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何以非凡？——以《鸽翼》小说和电影版的对比为切入点
即便小说和电影都未看过也不影响阅读。
凯特·克罗伊（Kate Croy）是一位贫穷的英国社会冒险家的女儿，她爱上了伦敦记者莫顿·丹什（Merton Densher），两人秘密订婚，尽管在他身无分文时，她不会嫁给他。当丹什在美国出差时，凯特精明、世故的姨妈莫德夫人邀请了美国人斯特林厄姆夫人和她富有的门生米莉作为客人。米莉是一个患有神秘疾病的无私、充满诗意的可爱女孩，她向凯特吐露了自己的心声，而凯特则讲述了自己的一切，但隐瞒了她与丹什的恋情。丹什此前就认识米莉，他的魅力和诚实深深地吸引了她。著名的外科医生卢克·斯特雷特爵士向斯特林厄姆夫人透露，米莉推迟死亡的唯一可能就是尽可能地开心和快乐。凯特得知后，设计了一个她认为能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案。丹什回到伦敦后，凯特鼓励米莉对他产生好感，认为她与记者丹什的婚姻将为她带来幸福，而在女孩即将去世后，丹什将继承她的财产，再娶凯特为妻。米莉认为丹什遭到了凯特的拒绝而一度欣喜若狂。秋天，他们相聚威尼斯，米莉拒绝了英国财富寻求者伊奥尔德·马克的求婚而激起了后者的怨恨。马克勋爵了解凯特和丹什的关系，他向米莉透露了这一阴谋，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怨恨，而这个失去希望的垂死女孩很快就日渐衰弱了。为了救米莉，斯特林厄姆女士要求丹什告诉米莉他没有和凯特订婚，但他不会这样做。他回到伦敦，在米莉去世后，他得到了一大笔遗产。
如果由你来写这个看上去有些烂俗的故事大纲，你会怎样做呢？
首先，我们可能将凯特和丹什设定为一对儿为求财富不择手段的恋人，并将米莉设定为一位天真善良的大小姐，米莉被凯特和丹什耍的团团转，直到马克勋爵将真相告诉她。可即便在米莉知道了凯特和丹什的阴谋之后，她还是无法放下对丹什的爱，为了让丹什幸福，她将自己的一大笔遗产赠送给了丹什，因为她爱丹什，爱意味着给予。对将死的人来说，和精神相比，权力和财富都成了无用之物，将无用的财富留给爱的人，是她能在这世界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将这些设定称为1.0版，而比较敏感的读者可能会因为如下几个理由觉得它索然无味：
（1）他们可能认为米莉的设定过于傻白甜，在现实中找不到这样的人。可是，现实中并不乏这种可能。
更重要的是，这种认识的弊端在于它忽略了小说中“真实性”的含义，它们并不是指在现实中能否存在，而是指这样做是否足够令人信服。如果我们认为米莉是一个基督徒，她坚信《马太福音》中“爱你的仇敌”的教义，对仇敌都要爱，更何况自己深爱着的丹什呢？再加上我之前说的那些理由，我并不认为米莉这一举动是不可能的、毫无令人信服的。
额外说一句，许多人都认为作品中的善人放到现实中不可能存在（比如《悲惨世界》中包庇冉阿让的主教），但这只是他们应用自己狭隘目光的结果，用个成语来说，便是坐井观天。
（2）更进一步，他们可能觉得米莉的设定太“圣母”，他们很讨厌这种圣母，与之相对，他们更愿意去夸赞炭治郎这种虽然温柔但杀鬼时绝不含糊的角色。然而，这只能表明他们是否喜欢这样的人物塑造，而无法说明这个人物塑造不够好。
（3）于是，他们可以说，我之所以不喜欢作品中出现圣母，是因为这样的角色在作品中太泛滥了，用一个字来形容，那便是“俗”。如果类似的角色、类似的桥段我见过太多了，那么我看或者不看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写出来或者不写出来，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个指责开始合理起来了，不过我们仍然要寻求这个人物塑造之所以俗的原因，那便是（4）米莉的形象太单一、刻板，一点儿都不丰富。
然而，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追问，难道好作品中不可以出现性格单一的角色吗？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不单一吗？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不单一吗？既然他们也单一，那凭什么米莉单一就要被斥责为“人物形象刻板”呢？
一个可能的回答是，这取决于作家对角色的处理方式，即便是刻板的角色，作家也能将他们处理得活灵活现。不仅如此，这些角色之所以单一，是因为他们要是服务于主题。而1.0版中，我只见到了一个司空见惯、毫无新意的骗婚故事，它肤浅、单薄到只存在黑暗的算计和米莉难以置信的善良光辉。
于是，为了不让1.0版本的主角们（包括凯特、丹什和米莉）太过单一，我们开始完善1.0版本的故事：
（1）在1.0版本中，凯特和丹什之间并不存在冲突，而为了让故事内容更加丰富，我们开始设定这二人中，一个愿意推动骗婚，另一个则对此相对抗拒。
（2）我们选择让凯特推动骗婚，而丹什始终抗拒，因为这种安排会让米莉将遗产赠送给丹什的行为显得不那么“伟大”——毕竟丹什的本性还是善良的，不是吗？
如果您看过一些有关编剧的资料，那么它们可能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要让故事布满“冲突”，你的角色必须“想要什么”（want something），而在这个追求的过程中，他必须遭遇各种各样的阻碍和矛盾，至于结局，无论是他胜利了、失败了，都无关紧要。所以，为了让故事精彩，我们还要增加更多的冲突。
（3）凯特为什么要推动骗婚？因为没钱就没法结婚，可凯特不能像个新时代独立女性一样外出工作吗？为了解决这点，我们将故事背景设定在18世纪的英国，彼时成年妇女的就业路径和收入都窄的可怜。但这对于让凯特推动骗婚的动机来说还不够——她面前毕竟还摆着忍受贫穷这一选项，于是，我们搬出了人物塑造中最有利工具——家庭。
我曾经写过：
家庭环境对人物成长的影响不可谓不大，ルクル的作品里（纸魔、水葬和冥契）充满了扭曲的人物，也充满了破碎的家庭。家庭环境绝非我等平庸者的专利，就连狄更斯（《远大前程》）、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等等大作家也经常通过家庭的影响来塑造角色。
那么，如何评价ルクル作品中通过详陈“不幸家庭”来为扭曲的性格奠基这种做法呢？在写作时，作者的脑海中往往会有某个情节的图景，为了达成这个图景，他会花心思花篇幅来书写情节、刻画人物（低劣作者如我如此，一流作家如福克纳亦然）。情节的推动是要讲求逻辑的，而家庭，正是达成逻辑的最有力因素之一，它实在是太方便了！为什么TA和普通人不一样？为什么TA性格这么别扭？为什么TA会去做出某些难以让人理解的行为？家庭！家庭！还是家庭！
凯特出身于一个曾经富有但破产了的家庭，因为由奢入俭难，所以凯特不愿和丹什结婚。即便现在，大多数女生也不会为了单纯的爱去放弃大城市年薪几十万的工作去男方老家领几千一个月的工资，不是吗？
同时，凯特还对她的家人负有责任，她的家人也很需要钱，如果嫁给丹什，那么凯特则再无余力去接济家人。
（4）凯特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了，她开始变得没1.0版中那么可恶，而是虽然有些坏，但因为许多客观要素和无奈而不得不作恶的女人。那么，这样的凯特是如何看待米莉的呢？在1.0版中是纯粹的利用，而2.0版中的凯特也许会认为（或自我欺骗式地认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毕竟米莉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收获了爱情，不是吗？所以，2.0版中的凯特不仅不是冰冷地利用米莉，而且甚至还要同情、喜欢米莉。
（5）凯特对丹什呢？将自己的男朋友推出去，嫁给一个尽管快死亡但却美丽、家财万贯的少女，她不会不安吗？不会吃醋吗？不会担心丹什爱上米莉、对自己变心吗？
如果我们将凯特复杂化，那么凯特会有上述情绪便是理所当然的。可即便如此，凯特还是做了，于是在骗婚这件事情上，不仅凯特推动，丹什抗拒，在凯特的内心里也同时存在推动和抗拒两种情绪。
（6）至于米莉，在2.0版中，我们可以将她设定为一个白甜但却不傻的角色。而为了达到这点，我们不仅需要一些与主线无关的细节来表明这点，而且还要米莉对凯特和丹什的真正关系有所怀疑，但这个怀疑最终由于某种因素被打消了。但单纯的白甜对于丰满米莉这个角色并不足够，米莉是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人，所以对塑造米莉，还需要表明她对自己的病症和死亡的态度——至于具体是什么则无关紧要。
（7）尽管可能有所怀疑，但凯特最终还是去相信丹什，以及自己和他之间的爱（毕竟在丹什获得财产后，丹什就会是拥有主动权的一方）。凯特为什么会这样相信？因为丹什在本性上并非1.0版中纯粹的自私自利。所以，我们可以将丹什的职业设定为具备某种公共性质、服务于正义的、工资低的职业——记者。除了丹什内在品性之外，凯特和丹什的感情必须具备着某种特殊性，从而让聪慧的凯特相信她们之间的爱。所以，她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们可以在对方身上寻找到自己缺失的部分。这样，凯特对骗婚的推动和丹什的抗拒就不仅停留于表面意义，而且还可以在深层次上彰显出两个人的互补。
相比1.0版，2.0版在各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和我读过的许多作品相比，这样架构起来的故事完全算不上烂和单调（当然，这还有赖于对框架的细节填充）——不知道你是否会认可这点。
有了上述铺垫，我们来看电影版的编排吧：
凯特和丹什在地铁里偶遇，而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接吻，在丹什手不老实摸凯特胸的时候，凯特说“no”——这表明了他们二人的恋情，以及恋情中的某种阻碍。（凯特和丹什的冲突）
莫德姨妈为凯特打扮，问凯特今早的去处，被凯特敷衍过去了——表明了莫德姨妈是凯特不公布恋情的主要原因。（凯特、丹什和莫德姨妈的冲突）
有如宫殿一般的大house里的上流宴会，莫德向马克勋爵介绍凯特，马克勋爵也对凯特有意，凯特虽然不喜欢马克勋爵，眼神中甚至带有玩味和轻蔑，但因为寄人篱下，所以仍然没有反对马克勋爵让凯特和莫德去他家逛逛的邀请。（马克勋爵和凯特的矛盾）
画面突然从上流社会转到拥挤的报社，这种强烈对比表明凯特和丹什二人所处的不是同一个世界。丹什想要凯特嫁给他，但凯特不同意，因为莫德姨妈不会同意。（凯特和丹什的冲突）
凯特和丹什在外面约会，凯特展现出了孩子气的一面，回家后发现马克勋爵也在，他是来邀请凯特和莫德第二天中午去午餐的。凯特借口自己刚才是和朋友出去了，莫德姨妈特意用了“she”来打消马克勋爵的怀疑，而后凯特以和朋友第二天约好了为由（也确实和丹什约好了）无法参加午餐，马克勋爵说这点小事不必在意，让他的司机给凯特朋友递个口信就行，在莫德和马克的双重压力下，凯特被迫屈服。（冲突、want something过程中的阻碍）
凯特打报社电话联系丹什，但丹什已经外出赴约了，凯特不得不放丹什鸽子。
7.两个人交谈到性的话题，如果今晚他们做了，那么凯特就会因违背莫德姨妈的意愿而被逐出上流社会，从而只能和丹什结婚——尽管这是丹什希望的，但丹什还是尊重了凯特此时的愿望。
8.为了解释凯特服从莫德姨妈的原因，凯特在离开丹什家后没有去海德公园，而是去了她父亲的住所，表达自己希望离开莫德姨妈，和丹什结婚的愿望——然而，在父亲眼里，凯特只是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并且莫德姨妈还每月给凯特父亲寄钱，这些钱是父亲唯一可以依仗的生活来源。（家庭、阻碍）
9.莫德姨妈不允许凯特再和丹什，以及凯特的父亲接触（丹什自不必说，和父亲这个穷亲戚接触会拉低凯特的身价），这是莫德姨妈继续收养凯特的硬性条件。丹什求见凯特，被门卫拒绝，凯特孤身一人在床上抽泣。（莫德姨妈这个阻碍达到顶峰，同时展现出凯特柔弱的一面，算是丰富了凯特的形象）
10.米莉来了，发展米莉和凯特的友谊。同时，马克在宴会上盯着米莉，因为马克知道米莉要死了，并且有一大笔财富。马克勋爵是那种没钱的贵族，这些贵族为了体面往往开销十分巨大，且又以劳动和经商为耻，所以女方的嫁妆、遗产等往往是他们获得钱的一个重要途径。莫德姨妈想要凯特嫁给马克勋爵，则是因为虽然莫德有钱，但她没有贵族的地位。
11.凯特在街道上见到米莉，看米莉进了个诊所（为米莉的病做铺垫），而后是凯特和米莉一起在书店里，凯特找了一张男女裸露交缠在一起的图片叫米莉过来看——自此米莉和凯特开始十分要好。（为什么？这表明了米莉的什么特质？）
12.米莉对丹什一见钟情（电影版为了节省时间，删掉了丹什去美国和米莉相遇的剧情），凯特说丹什是自己的“a friend of family”。而后凯特和丹什私会，凯特说“I hurt so much， you can't imagine”，并说“we just have to wait”。小情侣久别重逢，简单吵架后便亲吻了起来。
13.米莉对凯特说她不喜欢马克勋爵，而喜欢丹什。（凯特和米莉的冲突）
14.凯特去丹什的工作场所找丹什，俩人打情骂俏——深层次来讲，13和14的连贯性在于凯特因为米莉这个情敌感到了些许的不安全感。
15.米莉为了避雨，在美术馆和凯特、丹什偶遇。丹什看了一会儿后就溜了。（巧合）
16.马克勋爵喝多了，侵入了凯特的房间，隔着被子摸起了凯特的腿，对凯特说冷落她真是抱歉，但他必须要获得米莉的财产，并且将米莉快死了这件事告诉了凯特。凯特在以如果你不离开我就将你刚才说的转告米莉为条件，恐吓马克离开。其后，凯特借口房间太冷来到了米莉的房间，和米莉一起睡。（凯特的聪慧、决断力、和米莉的感情）米莉搂着凯特，凯特眼神复杂，在思索骗婚的计划。
17.凯特开始执行这个计划，先是约丹什去饭店，但那里坐着的却是米莉和米莉的闺蜜，米莉约丹什去威尼斯，丹什拒绝，因为他和米莉不熟，不喜欢米莉，没有去威尼斯的理由。随后在楼道里，丹什见到了凯特，凯特说米莉真漂亮，丹什自然对这种把自己往外推的行为不爽。（米莉和丹什的冲突，米莉喜欢丹什，但丹什不喜欢米莉。以及丹什和凯特的冲突）
18.在凯特去威尼斯前，凯特给了父亲一笔钱。（强化凯特看重家庭这个印象，以及无法和丹什立即结婚的原因）
19.凯特邀请丹什来到了威尼斯，凯特住在米莉租下的城堡里，晚上听到了米莉因病而产生的强烈呕吐
20.其后就是凯特一直在给丹什和米莉创造共处机会，丹什不解，而后凯特告诉了他米莉快死了，而她们两人就是米莉的一切
21.在广场里，米莉邀请丹什跳舞，凯特吃醋了，所以之后只是佯装遵守米莉让凯特和丹什等一下自己的要求。凯特和丹什到了僻静处，亲吻。凯特告诉丹什的计划，丹什抗拒后，提出要和凯特ML让自己安心，凯特答应了（电影里有亲吻纠缠在一起的镜头）。第二天清早，凯特回到城堡，敷衍米莉后，提出自己离开威尼斯，从而让米莉和丹什共处。凯特告诉米莉，自己对丹什明确说了自己并不喜欢他。
22.米莉主动追求丹什的些许剧情，略。在这个过程中，镜头转到凯特视角，借以表达凯特将恋人推出去的心痛、恐惧，以及在信中乞求，丹什千万不要忘了自己才是最爱他的那个人（everytime she looks at you，and everytime she smiles，don't forget I love you more）。米莉和丹什一起去教堂游玩，米莉爬上了手脚架，丹什跟着米莉，而后米莉亲吻丹什，丹什在略微抗拒后和米莉吻在了一起（不知道做没做。）
23.凯特无法忍受将恋人推出去给米莉，于是告诉了马克勋爵她其实一直和丹什交往。马克勋爵告诉了米莉，米莉希望破灭了，病情急剧恶化，开始拒绝去见丹什。
24.米莉的闺蜜拜访丹什，表示丹什现在可以见到米莉，希望丹什能够否定和凯特的关系。
25.米莉躺在沙发上，丹什先是否定和凯特的感情，而后跪下哭诉（i’m sorry），将脸埋在米莉的大腿上，忏悔。米莉抚摸着丹什的头。
26.米莉死了。丹什在独白中提到了标题名的“鸽翼”——that i had wings like a dove, for then I would fly away, and be at rest（直至死亡）.
27.丹什回到伦敦的两周后，凯特来拜访丹什。丹什收到了米莉的信，但丹什没看，交给凯特，凯特很了解米莉，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是要“make you rich”，于是就在未拆封的情况下将信丢到了火炉里。
28.凯特去了丹什的卧室，脱光，sex，并非为了寻求欢愉，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在寻求某种联系和确证。丹什对凯特说我想娶你，条件是拒绝米莉给自己的遗产馈赠。凯特流着泪说那我也提一个条件，去实现你的诺言，that you are not in love with her memory（不要爱上对她的怀念）。
29.在凯特说完这句话后，电影以丹什的眼神，和丹什对米莉几个回忆的闪回作为终结。
我们可以看到，在电影版里对凯特的人物塑造里，她同时有着坚强聪慧、柔弱胆小的特质，而自己亲手打破自己的计划更是处在观众的意料之外，从而让角色的内涵更加丰富。米莉天真活泼，却也怀疑过在凯特和丹什之间有情意，而这通过凯特对米莉的欺骗和凯特留丹什和米莉在威尼斯共处得以打消。相比之下，丹什的塑造则缺乏亮点，这也是很多人觉得这部电影改编不好的地方——他们认为这个丹什完全配不上两位充满魅力的女性如此深爱。
在情节编排上，在骗婚主线正式开始之前，每个场景都蕴含着冲突和阻碍，在开头直接揭示矛盾的做法也令作品更加清晰易懂。除了凯特向马克坦言自己恋情的做法实际上等同于杀了米莉这点有些突兀外（不过这也可以通过凯特太爱丹什来加以解释），整体情节相当连贯。
从这个角度讲（加上镜头、表演等等），它称得上一部不错的电影，该有的东西不仅都有，而且在一些地方还做得不错。
尽管如此，小说版的艺术性仍要远远高于电影版之上。我当然知道电影有时间限制，知道电影为了通俗性而采取了直接暴露矛盾的做法......但我不关心这些，有得必有失，我只关注电影版在将时间压缩的过程中，在服务于大众的过程中，在换了一个创作者的过程中损失了什么。
就像亨利.詹姆斯在这部作品中的序言所说的那样：
尽量达到出版条件的人，总是有他们有趣、吸引人的一面，但他们的魅力是有限的，因为出版的要求和好作品的要求并不一致，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就作品创作而言，他们是空洞、黑暗的。如果不算有害，那也是对才华的束缚，良工巧匠就喜欢受到这样的束缚，就像良驹喜欢被人们套上马鞍。不过，最好的才华不会苟且妥协，而是听从最高的召唤。我记得很清楚，就这个故事而言，我的分段，我的整体节奏，都遵循永恒的规律，没有受制于流行而短暂的偏好。因此，我的情节变化是很好的，我甚至认为这本书是一个普遍规律的注脚。
没有像电影一样在开篇就交代凯特和丹什之间的矛盾，小说版的第一章选择去详细描写凯特，因为这个骗婚计划的核心推动人就是凯特，丹什和米莉都是相对被动的一方。在电影版中，我们先了解的是凯特和丹什的恋情，而后再渐渐了解凯特，而在小说版中，我们是先了解凯特（的一个重要侧面），再知晓凯特和丹什的恋情。在第一章的叙述中，我们知道了凯特的以下几个特质：
（1）即便家道中落也没有堕落。
“如果在父亲寓所黯淡的镜子里，除了自己漂亮的脸庞之外，她还看到了其他的景象，那可能就是：她终于挺住了，她没有崩溃，她没有自轻自贱，她没有自甘沉沦。”
（2）热爱家人，哪怕父亲称得上人渣
她要小心呵护那个姓氏，那是她最热爱的名称，尽管她恶心的父亲对它造成了种种伤害，但也不是没有任何指望的。
（3）本性上并不拜金，因为她甘愿放弃优渥的生活去和父亲住在一起，但被父亲拒绝了。
“我来找您，恰恰跟姨妈要我做的事有关，都跟您有关系。她要我作选择，好吧，我的选择就是与她一刀两断，跟您在一起。”
“莫德姨妈的条件，具体说就是我必须完完全全地与您断绝关系；永远不能见您，也不能与您说话，不能给您写信，甚至不能走近您或向您打招呼，不能与您保持任何形式的联系。总而言之，您必须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亲爱的，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你莫德姨妈的这个要求非常恰当。”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多了，但一开始还觉得相当恶心，便没有马上回答，所以他便有时间继续说下去，“这就是她的条件，好吧。那么她的承诺是什么？她答应为你做什么？你必须想一点办法。”
在类似的对话时，凯特并没有像电影版一样眼含泪水去说“我也是你们交易的一部分？”同时，凯特想要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想要离开莫德姨妈是基于亲情和家庭，而不是电影版那样在和丹什私会后去找父亲，说自己要离开莫德姨妈，嫁给爱情。
可以发现，电影版和小说版的区别绝不仅在和父亲见面的先后上，更重要的是电影版彻底矮化了凯特这个角色。头脑一热嫁给穷男朋友的桥段司空见惯，但毅然放弃优渥条件去和亲人在一起则需要更大的勇气（假如你生长在一个极富有的家庭，突然有一天你的穷亲生父母找到了你，说要和你生活在一起，够纠结吧？）
尽管凯特并不那么拜金，但作者还是描写出她享受当前奢华生活的一面，从而彰显出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第一个发现，是物质的东西对她的吸引力越来越强。她红着脸感觉到，如果说与从前的某些方面相比，现在的生活就像一件装饰得极漂亮的衣裳，那么，关键就在于各种花边和绲带或者说缎带绸布丝绒的作用。也就是说，她可以通过类似的方式获得快感。她非常喜欢姨妈为她安排的住所，这里十分漂亮，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一样东西，但是她也十分害怕她的亲戚洞察到这个真相，所以感到极其不安。说实话，她的这个亲戚确实是个天才。从早到晚，这里的一切都可以让人嗅出她的存在；但是，与她这样的人相识程度越深，只会让你更提心吊胆，这当然也许是很奇怪的。
在被父亲拒绝后，凯特又去找了她的姐姐，她姐姐嫁给了一个穷丈夫，丈夫死后，姐姐艰难地抚养两个孩子，视凯特的帮助理所当然，并希望凯特能够遵从莫德姨妈的安排，嫁给一个有地位的人，因为这样她能收获的帮助（金钱）比凯特那微不足道的亲力亲为要多得多。
“谈到不切实际，我比不上你，凯特，我是眼前有什么就看到什么，你却视而不见。”姐姐说完停顿了很久，足以让妹妹的脸上出现不安的表情。“我眼里的男人都是莫德姨妈看得上的男人，换句话说，我想要的钱也只是莫德姨妈的钱。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你做她要你做的事情。并非是我要你做什么，我要你做的，就是她要你做的事。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玛丽安说话的声调从来没有这么低沉。“我不信任莫顿·丹什，但我信任劳德夫人。”
不论我们用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凯特，它们都会是偏褒义的，在第一章里，作者既暗示了凯特其后骗婚的动机，又表明了这个故事是一个充满心酸和无奈的故事，绝非1.0版中单纯的欺骗。
2.在介绍完凯特后，作者开始叙述凯特和丹什的感情。在和姐姐的对话中，姐姐提到了丹什，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第二章可以算作第一章的发展。
如果他们真的结为连理，那肯定是互补定律在起作用。如果他们之间最终达成深层次的和谐，那并非因为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事实上，除了情感，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人们可以解释，那是因为他们都觉得一方所缺的东西，另一方却很富有。有雅量的年轻人最崇拜大自然所未赋予他们的东西，这自然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但从这一点看来，我们两位年轻人都是很有雅量的。
莫顿·丹什经常自言自语，从很久之前就这样，说如果一个女人有诸多与他不同的特质，而他却不娶她，那么他就是一个傻瓜；凯特虽然不具备哲学家的思辨能力，却也很快看到这个年轻男人身上有一种珍贵的特质，那是在她一生中未曾有过的，而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就永远不会出现；具体是什么说不清，但总而言之，那就是智慧。凯特觉得，丹什的智慧取之不竭，因此神秘而又强大，而且，丹什不遗余力地证明了这一特质是切实存在的。她绝对相信，她遇到的所有人中，没有哪一个人能表现出这样的智慧。虽然她偶尔也听见质疑的流言，她曾经觉得，她一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证明这个流言的真伪。然而，就在她遇见丹什先生的那天，她知道机会真的来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当时，女孩几乎马上就知道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什么，这是她长期引以为荣的事情。这个场合触发了许多美好的事情，因而确实值得纪念；当时，丹什的感觉与凯特似乎不谋而合，他也发现了自己所缺乏的东西。丹什经常觉得自己在生活面前过于软弱，他唯一的长处就是善于思考，而他通过逻辑分析之后认定，他必须设法拥有生活，这是极其迫切的需要。但是，这个想法只是在虚无的空间里滋长，必须呼吸真正的生活气息才能维持生命力。这位聪明而浮夸、善于思辨又富有热情的年轻人，充分认识到了自己和凯特两个人的需求和优点。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她母亲去世之前，而她母亲的去世，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快乐的时光；此后的几个月中，他们的世界一片漆黑，他们之间似乎竖起了一道屏障，凯特感觉，他们的开始和结束方式是一样的。
在叙述他们感情状态的时候，作者已经为后续凯特推动骗婚，丹什抗拒骗婚埋好种子了。
在电影版中，莫德姨妈是一个霸道的家长，她明令禁止凯特再见丹什，否则便把凯特赶出上流社会，而在小说版里：
当然，她随即跟姨妈说了实话，竭力争取她的许可，事后想来，虽然她没有具体说这个新朋友的背景，但她还是觉得，姨妈这次表现得相当温和，很出乎意外。这正表明她的女主人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而从此，她就开始琢磨，用粗俗的话讲，就是莫德姨妈到底想“搞什么鬼”。“亲爱的，你想接待谁都可以。”莫德姨妈一向反对人家随心所欲，但这的的确确就是她的回答，对于这样出乎意料的事情，肯定是值得仔细琢磨的。
出乎意料地，莫德姨妈允许凯特和丹什以健全的形式交往（聊聊天、喝喝茶），理由没有明述，和电影版的霸道家长相比，小说版的莫德姨妈更为神秘。我猜测这个理由在于莫德姨妈觉得越给凯特和丹什施压，他们就越可能逆反，而如果让凯特和丹什健全交往，他们为了不丧失这宝贵的机会，反而会尽可能遵守莫德姨妈的要求——这样的风险对莫德姨妈而言更为可控。
丹什要去美国出差一段时间，这是他和凯特的对话。
他把这句话掂量了一下。“甚至不怕招人家盘问？”
她对自己的意思清楚得很。“我不怕人家盘问。如果她问起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我非常清楚我会说什么。”
“你会说我已经和你断绝关系了吗？”
“我会说我爱你，一辈子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句话很感人，就像她又一次宣誓，于是，她的同伴很自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接着说，“她也可能问你的。”
和电影版被莫德姨妈恐吓就束手无策，只能躲在房间里哭的凯特相比，这个凯特是不是更加聪慧勇敢？
可是，难道人物塑造不是要越丰富越好吗？难道表现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一面的做法不是在创作上更加成熟吗？这个问题留待后面回答。
3.在介绍完凯特和丹什后，终于到了米莉登场的环节。电影版中米莉初次登场是在伦敦，而小说版则不然，在去伦敦之前，作者先介绍了米莉和闺蜜（苏珊，抑或称作斯特林厄姆夫人）的旅行。
这是第三章的第一段
在瑞士旅游季节之前，两位女士得到警告，说她们的计划过于草率，目前山路还不通，而且空气不怎么宜人，饭馆酒店也还没有开放。但是，她们两个人的个性十分鲜明，勇敢地顶住了这些带有偏见的批评；而随着她们历险的深入，她们越发觉得自己居然是对的。意大利湖滨酒店的领班和工作人员的判断是带有成见的，甚至有利益关系；当然，她们也觉得自己有些着急，过于冒进，尤其是那位年轻的女士。她们俩有过很多共识，其中一个共识是，在那些歌剧的殿堂，像埃斯特庄园、湖景迷人的卡德纳比亚、风景如画的小镇帕兰扎或者是充满巴洛克风格的斯特雷萨，像她们这样形单影只的女游客，不管读过多少旅游书籍，拥有多少知识的力量，肯定会沉醉在里面，所有计划都会被推翻。她们的幻想还是比较温和的，起码她们不会进行致命的冒险，不会企图取道布伦迪山口。很高兴，她们的行程最终大致符合大伙儿的期望，希望在途中多落脚歇憩几个地方，以便更好地欣赏无与伦比的早春美景。
这个场景非常关键：
一个小时之后，她还没有回到客栈，虽然那时还阳光灿烂，还没有到黄昏，斯特林厄姆太太还是出于谨慎起见，顺着她刚才的方向走去找她，她可能希望有人陪她一起散步......然后，脚印在一片树林边渐渐模糊，不过可以看出是在向上走，高处有几间棕色的破旧小木屋，那里很可能是她的目标。不一会儿，斯特林厄姆太太就走到小木屋，在那里，她遇到一个样子很可怕的老太太，这个老太太给了她模糊的指示，不过已经足够她找到米莉的行走方向。不久之前，有人看见那位年轻女士向前面继续走去，翻过一个山包，然后下坡，而在一刻钟之后，我们这位心情还不平静的询问者发现，那个坡陡得可怕，在坡顶，她看不清那条路伸向哪里，倒感觉正面是天空，从她站的地方看去，山路似乎就突然被切断了，当然也可能再到下面一点就拐走了。不过，她的疑惑是短暂的，因为她随后便发现，那女孩随身带着的陶赫尼茨版图书就在二十码开外的一小块石头上躺着，这表明她曾经路过此地。她丢掉这本书，就是要丢掉累赘，当然，她可能打算返回的时候再捡回来，可是，书还在这里，她在哪里呢？我得赶紧说一句，过了一会儿，斯特林厄姆太太就知道她在哪里了，不过，她感到很奇怪，可能是因为自己过于焦虑，她居然没有发现，米莉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在下面，向下急拐过一段被乱石和杂草覆盖的小路之后就到，感觉像挂在悬崖上，也像一个观景台，视野十分开阔，景色美不胜收，叹为观止。米莉肯定是从上面发现这里可以看到美景，不由自主就跑下来，直到能够把美景尽收眼底，所以就来到这个令她的朋友觉得头晕目眩的悬崖边上，不过，她此时却怡然自得地坐着。那段小路总算走得通，那女孩就坐在最边缘上的一条小石板上，下面几乎悬空。这算是自然的造化，也算是她运气好（如果不是运气不好的话），她才看到这条石板。斯特林厄姆太太见到这个情景，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叫出声来，她觉得一个姑娘坐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多么危险啊。她可能脚底打滑，或者一冲动跳起来，或者做出什么错误的动作，甚至一个回头，都可能掉进深不见底的山谷。刹那间，千万个念头一起涌进这位可怜的女士的大脑，所幸这些念头没有传进米莉的耳朵。正是因为这些蜂拥而至的念头，让我们这位观察者停下脚步，纹丝不动，屏住气息。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种姿势可能代表某个潜在动机，尽管她不应当有这样的想法，米莉之所以做出这样任性的举动，可能因为她怀揣着某件恐怖的心事。不过，因为斯特林厄姆太太害怕哪怕一声细响都可能让米莉吓一跳，造成致命的后果，所以她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而每流逝一秒钟，她都觉得更安心一分。就在这一小段时间内，她获得了一个印象，她几分钟之后悄悄后撤的时候，觉得那是她最深刻的印象。那个印象是：如果说那位女孩是在那里进行深刻的思考，那么，她考虑的事情不是要不要跳下去；恰恰相反，她坐在那里，情绪是很振奋的，可能感觉世界都展现在她的眼前，任何暴力行为对这样的想法都毫无益处。她正俯瞰着地球上的诸多王国，显然，这些王国的景象都很可能进入了她的大脑，但她是不会抛弃这些王国的。她到底是想从中选择一个，还是想把所有王国都占为己有？在斯特林厄姆太太决定下一个行动之前，这个问题正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她发现，或者说她相信自己发现了，如果说大喊出声或者发出任何惊讶的声音都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危险，那么，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她屏住气息再观察了一会儿，至于中间流逝了多少时间，她是永远想不起来的。
也许并没有很多分钟，但也不见得很少，而且，这些时间留给她回想的东西非常之多，不仅是在悄悄回头的路上想，回到客栈以后等米莉的时候也想，甚至等到日近黄昏米莉重新出现的时候，她还在忙着想这些东西。在回头的路上，她在放着那本陶赫尼茨版图书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把那本书捡了起来，把挂表链上的铅笔拿下来，在封面上草草写下几个字：“等会儿见！”然后，她便开始计算时间，不过，不管女孩在那里继续逗留多长时间，她都不会感到恐慌。这是因为她已经发现，她带回来了一个伟大的信念，她坚信那位公主的未来，绝对不会在于突然而简单地摆脱人类的困境。她绝对不会飞身一跳，她绝对不会想到逃避现实。她肯定会直面人生的所有艰辛，接受人生的全部挑战，她坐在悬崖边那块石头上的时候，她也许正对着所有的苦难和挑战。因此，在等待那位年轻朋友的时候，斯特林厄姆太太就能够安慰自己说，她那位年轻的朋友之所以还是没有出现，绝不会是因为她切断了吊着生命的麻绳。她不可能自杀；她肯定知道自己还要走过一段更崎岖的路程，这就是她让人敬畏的态度。这位年长的女士将这个发现当成神灵的启示。在她沉着等候的时候，她终于看见她的同伴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面容特征，她的历史和现状，她的美貌和神秘，好像带来了阿尔卑斯山上的新鲜空气，让斯特林厄姆太太心中本已熊熊的大火烧得更旺。这些要素肯定会更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不过，就在此时，它们主要体现为更强烈的热情。这是她以前很少展现过的意识，不过，这时候她似乎脚下踩着稀有矿藏，只要好好勘探和挖掘，这个矿藏肯定可以挖出许多宝物。当然，她并未惦记着米莉的黄金。
和凯特一样，在米莉初登场的时候，作者没有将她置身旋涡之中，而是先描绘了她的特性：金钱、自由、美貌、青春......她有一切，除了她快死了，可即便是死亡也不能阻碍她享受生活的强烈意志。这个被电影省略的桥段绝非无关紧要，因为它揭露了米莉最重要的特质：渴望生活。
为什么要在开头就描写矛盾？因为这样做可以增强可读性、吸引眼球。但可读性并不等于艺术性，所以在二者冲突的时候，选择何者就是对作者的考验。
4.第四章，米莉到了伦敦，她是这样看待凯特的：
对于米莉来说，凯特·克罗依就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伦敦女孩，她们在家里想象，伦敦的女孩就应该是这样的，她们听过旅游者讲的故事，看过《笨拙》杂志的文章，也读过流行小说，里面完美伦敦女孩的形象就是这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她比想象的更好，对于我们年轻的女士而言，这是让她敬畏的形象。她认为，说相貌，自己肯定比不上凯特，而且，她的举手投足、说话声调，也就是她的风度，乃至能够“加上”或者“减去”的标志，都表明她出自一个有内涵的社会，是一个有强大说服力的故事的女主角。从一开始，她便把这位杰出的年轻人放在一个故事里来看，想象就是故事的女主角，只有让她扮演这个角色，才不至于暴殄天物。尽管这个女主人公可能让人觉得有些莽撞，有时也明显克制着感情的充分流露，甚至偶尔会情不自禁说出粗话，这些都不会改变她的观念。
后来，米莉确认，她的客气是她畏缩的原因，于是，她很快就找到足以解开全部问题的钥匙，此时，她们已经完全漂浮到了一起。这完全可能就是她们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她们俩友善而又相对独立地对伟大的伦敦发起“攻击”，包括米莉很奇怪地感兴趣的商店、街道乃至郊区，以及凯特非常奇怪地觉得很陌生的景点，例如伦敦的博物馆和纪念碑等。与此同时，她们长辈们则选择了一条属于她们俩的道路，她们俩同样非常亲密，都表示对方的年轻女士是自己不可多得的收获。
同时，两位年轻女士的交流中有很漂亮的一段，她们都说对方比自己更出色，都认为或向对方保证自己认为，相对而言，自己是暗淡的，而对方则是自然的宠儿、命运的骄子，总能迎着旭日朝霞。对于这个朋友对她的坚定看法，凯特感到很有趣，也感到很惊讶，而米莉在怀疑凯特是不是真心地认为她是她自己所遇见的最出众的人，但不是说她最具魅力。在车上，她们聊了很多，包括很多历史话题，从表面看来，劳德夫人的外甥女似乎更胜一筹。
因为电影和文字媒介不同的关系，这些心理分析没法在荧幕中呈现，所以电影通过制造巧合让两人偶遇，而后在书店看裸露图的那个事件来令二人要好——这个方式通俗、有趣，也有一定的思索空间和深度，只是和小说比有点平庸。
5.在第五章中，米莉为了不让闺蜜担心，同时也是因为闺蜜对自己太好了会让她感到压力，邀请凯特陪她一起去看医生。但凯特并没有和米莉一起来到医生面前。对电影版和小说版的米莉来说，自己的病都始终是自己的事，与别人，哪怕再好的朋友都无关。
是的，又多了一位朋友；不过，即使所有朋友都合在一起，也不能改变什么。我是说，人在真正孤独的情况下，再多的朋友也是没有用的。我倒是没见过这么多善良的人。”
在海德格尔看来，死亡是为每个人所专属的体验，在这个意义上，哪怕你有再多的朋友，面对死亡时也仍然是孤独的。
这里引申出了一个小说版和电影版的重要区别，在电影版中，米莉病入膏肓的信息是马克勋爵告诉凯特的，马克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米莉病重的消息在美国上流社会人尽皆知。这样做有如下两个弊端：（1）通过直接给出设定的方式达成（让凯特知道米莉病重）的目的太过讨巧；（2）更重要地，它将如上段落展示出的米莉特性抹消了。同时，在小说版中，凯特是通过推理得知米莉病重的，这样显得凯特更加聪慧的同时，也会连带着衬托米莉没那么笨（单纯，却不笨）
米莉在美术馆偶遇了来约会的凯特和丹什，通过观察丹什的行为举止，米莉确信了丹什喜欢凯特，却也认为凯特不喜欢丹什（凯特掩饰得很好）。因为米莉喜欢丹什，所以闺蜜自然会希望米莉和丹什要好。而莫德姨妈也希望这点，因为在她眼中，米莉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富有女孩，如果丹什变心爱上米莉，那么她就可以把凯特嫁给马克勋爵。而凯特因为希望推动骗婚，所以她也会希望丹什对米莉更主动一些——发现了吗？因为这个信息差，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推动米莉和丹什的感情——聪慧却又单纯的米莉被“朋友们”有意无意拖入陷阱，是不是就有些在所难免了？凯特身无一物，要赢下富有、老谋深算的莫德姨妈，所能凭依的，仅有自己的聪慧、勇敢、忍耐，以及她和丹什、米莉之间的感情。
也正因为马克勋爵不知道米莉病重，所以他在得知凯特和丹什交往时才会去第一时间告知米莉——他根本不知道米莉会因此而死。
电影版中仅仅让米莉病重这个消息经由马克勋爵口中说出，就让小说里凯特、米莉、莫德姨妈等人的深邃全都消失不见了。电影版在这里偷懒了，而伟大的作品，是不应该偷懒的，在人物和情节的大方向上，偷懒会让作品丧失许多本应存在的可能性，而在具体的文字中也是如此。
比如说要形容高兴，有的人会直接用“兴高采烈”，但这个词只传达出了我很高兴，这和其他人的高兴并没什么两样，然而，此时此地我的高兴是独一无二的、不同于其他任何时候的高兴，所以在描写高兴时仅用“兴高采烈”一个词，就有偷懒的嫌疑。（但也千万不要为了做出不同而硬编出不同，那就走向了虚伪矫饰。）
6.其后的总体剧情就和电影版差不多了，这里要强调的是如下这段对话：
“你说得真好。”她说的话让他大为感动。“我有一点还不明白，你既然这么喜欢我，怎么又喜欢这样呢？”
“我不喜欢这样，但我这个人，上帝知道，不喜欢的事情也能做。”
直到后来，当他回想这个情景的时候，他才从这句话中体会到她的英雄气概，相比之下，他却显得那么懦弱。不过，事实上，他当时就发现，这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是很伟大的。他还记得，他当时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过，他的嘴唇还是不受控制，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我不明白你怎么受得了。”
“哦，你要是对我更了解，你就会发现我有多大的忍耐力。
......
凯特的语气很重，斩钉截铁，让他觉得没什么可以再说的，可是，事实上，他紧接着又想到：“但是，如果她不接受我，怎么办呢？”
这让她摆出一副很累的模样，而她之后表达的耐心，让他十分感动。“试试看吧。”
“当然，我只能试试看。不过，你知道，向一个垂死的女孩求婚，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行。”
“在你面前，她就不是一个垂死的女孩。”凯特说话都像刀切一样，很准，也不留余地，让他崇拜不已，她这次顶嘴也好像说到了点子上。
......
“我可以留下来，但可能不会努力去干什么。”
“留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努力。”
“你是说，只要留在她面前就行？”
“我不明白你还能怎么样。”
丹什犹豫了一会儿。“那么，你认为她会主动说要跟我结婚？”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会。”
“像她这样的公主，会做这种事？”
“无论她像什么，你做好准备就行。”
好吧，他貌似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么，我只好接受了。该来的让它来吧。”
凯特没有马上回嘴，她不想跟他纠缠。不过，她过了一会儿又说：“那么，你保证留下来？”
他也没有马上回答，但一旦说出来，他的意思非常清晰。“你是说你们都走？”
“我们都走。”
“最晚什么时候走？”
“最晚星期四。”
这就是说还有三天。“好吧，”他说，“我保证留下来，但你要来找我，你要保证。”
跟往常一样，他的话又让她的表情凝结了，然后转着头，似乎茫茫然地找着什么。她的茫然比她的热情更让他印象深刻，她的热情表明她是女人，而她的茫然则像一副面具，表明她在躲避什么。然而，非常碰巧，她的寻找没有白费，不久她就找到了目标，终于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借口。“威尔斯夫人等得不耐烦了。瞧，她正朝我们走来。”
丹什也看见了，但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还有时间。“你不想理解我，我也不想理解你。你就别指望我干什么。”
“真的吗？”她用哀求的语气说。
“真的。我会在你们之前离开。明天就走。”
他后来有点得意洋洋地觉得，她当时就明白他是说到做到的。她又看着威尔斯夫人，她走近了，但她很快又回过来跟他说：“那么，要是我理解你呢？”
“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位朋友继续向他们走来。他简直是在玩弄她的自尊心。他当时知道，跟她交往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尝到过这么强烈的味道，这已超出甜蜜的范围，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目前的局面。“那么，我就理解。”
“你保证？”
“我保证。”
“你会来找我？”
“我会去找你。”
在小说版中，凯特没有像电影版那样几次三番流泪、乞求丹什不要忘了“I love you more”，更没有告诉马克勋爵自己和丹什的恋情。
按理来说，电影版的凯特形象要比小说版丰富许多才是——塑造一个坚强、勇敢的人的另一面，不是很艺术吗？可在我眼中，电影版的凯特其魅力却远不能和小说版相比。
“我不喜欢这样，但我这个人，上帝知道，不喜欢的事情也能做。”
直到后来，当他回想这个情景的时候，他才从这句话中体会到她的英雄气概，相比之下，他却显得那么懦弱。不过，事实上，他当时就发现，这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是很伟大的。他还记得，他当时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过，他的嘴唇还是不受控制，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我不明白你怎么受得了。”
“哦，你要是对我更了解，你就会发现我有多大的忍耐力。
凯特当然不喜欢自己男朋友对她人献殷勤，但她没有流泪，反而积极推动自己的计划，因为这对她和他的幸福是必需的。小说版的凯特似乎比电影版单一，但电影版的描写所透露出的却只是一种庸常的平衡。
abababababababababab 在这里，a和b的的数量是对等的，可因为b出现太多了，所以a和b相互抵消，二者造成的印象都没那么深刻。
aaaaaaaaaaaaaabaaaaa 与之相对，在这里，因为a反复出现，所以读者对a的印象达到了至高点，突然，b出现了，虽然只有1个b，但它带来的情感深度和力量却远胜于10个b之和。
“真的吗？”她用哀求的语气说。
一直以来聪慧、勇敢、占据主导的凯特头一次为了他们两个的幸福哀求，而哀求的对象恰是她想要一同获得幸福的恋人。
不仅如此，虽然小说版的凯特没哭过、没将痛苦表现出来过，但我们并不会认为凯特在孤身一人时不会痛苦，我们会思索，凯特孤身一人时会怎么样呢？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度过每一天的？这便是留白的意义。同时，小说版中对亲密动作的描写是十分节制的，我认可电影版对性的描写具备一定的艺术性，可它们在小说版面前仍难免肤浅。
拉奥孔雕塑是一件大理石作品，它描绘了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被巨蛇缠死的情形。该雕塑内容取材于希腊神话中特洛伊之战的故事，拉奥孔在特洛伊战争中告诫同胞，把希腊人留下的木马搬进城中是危险的。因此，希腊的保护神雅典娜派了两条巨蟒到拉奥孔那里去，缠死了祭司和他的两个儿子。
雕塑表现的就是这一触目惊心的场面：大蛇用它致命的绞缠来扼杀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一条蛇抓在小儿子的胸部，另一条蛇缠住父亲的大腿。拉奥孔的头部向后仰着，嘴唇微张，脸由于痛苦而变形。一旁同样被蛇缠绕住的大儿子，绝望地望着父亲。
在雕像中， 拉奥孔的面部并没有因为痛苦而过度扭曲。温克尔曼认为希腊杰作有一种普遍和主要的特点：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正如海水表面波涛汹涌，但深处总是静止一样，希腊艺术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剧烈情感中都表现出一种伟大和平衡的心灵。
激烈的情感并不必须诉诸哭泣，不仅凯特如此，丹什和米莉也是如此。丹什和米莉在小说版中的最后一面并不像电影版那样，丹什趴在米莉的腿上哭泣。
“既然她状况那么不好，她是在卧室里接待你的吗？”
“不是，”莫顿·丹什说，“跟往常一样，就在那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她穿着平时穿的衣服，坐在沙发上习惯的位置。”此时，他的脸上映射着当时那个场面，她则好像都看到了。“你记得你跟我说过她怎么样吗？”
“我说过的太多了。”
“你说过她不要闻到药的气味，她不要尝到药的味道。没错，她都没有。”
“这不正好吗？”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例如他在想，除了凯特之外，还有谁会用那么恰当的语气来提这样的问题。不过，她一直耐心地等着。“我觉得目前我不能做这样的判断。我们等着瞧吧，也许。我们俩都要等着。”
“等着瞧，当然。”她似乎在复述他的承诺。可是，她随即又很突兀地说：“她会好起来的。”
“好吧，”丹什说，“等着瞧吧。”
但是，她还是有些迫不及待。“她有显露她的情感吗？我是说，”凯特解释说，“对于自己被人家误导，她有什么反应？”
她不是逼得很紧，这是肯定的，但他刚才已经说过，他要等着瞧。“除了她的美和力量，什么也没有显露。”
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再说说标题名“鸽翼”吧，不同于电影版，小说版是如下方式首次提到鸽子的：
“因为你是一只鸽子。”听到这句话，她感觉像人家非常温柔、体贴地拥抱着她，但又不显得过于亲昵，或者过于放肆，倒像是一种礼节，像颁奖或者授勋仪式。这也许是因为，虽然鸽子很小，可以落在手指上，但也是值得敬仰的公主。她的朋友双唇亲吻她的脸颊的时候，她觉得她终于明白了凯特刚才说的话的全部意思。也就是说，对于那女孩而言，这个形象让她想通了，她觉得这个名称是恰当的，因此，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简直像是受到真理的启示，看透了最近一直笼罩着她的阴霾。她的问题就在于此：她是一只鸽子。哦，难道不是吗？
在《新约》中，鸽子的象征是非凡的
众百姓都受了洗，耶稣也受了洗，正祷告的时候，天就开了，
圣灵降临在他身上，形状妨佛鸽子。又有声音从天上来，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
......
约翰又作见证说，我曾看见圣灵，彷佛鸽子从天降下，住在他的身上。
所以，鸽子是米莉，米莉在临死前张开了自己的翅膀，将自己爱的两个人保护了起来。电影版的那段话虽然也不能说错，就是和主题没什么关系。
最后说说结局吧，烧信的场景在小说版中是发生在凯特的姐姐家（和电影版凯特去丹什的家对比，区别在哪？）
这种简陋的条件，他们也许能够临时凑合。他最终的家不可能这么奇怪，这么让人难以忍受，虽然他家里的东西没有这么充足。他接着又发现，如果说这个环境和她格格不入，让人为她感到痛心，但她却跟这个同伴存在这样的关系，而在这样的关系中，她却演变成这么可爱的人，这个事实很奇怪，他越琢磨就越放心，但也越充满悬念。如果他刚看了这几眼就觉得她像格格不入的外来人，那么，这些人怎么没有感觉她跟他们格格不入呢？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怎么没有感觉自己跟他们格格不入呢？
......
“这个地方好恐怖，对吧？”凯特说。
......
她慢慢站起来，他们再次面对着面。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她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如果你爱我，就不要问我父亲的事。”
烧信过后，遗产继承的文件还是随后寄到了，于是在丹什家有了如下的最后对话：
“是的。”然后，她朝桌上的那个信封点了点头。“你要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不爱上对她的怀念。”
“爱上对她的怀念？”
“哦，”她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不要说你不会。换作我，我肯定会。你最有可能做这种事情。你爱的是对她的怀念。你的心里只有她的影子。”
他静静听着，注视着她的脸，但没有做任何动作。然后，他说：“听好，我要马上跟你结婚。”
“我们还回得去吗？”
“我们还回得去。”
但是，她转身走向门口，摇摇头说：“我们回不去了。”
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他们两个会结婚吗？还是说凯特最后会嫁给马克勋爵？刚读完这部作品的时候，我想方设法说服自己他们两个会继续在一起，但其实接下来的故事已经超出了《鸽翼》这部作品想要传达的内容，从而与它无关了。
我不打算为大师下任何定义，只是试图去描述电影版和小说版二者给我感受的对比，从而表达大师和平庸的优秀之间的不同。其实写到小说第三章部分时我一度想放弃，因为我发现我完全无法用闪光的语言将我感受到的光辉描绘出来，但先将所想全都写下来，日后再自我提升、完善毕竟也是一条路，于是还是将它写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