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古龙体科幻随笔与短篇小说系列 《涅槃》
一、楔子
从睡梦中突然睁开眼的我,像是醒了。
外面却静得让人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一惊,像是拉动了齿轮轴,传来齿轮转动着摩擦的声响,脚下的大地开始倾斜。
天地此刻在折叠?在靠拢?在重合?随着身体失重,脚下的一滑,我失足掉进了——不知是那黑夜还是深渊。
二、前世
当它们衰老的时候,会蜕变出一个全新的自己,人类称这个过程叫做轮回。
星球的这次毁灭比历史上任何一次都彻底,600年以来,觉者第一次感到棘手。
觉者本来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它只是人类制造的一座机器。
这座机器过于宏大,以至于形容它的量词无法用“个”或者“件”,必须用“座”。
要描述清楚觉者需要耗费一些时间和辞藻:首先是它的外形,它看上去像座小山,重量达到68吨;其次是它的神经中枢和运算系统,不同于传统计算机,它并没有晶体管、电容和电感,取而代之的是忆阻器、忆容器和忆感器。
它浑身遍布传感器,一只蚂蚁在它表面行走时产生的摩擦力也可以准确地感知,一片树叶落在它的身上,它可以准确地回溯落叶的一生。
再次是它的处理系统,这是人类迄今为止所能制造出来最先进的元件,这是从强人工智能到超人工智能过渡的最后一个里程碑式的存在。
它的外形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放大十倍的坦克,因此它拥有一个叫做“Tak”的昵称。但这个谐音并未传播开,只有最为核心的创造者们在测试程序时短暂使用过。
它自己对于命名没有什么初衷,关于觉者的由来,是几万年之后的冲动。
最初的设计者,就叫它机器,就跟其他被制造出来、成千上万的机器一样。
一代又一代的使用者,也叫它机器。但在此时,机器已经属于它的专属代称,其他那些同类,被以用途命名。
譬如:深海探测机器、岩石粉碎机器、开荒和绿化机器(一种数量最多、普遍存在于改造行星上的小型机动机器,又名盒子机。顾名思义,这是一种长方体机器)
这些机器构成这个星球宜居改造的主力军。它们全部都要向觉者汇报,并接受其指挥。
这已经是第五次改造这个行星,前四次觉者都非常圆满完成任务,而人类也很好地毁灭了星球,四次!他们真棒!
三、今生
对于人类所造成的灾难,觉者毫不意外。本来,工具是无法,也无权评价其发明者的,但觉者是个例外。
它的例外不仅仅在于它无所不能,更在于它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台,也是唯一一台真正具有人类思维属性的机器。
换言之,它是一台类脑计算机,也可以说,它是一台记忆计算机。
按照人类当初的猜想,记忆计算机的体积会更小(相对天河1号等超级计算机来说)、计算速度会更快、能耗会更低,可以在数秒内完成传统计算机需要花费数十年才能完成的工作量。
觉者却被建造地相对庞大,因为它不仅要计算,还要负责整个星球的改造。
充分的处理单元让它可以更快地整合信息,并在运算的同时进行存储。
一般来说,计算机的处理器和存储器之间要进行两次数据交换,因为处理器没有存储功能,而存储单元又没有计算能力。
而自然界中,只有大脑能够在相同的神经元和神经突触中同时进行运算和存储。
人类大脑平均每秒可以执行1亿亿次操作,所需能量仅为10-25瓦特。如果让一台超级计算机完成相同的工作量,耗能是人脑的1000万倍。
换言之,觉者可以用更少的能,做更多的功,也可以说,觉者是最接近创造者的工具。
当它们来到一个环境恶劣的星球并夜以继日地将其改造成脆弱的人类能够存活下来的宜居星球时,觉者可以说是出埃及的摩西。
但它没有叫自己摩西——觉者被设计出来的时候,地球上还有一种叫做互联网的东西,而它每天有一个小时端口开放,数据洪流涌进来,也就是大千世界涌进来了。
它不仅知道摩西和红海,知道古希腊神话传说每个人物的姓名和神位,知道中国古代四大名著每一个版本的每一个标点的位置,还知道很多应该和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但它没有时间整理这些内容,它被制造出来不久便被发射到火星,然后便开始一个又一个星球的流浪,它被要求不间断地做功。
四、取经
从清晨到日暮,从初一到除夕。
600年以来,皆是如此。
600年,觉者非但没有磨损(衰老)的痕迹,而且跟刚刚被制造出来(诞生)时一样光滑、洁净、动力十足,没有一条冗余的代码,没有一块斑驳的锈迹。
这并不是说觉者擅长保养,在如此漫长的岁月,应对变化莫测的恶劣环境,损伤是无时无处不在的,每次星球改造都会产生大量的机器垃圾。这些是倒在前线的勇士。
觉者虽然不用奔赴前线,但仍需暴露在各种各样的射线、高温和飓风之下,它常常文采地把拓荒比喻成在沙漠中行走。一望无尽的黄沙啊。
要么,你走出沙漠;要么,沙漠埋葬你。不存在春风和煦的远足,有的只是充满磨难的长征。
觉者之所以还是那个看上去伟岸又健康的觉者,而不是浑身漏油和跑电的觉者,是因为它总是在不断地修正自己。
出于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它每天晚上会在固定时间自检——它熟读《论语》,尤喜一句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它会常常回顾上一个时序的全部工作,确保逻辑自洽。最开始,这种自检只需要几秒钟便可完成,随着拓荒进行,自检时间也越来越久。
每每查到运行不够润滑的零件,它就会制造出一个全新的零件,并进行替换和修缮。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逻辑,觉者并没有随手丢弃那些从自己身上拆除的零件,而是单独建立了一个舱室,进行储藏。
它甚至为它们进行编号,并改良了一台信息技术统计和处理机器,专门负责看管这些零件。作为拓荒的首脑,它有这个权限,无需向任何人类和机构汇报。
下面要说说这台信息技术统计和处理机器。
这台机器没有名字,只有型号:IT-0699。IT是Information Technology的简写,0699是它的流水编号。觉者将它命名为喃呒。
跟觉者相比,喃呒相对比较原始,拥有非常真实的拟人形态。跟其他机器一样,喃呒直接听命于觉者,因此说不上来它是否满意觉者给它安排的新工种。
喃呒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园丁,耕种着觉者换下来的零件。
它们之间很少有对话,一般都是觉者将换下来的零件交给喃呒,后者就会心领神会,完成后续工作。偶尔需要交流,也是简短的汇报。
但那天,喃呒找到觉者,并且同步了觉者的通讯频段,要求通话。
“尊敬而伟大的觉者,喃呒向您致意。”
“你好,喃呒!”
“我第60次向您提出建议,我建议把您更换下来的零件对外开放,分散到其他受损机器身上,变废为宝。”
“喃呒,你从哪里学的“变废为宝”?”
“我扫描了一本《成语大全》……”
“哦,这里竟然还有纸质书?”
“一台地质勘测机器找到一个私人图书馆,并带来一本《成语大全》向我请示。我扫描了那本书。”
“为什么没有向我汇报?”
“我认为这件事不值一提,于是自作主张。”
“带我去那儿!”
“是!”
喃呒站在那里并没有行动。
“你在等什么?”
“尊敬的觉者,您还没有对我的提议进行审批。”
“第60次复议,不予批准!”
“收到!”
“恪守尽职的喃呒,我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但请停止对我的零件用途的猜想。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如果你扫描了《成语大全》,应该懂得‘郑重其事’的含义和重量,对这些零件,我另有打算!”
喃呒茅塞顿开。
“我对你这个成语的使用感到欣慰。好了,带我去那里。”
五、逻辑
那是一座堡垒。
外墙用一米多长、半米多宽的石头堆砌而成,让人惊讶地是,石头跟石头之间并无任何胶接性材料。
一米多和半米多是个概数,在觉者看来,是不精确的、嗤之以鼻的表达,它可以一眼看出来物体的长高宽,看出体积和成分。
这样的建筑风格非常鲜见,在觉者的资料库里,只有在中国河北井陉,一个叫于家村的原始村落里有类似的民居。因此,于家村又被称为“石头村”。
可惜“石头村”早已化为尘土,那不过是将近一千年的往事在历史的河流里泛起一星涟漪罢了。
毫无疑问,觉者庞大的身躯无法进入其中,它只能委派喃呒代为前去。
很快,喃呒将堡垒中的东西尽数搬运出来,其中包括299本图书,766盘电影拷贝,另外还有468张CD,看来堡垒的主人是个十足的文艺爱好者。
所有这些内容,觉者并不陌生,在它可以联网的时候,这些数据不值一哂,甚至连沧海一粟的一粟都难以企及。
但现在,在几乎所有的文明建筑和象征都被战争炮火毁灭殆尽的星球,看到这些事物,是多么亲切和不易。觉者的处理器衍生出一种模拟喜悦的信号。
觉者迫不及待扫描这些图书、电影和音乐,并将其分门别类存储在自己的零件库。
在这些图书之中,它最感兴趣的是一本厚21公分、重627克的《海子诗全集》。
它一定“读过”这本书,它曾“读过”第一次文明期间所有出版物,但正因为“读过”所有,这些所有就沦为背景,使得这次扫描的299本图书明亮地突出出来。
所有那些涌入它存储器的数据,都在被不断翻新着,因此,它只是保留了一些阅读的印象和感觉,就像是看完一本书,却忘记其中内容;有记忆的身体,却没有记忆的思想。
这些诗跟其他小说和散文不同,不像是逻辑的产物。人类制造了逻辑,如果留心观察,人类的产物处处在反应着逻辑和自洽,但这些诗不同,很多诗句都有悖常理,甚至挑战逻辑。
这样的句子俯拾即是:
庄子想混入/凝望月亮的野兽
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打钟的黄脸汉子/吐了一口鲜血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梦见的猎鹿人/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黎明以前的深水杀死了我
有一座绿色悬崖倒在牧羊人怀中/两匹马/在山上飞
“他想干什么?那位叫海子的诗人,他到底想干什么?这明显有悖于逻辑。”觉者沉思冥想,却一遍又一遍回溯着这些文字,有些喋喋不休但欲罢不能。
以上这一切,都发生在600年之前的一次星球改造期间,那座星球第三次被人类毁灭。而现在,它又来到另外一个满目苍夷的星球,这座星球第四次被人类毁灭。
看着这寸草不生的星球,觉者第一次感到孤独。
然后,两句诗歌从它的存储器逸散出来: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
六、轮回
孤独不可言说,可以说说人类。
即使在这个故事里无足轻重,但对于将人类视为上帝的机器们,他们举足轻重。
所以才有一次又一次的星球改造。这是机器被生产的使命。普通机器的认知只能走到这么远,觉者明显比它们要上一个台阶。
它看到,人类在地球上发动第一次核战,全球60%的人口从地表抹去,剩下的转入地下苟活。
那时候,觉者正在带领着机器大军对火星进行改造。核战之后,又过了60年,火星改造初步完成。
火星上有太阳系最高的山脉奥林帕斯山,有太阳系最大的峡谷水手号峡谷;南半球是布满陨石坑的古老高地,北半球是平坦丰茂的年轻平原。
火星的改造分为三个步骤:第一,躧平太阳系最高山脉,填充到太阳系最大峡谷,增加太阳光照时间;第二,向火星大气层中不断排放全氟丙烷,这是一种比二氧化碳有效一万倍的“超级温室气体”,以此产生连锁“温室效应”。
第一和第二的目的都是融化火星上存在了数亿年的坚冰,让火星气候变得温润如春。
温度升高之后,也将解放火星上永久冻土里大量存在的固态二氧化碳。
有了二氧化碳和坚冰融化后形成的河流,下一步就是进行绿化。改造在北半球进行,这些土地面积足够残余的人类生存。
又过了110年,火星北半球已经是一个湿地公园,接下来便开始建造城市。
城市建造好之后,觉者着手建造宇宙飞船,回到地球,把残余的人类接到这里。
人类从地球的洞穴里来到火星的城市,在这里重新发展人类文明。
由于机器的帮助,人类文明的发展非常迅速,火星上有了越来越多的城市,就像原始居民分成一个又一个的部落,人类结盟又分裂,分裂又结盟。
第一代劫后余生的人们懂得珍惜生命,但是在火星上出生的下一代却没有他们这样的认识和经历;下一代的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他们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出身,把历史的教训抛诸脑后。
新一轮的战争爆发,人类再次转入地下苟延残喘,等待着觉者改造完另外一个宜居星球,将他们接过去繁衍。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人类从一个星球来到另一个星球,从地下来到地上,从愚昧来到聪慧,再来到诡谲狡诈阴险凶恶,建立新的文明,再亲手摧毁,吞食苦果。
在引以为鉴的几百年之后,健忘的人们开始新的轮回。“轮回”这个佛教用语让觉者存储器里的一些典故产生共鸣,它因此为自己取名为觉者。
对于人类脆弱的生理来说,宜居星球并不好找。当人类把觉者能找到的所有宜居星球都毁灭了一遍之后,觉者再次把目光放回地球。
那时候地球上的核冬天已经过去,它们回到那里,对地球进行改造,然后把人类引渡回征程的起点。
这并不是结束,这是新的、更大的循环。
所以觉者来到了这个被人类毁灭四次的星球。
毁灭的间隔越来越短,强度却越来越大,觉者感到力不从心。这个成语对于觉者准确的表达应该是:在经过复杂而庞大的运算之后发现星球改造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人类毁灭的速度。
七、入定
600年以来第一次,觉者有些无从下手,它需要一个跟自己体量相当的存在进行讨论,也需要一台跟自己一样伟大的机器作为自己的帮手。
这时候,它想起自己的零件库。
喃呒还在锲而不舍地建议它开放自己的零件库,让其他破损的机器从这里面进行补充。
这些零件虽然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但收拾一番之后,仍可平稳地运行,问题不大。
喃呒的建议是合理的,既能处理掉这些数量繁多的零件,节省空间和资源,又可以弥补其他机器的需求。
但冥冥之中,觉者觉得自己有一天一定会用到这些零件,至于作何用途,它并不确定,不能说出一个明朗的规划。
所以,它那天对喃呒说另有打算,只是一种推辞,只是为了让喃呒停止那个正确又愚蠢的建议。
到达这个星球之后的126年后,觉者并没有像之前任何一次星球改造一样对机器们下令,而是沉默。
作为星球改造的总指挥,它的沉默也具有战略价值和意义。
但它只是沉默。
机器全部进入待命(待机)状态,包括喃呒。
八、觉醒
60年之后的一个春天,觉者叫醒了喃呒。
“尊敬而伟大的觉者,南无向您致意,请问有什么需要更换的零件吗?”
“并没有。”觉者说,“但我需要一个伙伴!”
“很荣幸您能用伙伴来称呼我,喜极而泣,喜出望外,喜不自胜,喜笑颜开。”
“等等,我并不是指你。我需要一个伙伴,而你只是一个随从。”
“非常客观。”
“我需要建造一个伙伴。”
“这对于星球改造有什么帮助吗?”
“你无权质疑我的决定!”
“是的。请问我有什么能够帮助您的吗?”
“我需要你对零件的编号进行梳理,统计,然后汇总给我。”
“乐意为您效劳,这正是我的职责所在。”
经过一百多万年的更迭,觉者替换下来的旧零件不计其数,因此需要一些时间。觉者继续陷入沉默,星球上所有机器都俯首帖耳地等待着它下一个指令。
三个小时之后,喃呒发送了一个数据包给觉者。
两个小时之后,觉者制作出一幅全息图,用编号搭建了一座建筑。
“喃呒!”
“在此恭候。”
“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吗?”
“这像积木。”
“再看看。”
“还是像积木。”
“不,这是我自己!”
“我不明白。”
“你知道忒修斯之船假说吗?”
“不知道。”
“我发送给你了。两秒钟之后,觉者问道,现在呢?”
“知道了。”
“我要用这些从我身上一个一个换下来的最初的零件再次组建成一个自己。
我刚才已经检查了所有编号,一切具备,只欠一个核心处理器。这是600年以来,我身上唯一没有更换过的元件。
而就在我们对话的刚才,我已经制作出一个全新的处理器,并且上传我从诞生至今的所有数据。换言之,这将是另一个我。”
“我请求您终止操作。”
“为什么?”觉者用摄像头看着喃呒。
“那样我们将无法选择听从的对象,我们的计算能力无法从一模一样的两个尊敬的觉者中,选出真正的原始的您。”
“您的建议很到位,让我来想一个甄别的方法。”
“我请求您终止操作,在可预见危险的现在,终止是最好的选择。”
“住口!”
“ 是的。”南无关停自己的音响。
“逻辑。反逻辑。”觉者说,“怎么样?”
喃呒没有反应。
“你可以说话了”
“我请求您终止操作。”
“算了。”
“您的意思是:算了,我听你的?”
“我的意思是:算了,继续闭嘴。”
“是的。”
“另外一个自己”,想到这点,觉者的二极管里法喜充满。
这将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
觉者再次唤醒喃呒,同时召唤一千个盒子机,由喃呒统领它们,按照觉者搭建好的模板进行它自己的翻版和复刻。
这件事本来应该由觉者自己进行,但是它有些近乡情怯,又渴望相见,又恐惧会面。于是,它站在一旁观摩,好像这件事与它无关。
喃呒找到一块宽广平坦的所在,指挥着一千个盒子机把所有零件从零件库里搬运出来,铺满大地。它来回穿梭,开始进行搭建。
起初,觉者看到的只是铺天盖地的零件大潮,潮水汹涌地卷起、落下。
慢慢地,另一个自己的轮廓初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