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高山未尽海未平,愿我身死子还生。’”青衣的女子扭头看向我,她的眼睛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辉,让人想到夏日炽烈的阳光,因为太过闪耀而造就的一片荒芜。
“听过的,”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是唐朝一个王姓诗人写的,吟咏了精卫的无私奉献。”
她回过头朝我笑了一下,不知为何竟引起了我的战栗。
“我喜欢这句话,唔——你知道上古时期那场黄帝大人与蚩尤的战斗么?”
谁会不知道呢?那场战役惨烈异常,据说将士的血染红了涿鹿的枫林,亡灵的哀嚎在那里盘旋了七天七夜。直到现在七月十五鬼门大开之时,依然可以有人看见无头的尸体在地上摸索,寻找自己的头颅。更何况黄帝的故事作为孩童睡前必不可少的部分,早已在众多热血的少年心中留下期盼。英雄是每个人心中的梦。
虽说想了这么多,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面前,我还是有些拘谨“知道啊,黄帝可真是一个大英雄。”
她轻轻的笑了,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刚要开口,却惊讶的发现此刻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所有关于自己的记忆都被人不知不觉的抹去了,只剩下刚才她询问我时,一闪而过的一个“应”字。
我想到刚才那首诗,支吾道:“我...我叫王应。”
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后便恢复静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我叫女魃。”
“女魃”我默默地咀嚼着这两个陌生似乎又十分熟悉的字眼,脑中突然闪过什么,惊骇道;“女魃不是黄帝的女儿吗?都那么久过去了你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还那么年轻漂亮。这一句被我咽进了肚子里,没敢说出来。
她向我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我突然有些失望,也许她是瞎说的也说不定,在漫长的旅途上随意逗逗一个少年人权当解闷。
我看了看前方满目的黄沙,随口说道“既然你是女魃,那你一定知道当年的涿鹿之战喽,不如给我讲讲。”
“好啊。”她点点头,竟然没有拒绝。
卷着沙砾的风吹过她青白色的衣角,她蹲下身鞠了一把沙子,又看着它们在自己指缝中流下,思绪仿佛被这罡风拉扯着,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开口:“我记得那场战火是从一个晚上烧起来的,号角的声音动地惊天,一直传到了我们黄帝部落,黄帝大人出帐查看情况,母亲大人要我稍安勿躁,她说父亲大人一定会有办法的......”
那一天晚上,炎帝部落被蚩尤部落袭击,血光席卷了半个神州大地。到处都是哭泣的妇女与孩童。
那一天晚上,黄帝勃然大怒,决心与蚩尤决一死战。
那一天晚上,二十出头的女魃仰望着布满硝烟的战场,生而为神的她首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黄帝统一华夏的决心很坚定,输得也很坚定。蚩尤一族天生神力更是请了夸父族作为外援,黄帝九战九败,开始向天下广征贤士。后来风后得到北斗之星的启示,冲出了蚩尤的大雾。玄女杀了八十只夔做皮鼓振奋军心。雷鸣般的响声中,女魃第一次见到了黄帝请来的、为下一场战役作助力的年轻将领——应龙。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的出现了一个人,穿着蓝色的衣袍,衣角无风而动,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应龙所化的将领。
女魃讲的许多细节是曾经的传说中不曾有的,即便有我也愿意听她再讲一遍。她的声音很空,像风扬起的沙粒或是轻如薄羽的一片阳光,听她说话让我感觉很舒服,但不知为什么,讲起这些时她脸上总有些忧伤。
等她用那双浅淡的眼眸看了我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讲述,而我居然依然傻乎乎的盯着人家一直看。
我的脸上有些发烧,问她说:“你一直都管自己的父亲叫黄帝大人吗?听起来很疏离。”
她微微偏了偏头“从我会说话就这样叫,母亲说黄帝大人是上天派来赐予华夏无限荣光的人,即便是我们也不能对他无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看向了沙漠的远处。
在我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在这片广阔的沙漠上星星显得格外明亮,我从前似乎见过这样遍布天际的闪烁,在这样月朗风清的夜晚,有鸟叫,有蝉鸣,是隐藏在我内心深处无尽的温柔。
她看着这满天星斗也如我一般出了神,“这里原来不是这样的,”她低声呢喃着,像是说给我,又像是说给她自己,一句随风散去的“对不起。”
我疑心我听错了,便问她:“什么?”
她轻轻卧在沙子上,不再出声。
我便也随地躺下,渐渐沉入了梦乡。
......
......
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梦里有震耳欲聋的鼓声。
我从未见过这样声势浩大的鼓,不知是怎样的兽皮才能制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存在。
有一群身着麻布的人叫我什么将军,可惜无论我再怎么集中精力,也无法听清将军前的那个称呼是什么。
我听见我自己说;“那是谁?”
旁边有人回答“那是黄帝的女儿女魃。”
恰好那青衣的女子翩然转身,露出了一张白皙的面庞和闪着奇异光辉的眼眸。
是她?!
我猛然惊醒,此时的天已经大亮了,她坐在我的身旁玩沙子,似乎想要搭建一个小帐,可惜这里的沙子太干了,只能聚起一个看不出任何形状的小沙堆。
“你醒了,那就走吧。”她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深一脚浅一脚往远处走去。
我沉默着跟上她,暗自思索昨晚的梦境有何含义。
她扭头看我,依旧是那双干涸的眼眸“昨天的故事,你还要听么?”
我不知不觉陷在她的眼睛里,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恩”了一声。
她轻轻的笑了笑,又开始了讲述。
黄帝与蚩尤的大战僵持数日,最后的决战进行于冀州之野。
应龙本是天上掌管雨水之神,是世间唯一有双翼的龙转世。黄帝命他在黄河和长江上游蓄水,水淹南方蚩尤大本营和北方夸父大本营,蚩尤大败,一连数月不敢迎战。
黄帝十分开心,在一个小型的庆功宴上连声夸赞应龙年少有为,还有意愿将女魃许配给他作为妻子。
应龙很高兴,站起来向黄帝连声道谢。女魃悄悄地在内帐听着,红晕不自觉爬了满脸。
自古女儿爱英雄,况且应龙也是当时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天生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含了三分情,而他偏偏木讷得很,和女子多说一句话便会脸红,不自觉间夺了多少少女的芳心。早在应龙刚来之时,他便学同僚折了枝桃花赠与女魃,眼下这桩婚事倒正遂了意。
可是好景不长,正是应龙和女魃情浓之时,战事又出现了转折。夸父从东泰山请来了风伯和雨师,顿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黄帝的士兵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应龙奉命出征。相别时执手相看泪眼的两人都没有想到这会是诀别。
据说战场上应龙化作一条黑龙,将风雨尽数吸去。然而那风伯和雨师法力也是高强,即刻加大功力,令应龙在狂风中无法自如翱翔于九天,又令数条江河决堤,生灵涂炭。应龙拼命挽救,奈何一人之力实难相抗,最终耗尽了法力,甚至无法维持龙形。
那一天,女魃望着千里之外那一身蓝衣径直从云端跌落,撞散了层层叠叠的云彩,像是他们在夜晚遥望的诸多星辰中偶然掉落的那一个,带着她的心重重落下来。
再也找寻不到踪迹。
我有些悻悻的,安慰她说:“别担心,应龙一定还活着,他是神仙转世,肯定不会有事的。”
她扭头看向我,眼中闪烁着笑意,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的脸几乎霎那间红了,急忙别开视线,“你看,那里好像有人。”
远处有一团在风沙中模糊的影子,等渐渐近了,才能看出是四五个人牵着两匹骆驼。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少女,看见我们明显很激动,对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说:“阿爹,快看,有人。”
我也很高兴,对她说;“太好了,人多力量大,我们一定能走出沙漠的。”
她的眉眼淡淡的,仿佛之前的笑意都是我的一场梦“我们与他们不同路,明天我们就能走出沙漠了。”
既然如此带他们一起出去岂不是更好?我还没来的及问,那少女便站在我面前,对我笑着说;“小哥哥,你们也被困在这沙漠里了吗?我叫阿乐,你叫什么啊?”
我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叫王应,这位是......”
她还没等我说完便打断了我“我叫无名。”
我虽不知道她为何要隐藏自己的真实姓名,此时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嗯了一声。
阿乐看到她的那瞬间不知为何表情一下变了,随后强扯着笑容说:“王应哥哥,我看你们衣饰多有不同,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
我看了看我的一身蓝衣和她的青裳,果然样式略显古朴,和阿乐穿得不同,便道;“我们比较喜欢这古时的风格,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阿乐的话让我想到一个问题,我是从哪来的?我似乎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在找寻什么东西,一直到前段时间与她相遇。我到底是谁?在找什么?
那个车队已经走到我们前面了,领头的中年人大声喊了一句“阿乐,快点!”
他身旁似乎谁说了一句“小姑娘好不容易看到有人,你让她再聊一会儿呗。”
那中年人说;“聊什么?你没看见那女子?万一是......”中年人警惕的看了这边一眼,不做声了。
是什么?我很想上去问问那中年男子。
阿乐突然拉住我的衣角“王应哥哥,你过来一下,我对你说一些话。”
我看了看她,她只低头看自己的足尖,仿佛身边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这时候,阿乐已经把我拉到了一边,鬼鬼祟祟地说:“王应哥哥,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旱魃?”
东西???
我颇为心虚地瞥了她一眼。
阿乐继续说:“它在涿鹿之战时因为神力耗尽无法返回天上,据说它在的地方都会变成荒漠,这片沙漠我们走了几个月了,阿爹说我们可能是闯到旱魃的地界了,阿爹还说,旱魃一心想回到天界,它只要吃够100个人或者吃掉一个和她一样有神力的人就能回去,那个姐姐......”阿乐支吾了一下“王应哥哥,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我想像了一下她细小的牙齿慢慢咬破我喉管的情景,竟然有些脸红心跳。
我一定是疯了......
“你在干嘛?自从那群人走了就一直在傻笑。”她莫名其妙的看了我一眼。
“没什么。”我急忙辩解,脸颊发烫“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吧?后来怎么样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天黑了,明日再讲吧。”
其实天还早,月亮刚挂上没多久,不知为什么,她今日似乎比之前乏得快,没走一会就要停下歇息歇息。
我躺在沙子上,竟然很快沉入梦乡。
我梦见了她,仍是一袭青衣,仍是盛着无尽阳光的双眸,梦里我折了一枝桃花递给她,她低下了头,双颊染上了桃花的红。
梦里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没多久,四方突然哭声震天,一个高大的男人对我说了什么,我向他单膝下跪保证要完成任务。
她牵着我的双手说了什么,我点了点头,突然化作一条通体漆黑的龙,身侧生着双翅,径直冲向天空。
刚开始我还能勉力支撑,可是压力越来越大,我的力量逐渐枯竭,终于,我耗尽了所有力量,化作她口中的流星,缓缓下落。
分明是千里之遥,可我似乎真切的听见了她的呼喊,她喊;“阿应!!!”
我突然惊醒,正好对上一双璀璨的眸子。她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静:“你醒了?我们该走了。今天就能走出去了。”
我突然想问问她,我是不是就是那上古的将领应龙,坠落之后变成了这个模样。可另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同样大声的叫喊着“如果你不是呢?她会怎么看待你?”
她拍了拍腿上的沙子,想要站起来,竟一时体力不支,往地上跌去。
我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轻声道了句“谢谢”便勉强用一双无力的腿支撑着向前走。
也许是我察觉到了心中那一点不清不楚的心思,再没有勇气与她搭话。
今日的天气也是古怪得很,明明应该闷热的沙漠刮起了一阵夹杂着水汽清凉的风,天上的太阳比以往都大,却在不断变小。
是日食啊。
据说神仙归位什么的都会出现一些异常的天气现象来辉映,她是不是已经打算吃掉我了?
等她吃我的时候,我一定要对她说,我是心甘情愿被吃掉的,你千万不要难过,你到天上一定要好好做神仙,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来爱你。
风不知把谁低声呢喃的一句“痴儿”吹进了我耳朵里,我疑惑的四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到时间了。”她突然说。
我这时才突然发现,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色,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她空灵的声音依然在飘“你不是想知道之后怎么样了吗?在那之后,我便听从黄帝大人的安排出了战,我是掌管干旱的神,虽然很吃力但我还是打败了风伯和雨师,但我的神力也耗光了,我回不去了,我开始从一个人人敬仰的神女变成了祸害,我带来干旱,带来死亡,人人都恨我,甚至连黄帝大人都在想怎么除掉我才好。今天,就在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心灵意外的平静,感受她温暖柔软的双手慢慢捧住我的脸。
“阿应,对不起。”
“没关系。”
我感受到她的气息一点点靠近,而后......
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抵在我的额头,又咸又苦的液体顺着流进了我的嘴角——是她的泪。
我的额头突然有一种爆裂般的痛苦,这不是最让我恐慌的,最可怕的是,她的身子越来越软。
她在慢慢流逝!
随着这阵痛苦,往昔的一切也一点点的流进我的脑海中。
那支桃花,那片星空,那个让我深爱的女子。
我都想起来了!
“小汝,你在做什么?!”我泪流满面。
“你想起我来了,你又叫我小汝了!”她的声音很快乐,我却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小汝,你停下,你快停下,你这样会死的!”我的头仍是几乎爆炸,却抵不上我此刻一星半点的心痛。
“嘘,”她像说着什么悄悄话,轻轻伏在我耳旁“别怕,很快就完了。”
我疯了一般紧紧抱住她,她的声音之间逐渐变得比以往还要轻,几乎就要散在风里“阿应,我会变成星星的,这样你天天都能看到我了。”
“我不要!”我的声音几近嘶哑“我要好好看着你,不去看那劳什子星星。”
她笑了笑“阿应,还记得那句话吗?‘高山未尽海未平,愿我身死子还生。’我很喜欢这句话,我只能给人民带来灾害,但你可以做很多很多事。”
我的小姑娘啊......
从遇见了你我才识得了情滋味,我多想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我这么笨拙,连句像样的情话都不会说,只能照葫芦画瓢折一枝桃花送你。
我曾在心中立下过多少要护你一生一世的誓言。可我败了,我从重重云中跌落,我听到你撕心裂肺的一声“阿应”。
我无法护你在战场上力战。
我无法护你在陨落后平安。
我无法护你于流言蜚语。
我让你找了我多少年?
我好像明白了,当时我坠落的时候,你心里是怎样的万念俱灰。
我忘记了很多,可我从未忘记爱你。
即使重来一遍,我的心上人也依旧会是你。
永远是你。
......
......
太阳一点一点的释放了光辉,日食过去了,无法挣脱的黑暗过去了。
曾经广阔的沙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绿洲,阳光轻轻拂过嫩绿的草芽,就像一个人的目光曾经那么温柔地注视着另一个人。
绿洲中央躺着一名身穿蓝衣的男子,白皙的面容,唇角即使紧紧的抿着也依旧含了三分柔情。男子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件青衣,像是要把那衣服融入自己的生命,再不分离。
远处,慢慢走来了两个人,正是阿乐与她的父亲。
每走一步,这两人的身形样貌就发生一点变化。等他们走到地上的男子身前,阿乐已经变成了一位中年的美少妇,她的“阿爹”也变成了一个身着黄衣面露威严的男子。
“黄帝大人,他醒来之后不会记得这一切吧。”少妇面露担忧。
黄帝淡然说:“嫘祖你不必担心,女魃已经帮我们安置好了一切。”
说到女魃,嫘祖哽咽了两声“只是可惜我们的女儿,就这么死了。”
黄帝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必然要有所牺牲,天上少不了应龙布雨,她也算死得其所。”
嫘祖叹了一口气,与黄帝一起慢慢向远处走去了。
原地,应龙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