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路河遥望是灯明
夜航
夜航是狼,只是看上去是狼,他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夜航没有记忆,只有一条船——一条小木舟,中等大小。夜航知道的,是在很久以前,自己被这艘船送到了这里。当时船上有很多生灵,非常热闹,为首的那个对这夜航说话非常温柔,他细细地嘱托夜航,说这条船以后就归他管,若是往后有生灵要渡河就送他过去,要是有生灵愿意留在船上不走就随他的意,但是一定要记住:生灵一旦过了河就不准再把他送回去,这样做是绝对不行的。
后来啊……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就是船空了,只留下夜航独自坐在船头,握着一根摆渡用的竹竿等待需要渡河的生灵。船下的河水很神奇,没有颜色却看不到底。这河是应该有名字的,不过夜航不知道,于是夜航就叫它是“路”,路河。
于是靠着这一根竹竿,夜航帮助了一个又一个生灵上了路。
摆渡不是件有趣的事,因为不是每一个生灵都愿意和夜航这只小狼攀谈。大部分的生灵只是默默地上船,默默地等着船靠岸,默默地下船留下一个不会回头的背影给夜航默默地欣赏。不过也有一些有趣的生灵,他们会主动与夜航交谈,与夜航开玩笑说故事,让这段航程在欢声笑语中飞逝而过。每当这个时候夜航才能从这无望的工作中收获些什么。
夜航记得那么一个生灵:它长着角,铜黄色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细小的鳞片,但触感却是软软的弹弹的,而且眼睛会发出像“灯”一样的亮光——“灯”是路河上漂浮着的不明光团,和路河本身一样夜航也不知道该叫它什么于是就给它取名为“灯”。那是一个小家伙,一上船就用好奇的眼光扫视着夜航以及船上的一切,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向夜航询问有关这里的一切事情,像什么船呀,路河呀,灯呀,夜航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跟小家伙说了。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夜航自己编的但并不影响小家伙聚精会神的倾听以及不时发出的“哇塞”。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眼见着船就靠岸了。那个小家伙突然冲过来紧紧地抱住夜航,一边说谢谢一边舔了一下夜航的胸口,随后跳下船跑到岸上,在夜航呆滞的目光中缓缓离开了。夜航摸了摸小家伙刚刚舔过的胸口,湿湿的,空空的。他已经送过那么多的生灵却没有一个愿意为他留下。
幸运的是,愿意留下的生灵还是有的。
梦渡
梦渡是猫,只是看上去是猫,他究竟是什么,他是知道的。
梦渡是一只腓腓,在其他生灵对这个物种的认知中,腓腓是“无忧无虑”的象征,但梦渡显然不是,他看上去忧心忡忡。在夜航第一次看见梦渡时,他和以往千千万万的生灵一样,一上船就默默地坐着任凭夜航撑着竹竿将船缓缓驶向彼岸。他两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互不打扰,各自做着自己本分的事。
船上有一只小小的火炉,是很久以前的那个生灵给夜航留下的。它不用加入任何燃料便可源源不断地发出光和热,这倒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了。路河上的气候并不寒冷,夜航的毛发足够厚实,但夜航还是喜欢在没有生灵过渡的时候坐在小火炉旁,看着火炉发出的忽闪忽闪橙黄色的光,他会回忆(想象)自己那并不存在的过往。
有一次夜航犯困睡在了小火炉旁,结果那条结实的狼尾被窜出的火苗“扑”地一下点燃。于是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夜航总会抱着自己的尾巴用怨恨的目光盯着小火炉。但此时此刻,凝视小火炉的目光换作是梦渡的了,他看着摇曳的火苗,若有所思。
夜航没有在意这只生灵在关注什么,他一心一意撑着他的船。让路河的水向两边流走,让遥远的彼岸来到他们面前。竹竿一点,小船缓缓靠岸,夜航默默地站着等着那只生灵默默地离开自己再默默地欣赏他远去的模样。
等了许久,夜航终是没有等到梦渡离开,他回头看向船尾,梦渡在火炉旁静静地候着,那只小火炉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小的陶壶,壶口“咕噜咕噜”开始向外面冒出热气。梦渡掀开壶盖,沸腾的水从里面溅出几颗,落在船舱里留下点点水渍。梦渡从自己上臂拔下几根毛发——腓腓的毛发——放入壶中,顿时小壶里原本清澈的水有了一种奇异的颜色。在后来这种神奇的热水被夜航称作“茶”。
茶不断往外散发出一股让夜航感到轻松的味道。在很久很久以后,有一位过渡的生灵,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生灵,他认识那个味道,他说,那个味道就是我们常说的“无忧”。
走吧,夜航说,船靠岸了。
走吧,梦渡说,回那边去吧,还有生灵要过渡。
夜航回忆起了当初把渡船交给他的那个生灵说的“随他的意”。于是竹竿一点,小船缓缓离开岸边,夜航第一次与同一个生灵共渡一个来回,也是夜航遇到的数以千万计的生灵中,第一个愿意陪着夜航沿“路”返回的生灵。
姜流
姜流是虎,看上去是虎,其实就是虎。
自那天梦渡留在船上,夜航的日子一天一天有意思起来。在有生灵过渡的时候,夜航就在船头撑船,梦渡就在船尾烧茶。船头在路河河面上划开一道细细的伤疤,船尾处则缓缓冒出一缕缕白雾。偶或有接近小船的灯,梦渡就伸爪逮住塞进壶里。那团光会让冒出的白雾沾染上灯的光芒,让平静的路河河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青烟。偶或有非常有趣或是与夜航聊得比较投机的生灵,梦渡就会为他们倒上两小杯茶。滚烫的液体顺着咽喉滑入腹中,来自腓腓的“无忧”能萦绕在身边几天不散。在没有生灵需要夜航摆渡的时候,他就会依偎在梦渡身边,靠着他,与他共看白气一阵一阵,火光忽闪忽闪。
于是日子就不再那么寂寞。
遇见姜流是夜航没有想到的,换作是梦渡也不会想到。
那天夜航送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生灵过了河,十分罕见的遇见一个拿着钓竿被称作“虎”的生灵在岸边垂钓。他大概也是夜航送过来的不过夜航已经记不住了。沉默的生灵经过了姜流的身边,似乎惊起了他的什么注意。他看了看远去的生灵,收起钓竿站起身,来到船前对着站在船头的夜航看了好久。
我要回去,他说。
船只能送你来不送你回,你已经踏在了这边的岸上就不能再载你回去,夜航说。
坐在船尾的那一个似乎已经与你渡了无数个来回,他说。
他的脚从未沾过这边的土地,夜航说。
姜流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但依然不管不顾地上了船。梦渡想和夜航把他赶下去,但他却在船中间坐了下去拿出钓竿开始垂钓。
我就坐在这,哪都不去,姜流说。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夜航曾疑心姜流想要耍赖,因此在船每一次回到渡口时都和梦渡提防姜流会突然跳下去。但后来在漫长的时间里姜流证明了自己,他的确遵守了承诺。直到夜航最后一次为生灵摆渡姜流都没有离开过他现在坐着的位置。
“哗”的一声,平静的路河河面被水花激起了荡漾,姜流的钓竿有动静了。随着这只大老虎将钓竿高高扬起,一个金色的发光小点赫然跃出水面。那光点像是缩小般的灯,但比灯更亮,发出近似火炉的辉耀。这个小小的东西后来被夜航叫作“金”,它会被当作珍贵的礼物送给那些夜航喜欢的生灵,金会在那些生灵日后的路途中继续发光使他们在前行的时候不至于堕入迷茫。而夜航他们也会在胸口带上一个金,让自己在黑暗的地方依然能够闪闪发光。
姜流的虎爪握住了刚钓上来的金,随后将它高高抛出最后落到梦渡毛茸茸的手心里。在梦渡发出惊叹的那一刹里,夜航在姜流那被虎毛覆盖的嘴角看见了一抹若有若无但足够快乐的微笑。
阿孟
阿孟是人,看起来就是个小女孩。
夜航站在船头,用一根竹竿控制小船来来往往;姜流坐在船中,用一柄没有鱼钩的钓竿在路河温柔的河面上垂钓;梦渡蹲在船尾,候着那只小小的火炉,让“无忧”的气息盈满整个河面。他们之间话很少,大部分的时候几乎忽略彼此的存在,甚至夜航有时还会嫌姜流庞大的身躯坐在那太占位置,会嫌梦渡造出的白雾遮掩了他的视线。但可以肯定的是,寂寞这个词已经彻底从夜航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想这样能永远下去,夜航不止一次地想。
路河的水在不断流逝,梦渡的茶干涸了一次又一次,姜流钓上金的次数不再那么频繁了,似乎大家都逐渐闲了下来,却唯有夜航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不知为何,需要过渡的生灵突然多了起来,其中被称为“人”的生灵出现得尤其地多。夜航常常刚把小船撑到河心渡口那里就又有生灵在叫渡了。
有一次,夜航遇见了一个十分善谈的“人”,便请教他为何需要渡河的“人”多了起来。那人听后砸吧了下嘴,抿了一口梦渡递过来的茶,淡淡地回答:还能有啥?打仗逃难呗!
那个人下船离开时夜航塞了一个金给他,他拱了拱手表示谢意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走去。等到夜航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时,他回头去问梦渡和姜流“打仗逃难”是什么意思。他们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后来夜航把这种会引起过渡生灵增加的事件称为“独”。一开始独与独之间还会相隔很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夜航发现独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虽然这样巨大的工作量有时会让夜航感觉很累,但因此能遇见不少有趣的生灵还是很有意思的。梦渡也那么觉得,他每次把茶端给生灵脸上都会有骄傲的神情;姜流尽管闷闷的但每次都会很开心地看着生灵们拿着金发出惊叹的样子。大家都喜欢这样。
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夜航再一次不小心把尾巴点着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夜航火急火燎地把尾巴伸进路河里,让清凉的河水缓解一下尾巴尖灼伤的疼痛。梦渡靠在姜流身上嗤嗤地笑,姜流很老成地没有笑出声来但大老虎平时严肃的嘴角此刻也扬到天上去了。夜航气愤地捞出尾巴,准备把幸灾乐祸的两只收拾一顿,却突然发觉尾巴上面好像挂着什么——一张被人叫做帛书的东西。上面有奇怪的符号,但夜航不认识,于是他打开帛书招呼那两只过来一起看这个奇怪的东西。在很久很久以后,夜航想起这张帛书会把它叫作“旨”。
大家都不认识上面的符号,但大家却都明白上面说了什么,这又是一件稀奇的事了。上面记载的意思用我们大家都懂的文字翻译过来就是:
下一个,阿孟,替你,你走。
阿孟是人,只是一个小女孩,她还记得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阿孟记得自己一开始是在一艘小木船上,她遇见了一只小狼,一只小猫和一只大老虎。小狼会说话,他很温和地嘱托阿孟,说这条船以后就归她管,要是往后有生灵要过渡就送他过去,但是一定要记住:生灵一旦过了河就不准再把他送回去,这样做是绝对不行的。小狼说完后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但他却晃了晃毛毛的脑袋不说了。
不一会儿,船靠岸了。小狼把撑船的竹竿给了阿孟,小猫把一只小小的火炉连着小壶留给了阿孟,大老虎站了起来,收起钓竿却没有把它送给阿孟,他从某个地方拿出一个小小的发出金光的东西放到了阿孟的手心里——阿孟注意到小狼小猫大老虎他们的胸口上都有一颗这样闪闪发光的东西。
小狼小猫大老虎跳下船上了岸,阿孟问小狼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小狼回答:
一会儿。
这一别竟是永别,但阿孟当然不会知道。她留在船上坚守着,坚守着小狼说的“一会儿。阿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相信小狼,她只知道,唯有好好地招待过河的生灵才不会辜负她心中的守望,才不会辜负什么“冥冥中的注定”。和这条渡船以前无数个主人一样,阿孟将渡船看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船下的河很神奇,没有颜色却看不到底。这河是被夜航叫作“路”的,但阿孟不知道,于是阿孟自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忘川”,忘川河。至于忘川河上那些曾被叫作“灯”的光团阿孟叫它们“冥火”。
在一次送别渡河的生灵时,阿孟挥了挥手向远离的生灵告别,却没曾想一时手滑竟将姜流赠予的金扔到了岸上,发着金光的小点闪了闪就没入泥土不见了。阿孟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因为这是小狼他们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念想。
在后来,阿孟发现金入土的地方竟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植物,过了不久竟然开花了。那花红红的,很是好看,阿孟给它爱称“彼岸”,取名“曼珠沙华”。从此,忘川河两岸遍生曼珠沙华。
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阿孟都长大了,久到小小的渡船已经渡不了如此多的生灵。“独”发生得更加频繁,因此生灵几乎是一个挤着一个想要渡河。阿孟不知道这是因为独的缘故,便把这种现象归功于“天灾人祸”。
似乎有什么存在在窥视着小小忘川河上的一切。在阿孟小憩的空隙里,忘川河上忽然架起了一座宽大的石桥。从此,渡河的生灵再也不需要那只小小的渡船。但同渡船一样,所有的生灵一旦过了河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也是一件令阿孟困惑的事。
因为石桥的存在,这只小船只能无可奈何地退休,于是阿孟就给石桥取名为“奈何”,奈何桥。阿孟把夜航的竹竿当成拄拐,把梦渡的小炉和壶搬到桥头,站在岸边将小船轻轻一推看着它随着忘川河水的流逝而远去。阿孟挥了挥手,那只小船也渐渐消失不见了。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大概也能形容阿孟此刻的心境吧?
阿孟待在桥头给过往的生灵分茶,顺便打听小狼他们的下落。她会问其他生灵: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只撑船的狼,一只煮茶的猫和一只钓鱼的大老虎?茶喝了不少,却没有一个生灵能给阿孟答案。
经过阿孟的观察,她发现一旦“人”这种生灵喝了梦渡的茶便会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阿孟误以为这茶是可以清楚一部分生灵的记忆的于是为它取名“忘情汤”。在后来有生灵戏称阿孟是“孟婆”时又给它取了个叫“孟婆汤”的名字。可这“忘情汤”分明是使生灵“无忧”的,又为何会使人遗忘一切?大抵现在的“人”都活在忧愁中吧,忘记了忧愁也就忘记了自己的一切。
再后来,又过了好久好久,阿孟老了,真的成了生灵们所戏称的“孟婆”了,却依然待在那里不知道在守着什么。所以现在,我们仍能看到在那忘川河畔的彼岸花丛旁驾着一座奈何石桥,奈何石桥的桥头架着一只小火炉,上面还烧着一只小壶。阿孟就坐在那里哪都不去,一如当初姜流所做的那样。她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还将继续如此。这是她引渡人不变的宿命,也是“他们”的宿命。
此刻,在人间浩瀚的苍穹之上,在天狼星的方向,有三颗星星,像“金”一样,闪闪发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