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外包工
“老子干一个小时才尼玛14块钱,管俅你那么多!”
正因为停线在休息聊天的周边工位的人一齐往对峙中心看去,车间里只余下空转的线体和后方自动封箱机“吱吱”撕扯胶带的声音。
时间退回到几小时前......
张明拿起手机,本想再定一个五分钟后的闹钟,就看到锁屏一则微信消息的通知,随即睡意全无,隐隐有些头疼和反胃——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他深呼吸几次,才点开通知:
(公司群@所有人)“刚接到通知,今天还需要各位办公室同事上线支持一天,请提前十分钟到车间报道,谢谢。”
张明只觉得刚醒的自己全身无力,被疲惫缠上,在床上动弹不得。“上线支持”是很多工厂都有的概念,尤其是在劳动密集、技术难度不高的制造业企业,在交付压力、成本压力、招人不顺等一种或几种情况作用下,平时非一线生产的员工也要到车间支持工作。
这次上线支持已经持续一周多了,是张明入职以来最长的一次,每天在流水线旁站着工作10个小时,枯燥地重复技术动作,几次在脑袋空空思考人生之后萌生要辞职的念头,但一想到马上要完成的项目,他又有了动力,从床上翻身起来,拖着无力的身子到卫生间洗漱。
今天又被安排到包装线,同样的套袋入箱的岗位,只是和前两天线体不同。张明调了调脚下的疲劳垫,理了理工衣,打着呵欠静静等待开线。
“哟,终于遇到个穿粉色衣服的人在我旁边,嘿,哥子,你们为啥穿的是粉色衣服啊?”
张明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便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防静电工衣,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看面相顶多二十岁的小伙站在一旁,边戴着手套边打量自己。张明淡淡地回复道:“粉红色工衣一般是办公室人员穿的。”对于这种问题,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十次上线起码七次会被问到。
“那我看还有穿其他衣服的喃?”
第一台机器到张明面前,他熟练地把机器从线体抱到工装垫上,套袋、装楦体(泡沫)、翻机、理袋、装另一侧楦体,然后不耐烦地看着问问题的小伙,示意他赶紧开工。这小伙倒也不含糊,看了眼机器大小,便从身后取出纸板,叠好成箱,敞开口放在机子下方。
张明顺着坡道把套好的机器推到箱子里后才回答:“你们外包工就是穿这种蓝色的工衣嘛,外来人员、供应商就是黄色的,前两天穿白色的那些就是参观来访的人员。穿工服的嘛就是长期工,要么是技术员,当然领导也有工服。”
在流水线上工作是极度无聊的,一线工人都会被要求工作时间上交手机,支援人员有联络需要不要求上交,但也不能拿出来玩。每条线体都有产量要求,因此每个工位都要跟上速度,支援人员也不例外,如果卡线组长就会过来“追责”。张明想起小时候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觉得里面工厂的情节都是夸张、搞笑的,实际在车间工作后,才发现描绘的都是现实。整个劳动过程都不需要大脑参与,只要看到机器到面前就做动作,大脑放空却不敢神游天外,度日如年。如果不在工作的间隙和周边工友聊聊天,张明相信自己一定会崩溃。
张明朝对面看去,发现之前几天和他聊天的人还在原来的线体,同样的岗位,对方也看到了他,互相扬扬下巴示意。他想起和那位工友互相连名字都不知道,不由得有些感慨——在工厂里上线支持的岗位总在变动,这些外包工来来去去,需要就招,用完就清退,名字什么的实在不重要。旁边的小伙这时又问:“那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为啥要来这儿做工啊?”
张明无奈答道:“都不想的啊,这不是季度末了吗,上周疫情又反复,更招不到人了。诶,你是这周才来的吗?现在进厂什么要求?”
“嚯哟,两针疫苗,核酸阴性证明,要报告,有些工厂还要两次核酸。”

停线了,似乎是测试的机器出不来,所有人都侧过身子拧着头望向前方,前端线体上空空如也。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断了,张明蹲在原地喘着粗气,此刻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希望停线持续一段时间,这样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另一方面停线意味着产量达不到预期,这样上线支持的状态可能会持续下去。张明悄悄拿出手机,估计快到吃饭时间,车间里如果饭点前停线又暂时处理不了会让工人们提前吃饭。结果他点亮屏幕一看还不到十一点,心情即刻又沉重一分。
“诶诶诶?这儿位置上的人呢?”
张明抬起头,看到组长正站在对面线体旁,同样的岗位,他意识到组长问的是谁,正是前几天和自己聊天的工友,此时却不在岗位上。
旁边的人帮忙解释:“他上厕所去了,马上回来。”
组长音量提高了几分:“他给哪个说了?我咋不知道?没得点规矩!”
说话间那位工友从线体后面堆放的物料中钻出来,点头哈腰地对组长说:“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我看停线了就去上了个厕所,对不起哈,不过也没耽误啥,还停着呢。”
“停线?停线咋了?上厕所要打报告你不晓得吗?你给哪个请假了?”
“哎呀,我跟旁边这个哥们说了声,我跑着去的,就算我一走就恢复了,他帮我对付两台也卡不了线,何况你看,现在还停着线得嘛。”
“规矩就是规矩,你别给我说这么多,你哪个公司的?叫啥子?记个考评哈。”
工友五官拧在一堆,抬手一把抓起工帽往地上一摔:“老子干一个小时才尼玛14块钱,管俅你那么多!”
大家都看着他们,旁边反应比较快的工友连忙站到双方中间打圆场,“唉,哥几个消消气,莫冲动,心平气和的,心平气和地说哈,都是打工的。”
组长明显也楞了一下,盯着地上的帽子,又抬起头,盯着他:“那你还干不干嘛?”
这人明显也在气头上,被组长一句话顶着,决绝地回道:“老子就不干了!”说完转身又钻过堆放的物料,不一会儿在线尾出现,径直走出了车间。
组长笑了一声,捡起帽子,对旁边刚才答话的人说:“有的是人做,机子来了你先做两个岗,等到我再去找个人来就是了。”
线体逐渐恢复,刚才答话的工友被迫同时做着套袋和折箱装箱的动作,一人兼两岗还是游刃有余。不多时,组长带着另一个穿蓝色工衣的人回来,简单示范几次便让新人上手,几台过后,新人也适应了节奏,整条线宛如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重新运转起来。
张明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便向旁边的小伙问:“我还是第一次见闹起来的,话说你们现在外包时薪才14块钱啊?我怎么记得不止这点呢?”
小伙淡然地说:“你们常坐办公室的人不晓得,这种事多了去了,当场打起来的都有。这个人应该是发现有本土确诊前来的,那时候便宜。现在招不到人就提价了,我进来就是20块钱一个小时,我听说今天还要涨,说的24块钱,不晓得真假。他应该是早就心里不平衡了......诶,机子来了。”
张明立刻站起来,起身太猛脑袋一阵眩晕,慢慢把机器抬过来,继续做着重复的工作。

在去食堂的路上,又有条微信,张明看到不是公司群的消息后有点失落。【如果是这时候通知下午不用上线的话应该发邮件而不是微信。】他这样想着,仔细看了下消息的内容后,立马又转悲为喜。消息是街道办负责工会的同志发来的,告知他公司的项目确定验收通过了,要求提供一份用于展板公示的介绍材料。
【正好下个月合同就要续签了,我才毕业工作一年不到,就接这么个项目,给公司挣了十万政府补贴。听说公司现在正是成本紧张的时候,这不得给我评个奖?】
也许是喜不自胜,同事从身旁经过,对他说:“张明,乐啥呢你?口罩戴好!你看你,笑得满脸都是牙。”
张明听罢控制住表情,“没啥没啥,上线做得饿极了,咱赶紧打饭去吧,晚了没菜了。”
张明拿着托盘左拐右拐来到食堂角落,这张桌子远离大部队,闹中取静,靠着窗子却有一侧能避开阳光。可现在自己常坐的位置已被他人捷足先登,那人穿着便服却没戴工牌,面前桌面上也没有饭菜,一手放在桌上,手指夹着根烟,侧着脸看着窗外。本想换个位置,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正是刚才大闹车间的“14块钱”,于是走过去在他对面座位放下托盘,缓缓坐下。
“咳咳,哥老倌,工厂里面除了吸烟区都不准抽烟的哈。”
“14块钱”也注意到张明,转过头观察一番,“哦,我以为哪个,是你嗦。我晓得不能抽烟,反正我都走人了,在这儿坐一下就回寝室收拾东西。话说我想问你,你坐那边不晃眼啊?要不要换我这边来嘛?”
张明此时正被穿透玻璃的阳光照得目眩,但还是嘴硬地回答:“没得事没得事,饭我两口就吃了,吃完就走。倒是你,接下来又咋办喃?”
“14块钱”吸了口烟,缓缓道:“能咋个办,我们这些人就是从一个厂,到另一个厂,这边干不下去了,又换另一边干,要么就换个城市,还是找工厂,只是现在疫情不晓得好不好找咯。”
张明没说话,慢慢吃着东西,听他继续说,“还是有点冲动了,只不过我心里咋个都不爽,哪个心里平衡得了嘛?就相差几天,工资就差那么多。我找负责我们的人问能不能一视同仁,反正给我的回复那意思就是,爱干干,不干滚。唉,我还是多羡慕你们的,你晓得一般招我们是个啥要求吗?”
张明摇摇头。
“初中学历,分得清26个英文字母!”“14块钱”说着拍了下桌子,“好简单,纯卖苦力,你们呢?像你们坐办公室要什么学历?”
“本,本科。”
“看嘛,要本科,唉......当时不懂事,不晓得读书,要是我有个本科,至少不用那么累。要是有个本科我可以随便换工作,不满意的话还可以考那个啥,考研哇?我都不晓得我只有个初中学历要怎么办,我去了解过的,大专吗也可以升本,高中吗还可以考大学,我现在难不成去考个高中?”
太阳被云遮住,张明终于看清对面的表情,“14块钱”一副悲戚的样子,眼睛红红的,脸部肌肉抽搐,鼻孔张大,似乎在很用力憋着什么。张明不愿意刺激他,放缓声说:“你这种想再读高中应该有办法吧,你再查查呢?或者要不学个技术?”
“14块钱”很惊恐的样子,“再读书?不行了,以前人就笨,现在脑壳更不行了。再说学技术,现在哪有以前那种学徒的说法嘛。你想学人家还不乐意教呢,人家吃饭的本事凭啥教给你?还不是要钱到位,关系到位?你说学校学啊?我给你说学校学不到东西嘞。”
“我打算不行就去找我朋友,他说在外省想做生意,缺人,问我去不去。”说完这句,“14块钱”又自嘲地笑笑,“哼,我们这种人朋友也没得啥本事,都是耍娃儿,晓得他做啥子生意哦。”
之后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张明赶紧把饭吃完,末了说句“祝你再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样不咸不淡的话,就算互相告别,他俩都很清楚,对方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晚饭时间,张明没有去食堂而是回到办公室,自己的工位,准备拿点饼干对付过去。他想尽可能多坐着休息一下,上线支持的时期,晚上加班时间才是最难熬的。他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重要的邮件,Lync转为在线状态不久,自己主管的头像就出现在了屏幕右下角——来消息了。
“Josh,请到红河谷会议室来一下。”
本来瘫在椅子上的张明来了精神,他觉得主管这次肯定要问项目进展的情况,于是马上拿出笔记本朝会议室走去。
“Elsa,你找我吗?”张明顺手把会议室门带上。
“嗯,今天也是在上线支持是吧?等会儿要加班?”
“嗯,哦对了,我还没发加班申请,我去车间之前记得发了,麻烦Elsa之后审核一下。”
“不急,上线这种加班计划那边都发了邮件出来,都知道的。不用像平时那样一定在加班之前审核完成。对了,Josh啊,你是去年8月份试用期满的合同是吧?签了一年?”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谈这件事,续签还有一个月,虽然直属领导的意见很重要,但也不必这会儿啊,况且没问题的话不应该HR跟自己先接触吗?】
张明慢慢出声:“8月17号,还有一个月。”
主管Elsa迟疑了一下,“嗯,你觉得在公司这一年怎么样啊?工作还满意吗?有收获吗?”
张明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聊这些,隐隐在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顺着话头做出回复:“还挺满意的,能来咱们公司工作对于我一个刚毕业的人来说还是很荣幸的,经历了很多,积累了很多。Elsa您,各位Leader也给予了我很多帮助和指导,一开始工作很不上路子,大家也很包容我,教我怎么正确地去做,我觉得对我提升很大。对了,市工会那个项目也确定下来了。”
“嗯,我听你这么说吧,应该对这一年工作还是满意的。你看啊,这一年一下又遇上疫情,很多计划和节奏都打乱了,以后咱们主要的业务之后会迁移,涉及到制造端很多个厂,这你是知道的。因为疫情造成的这个全球缺料的情况,公司也比较困难,业务迁移这个进程就加快了嘛,然后呢,集团就有个新的政策,就是以后这个1到5级的员工会采用一个劳务派遣的模式......”
张明听到这儿,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数日上线支持积累的疲惫此刻一齐涌上来,大脑一片空白。他眼睛看向一旁,努力控制声带发出平稳的声音:“也就是说,我被裁了?”
“不是,不是,我们会通过劳务派遣的模式,你也知道和我们合作的有几家人力资源公司,你可以跟他们签合同,继续在我们这儿工作。我们保证你的工作内容、待遇和福利都不变!”
张明没有说话,捏着笔的手被硌得生疼。
见张明默不作声,主管Elsa赶紧又说道:“这已经是我们争取的结果了,不光是我们厂,其他兄弟工厂也有这种情况,很优秀的毕业生,都想续签下来的,但是没办法,这是集团的决定。因为相当于你先和公司解约,然后再跟劳务派遣的公司签合同,我们会按正常N+1的情况给你赔偿,你看可以吗?我真的觉得你很优秀,工作能力也不错,但实在没有办法。”
张明愣愣地望着主管,“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会议室沉寂下来,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只听见其他同事从会议室外路过的声音。
张明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我能有什么选择呢?疫情当下我也不知道出去能不能找到工作,只是没想到我工作了一年给干成外包工了。”
主管连忙说:“张明,额,Josh。没有的,这可能只是暂时的,如果政策有变化的话,我们会第一时间把你签回来。或者,我们可以用分公司的名义签你,这样你还是我们的正式员工。”
张明“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颤抖,“正式工,正式员工!我他......我现在就是正式员工,还什么给我签成正式员工!”
主管好像被吓到,呆呆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张明转过身,慢慢走出会议室,边走边说:“我接受,劳务派遣。Elsa,如果你没什么别的事儿的话,我还要上线支持,就不打扰你了。”
张明走出会议室,反手把门合上,好像听见里面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他没管那么多,默默往车间走去。

第二天,又通知要上线,张明来到工位,拉开衣柜正要取出防静电工衣披上,手却停在半空,只觉得粉色的工衣看得刺眼。他拿着衣服来到主管办公桌旁,问:“Elsa,我需不需要去换身工衣啊?我觉得现在我不该穿粉色的这种了。”
主管支支吾吾地回答:“嗯,不用吧,就是以后也不用换,换的话还要走劳保系统审批,还要交这套领那套,挺麻烦的。你现在要上线?”
“是啊,您知道的,我没有backup......”
张明走到门禁,被HR拦下来,“Josh,你现在有空吗?我们找个会议室谈一谈。”
“哦,Helen啊,我现在要上线去。”
“没事的,我帮你跟生产那边请假,你先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一旁的小会议室,HR把拿着的文件推给张明,开口道:“Elsa应该跟你谈过了,她反馈说你接受了,那按照流程呢,我们HR这边要跟每一个离职的正式员工做一个调查,还有工作交接之类的。但是你这边情况比较特殊,也不存在工作交接,所以我们只是走个流程就好,挑一些关键问题问一下,比如,你对公司有什么建议或者意见吗?”
张明拿到文件看了下,冷冷地说:“离职的正式工,流程,我这一年听了好多个流程。建议?意见?我的意见就是我能不签这个离职吗?”
HR没有说话,只是和他默默对视着......

中午,张明拿着托盘来到常坐的角落,这次位子空着。他埋着头默默吃着午饭,听到有托盘放在桌上,接着是椅子拖动的声音,便抬起头来,看见同部门的同事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同事自顾自地说:“我听到你早上问Elsa了,我也差点就......我是上个月签终身合同,嗯,应该叫无固定期限啥啥的,因为那时候集团还没定下来嘛,所以还是照旧跟我续签了,要是他们不跟我签的话,我非得跟他们闹......”
张明看同事坐在阳光下,问出和“14块钱”同样的问题:“那个,你坐那儿不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