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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乙己

2023-06-14 21:39 作者:屑董  | 我要投稿

联合国的大厅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会议桌,桌里面预备着牌子,可以随时开会。开会的人,傍午傍晚散了会,每每花一亿美金,买一些大宗货物,——这是七十多年前的事,现在要人民币,——靠桌外站着,清点清点货物。倘肯多花三亿美元,便可以买一场军事援助,或者贷款,做扶助了,如果出到十几亿,那就能买条生产线,但这些顾客,多是小国家,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大国,才踱进大厅隔壁的房子里,要枪要粮,慢慢地坐谈。

       我从建国起,便在纽约的联合国大厅里当理事国,大哥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国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小国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物资从港口里出发,看过货船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货船停在港子里,然后放心,出口在这严重监督下,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大哥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开会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桌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大哥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法兰西到厅,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法兰西是唯一站着谈的大国。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虽然是大国,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

发展了。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Tant pis,教人半懂不懂的。

      因为他姓LaFrance,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法兰西”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法兰西。法兰西一到厅,所有谈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法兰西,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桌里说,“要点粮食,要一场贷款。”便排出九十万法郎。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输了人家!”法兰西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 我前天亲眼见你输了德意志的仗,吊着打。”法兰西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投降不能算输……投降!……战胜国的事,能算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高卢雄鸡”,什么“邦玖”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联合国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法兰西原来也是五常,但终于没有打胜仗,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搞得一手工业,便替人家钞生产,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浪漫主义。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产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生产的人也没有了。法兰西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借钱的事。但他在我们厅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法兰西的名字。

      法兰西谈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法兰西,你当真搞重工么?”法兰西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强国也捞不到呢?”法兰西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联合国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大哥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大哥见了法兰西,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法兰西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小国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是五常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是五常……我便考你一考。核电站反应堆,怎样做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法兰西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做罢? 我教给你,记着! 这些东西应该记着。将来做大哥的时候,发展要用。”我暗想我和大哥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大哥也从不将贷款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核能转热能么?”法兰西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桌台,点头说,“对呀对呀! 反应堆有四样建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法兰西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国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法兰西。

      他便给他们资金,一人一点。小国拿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牌子。法兰西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合同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钱,自己摇头说,“Pas beaucoup, pas beaucoup! Quel bonheur? Pas beaucoup aussi.。”于是这一群小国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法兰西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冷战前的两三天,大哥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法兰西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谈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 他打折了腿了。”大哥说,“哦!”“他总仍旧是输。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输到英国去了。他家的,输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 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怎样? 谁晓得? 许是死了。”大哥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冷战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瓶可口可乐。”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法兰西便在桌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瓶可口可乐。”老美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法兰西么? 你还欠十九个亿呢!”法兰西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老美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法兰西,你又输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 要是不输,怎么会打断腿?”法兰西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美,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美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千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谈完生意,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法兰西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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