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日常 (一)
月亮被厚重的云层捂住了,这条通向废墟城市的小路沉浸在浓稠的黑暗中。
在无风的夜晚,这样的黑会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
“唰——唰——”
有什么东西窜过了小路,蹭到杂草发出声响。
生命的韧性,允许植物在焦土上生根发芽,驱使动物在瓦砾中繁衍生息。
人类的疤痕,已然成为它们的天堂。
……
……
……
告别最后一盏发出孱弱昏黄灯光的路灯,一名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独自踏上小路。
她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融化在寂静的夜里。
她默默地向着油画上的污迹般的废城的影子前进,绕过一个又一个弹坑,翻过一堆又一堆沙袋,跃过一条有一条壕沟,逐渐加快脚步,最后一块由三面铁丝网围绕着的空地停下。
她故意选了一条平时不走的、没有地雷的路。
这个空地曾是一个练兵操场,训练器械已经被卸下拖走,熔掉用以新城的建设了。
“已经远离城区了,还要这样偷摸地跟着吗。”女孩回头扫了一眼,在心里计数。
七个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片刻的沉默后,一个沙哑的声音警戒地问。
窸窸窣窣中,几点绿色荧光从草丛中升起。
那是夜视仪的荧光。
“怎么,不开灯吗。还是说,你们跟着我移动了这么远,还愚蠢地以为我看不见,这样黑漆漆的对你们有利。”
他们没有回答。
三盏提灯打开,这片沙化的空地反射或折射灯光,把四周照的像正午的沙漠一样,刺得人眼睛疼。
“自我介绍一下吧。”都不正眼瞧一下这几个用捡来的破烂武装自己的小喽啰,女孩侧身对着他们,手指玩弄着一撮自己白色长发的发梢。
虽然她神情冷淡,声音和机械一样呆板,但这种态度明显是在挑衅。
她深邃的琥珀色眼睛里藏着某些东西。
喽啰们纷纷摘下夜视仪挂在腰间。在光线充足的时候,这种廉价的玩意儿只是一种累赘。
一个托着老式拉栓式步枪的大块头推开挡在前面的两个喽啰走上前,他应该是头目。
那把枪做工粗糙,极可能是哪个阴暗角落的小作坊生产的。
大块头上下大量女孩,有些抱歉地说:“小姑娘,对不住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好好配合就不会伤害你。我们想要的只是一点点赎金。”
他拉动一下枪栓,“咔嚓”一声,一个弹壳弹出,一发子弹上膛。
“老、老大,这,这女滴长的不错,不,不如……”一个结巴的驼背小矬子搓着手,带着一脸拧巴的猥琐笑容这么提议。他的武器只有一把短刀。
“胡闹!没听见老子才说的什么吗!再说这种屁话老子就崩了你装满黄色废料的垃圾罐头!”大块头一把扯过小矬子,单手持枪,枪口抵在他的天灵盖上。
“喂,他们是这样说的。可以动手吗。好。”女孩把一侧的头发撩到耳后,捂着耳朵,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这样自言自语似地说。
“什?!……”
大块头碰巧在回头时看到的女孩扔石头的动作,“啪嚓!”三声,灯全灭了。
此时他们间至少还有六米距离。
在光消失的瞬间,大块头的下腹传来一阵绞痛,有什么暖暖黏滑的东西将要流到体外。
他下意识地扔掉枪,弯腰护住伤口,而就像是在等待这个动作,他的后颈同时感到一道冰凉,传到脖子时变得温热,在抵达喉咙并加剧成火燎似的疼前,一把尖刀顺着他的眼眶刺入大脑。
意识消失前的瞬间,在被数倍延长的体感时间里,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他好像看见了光。那光不断地变换形态,飞快地重演了他的一生:父母在战火中丧生,弟弟妹妹被邻居分食,兄长在眼前被子弹打成血雾,妻子生产时感染去世……最后,光的粒子构成了他蜷成一团的重病的女儿,那个他不惜代价也要留住的最后的亲人。
“宝,对不起,爹没用……”
他就这样连一声惊呼都没能完整发出,带着对至亲的亏欠,死了。
一旁的小矬子当然不可能幸免,在大块头的尸体摇摇欲坠时,他的胸口遭到钝器重击,肺部的气体全部混着血沫从口鼻喷出。
他飞出四五米远,直直撞上一分钟以前还用来掩护身形的枯树,被尖锐的死枝戳穿毙命当场。
他断气后,一颗球状物从他胸口的受击处滚下。
那是大块头的头。
栖息在附近树冠的胆小鸟类受到了惊吓,“扑腾扑腾”地扇动翅膀起飞,留下飘落的羽毛和巢中的蛋。
劫匪们向来是施暴的一方,这次突然变成待宰羔羊的现状似乎还不能被很好地接受,他们陷入一片混乱。
有人在黑暗中朝着一切有声响的地方胡乱开枪,点点火光和爆炸声搅得现场一团糟;有人歇斯底里地怒骂哀嚎,诅咒大块头堕入地狱;有人压低身子试图潜行逃走,戴上夜视仪四向张望……
有人被同伙的子弹洞穿身体,倒在地上挣扎呻吟,在痛苦中等待生命被收割;有人被蛮力摁死,颅骨粉碎,脊柱折断,下颚甚至卡进锁骨;有人背后挨了一下重击,肋骨推着重要器官从胸口爆出,皮肉像花一样外翻……
至多过了三分钟,鸟儿们惦记着巢里着凉的蛋,战战兢兢地飞回变得安静的树冠。
女孩打开了留下的一盏提灯——她一共扔了四块石头,三块打碎两盏,一块打中剩下一盏的开关——检视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和这双手紧握的双刀。
“刀身不行,已经缺刃了。刀柄可以,没有滑脱。”
她垂下手,血顺着小臂,经过手腕,沿着刀身凹槽缓缓蠕动,汇聚在刀尖滴下。
大颗血滴在强光照射下晶莹剔透的样子,美极了。
她一松手,绑在柄和刃上的弹性带就拖着刀收回袖子。
……
没有任何预兆,她猛然把脖子拧过180º,看向那个不知不觉中出现的,穿着带反光条的黄色工作服的男人。
那个人明显被她的动作吓到了,后退了两步,但很快轻咳两声,随后又皱着眉头环视四周,一本正经地说:“流犯就算了,不准对平民这样。”
“我们有过约定。乐瑞歌会遵守约定。”女孩的身体这才跟着头转到正确的朝向。
“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除了那个大个儿,其他人都是有悬赏的。原则上不能让你引起人们太多的关注,就由我们支付如何?”
“咕——”女孩走近男人,她的肚子叫了一声。这很明显就是她的答案,她的处理方法。
“好吧。我懂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男人按了按额头,一副受够了的样子。
“武器。不能用了。新的。换。”女孩甩甩袖子,两把残缺的利刃重新握在她的手中。
“这么薄的刀刃,你用来砍骨头?还有,说话说完整,不要一个词一个词地蹦。”
“你们的问题。都瞄准连接处的。长句子难说。拒绝。”
“你和那群人说话不都好好的吗?针对我?”
“不存在。是信任。对外人,这样浪费时间。他们很难理解。大概。你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喜欢谜语人。”
“那我改。”
“这还差不多。好吧,武器。我会申请的。”男人取出一个小本子写下“新刀”。
“尽快。否则我会自行准备。”
“不准!你想再被关进小黑屋里么?想想你之前弄出了多恐怖的东西!”
“这取决于你们的态度和速度。被困于这个小小的行星,和被关在更小的笼子里,没有本质区别。”
“搞不懂为什么你这么渴求武器,每次还弄坏得那么快。”
“乐瑞歌.雷德尼,为战而生!”
“你总可以找到其他事情做吧。之前替我们治好理应没救的病患不是挺好吗?”
“否定我被创造的意义。你找死。”
“不,我还想好好活着,讨个好老婆耍废渡过余生。”
“自甘堕落。停滞对文明没有好处。更何况这次战争已经将你们推到了历史的转折点,是统一整个文明征服星辰大海,还是继续在内斗中沉沦毁灭。这是你们迟早要做出的选择。”
“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
“你有钉子吗。”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有,还是没有。”她还不会加重语气,所以提高了音量。
“有。干嘛?”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正正方方的弹夹。
“我想把残肢钉上一起带走。这些人有给自己准备绳子。稍微修一下,就有人做饭了。”
“原来肚子叫是这个意思啊!但我不觉得绳子是给他们自己准备的……连尸体的劳动力都要压榨,你真的很没有人性。”
“我们称之为高效!”
“你对我们掩埋或焚烧尸体的做法似乎一直都很有意见呐。这就是所谓的价值观不同吗?虽然但是,你这样是不能融入我们的。”
“嗯……这对我的学习是不利的,是吗。”
“谁知道?反正我懒得管这些。你想怎样怎样,不太超过都行。再来就是…得给你准备一套新的制服了吧,这个样子真的能洗干净吗?”他写下“服装”,用笔尖敲了两敲小本子,抬头看向女孩。
“……”女孩低头看了看自己:外套、领结、衬衫、短裙、长筒袜、小皮鞋……她全身或多或少沾着一些已干未干的血以及各种体液、组织器官的残片。她点点头,回答道,“是。谢谢。”
“不客气。”
“那帮我把这些东西绑在一起吧,方便带走。”
“我的‘不客气’只是客气客气,你这样立马提出要求还真的是不客气。”
“???”她明显没懂,可爱地偏了偏头。
“不,没什么,我不指望你弄懂。总之,你还是客气一点比较好。来,绳子给我。”
“不能理解你们矛盾的思维。”
“能理解你就可以自称是‘人’啦。”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是我。我只是我。我只能是我。只有我能是我。我是乐瑞歌。唯一的乐瑞歌是我……”
“停停停!我已经晕了!赶快收拾完好吗?我还得整理这个烂摊子。”
“不,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们之前试图制作我的仿制品(克隆),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事!
我是唯一的我!这是原则性问题!是我的底线!”
“够了啊!相关的人不都被你杀光了吗?跟我没关系!快点让我干完活回去睡觉啊啊啊!!!”
……
……
……
一名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拖着七个成年男性的尸体轻松翻过铁丝网,走走停停回到地下避难所改造的“家”。
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工作人员指挥同事收拾现场搏斗,或者说屠杀的痕迹,并且抱怨不止。
一个插满导管的女婴在重症监护室苟延残喘,等待不可能回来支付昂贵治疗费用的父亲。
月亮出来了,上面肉眼可见的巨型弹坑是人类核和解的基础。
又是平凡的一天。

注:乐瑞歌目前对语气语调还只是一知半解,所以全程问句没有问号,但她可以通过加大音量达到感叹号的效果。设定需要,如果对您的阅读造成不便……谅解一下啦⚈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