吹得人醉熏熏的感觉,那总让他感到不舒服,有时也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可是他也喜欢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有些时候——也许是以前——风自己是很薄的,像是有钱人家里薄薄的透透的白纱;吹起来也是柔的,像是哪位好人的手抚摸着,这又是这里没有的:这里有的只是沙土,吹得宛如老农民手的粗糙,却没有插秧时的湿与灵巧。所以这里的风也不好受。
这里就没有什么好受的。尼伯第想到。
这里没有什么好的吗?他又问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不过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所以这里也有好的地方。想到这里,又有了问题:那哪里好呢?
正想着,斯莫尔特走了过来,站在了几步远的地方。他头微微偏向左边,有点向左边歪着地看着完全向下面歪着的尼伯第。
“喂。”他说,“你,一个人低着头,想着什么呢!”
尼伯第被打断,茫然地抬起头来,有点紧张地看着斯莫尔特,飘忽的目光不知道放在哪里。斯莫尔特没有管他怎么样,只是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眼睛说道:“听石头说,你昨天一直,在看他?”
“是。”
斯莫尔特搓了搓手,仍然看着尼伯第说:“你……一直看到着他,是为了干什么呢?”
尼伯第一顿,才说:“你之前不是讲了吗?”
“什么?哦,你是讲,那个,一直盯着别人看吗?那是前天,都什么时候事了,怎么老惦记着。”他笑着说。然后眼微微往下,从头打量到脚,还是笑着,讲:“唉哟,你这个人啊,死!太死了。做事哪能这么做呢?我就随口一提没当回事,你反而还想都不想就这样了?就不怕直接跳到坑里去?长点心吧啊。”
尼伯第还是说不出什么,就只是盯着地面。斯莫尔特在他旁边坐下,从内袋里翻出烟和打火机来,一点,一抽,一吐,脸上露出了一点得意。
“你看你这样子。”他笑笑说道,“嗨,别就像个木疙瘩似的。怎么?想啥呢?”他咳嗽了几声。
“哎,你真是一门心思都到那上面去了,这样哪儿行呢?”
尼伯第抬头,扭过头去看斯莫尔特,说:“有吗?”
斯莫尔特一愣,然后笑起来,向后稍稍一仰,才又俯下来说:“那也倒是,毕竟你平常也就这样,在想啥真不好说。不过呢,你啊,没事干,估摸着还是放不下这个东西,也只是不肯承认而已。”
尼伯第稍稍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斯莫尔特则继续说:
“一门心思搞一件事是个好事,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行啊。我跟你讲啊,这做事呢,不能蛮干,要动脑子——你那能叫动脑子吗?”斯莫尔特看到尼伯第有话讲的意思,不耐烦地打断道,“动脑子也有乱使劲的,动脑子也要动脑子。懂了吗?”
斯莫尔特饶有兴味地看向尼伯第,尼伯第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所以?”
“就是说。”斯莫尔特有些许烦躁地说,“你不能光想,还要去看;不仅要看,还要去想。这俩个一对的,要拉出来一个就没有用了。”
尼伯第若有所思;斯莫尔特也停了下来,闷着抽他的烟。俩人坐在那里,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一个沉思一个远望。风扫起他们面前的几片纸,他们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有斯莫尔特的烟吹得红亮了许多。
响了很久的风停下来的时候,斯莫尔特也刚好抽完了他的烟。他把烟往地上一摁,咳嗽几声,慢慢说道:“我上次,是讲到哪儿了?”
对了,讲我弹棉花。哎呀,这玩意啊,那真的是一点钱都赚不到,所以呢,这偷鸡摸狗的事还是一直都有的。那当时,也就这样,我怎么办。偷啊,还是要技巧的,那你要是随便拿,谁都会,那还有什么大盗,全抓进去了。
有次是去一个很阔的人家里,当然不是我专门去他家里拿,我是去弹棉花的。——嗨,确实怪,你说这些人怎么就喜欢这样。不过也挺好的,不然我也不得到这边来。那家伙,阔的满地黄金。不是真的黄金,是他那院子里那石板,干干净净冰冰凉凉的。你知道,这换哪里都是烂石头满地灰,从这里就看出——满地黄金!还有他那屋子,白白的,我们这边新刷的墙都没那么白,放上几天满是油烟的更别提了。
好好好,讲事,讲事。也是给一群亲戚弹,听说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都有,还是老爷亲友多啊。所以请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总共……七个,算上我;两女的五男的。第一天去,熟悉了一下那几个人,我想想……记不清了,有一个后面还遇到过,但是前几年死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反正就在那里做工,这些没啥好讲的,接着就讲我是怎么摸的时候被抓的吧。
一开始我就打算从他家里顺点东西出来,家大业大的,搞点要什么紧。但是不好下手,我旁边六个人,里面干活理事的还不知道几个。这时候我就开始打听了,先是和那几个人扯闲谈,讲他们自己的事,我也讲我的事——当然不像我现在这样抖这么干净。讲话也是门技术活,几个一开始还有些生,后面就慢慢熟了,这叫什么,这叫煮烂骨头好下口。有些话肯定是废话,有些就有用了。比如我后面还碰到的那个男的,我听他意思他一直不太喜欢这些有钱的,虽然没明说,估计是不敢。那就好办了,不过现在劝确实早了,肯定不听。还听到一些这家人的消息,比如几个有名人物啊,主管事的啊,多多少少还是有用的。诶,手里有家伙就好办事。我当时觉得,就和平常一样,稳了。而且听说里面有个人一起被抓过,所以还有别人扛着,这不,一下子就简单了。
等机会啊,等了几天机会就来了。那天几个和儿子混得好的家伙来这里坐,惹的爹回来后一肚子火。一开始那几个家伙来的时候就知道估计要搞事的,人傻又猥猥琐琐的真干出事来了。又不是孩子,几个人在家里闹,打碎了不少东西,真不知道拿着个杯子是怎么往桌子上一放蹬碎的。有个年轻的女工过去劝他们,他们还调戏那女的,满嘴黄段子快飞起来了。那女工也生的不好看。主事的男的回来后,是天大的火,是要跳到天上像打雷一样的骂——他也真跳了,一跳跳到桌子上,指着鼻子骂的。看他平时装成啥好人,一到这时候就像个猴子一样不像话。小伙子能低着头干站着?也是满嘴喷粪骂起来了。骂着骂着就打成一团,还几个不敢打的人叫好,不敢劝的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诶,你看,这几下子,谁还晓得我拿东西了,拿了几次了都。就藏着,和之前那个人讲好,一起带出去——我一个人偷偷运走那么多怕被人看见。
但是啊,虽然那边闹得厉害,没人注意到我在干啥,我们这边可只是做工的,闹不起来。结果就在有一次运的时候呢,被之前的一个女的看见了。我当然也看见她了,所以几步冲上去让她别告我们,好说歹说才让她发誓不告。可是就是发誓也不管用啊。男主事的把闹腾的轰走后,转头就发现不对了,只能说他人精明的和玻璃渣子一样的。于是又吼啊、查啊,查半天没查到,本来就可以这么过去了,我当时也觉得已经没事了,东西都想办法运出去了。结果第二天天不亮就被人拉起来打,一下一下的搞的我半天回不过神来,后面听他们骂着骂着才知道那做工的女的一晚上翻来覆去,结果还是忍不住把我们告了。那一天打的,打的我头破血流的,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被告,刚好东西也不在我手上,弄了我一个上午把我丢出去了。得,那个帮手也不敢出来,过几天把工做好才出来碰头。那个时候我已经把东西都卖好了,看到他过来我真的是没话说,钱一数、一分,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没了。那次赚的钱不少,够我逍遥快活好久了。但后面我拿别人东西的讲法也出来了,你晓得的,我老早讲了,这东西没点声誉完全没人敢找你的。弹棉花是干不下去了,所以后来呢就干别的去了——反正差不多,也就是从一条船上跳到另一条那个样子。
斯莫尔特还想说什么,却又叹口气:“行,你觉得呢?”
“嗯。”
“哎,要讲就好好讲,别不做声,像个木头的。”
尼伯第低头想了一会,然后扭过头去:“我能直接把这……”“那不行。”斯莫尔特稍不耐烦地打断,“你怎么能直接照着这个呢?我是这里面这个人吗?讲话做事前想想,老早讲了,要像拧螺丝一样,把脑袋转起来,这样才能把螺丝弄进去。”
尼伯第又低下头。斯莫尔特咳嗽几声,又吸上几口,慢慢吐出青蓝色的烟。烟在空中散着,不一会儿就完全不见了。等了一会儿,斯莫尔特看见尼伯第没动静,慢慢别过身子来,上下打量了一番。
尼伯第睡着了。
“喂,醒醒。”三个字算是把尼伯第的觉睡完了,“你干啥呢?想事情还能想睡着?得,我走了,你慢慢睡。”
于是斯莫尔特起身,弹了几下烟灰;又把烟随手扔在地上,一脚一摁把烟踩熄;迎着风走了。尼伯第看看他,没有说什么,慢慢地用腿把自己撑起来,看了看自己,然后离开了。
“哎。”——“哎什么哎,干嘛?”
“你看那个石头。”
“嗯,怎么了?”
“他是不是脑袋被门被夹了,今天一天都没看见他讲他打娘胎里的那套。”
另一个工人望石头那边看,发现他确实一直就在那边那个台阶上坐着。“嗯。”
此时石头忽然朝周围看了看,然后又低下头,松懈下来。倒也不像是在睡,只是低头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仔细看看还能看到他眼里什么都看不见,连地面上有着什么都照不出来。
然后尼伯第走来了。他垂着头,看着地面走——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清路的。不过,也许是他的这种奇异的能力,他一来,石头就僵硬的像块石头一样了。
尼伯第坐下,仍然垂着头,盯着地面,或者是地面上的某个东西,或者是地面下的某个东西。在不远处的石头朝他这边瞅来一眼,转回去后又一眼,顺着尼伯第的目光看了看地上,没看见什么东西。又仔细检查垂着头的尼伯第——原来尼伯第又睡着了。
石头轻轻笑起来,全身一松,脑子一散,于是也偏着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