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方夫《恐怖的真相》个人翻译
很有意思的一篇小故事,带着日本人特有的扭曲式的思考

——所以说,尸体之类的对我而言不值一提。人类的生命反而令我毛骨悚然,根本摸不透到底会干什么,这就很恐怖、很残忍、很奇怪又很丑陋。我害怕的,正是这个。……从很久以前,我就在一个劲儿强调这点。
喉结突出又消瘦的年轻男人如此说罢,举起那杯水一饮而尽。他身材矮小,像只落荒而逃的野狗般眨巴着满是惊恐的双眼,但眼神中又倏地变得气势汹汹,迸发着光彩,他滔滔不绝地说着。……
不过,他对我,他完全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他算是蠢货呢,还是个疯子?定是二者之一,我啊,还真是被个彻彻底底的恶棍给缠上了。
啊?怎么和他相识的?这个,是通过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和我是小学同学,我那时手头紧,就想着把家里收着的戒指啊项链之类的老东西卖了——是,我不知道是谁的,从我老爹那代就有了——就在我找买家的时候,她很亲切地来向我搭茬,跟我说要找古董商的话他丈夫相当熟悉。
是,是在路上偶然撞见的。大概在一个月之前吧。
他老婆当天便招待我去他家里吃晚饭,将我介绍给了他。那天晚上很冷,我很清楚地记得晚饭里有牛肉火锅。但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被他死死盯上了。
我啊,胆绝对不小。如果一开始就事先跟我说明好了再搞花样的话,我肯定笑着当玩笑话听了。但是,实在过于突然了。……那时,他妻子在厨房里做些什么。他悄悄塞给了我一张裸女的照片,我还以为这肯定是对他妻子严加保密的那种色情照片。
照片上是脱得赤条条的五六个女人,全部朝向正面呆若木鸡地站着,人之常情,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女的不知是太害羞还是怎样,全都紧闭双眼面无表情,就像是躺在背后肮脏破烂的壁板上一般。
“你啊,这是竖着看了嘛。得这样,横过来看。”
他如此向我低声耳语,我将照片横过来一看,总感觉,像是把单个人的照片连起来了一样。接着他又说道:
“对啦,对啦,分散的太麻烦我就给全部连在一起了。怎么样?仔细看看,每个人都躺在很细长的台子上吧?这就是检尸台哦。”
那一瞬间,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扶好眼镜再细看的时候,他开心得疯了般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这样吧,从这头开始说起。这个呢,这个是扼死。二十二岁,是个卖淫的,那天晚上被客人所杀,如何?看喉咙的地方,是不是有黑色的指印?下一个,这个,对了,这个是煤气自杀。……”
我直接把照片丢出去了。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吓了一大跳,不过,起先我还是想起了他是当地警察局的鉴识科员。
“这些,和普通的木棍没区别的。”
看着我惊呆的模样,他十足轻蔑地笑了。
“那么,这个,你能看出什么来吗?”
我小心翼翼地,侧着瞟了一眼,然后拿到手里。既不是尸体,上面也没有血痕或者伤口,我才松了一口气。那是个看上去多少有点令人作呕,正中间缩进去像是葫芦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呢?有如一块软塌塌的肉一般,前端遍布着细小的白色颗粒突起。
“我知道了,是阿米巴虫的放大图吧。”
“啊?你是这么看的吗?”
他再收起声音,一字一句顿着,在我耳畔无比清楚地说道:
“这个啊,是刚才被掐死的女人的,舌头。”
舌头?……刹那间,那块肉片有了色彩,将所有的印象都往我脑子里送。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在地板上仰天躺着了。我当时是大叫一声,就昏迷了过去。而他却爆发了一般疯狂大笑起来,那哄笑声像是从隧道里发出的,在我身体每一个角落回响。……
那天晚上,夫人把他呵斥了一顿,当天就这么结束了。当然,我是,是完全没有吃牛肉的心情了。
这种事情,对他而言似乎能带来极大的愉悦感。在那之后,他便会急不可耐地找机会(不,甚至会创造机会)给我看尸体的照片,从我害怕的表情中品味快乐和欢愉。
比如说,他给我看家庭照片的时候。确实是家里人的照片,我很放心地翻着页,冷不防就会看到相册里夹着的被碎了尸,死相凄惨的男子的尸体还有被砍头的女人身体的照片。一起去转古董店、在咖啡馆稍作休息的时候,他都一定会拿出这种照片给我看。他还对着警察叫我,想把我带去解剖室里。我为了避免这种事,只跟他约好在街头见面,决定不去任何地方休息,但他走着走着,突然就从口袋里掏了张照片出来,往我眼前送。……
每当这时我都会发出惨叫,几近昏倒,而他却快活得难以言喻。一看到我昏厥的丑态,他便宛如恶魔吟唱迎接胜利的凯歌一般,爆发出一阵高昂又兴奋的笑声,沉浸在无穷的喜悦之中。
……但是,我压根不怕尸体,这点希望你们明白。事关我的名誉,必须要说我不曾对任何一具尸体起过恐惧之心。我非但不害怕,在我看来,比起活生生的人类,尸体更深得我心。它们既安全又干净,能让人毫无顾虑地放心接触。这不是谎话,我也没逞能。我是个正直的人,作为一个男人,我只是无法蒙骗自己而已。
再强调一遍,我害怕的是活生生的人类,是像不知何时就会喷发的火山一般,内心危险又丑恶,无法剖析内在的有生命的人。……我实在害怕。那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和肉体的鲜活是我所无法接受的。正因为人们活着,就会有苦闷和痛苦,生命只要存在就带着不幸与腥臭味,而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彻骨的折磨。我,是个温柔的男人。……但是他,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去解释,他也全然没有从心底里理解我。
为什么就是无法理解我呢?真是个令人束手无策的男人。
我一直在心底祈求,能早日与他分道扬镳就好了。但是他一找到不错的店,就会跟我说这次铁定能卖个高价,以此把我叫出去,转头又跟我说下次找家出价更高的店,让我徒劳走一遭。不过要是没他的面子,我那堆首饰连一半的价都卖不到,所以我无奈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而后在今天,我终于将戒指首饰换成现金了。有多少?七千三百元。比我想的多得多,不过这也是靠他从中斡旋,恐吓了那有着倒卖古物前科的老板才拿到的价格。我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向他道谢。也想着,顺便请他吃一顿以表谢意。他呢,不知是吓我吓到腻味了还是怎么,今天异常的温和。
我们去了一间小酒馆,在那里碰杯喝啤酒。我带着感谢所有人的心情,心想着一切很快就要平安结束,我再也不必从他那品尝到无端的恐怖了。……
我向他道谢,按约定给了两成的礼金。他把钱受到了外袍里,说了句:“这个给你”,便递给了我一件东西。我还以为他是要给我收据什么的,接过来一看——
我当场叫了出来,踢到了椅子就想逃跑。我太粗心了,竟完全忘了他的性癖。
但是,我已经完全动不了了。他是柔道三段,一只虎钳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他夹带着愉悦的粗犷呼吸向我脸颊撞来。
“来啊,仔细看……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意思了?”
我虽不情愿,但看不看已由不得自己。那是一张原色照片,少女的腐烂的尸体被装在箱子里,手脚折断,面容尽毁,被扒下的皮肤上点点乳白的驱虫在缓缓蠕动。那是用四开大小的印画纸全面放大后的图,堵在我眼前令我浑身颤抖不已。……我已是出不得声了,脑子猛地一片空白仿佛塞了块冰一般。他却似乎十足欢乐一般,麻利地拿出了下一张照片。
“看,这个呢?”
是被斧头剁开的老人的脸。额头深埋在斧刃里,大量的黑红色血液从伤口处流出,残留了一颗眼睛,盯着照片之外。
“看,这个呢?”
身体被深深砍下一个十字刀口,骨肉几近被贯穿的年轻裸体女性。菜刀竖插在女子腿上,肚子裂了个大洞,内脏在其内闪着红蓝的微光。我的呼吸急剧起来。
“看,这个呢?”
被重击得面目全非的女人头颅。两排白牙合成一线,突兀在破碎的血肉上。
“看,这个呢?”
“看啊,这个呢?”
够了,够多了,放过我吧。
……我惨叫起来,在精神错乱中打掉了堵在眼前的照片。我不断在地上打着滚,痛苦挣扎着,意识逐渐模糊,自己绝望的呼喊声有如远方的谁发出的喃喃细语般在耳边回荡。我眼前终是一片黑暗,在这段时间里,成了又聋又哑的残废。……
“……死人了——”
我听到酒馆的服务生在身旁低语一声,手中立刻有什么东西滑落,滚到了地板上去。……转眼看去,啤酒罐底已然磕了个豁口。
那家伙仰躺在地板上,嘴唇像是翻着白肚漂死在水面的金鱼一般,转眼间地上绘出了一张鲜浓的血色地图,他的头向那血海中沉去。
“呵,……不是普通的木棍,而已吗?”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我挺起脚尖,将那木棍撇到一旁。身体没有分毫颤抖,自然就没有一丝恐惧。毋宁说,我感到了真实的自己终于回归到本体的心安。我大口吞吐着气息,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所以说,尸体之类的对我而言不值一提。有生命的人反而令我毛骨悚然,根本摸不透到底会干什么,这就很恐怖、很残忍、很奇怪又很丑陋。我害怕的,正是这个。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怕的不是尸体,而是那人类的生命会在意料之外的范围中爆发出来的不可思议与残酷。你也是,现在能明白我到底在害怕什么了吧。
消瘦的男子像是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一般,沉下脸缄默着。隔着小桌坐在他面前的身穿制服的男子继续问道。
——好了。这样报告书就完成了。……对了,你的职业是?
——市里的公务员。在火葬场工作。
——火葬场?哦,那你就是火葬僧咯?
——世上都这么说。男子战栗着喉结答道。
——生下来就是干这行的,从我父亲那代开始就这样。现在叫我们焚尸夫,是比较正式的叫法。
他的眼睛,再次挤满惊慌,变得像只落荒而逃的野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