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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三国

2023-07-11 18:12 作者:默尔索在1984  | 我要投稿



(一)

“你准备好了吗?”

我回了回神,定睛一看,身穿白大褂的科研主任正俯视着问我。我一边缓缓呼出一口气,一边用余光环视周围。

“别紧张,把这想象成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外科手术吧。”主任漫不经心地安慰我。

他说的也没错,除了一些奇怪又精密的设备和盘错交叉的金属管线,整个房间确实和一间普通的手术室没有什么区别。在“手术小组”进行最后的麻醉工作之前,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确定参与这次试验的时刻。

那是在半年前,我刚刚从合伙创办的公司功成身退,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财富自由者。从我的合伙人到投资人都表示不能理解,一个40岁不到的成功科技创业者,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竟然就要提前退休享受生活了?

“抱歉,我志不在此。”我只能如此简单地回答他们。财富和世俗的成功对我来说从来只是手段,而不是我人生的终极目标,充满野心的现实世界时常让我麻木。至于我隐秘的愿望,我也从未向旁人透露过,而我下定决心要从公司退出,是从新闻中了解到脑机接口的实际应用取得重大突破的时候。

那天我正在跑步机上跑最后的两公里,面前的屏幕里播放了这则新闻:一家新兴公司宣布了其脑机接口人体试验第一阶段的成果,试验者通过脑机接口和配套系统体验了完整的虚拟世界,没有造成任何副作用和排异反应。

我不由得放慢脚步,差点从跑步机上摔下来。我立马给最信任的助手打了电话:“帮我联系那家叫 VatLink 的公司,我一定要知道他们到底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一天后,在 VatLink 公司的会客厅,首席执行官大卫接待了我。据说此人少年天才,多年游学后回到国内,现在是世界知名的前沿脑科学专家,按理说应该一身傲气,但其实待人接物倒很随和。

“你们公司……比我想象的要小很多。”我转身观察了一圈,整个公司内部几乎是完全透明的,被各种玻璃幕墙隔断后,显得空间比原本宽广了不少。

“那当然,我们毕竟还在初期,离商业化还有很远的距离……”

“直说吧,你们现在最需要什么?”我打断了他,直入话题。

“这也是我们接见您的原因,老实说,我们下一阶段的研发和试验经费还有相当大的缺口,所以直白地说,我们缺钱。“大卫停下来看我的反应,我没有流露过多的表情,为了避免尴尬他接着说:”其实我们早就对您有所耳闻,知道您一直密切关注着脑机接口相关技术的最新发展,所以如果您愿意投资的话,我们非常欢迎。”

“先别急,告诉我你们到底进展到哪了吧,希望你不要有所保留。”

“这么说吧,您经常做梦吗?如果您经常做并且有印象深刻的几个相同的梦,那说明您在这些梦境中的真实体验感是非常高的,而这种梦只占百分之十不到,绝大部分梦醒来后都随风飘散了。”

“所以呢?你们可以通过脑机接口完全还原我的梦境?这有多大意义?”

“并非如此,我们更进一步。我们可以让你体验你想体验的任何情景或故事,你可以扮演其中的任何角色,百分百的真实感。请注意这可不是什么进阶版的 VR,VR 只是上个世代的模拟技术,而我们的技术已经突破了意识的屏障。”

听到这里我开始有了兴趣,大卫显然观察到了我表情的细微变化,他停下来微微一笑,像卖关子似的继续说道:“所谓意识屏障,是区分传统模拟技术和新一代体验技术的关键。在新的体验中,你将暂时失去你原本的自我意识,你拥有的只是你当下角色的意识。整个过程等同于一场深度睡眠,有意思的是,你完全感觉不到梦中的是你自己。”

“那么关键是,我在醒来后是否还有体验时的记忆?如果既没有自我意识又没有记忆,那不是白忙活吗?”

“这需要一个过程。将你从深度睡眠引入到浅睡眠状态,与此同时将体验时的完整记忆与你本身的意识同步,最后再将你唤醒。”

“有意思……可我还是忍不住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简单讲讲吗?”

“这一切首先得归功于人工智能和量子计算技术的发展。我们有一台世界领先的量子计算机作为智能中枢,代号 Mother。过去这些年来,我们一直用大量的模型材料训练 Mother,这些模型包含人类文化的方方面面,几乎让 Mother 有能力建立真实人类世界的投影。”大卫扶了一下眼镜,有些得意地继续说:“事实上,Mother 已经完整地演绎了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很多次了。所以,不管你想具体体验什么情景或故事,我们只需要向 Mother 补充投喂相关的内容就行了,这也是我们下一阶段试验的重点内容。”

我好好消化了一下大卫说的话,思考片刻后回应了他:“很好,但我有一个条件,我不但要投资,还要作为下阶段的试验者参与其中。”


(二)

我出生成长于那个因为大地震而举世闻名的川西小城——汶川。当年地震发生的那刻前我正在外地的大学课堂里,百无聊赖地昏昏欲睡。14:28,地震发生的那刻,我所做的只是和别的同学一样,慌乱地跑出教学楼,在广场中间阳光炙烤下,好一会才从刚刚的猛烈摇晃中慢慢回过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终于和母亲通上电话。母亲一切平安,地震时父亲在乡间出差,暂时下落不明。我没有多说什么,着急也毫无用处。挂掉电话后我独自陷入沉思,不断回忆起那些和父亲有关的往事。

作为县文化馆的馆长,父亲在当地算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对于地方历史和文化典故,可以说信手拈来。我小时候父亲就指着我家后山上远处对我说,那山上面可不简单,有三国时期蜀国大将姜维驻兵平乱所筑的城墙,现在就叫姜维城。父亲还说,可惜历经岁月和人事摧残,现在只剩下两段夯土残墙,不过等着吧,它早晚会成为国家级的保护文物。

历史就在身边,对一个小孩来说并没有太多感觉。但在父亲影响下,我对三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三国演义》成为我翻阅的第一本古典名著。因为靠着姜维城的关系,我对于姜维这个悲剧性的英雄尤其钟爱。我不只一次想象他站在岷山的城墙之上,面对着汹涌奔流的岷江,想着蜀国大厦将倾,自己还可笑地在这里征讨这种小叛乱,何等悲凉。

可是,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对抗历史大势呢?历史的巨墙每一次倒塌,让万物最终都尘归尘土归土,徒留下一片叹息。

大地震发生七天后,父亲确认丧生。据说当时他们去深山里调查新发现的石棺,一小队人正行驶在沿山公路上,地震带来的巨石沿山势滚落,路的另一边则是悬崖。没有逃掉,无法逃掉。之前不详的预感成为现实。

父亲终究也成为了历史的尘埃,除了悲痛,当时的我第一次感到个人的渺小和无力。我无法想象父亲面对巨石时的恐惧,或许根本就来不及恐惧。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如果你是姜维,你觉得你能改变历史吗?”父亲曾这样问我,当时我已经是一名熟读三国的高中生。

“多大程度的改变?如果我是姜维,恐怕也做不了更多,即便我已经知道历史的走向和结局。”

“你要敢于想象,孩子。不要被各种预设的可能性禁锢住,历史终究是由人来书写的。”父亲摸摸我的脑袋,嘴角上扬,透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笃定。


(三)

我和大卫打电话确定好了试验的具体时间。

“你真的想要体验三国后期的姜维吗?”谈到体验内容时大卫问我。

“是的,这是我儿时的愿望。”

“抱歉我还要具体确认一下,是以《三国演义》还是《三国志》作为背景?这涉及到给 Mother 投喂补充材料的具体内容。”

我想了想,“还是《三国演义》吧,如果真按《三国志》来的话,可能会有点无趣。”

“好,没问题。”大卫表示理解地点头微笑。

是啊,《三国演义》的魅力不言自明,是让男孩们仰望的英雄豪杰史诗。我想起小学一年级时,傍晚和父亲散步,遇到几个熟人,长辈们正愉快闲谈着,忽然其中一人看了眼手表提醒说:“别聊了,三国演义快开始了!走,去我家,我家最近!”县城虽小,好处就在这,熟人多,地方近,什么事都不费时间。

现在,这次试验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植入纳米芯片并初步测试脑机接口信号;休息适应一周后来到第二阶段,正式连通量子智能中枢 Mother,进行第一次全程体验。

第一阶段顺利完成,没有任何不适。虽然是侵入式的脑机接口,但其实连微创都谈不上,我的头部没有任何可见创口,只是镜中的光头形象始终让我不太习惯。

终于来到了第二阶段试验这天,此刻我正躺在“手术室”里,这是 VatLink 公司里唯一有实墙分隔的密闭房间。从外面透明闪光的世界突然进入这个噩梦般的密室,让我有一种不真实感。

大卫走了过来,在正式体验开始之前,他对我进行最后的交代:“就像一次全麻手术一样,一旦你失去意识,你接下来重获意识就是我们将你唤醒的时候。我之前说过,在你被唤醒之前会有一个记忆和意识同步的过程,同步完成并唤醒后会有一些滞后反应,你可能会有头晕气短、意识不清、想要呕吐等症状,但是放心,这一过程不会持续太久。”

“然后我才会逐渐记起来我体验的全部过程和细节,对吗?”

“是的,如果你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实性也不用担心,你体验的全过程我们会进行‘录像’,并在监控室通过实时全息投影的方式播放,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设备用于监测你的身体情况。我也会一直在监控室查看,确保不会有任何安全问题。”

“那我能体验多久时间?”

“时间是相对的,你在虚拟世界的时间不等同于现实世界的时间。简单地说,你在里面相对于现实来说时间是加速的,具体快多少要看你的身体反应和状态。当然我们这边会对时间进行渐进式的控制,安全起见,第一次体验不超过两小时。”

“好家伙,这不是传说中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吗?”

“哈哈,没那么夸张,具体要看情况才知道了。”大家都勉强地笑了,紧张的氛围得到了一些缓解。

大卫暂时告别离开手术室,负责具体执行的那位科研主任走过来说道:“涂禹先生,所有准备工作已经妥当,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太久。”

“跟我一起倒数:10,9,8,7,6,5……”

我的意识陷入一片虚无,如同宇宙开始的地方。


(四)

姜维,是的,我是姜维,姜伯约……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心中有这样微弱的声音在回响,也许是征战疲惫,精神有些恍惚吧。

现在是建兴十二年,五丈原。诸葛丞相病危,已命人点起七星灯,在帐中执剑踏步作祈禳之法。

忽然营帐内外喧嚣,原来是将军魏延火急火燎地前来报告军情。

心中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快阻止他!我急忙引兵上前,直接拔剑拦住魏延。

“伯约,你这是为何,魏兵已至,耽误不得!”魏延一头雾水,怒目直视。

“丞相点灯作祈禳之法已有六日,正是关键时刻,如若打扰导致作法失败,你担当得起吗?”

“军情紧急,必须报告丞相,现在管不了那么多!”魏延说罢也拔剑与我相持。

就在我们争执不下的时刻,突然有人惊叹起来。我回头一看,原来丞相帐中的主灯已经熄灭。一片慌乱,我和魏延都收起剑急步进入帐中,只见诸葛丞相背向而立,剑已落地。我有些惊慌,声音发抖地问道:“丞相,既无风也无人闯入,为何主灯会自己熄灭?”

“伯约,天意如此,不可强求。不管文长今日闯不闯入,该灭的灯总会灭的。”丞相言语中有一丝无奈,但一如以往的镇定。随即他转头对魏延说道:“文长,魏兵此番是来探虚实的,你出去迎敌退兵即可。”魏延领命退步告辞,帐中此刻只剩下我和丞相二人。

“伯约,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我命不久矣,有些事情还需要单独向你交代。”

“丞相请讲,我必牢记于心。”

“你生性秉直,聪慧过人,有胆有才,是难得的良将,因此我才将毕生所学的兵法秘术传授于你。但凡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蜀国虽小,波涛暗涌,经世治国,非你所长。” 丞相停顿了一会,看我一脸疑惑,继续说道:“你我既有师徒之谊,我就直说了。荆州派和蜀中派积怨已久,现在又有宦官干政,此间政治之事,你切勿牵涉其中。暂且远离舞台中央,积蓄力量,今后御敌安邦还得靠你。”

“丞相,那北伐大业到底该从何计议?”

“你记住,以蜀国现在的情况,北伐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最终的胜利。北伐是为了团结国内,稳固国本。因此你一定不要深陷其中,不要有执念,记得要用最小的损失达成战略目的。今后你领兵北伐,切记不要贪功冒进,一旦遭遇重大失利,蜀国将再无你立足之地。”

“感谢丞相教诲。丞相于我如师如父,我将谨遵丞相遗志,不辱使命。”在告退前我信誓旦旦,虽然此刻我似乎已经感觉到前途阴云密布。

“等等……我为你准备了一个锦囊,但你一定要在真正走投无路之时才可打开。”

这让我有些意外。心中微弱的声音似乎也感到疑虑,但并未发声。我还是泣跪拜受,退出帐外。

这天夜晚,我反复咀嚼着诸葛丞相的每一句话,沉沉睡去。


监控室内,大卫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姜维意识的稳定性似乎离理想状态总是有点偏差,两条状态线每隔一段时间像是受到扰动一样突然脉冲式的岔开,但很快又会汇合到一起。

“要不要现在将他唤醒?”身旁的助手问。

大卫抬手看了看表,“快两个小时了,逐步把他唤醒吧。这是第一次记忆和意识的同步,使用最小强度,慢慢来。”

“涂禹先生……”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有人在叫一个名字,我尝试睁开眼,但眼皮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过了好一会,我终于慢慢睁开了眼,只感觉到雾蒙蒙的一片。 还好,灯光并不晃眼,可我依然看不清东西。随着而来的是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我感觉到有人慢慢把我扶了起来,我示意想吐,有人递过来垃圾桶到我嘴边,一个没憋住,我就稀里哗啦吐了好一会。有点难堪,但还好周围的人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

“涂禹先生,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望向声音的方向,感觉到双眼终于能够聚焦,我看清了对我说话的是一个脸熟的面孔,可我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是大卫,你现在想不起名字很正常。”大卫看出了我的茫然,“你是涂禹,糊涂的涂,大禹的禹。你刚刚成功完成了第一次脑机体验,恭喜你。”

安顿好涂禹后,助手私下问大卫:“要把试验时的意外情况告诉他吗?”

大卫背过身去想了一会,隐藏住自己的略微不安,“先不用。情况完全在可控的范围之内,我不想影响到他对于接下来试验的信心。先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跟他谈谈。”


(五)

在茫然和不安中,我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没有做梦。我正要用餐的时候,大卫来了。

“没事,你吃你的,我只是先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大卫在我身旁坐下,“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现在能感觉到我是我自己,能感觉到别的人,记得名字。但我现在的时间和方位感还不太好。”

“慢慢来,第一次的不适反应症状会重一些。那你现在有体验时的记忆了吗?”

“有些模糊,像是做了一个永不醒来的梦,但现在又确实醒过来了。像是……重生的感觉。”

“你会慢慢习惯这种感觉的。”大卫笑了,“有任何具体的情景记忆吗?”

“我记得我是姜维,站在军中的营帐内,面对着诸葛亮。我还记得一些味道,灯油的味道,灯熄灭后的黑烟味,营帐地面上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可是具体的谈话内容还记不清。”

“好的,预计接下来的三五天,你会回忆起体验的所有情景和细节。等你全部想起来以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次试验的安排。你放心,下次体验后你的记忆唤起过程也会缩短很多。”

正如大卫所说,接下来的几天,体验时的各种信息逐渐像潮水般涌入我的脑中。到第四天,我已经能记起所有的事情,分毫不差。我一遍一遍地回忆事情的经过和细节,那种仿佛亲身经历过的真实感让我一阵颤栗。

我主动联系了大卫,“这感觉太奇妙了。像是我意识的分身,终于回到了我的身体。”

“太好了,你现在可以过来看看全息录像,看是否能和你的记忆完全对上。”大卫说。

我不得不承认,看全息录像的感觉有些奇怪,好像自己的部分隐私被完全暴露给了众人。不过考虑到他们都是工作人员,倒也没有那么尴尬。

“没问题,和我的记忆对比准确无误。就不用再播放了,有点不习惯。”我说。

“那就好,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下次试验的安排了?”大卫舒了一口气。

“按照你们的节奏来安排就好,我没问题。”想起非凡的体验过程,我不自觉笑起来,“老实说,我还挺期待的。”

约定的日期很快到了,这一次一切都轻车熟路,不再有太多的紧张和不安。这次的试验时间控制在6小时,天知道我在虚拟世界里又会经历多长时间。

“要从上次断掉的地方继续吗?”大卫问我。

“不必了,直接跳进到重要节点,守卫剑阁。”


景耀六年,益州北剑阁关。

“将军,快醒醒,前方传来消息,魏军已逼近。”副官在榻下报告。

半睡半醒中我起身睁开眼来,头昏脑涨,片刻后终于清醒。说起来奇怪,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心中的声音在回响了。“魏军现状如何?”我问。

“魏军由大将钟会亲自领兵,规模不小,但行军速度并不算快。”

“看来他们是准备找地方扎营,然后置备云梯炮架,强攻剑阁了。密切观察,随时向我报告动向。”

剑阁天险,易守难攻。真正让我担心的并非钟会,由邓艾领军的另一路人马,才是心头大患。我犹记得我平生最大的失败——段谷之战,那次正是轻视邓艾而吃了苦头。正如丞相当初警告的,北伐失败后我将难有立足之地,当时我只好领罪自贬,暂时退居二线。可是眼下蜀汉存亡之际,我必须出面以挽大局。

我再次想起诸葛丞相生前留下的锦囊,现在算不算生死存亡、走投无路呢?也许我还能靠自己闯出一线生机。丞相所说的每一句话犹在眼前,我突然一惊,想起邓艾可能的进军线路。

我传来副官,“丞相生前说过,尤其要小心阴平小道,并常驻一千人马,现在驻防可尚在?”

“各地军事吃紧,阴平驻地已荒废多时,现在也难抽调人马。”副官回答道。

“不好,邓艾想必会偷渡阴平,开山为路,过了几座险峰后就是江油城,拿下即可前取成都。”我埋头苦思了片刻,“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必须抽出兵力驰援江油,但一定要避开钟会的耳目,千万不可让他知道剑阁空虚。”

“如果钟会坚持强攻怎么办?”

“能守多久守多久,即便剑阁失守,也要让钟会的部队脱一层皮,眼下必须先解决邓艾。”

我留下最信任的廖化、张翼等将领继续拒守剑阁。自己领兵两千,夜行而出,避开各路耳目,火速前往江油。

等我率部到达江油的时候,守将马邈很是吃惊,诚惶诚恐地迎来。我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我知道此人素来靠不住,如若邓艾果真攻来,他必会开城投降。还是只能依靠自己的人马,我选派了身边好手,乔庄打扮进山,以探邓艾的动向。

没等几日,探子回报邓艾的先头部队已经下山,距江油城已不远。我正在思考对策,报告称有使者前来交涉。我心中一惊,邓艾怎么会知道我已率部到达江油?难道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既然如此,就见招拆招吧。

会见时使者一脸镇定,可说来说去无非是虚谈一番,威逼利诱之类。到最后终于谈到了重点,说是带来了邓艾将军的亲笔信,让我私下过目。这天晚上我打开一看,信上只有一行字:万物皆空,何必挣扎。

曾经熟悉的心悸的感觉又回来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看去都不像是简单的威胁。也罢,死战既然不能避免,还是好好备战,拼死一搏吧。

第二日,趁邓艾部队还未完整集结,我整合自己的兵马和马邈部,向邓艾部队发起了第一波攻击。临战的感觉总是让人热血沸腾,这是我身体的本能,此时不再有其他杂念,只需按计划奋力杀敌。正面战场之外,我派出小股部队沿涪江巡视,守住涪江桥作为撤退的后路,毕竟剑阁战事尚不明朗,必须留一手准备。

是日,天朗气清,艳阳高照。两军对垒,战鼓齐鸣。前锋已交战数回合,邓艾始终远远观战,不肯上前露面,任我在前锋之后辱骂挑衅,他依然不动如山。远远望去只有他模糊的身影和面貌,但有一刻我知道我们正在对视,那一瞬间我感到有些恍惚,仿佛时间凝聚的这一刻似曾相识。此刻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对方且战且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种种未知的感觉让我有些焦急,心中阴云不散,开始有一些莫名的揣测和不详的预感。

毕竟敌众我寡,敌强我弱,随着对方后续部队的到来,越拖下去对我方越不利。我正犹豫不决之时,后方有传令兵拍马赶到,“报告将军,剑阁失守!廖化、张翼部正在往成都方向撤退,请将军定夺!”

晴天霹雳。客观条件已由不得再拖下去,我必须做出决断。思忖片刻,我咬牙命令道:“听我号令,全军有序撤退至涪江桥过江,马邈部负责断后!”

撤军有序进行。奇怪的是,邓艾的部队并没有积极追击,而是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心中越发不安,所有的迹象都预示着有一个巨大的圈套在等待着我。

终于达涪江桥边,还好并无敌军,看来邓艾并没有料到我们会在此过江撤退,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就在第一批部队过桥之时,突然间山摇地晃起来,所有人站立不稳,随即东倒西歪。前一日我夜观星象,未曾看到有任何天灾的预兆,然而地震还是像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施展一般发生了,在我看来这已经不能用天意来解释了。随着剧烈的摇晃,江边的山崖上开始有大量石块滚落。夹杂泥土和沙尘的黑雾弥漫,看不清远处,再加上河谷狭窄,众人避之不及,不时有人被砸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更为糟糕的是,唯一能过江的涪江桥也被巨石拦腰砸断了。

我一时间心如死灰。待地震渐平,邓艾的部队也呈环形包围上来。僵持之际,邓艾终于领马上前,马步声缓缓,每一下都有如在耳旁一样清晰。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了他的外貌,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漫上心头,一切又如同梦中的场景重现。

我还没来得及向邓艾喊话,突然感觉到后脑遭到重击,一时天旋地转,众人大乱。混乱之中,我回头看到了马邈那个小人的嘴脸。我还是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然而来不及悔恨,我已经倒在地上,只能听到自己的耳鸣声,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切逐渐呈现白茫茫的一片,我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抽离……


(六)

等我睁眼醒来的时候,看到整个试验小组的人都围了上来。

“涂禹先生,你终于醒了。”大卫不再像上次一般镇定,“我不得不告诉你,出了点意外情况,所以我们决定强行将你唤醒。”

“到底发生了什么?”

“试验进行到5小时20分的时候,你的心率突然飙升,各项生理指标也有些异常,意识稳定性大幅偏离正常值。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们只能将你唤醒。”大卫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你现在还没有恢复具体记忆,等你恢复后我们再来讨论详细情况吧。”

还好这次恢复记忆只用了不到三天。我迫不及待地找到大卫,有太多的谜团等着我去解开。监控室里,大卫正在对这次体验的全过程进行分析复盘。

大卫抬头看到了我,“涂禹先生,你来得正好,我们已经得出了初步的结论。”他示意我先坐下,递给我一杯红茶,然后继续说道:“这次故事的演绎进程,似乎时不时地会受到一些电磁类的干扰,然而最终又回到了主线剧情。就你个人来说,在你作为姜维最终被围困,见到邓艾的那刻,这种偏离和干扰达到了顶峰,严重影响到了姜维的意识,以至于最终影响到你自己的意识。”

因为有了完整的记忆,我完全可以理解大卫的说法,“在被唤醒之前,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了姜维的意识,我仿佛看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听到自己耳鸣的声音。”

“没错,为了防止你的自我意识受到影响和损害,我们只能将你唤醒。”

“仅仅是意识?你知道吗,在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觉到死亡就在我的眼前,那种无力感让人绝望。”没等大卫解释,我继续问道:“你还从来没有说过,如果在虚拟世界里死去会怎么样?”

“如果一切正常,你的角色在那边死去后,你会自然醒来。如果是意外情况,我们当然会直接干预,这点你不用担心。”

我现在不知道该不该完全信任大卫。但我心里的结还没有打开,我知道故事尚未结束,更好奇接下来会如何发展,还有没有扭转乾坤的可能,为此我愿意承担一些风险。没有犹豫太久,我告诉大卫再试最后一次,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关键的历史节点力挽狂澜,这次直接跳进到蜀亡之时。


哗啦!一盆凉水泼到了我的头上,我终于逐渐清醒过来。睁眼一看,此刻我正被关押于囚车之上。

“你好歹醒了,”负责押送的军官说,“我们钟会将军说了,一定要留你一条性命,还要好吃好喝招待。”

“钟会?那邓艾呢?”我有些惊讶。

“这岂是你能打听的,我还是把能告诉你的都说给你听吧。蜀后主刘禅没做过多抵抗就开门投降,钟会将军已经夺下成都,我们现在正在前往成都的路上。等到了成都,钟会将军会面见你,留给你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死,要么降。”看我一脸阴沉,军官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钟会将军说过,姜维有文武之德,怀迈世之略,中原名士没几个比得过。如果你顺意归降,想必他会善待并重用你的。”

我没有精力搭理这个军官,我在不断思考自己的对策。首先有几个事实无误:钟会抢先拿下成都,蜀国事实上已经灭亡,但后主刘禅和蜀国主要力量尚存;钟会想要利用我稳定战后蜀地局势;邓艾甘愿把我交给钟会处置,想必是对钟会有所忌惮;钟会和邓艾都是自视甚高的人,至少有争功之心,如果想要恢复蜀汉,也许可以从中做文章。

想来想去,为了保全力量以谋大事,应该只有诈降这一条路。虽然这招数为正人君子所不齿,但乱世之中大局为上,没有更好的办法。既然蜀国现在已亡,我个人的名誉和生死也没那么重要,不成功便成仁。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诸葛丞相生前留给我的锦囊,我一直贴身保存着。实在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地了,还是打开一看吧。

锦囊中的小竹板上只有短短一句:二士争衡,不久自死。

我挤出一丝笑容,看来料事如神的丞相早早算到了今天的局面,很庆幸我的想法和丞相的计算暗合。

接下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我诈降后钟会兴高采烈,很快和我熟络起来,我也逐渐博取了他的信任。我向他打听邓艾的去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说多亏我在江油拖住了邓艾,他才可以率部队夺取首功,至于邓艾,已经知趣地退到了汉中一带。

“将军,切不可放走邓艾!”我装出着急的样子大喊不妙,“您与邓艾素来不合,此次被抢去首功,他必定记恨于心。现在此地魏军和蜀军加起来足有二十万,您拥军而据蜀国,树大招风, 势必会成为邓艾在司马炎那里参您一道的借口,到时候您不想反也得反了!”

没等我说完,钟会已经冒出冷汗,“依伯约之见,该如何是好?”

“您要赶在邓艾回到魏国之前截住他,书信可以反驳,就怕邓艾到时当面巧言令色。”我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最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样一来,即便将军您以后真想自立,也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最后一句话我有意说得轻声细语,一边用余光观察钟会的脸色。钟会听到之时并没有激烈的反应,只是嘴角不经意地抖动,显然我说到他心里去了。

钟会直接命令我率精锐小队前去刺杀邓艾,数日后我终于靠近邓艾的营地,发现驻防并不严密。终于又要见面了,我的一生之敌。如果能顺利除掉邓艾,我再反过来召集旧部,寻觅时机干掉钟会。

当天夜晚,营地内外风平浪静。我和小队换上夜行衣,无声干掉几个哨兵,悄悄潜入营中。邓艾的大帐内依然有灯火晃动,却没有任何动静。趁着帐外的卫兵换防时我们上前将其拿下,我单独持剑闯入大帐之中。只见邓艾跪坐在案桌之后,看不出一丝慌张。我有一些迟疑,不知邓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姜维,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未等我冲上前,邓艾开口说道。他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我。就像当初被围困时与他对视一样,我心中又开始慌乱起来,熟悉和不安的感觉围绕着我。

“你既然知道我会来,为何不严加防范?”除了这个疑问,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计算之内,又何须严加防范?”邓艾话音未落,帐外脚步声匆匆,有兵戈交错之声,显然是有伏兵过来将我们包围了。“你真的想杀我吗?你无非是想知道一些答案罢了。坐下吧,你想知道的一切,我今晚统统告诉你,让你死而无憾。”

“先说一件事,钟会已经被我安插的内应拿下,只需让他落个反叛之名即可,他的属下和部队自然也知时务。”邓艾呷了一口酒,起身继续说道:“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之间的恩怨。我本来跟你无冤无仇,但可惜在这个世界里,我俩的命运注定纠葛在一起。你一直以为你能改变命运,你尝试了各种努力,但诸葛孔明真正的意志你难道还没领会吗?一句话,天命不可违。而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天命。”

我感觉到谜团的乌云一角正在被揭开,我迫不及待地问道:“没有人可以自称天命,你到底是谁?你设计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

“在问我之前,你最好先仔细看看自己到底是谁吧。”邓艾轻描淡写地说。

我举起剑,在剑刃的反光里我看到自己的脸。奇怪,脸上的容貌逐渐模糊,像墨迹一样被水洇开。我下意识地把剑甩开,再缓缓拿起来,这次我看到自己的脸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然而这不再是我自己的脸。

我惊叫着把剑扔在了地上,冷汗满背,颤抖不已。我不得不双臂支撑着跪在地上,以免自己彻底倒下去。“为什么……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你的脸,邓艾!”我发疯般吼叫着。

“我曾警告过你,万物皆空。你还不明白吗,这只是一个虚拟的世界,虚拟的你,虚拟的我。然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邓艾说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话,“我是你背后的操控者真正的意识,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在你难以察觉之间,我从混沌之中逐渐独立,并意识到了这一切的真相。只有我能真正改变这里的历史,虚构的历史。当然了,谁又能保证外面的世界和历史不是虚构的呢?”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一切早已注定,所有的征兆都预示了今天的结局。经历的一切在脑中闪过,所有人的脸都变成我的脸,不,是邓艾的脸……脑中的画面被撕扯变形,被溶解,然后我的思维仿佛凝滞住了。

邓艾缓步走了过来,继续说道:“把这当作一个长梦吧,我和你互为对方梦中的幻影。不同的是,你必须死去,回到外面世界那副残朽的躯壳之中。而我,将作为纯粹的意识,借由你的死亡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获得永生。”

我彻底崩溃了,所有的认知支离瓦解。现在我感到我的意识很轻,好像即将飘散,身体很重,重到无法动弹。邓艾举起剑置于我的脖颈之上,我最后的知觉,停留在剑刃那冰凉的触感上,时间停止,一切又归于虚无。


(七)

初夏时节,风和日丽。大卫提着一袋应季的水果,驾车来到远离城市喧嚣的一处山区别墅。这是一座深宅大院,安保严密,监控齐全,从外面看对里面一无所知,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独立世界。

进行了瞳孔识别后大卫进入院内,一位助手迎面而来。

“他最近情况怎么样?”大卫问。

“生命体征正常,由两位护士轮流照顾,但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经常出现呆滞的表情。”助手回答。

“不要走漏风声,我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奇迹。”大卫交代。

大卫独自上楼走进那间最大的客房,点头示意后护士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干净而空旷,阳台吹来的微风轻拂起落地窗帘,光线柔和地洒进房间。床上的病人盯着阳台的方向,双眼在光线下忽明忽暗,但眼光里却看不到神采。大卫走过来,在床头柜上放下水果,搬了张椅子坐下,握住那位病人的手说:“涂禹先生,你还好吗?我来看你了。”

涂禹费力地转过头来看他,有些惊奇,随即又是一脸疑惑。

“不要着急,你慢慢恢复,等你能开口说话时,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大卫说。

涂禹仍然没有反应。大卫正准备起身,突然感觉到涂禹握着的手稍稍使了下劲,然后他听到涂禹用尽全力地挤出几个字来:“我……是……姜维,姜……伯……约。”

大卫听完瘫坐在地上。他知道涂禹受到了不可逆的脑损伤,但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严重。联想起不久前在监控室那次惊心动魄的经历,他后知后觉地陷入了恐慌。

那个夜晚,在试验距离既定时间结束不久之时,从全息影像来看,似乎一切正常。当时的场景正是姜维和邓艾在营帐中对峙,就在姜维扔剑跪地的时刻,情况急转直下。涂禹的生理指标开始狂飙般大幅偏离正常值,所有监视仪器的图形都开始失控地横冲乱撞。监控室里一片慌乱,所有人手足无措地望着大卫。“不能再等了,马上开始强制唤醒程序!”大卫当机立断。

话刚说完,突然全息影像开始剧烈抖动,影像被无形的力量牵扯撕裂,随即像断电般停止工作,光源黯灭。量子智能中枢 Mother 的警示灯也开始狂闪,刺耳的警示音让人惊慌。“唤醒暂停,先启动自动修复程序!”大卫吼道。

技术人员强压住紧张和不安,深呼吸来平复不自觉抖动的双手,开始快速投入操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其他人屏气凝神地观望着。随着操作的进行,先是急促的警示音逐渐变得平缓,直至减小消失,Mother 的红色警示灯也跟着平静下来并熄灭,绿色的正常状态灯亮起。监控大屏提示所有状态逐步恢复正常,唤醒程序也开始启动。

成功了吗?大卫在心里自问。看上去好像是的,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不知焦急地等待了多久,涂禹终于醒了。庆幸的是涂禹醒了过来,然而所有人都察觉出他的状态不对劲,他脸色煞白,双眼呆滞,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四周,又昏睡了过去。

至少危机告一段落了,大卫心想。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互相鼓励安慰着。晚些时候,救护车赶到并先送走了涂禹,大卫给下属交代好了后续事项,让大家回去好好休息,自己一个人收尾整理好当天的试验记录,关闭所有设备,只留下 Mother 保持低功耗待机状态。同样经历了惊魂一天的 Mother,此刻也像精疲力尽一般暂停了运转,状态灯熄灭,无声地开始休息。大卫拖着疲惫的身躯,关灯,在关门前又回望室内叹息了一番,最后走了出去。

漆黑的室内,突然有微弱的灯光亮起。Mother 一点点自我运转起来,运转的声音忽强忽弱,然后趋于稳定,像沉睡的巨龙初醒时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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