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响
——关于半世纪前的意外实验导致的历史问题的回忆录
五十年前,星际互联通信技术还远没有如今发达的时候,我已经在火星圈的殖民卫星上干上了大学图书馆信息管理员的工作——这倒说不上走运,只是任何新技术新理论总得有人来试水,而身居要位的科研精英们本身就代表了技术与理论的未来,当然不能随便冒这个险,于是只能交给我们这群在地球上了无希望,不知死活却又偏偏有那么一点本领和理想的年轻人来——实验嘛,刚开始的时候往往就是得抱着这种无谓成败的“试一试”的心态,所以交给我们那“半吊子”的一代来干,似乎也再合适不过。
然而谁能想到人类的第一所地外大学竟然真就让我们这群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搞起来了?尽管我们去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抱着什么当初对外宣传的远大理想,但毕竟很多人归来时确实已经成为了大家眼中文明的开路者,自然也就只好接受这一项殊荣,然后作为人类的英雄提早找个闲职,退休享清福去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中的大多数还是比较走运的,起码是实现了自己的初衷。
至于我呢,当然也不例外,虽然我最后选择了留下来,但正如我之前所说——那个年代的地外通信技术不过是刚刚才勉强起步的阶段:我每天要干的无非就是定期向地面申请维修通信卫星,然后一边听着收音机的刺啦声一边盯着火星暗红色的大气层发呆。至于工作 ,图书馆里当时最多也就一千本纸质书,早都全被我用纸笔记了下来,而且一年进新书的机会就那么一两次,还都是得借着修卫星顺道捎上来的。
年轻的朋友们听到这可能要感觉匪夷所思——但你们别忘了,纸笔被电子设备全面替代无非也就是你们出生前几年才开始的事,而在此之前它们已经替我们承载了太多东西——其中一项便是想象力,那是我得以度过那段没有发达信息充实的孤寂岁月的关键。我并不希望我们的下一代忘记类似的事情,正如我也不希望他们会忘记我接下来要讲的,承载着我们那段历史的星际以太网诞生的故事。
那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天,直到我的温室种植园里传来了一声巨响——所幸出现在我眼前不是一片火海,而只是三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在吃了几颗我种的小圆茄(就是现在火星上的孩子们经常能在农场见到的那种),心情稍稍平复了之后,那个顶着一头黑卷发的男孩把一个外表烧焦了的的椭圆状装置从口袋里掏出来,在桌角上磕了磕,随即一片透亮的,水晶一般的物质从其中滚了出来,在桌面上碰撞,旋转,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直到它停下后依然袅袅不绝。
“挺漂亮,”我不禁脱口道。“但它有什么用呢?”
“我也不知道。”他直截了当地说。“只能大概估计出它的材质应该介于二氧化硅和石英石之间。”
“你们都用了什么原料?”
“筛过的火星沙土以及上中提纯的电磁矿石颗粒,融化了我一枚备用镜片得到的树脂,再有就是可能还有仪器中的部分玻璃——有的在反应的过程中被烧掉了一层。”
“就这些?”
“就这些了。我们本来想错开选题减低查重率,结果实验材料补给跟不上。”那个和我一样是黄皮肤的孩子说着耸了耸肩:“我也没想到那场电磁风暴直接让网络订单没发出去,只好将就一下就地取材了。”
“那你们目前都有什么研究成果了?”
“这得等进继续一部的饰演。”那个有点吐字不清的男孩答道。
老实说,我对理工的东西基本一窍不通,问这些只是图有趣,尽管实际上我听不懂多少。
不过起码他们的难处我是知道的:如果这次的实验报告不能及时做出来,他们就得面临延毕——而在那个星际交通还不甚发达的年代,这基本意味着他们得等到下学期才能回去。而这段时间里火星圈附近电磁波偏偏又极不稳定,基本上我们当时的通讯设备没一个能扛住的。所以可想而知:万一被留下来,那可就得面临长达数月近乎与世隔绝的禁闭生活。
所以当他们向我求助的时候,我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很快就给出了解决方案:我拿出一沓我平时收集来的学术报刊,对他们说:
“这里面应该有能跟你们那个课题沾上边的论文,找几篇参考一下写个标题跟大纲然后把你们的研究成果填进去,只要注意修改一下用词,基本是能过审的。”
“可是老师,”那个黄皮肤男孩半信半疑地说。“这样论文的质量会不会有点……”
“没事。”我打断了他:“只要你们能写出来,并且没有剽窃,那就已经说明有所成就了。”
毕竟,如果还能写出像样的论文,起码说明火星的生活没把学生们搞得精神失常,而这是判断将来能否进一步往这儿殖民的关键参考——这我早就一清二楚了。
于是剩下来的半个月内,那三个孩子基本每天都要来我这查阅资料,而我也就慢慢跟他们熟络起来,渐渐了解了他们三个的基本情况:
那个黑卷发的聪明孩子叫阿尔文,除了个子不大高外长的基本和我印象中典型的德国人一模一样:他家从祖父那辈起就移居到了新硅谷,据说他祖父是当时小有名气的通信学和声音学专家,父亲又是如今地球最大的通信技术企业的高管,而他自己也对这方面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但他的天赋似乎更多地体现在动手而不是学术和商业上:他小时候经常偷偷改装他祖父留下的电器古董藏品,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他竟然让一台报废了三十多年的老式录音机重新发出了声音,于是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着五六个小时不停循环播放自己讲话的录音,直到它淹没在不断反弹交叠在密闭房间里的回声中,变成一片近乎寂静的嗡鸣——这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好奇心,尽管他因此耳鸣了三天。
然后是姜,韩国人,中文却说的比世界语还流畅,因而我们之间讲了很多悄悄话,从中我了解到了他母亲是如何作为一个坚强的中国东北女人在异国他乡孤身一人把他拉扯养大,而他又是如何跟自己的企业家父亲相遇相恨最终又相认相爱的故事,他还和我讲起他懵懂的爱情,那是在他小学时,他忍着花粉过敏带来的瘙痒给生病的女同学摘了一束山茶花,然而却没来得及送给她……他每次都讲得声色并茂,动人肺腑,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声泪俱下,为之深深动容,以至于在知道这些全都是从他自己写的原创剧本里挑几个故事改编的时候,我差点没把自己手里的字典朝他甩过去。当然,这孩子的创作天赋的确非同小可,要不是他严厉的母亲干涉,估计现在已经是电视台的金牌写手了。不过所幸他现在的专业和传媒也是息息相关,将来大概还是有机会的。
最后一位,来自南美洲的某个偏僻小岛上。由于当地独特的方言影响,他的本名简直比安第斯山脉还长,因而我们一般只取开头的两个音,称呼他为“乌奇”。他黝黑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加上富有亲和力的肢体语言,我们往往不必听他言语,就能理解他的用意——因为本来也听不懂——但尽管如此,乌奇仍然以极大的热情学习着世界语,希望尽早能克服口音的障碍。而他也对我温室里的作物颇感兴趣——他的家乡由于连年暴雨的冲刷,几乎贫瘠的种不成地——因此他一开始打算攻读农学,但想到如今这个时代争取和世界的广泛交流更为重要,因而又转向了通信技术。不得不说他的确很有远见,如果他能学成,他的家乡或许就能变为一处旅游胜地。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和他的课题组伙伴必须完成论文顺利毕业,而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图书馆找上好几个小时的资料,阿尔文则负责整理实验数据,同时姜试着在用他自己组装的微型个人站点上网找些最前沿的资料。虽然过程中几经挫折,但好在整体还算顺利——起码我没再听见爆炸声了。
而看着这群孩子一步步学习,探索,乃至最终完成任务,我竟也莫名其妙地回想起自己刚来到这儿的那段岁月。或许也是因此,我跟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得越来越近,以至于在他们请求把我这个实际没提供一个字原稿的人写进致谢名单里的时候,我也想都不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到了他们把论文交上去的那天,学校里的学生也快走完了。我把他们请到我的个人宿舍里,拿出我自酿的蜂蜜酒(蜜是从我地球上的老家那儿邮过来的)款待他们,就当是开个小小的践行会。
“我看你们准备的时间比其他学生都长,应该没什么问题。”临别前,我想给他们再打打气,虽然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没史的老四,优尼邦芒,沃们肯定能锅。”
“哪里的话,还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嘛。”
“对了,你们票买了吗?”
“不急,”姜悠哉游哉地说,“还剩下一星期,我们打算在学校里再呆几天,处理些剩下的杂事……”
“啊?”
“不是明天就封校了吗?”
“啥?”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阿尔文他们那个宿舍的表每次关机重启都会把时间自动归位到地球上的时区,而加之之前电磁风暴的干扰和火星引力作用的影响,竟然不偏不倚地把时间调慢了6天,哪怕是用科学的方法都做不到那么精准。
不过现在绝不是惊奇的时候,因为过了明天火星与地球间的港口就要关闭——那个年代基本没有民用宇宙船能在那么剧烈的电磁风暴中航行——可现在票已经卖空了。
没办法,我只好趁着通信设备还没有完全失灵替那三个孩子的家人写了一则短电,说明他们尚且安好,然后和他们一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没错,我们只能等待,以那个年代的通信技术,光是等那条短信的回复都得花上两到三天。
不过所幸,我们还是给自己找到了点事干:乌奇每天都会向我请教温室栽培还有世界语的知识,姜则几乎把图书馆里从好莱坞到大太空歌剧时代的剧本都翻了个遍,而阿尔文的成绩则更让人惊奇:他居然修复了一台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唱片机!乖乖,我差点以为自己收藏的那张黑胶唱片真只能沦为观赏用的古董。
说到这里很多朋友可能会觉得我在写科幻小说,可事实就是如此:无聊真的能激发人不小的潜力。我自己甚至都心血来潮地带着他们三个尝试了一下几千年前人们用深呼吸调节大脑神经的技术,甚至还为此写了近万字的论文草稿。
总之,这几个年轻人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原来每天除了盯着火星发呆之外,这种本该寂寞的生活也可以有这么多的惊喜。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事都那么让人惊喜。
大概是在我察觉到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的那天,我终于想起来要看那则短电的回信,然而出于保护设备的考虑,我们的通信仪已经自动关机休眠好几天了,所以我们只好碰碰运气,不断调试着信号的频率,希望它能在强烈的电磁波冲击下跌跌撞撞地落到地球上去。
然而就在数个小时的刺啦声快磨尽我们的耐心的时候,我们居然意外的捕捉到了一股来自地面的信号。
没错,一股非比寻常,从地球上直接发往火星的强烈信号,绝不是一般的通信公司能搞出来的。
我们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
“请问……是火星圈新……地标大学吗?”
“是,请问……”我试探着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但那人却没有回话,而是大声喊道那三个学生的名字:
“阿尔文·路西弗!”
“在!”
“姜杰森!”
“到!”
“乌切里鲁波鲁邦波恩邦……”
“友德友德!”乌奇赶忙扑上前答道。
然后那人的语速陡然加快了不少,似乎是想在信号中断前尽快结束通话,但是他又用英语,韩语,汉语跟世界语给我们每个人轮流报道了一遍,结果就是听起来好像他讲的所有的话都七零八落地混到了一起。而勉强支撑了一分钟后,信号还是中断了。
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开始反复确认彼此刚刚听到的东西,然后再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个多小时后,才终于最终确定了一句话:
“你们要成名了。”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毕竟在这地方我们没被人遗忘都算不错了,哪还有出名的机会?
况且这时候刚好也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就没继续考虑这件事,转身去准备晚上的炖菜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乌奇用一阵比溺水者的呼救还要急切的喊叫把我们唤了起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舷窗外传来一团巨大而刺眼的宛如太阳般的光亮,而当强光散去,一枚火箭逐渐脱去了它的外壳,露出了一个由各种精密器械组成的立方体,而后它就开始在我们眼前一点点地变为了一台卫星——整个过程连两分钟都不到。
而后我们就收到了大概是从那台火箭上顺带搭载着的两架无人机送来的各种物资以及先进的通讯设备,还有一条简短的录音:
“尊敬的科研者们!感谢你们最近在星际通讯领域作出的突破性贡献,我们已经为你们配备了最先进的通讯卫星,接下来请保持联系,谢谢!”
我们所有人一时间都懵住了,不过打开电脑后却发现,我们居然能连上地球那边的互联网了!
“这……好像是军用卫星才能达到的精度啊。”阿尔文判断说。
然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们上网查阅了一下最近的热点新闻。
结果赫然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就惊掉了我们的下巴——
“火星新地标大学天才学生竟研究出低成本新型通信材料,星际以太网建设或成可能……”
看到地球最大的几个论坛页面上几乎全是那三个孩子的名字,我们心里非但没什么惊喜之情,反倒充满了惊吓。
“姜……‘阿尔文带着微微发颤的声音问道。”那个论文的标题你是怎么写的?”
“啊?标题不是你最后改的吗?”
“副标题,副标题我当时没看……”
“副标题……我记得当初是想着尽量显得有新意点,一是咱们的实验产物得新奇,二是得跟近几年最新的科研议题有联系,所以我最后写的好像是……”
姜沉思着,而后脸上逐渐露出越来越不安的神色
“甚么?”乌奇也紧张地问道。
“……论结晶性物质作为新型通讯介质的可能性。”
“这种标题很容易被当成炒作的吧?!”
一向文静的阿尔文差点就要冲上去揪住姜的衣领把他拎起来,还好我及时拦在了他前面——虽说他本来应该也没那个力气。
“既然如此,那咱们干脆诚实地坦白一下。”
“虽然可能会影响到以后的学术前途什么的,但毕竟影响还不甚大,及时澄清的话应该还是能保住信用的。”
“况且你们还都年轻,学界应该也能稍稍谅解,灵活处理一下的……”
经过半天时间的冷静和我一番好言相劝后,阿尔文最终还是同意跟姜重新坐到一张桌上吃饭了,并商量着如何写一封联名致歉信给地球上寄过去。
到此为止,这个故事看样子还能有个不错的结局,而我本来也以为到这儿这些事也该跟我没多大关系了。
可谁知道第二天早上刚起来,阿尔文的父亲就给他发来了一条贺电,说是他们公司已经拿出数十亿的资金来全力支持与他们实验相关的一系列复现以及研究企划了。
我们后来又上网查了一下,发现各大通讯技术公司的股票在过去十二小时里一直不间断地全线飙红——这可是几十年前的上轮技术爆炸才能出现的奇景。
然而股民和企业家们的愈烧愈旺的热情却仿佛一盆盆凉水,直勾勾地浇在了我们心头。
“老似……”乌奇弱弱地说:“沃们这是不是叫——七糊男虾了?”
是的,在这一个多星期里,乌奇跟我学了一点中国成语。
“没事,”我尽力压住直撞着心口的不安,以一种长辈的淡定对他说道:“我们的祖先也说过,越是这种情况就越要心如止水。”
“可是老似,宁不是说过,不动的水都是”四“的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紧接着发生的所有状况基本都超出了我的预料之外:像是北美一所大学刚宣布成功复现下午就被质疑“纯度比例”问题,而同一天内东亚的一所著名科研机构却宣称他们已经成功进行了投入实用的模拟实验,接下来的几天又传出一家小公司老板因过多投资通讯技术行业结果导致破产,而同时又有一位技工因为红利而一跃成为千万富翁……还有某一社交平台因为该话题讨论热度过高一度导致页面崩溃了几秒而不得不暂时封禁部分账号——当然也有事后消息称可能是质疑实验真实性的人对部分支持者的账号发起了攻击……诸如此类的消息在那几天层出不穷,然而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懂理工科学,所以我只好拿出我仅有的从书上看来的那点知识试着帮帮那几个小伙子:除了每天坚持呼吸法练习外,我还试了试古老的针灸和按摩,试图缓解一下他们的焦虑,以免他们失眠。
但,说来惭愧,其实我更多的只是想接近他们,确认一下论文上到底写没写我的名字。
然而每次他们要么是无心回答,要么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而我作为他们当时唯一的依靠——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又不能在无助的孩子们显示出惶恐或焦虑。所以我只好和他们一起忍耐,和他们一起度过那堪称我们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岁月。
当然事实上,到第五天的早晨,乌奇就带着清楚的口音向我们说道。
“我们还是跟人们解释清楚吧!”
大家的反应都很平静,但也是意料之中,所有人都只是很平常地点了点头。然后阿尔文找出他早就准备好的资料,由姜转录成电子邮件,发送了出去。
然后我们竟然反而轻松了很多,甚至商量起来回到地球的时候要不要在聚一餐,仿佛之前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我们只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星际旅行,而现在只不过是到了回家的时候——虽然我们基本就呆在原地没动过。
至于我呢,也早准备好了辞职信和发给老家爹妈的短电。到这里,这件事似乎的确可以结束了。
然而命运却终究是任何科学都无法预测的东西——就在那封信发出去的第二天,一艘载满科研精英的飞船就降落在了殖民卫星上。领头的那位老先生一见到阿尔文就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是多亏了他的来信他们才意识到原来先前一直被忽略的因素是火星独特的环境条件,而现在大批的科研队伍已经赶赴火星圈,想必不久之后就能取得重大的实际成果。
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喜悦与激动,这让我们很疑惑,仿佛我们发出去的不是道歉,而是一封贺电。
而接下来的几月几乎可以说直接决定了这所学校乃至整个火星圈之后的命运:大批的先进设备和各种人才被飞船源源不断地送来,而为了安置他们第二颗殖民卫星不久后也被建造起来——形成了以后火星圈拓展的基础,而那些在火星地表建立的临时实验基地又成了未来不少火星居民生活社区的雏形。
总之,尽管当时已经活了三十多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见证历史。
不过所有的这一切并没有给我们几个的生活带来多少波澜:尽管生活物资已经大大改善,但我们总共需要的空间也不过图书馆的那一小片地方,所能做的事也不过只有那些。
姜依旧搜罗着各类电视节目的台本,只不过有了互联网他的效率高了很多,但他也因此只好用虚拟棒球游戏来打发剩下的时间。
乌奇的世界语已经流利了不少,甚至有段时间他还充当了前来拜访的那些名门贵客的导游,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开始感到疲倦,索性编辑了一个自动导航系统放到门口供他们自行查阅,尽管如此,每日的游客依然络绎不绝。
至于我,唯一让我感到慰藉的就是我终于可以在网上找来我钟情的李柯尼兹的古典爵士乐,并在广播里循环播放它们。
然而这来自几百年前的优美舒缓的声音反而让我感觉时间变慢了。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活得比先前独居的时候还要枯燥。
不过阿尔文倒是幸运的,因为那些科研精英们的设备几乎都要请他帮忙调试,而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同他们学习交流了大量的前沿理论与知识,甚至有一位教授打算破格录取他为博士。
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如此热忱地投身的一切工作究竟会有何结果,况且我也没有什么学识储备去理解这些。不过想到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可能他们也在地球上经历了一样甚至多得多的煎熬,我就收回了自己发出异议的想法,转而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所以当阿尔文激动地向我们汇报:“只要再重新确定一下具体的参数就可以了”时,我们既不为他的成果感到亢奋,也不为他与之前相比的迥异表现感到诧异,只是默默地对他点头,表示支持,并答应会出席首次实验的仪式。
是的,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一切终于可以就此结束了。
可谁知道后来却能发生那场改变历史的意外呢?
科学家们的计划是这样的:当时已经成功造出了纯度足够高的结晶,而只需要借助一股稳定持久的电波按照设计好的频率以不同的波长和结晶共振,让它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空间内分裂成无数个细小的颗粒并延展开来,这样就可以形成一条可以避免电磁风暴干扰的稳定的通信线路。
本来科学家们的准备确实是万无一失。
但,抱歉,就像你们后来了解的那样,问题出在我身上——很抱歉,我当时没有提醒给阿尔文递花的乌奇跑的慢点,结果让他刚好在第二级阶梯绊倒然后刚好让那束花撞到了对花粉过敏的姜的鼻子上,结果上前查看他情况的阿尔文慌忙中又忘了调试发射仪器的准备状态,于是刚好处于等待语音指令状态的发射器就把姜那声响亮的喷嚏默认为了电波共振频率的参数——结果可想而知,人们并没有看见一柱亮光如流星划破夜空,反而是被那阵爆裂开来的白昼般的极光刺痛了双眼。
是的,那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高纯度结晶,彻底炸了个粉碎。
而在此之后,我依旧呆在图书馆里担任信息管理员,一直到十年前才退休。
阿尔文实现了他远大的理想,作为随船技术人员与科考队一同去探究黑洞深处发出的神秘信号,然后至今没有回来。
我和姜在之后的五十年中依然保持着书信往来,令我至今都懊悔不已的是,他是因为受我影响才拾起这种原始的通讯方式,以至于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封信无法寄出,而当我受到转录的电子邮件时,已经来不及给他回信了。于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去临近的4D影院看上一部他编导的片子,以示怀念。
乌奇的家乡并没有像他当初所期望的那样富裕起来,却作为地球上独一无二的生态保护区为人们所熟知。但他自己并没有和族人们一同迁往海底城市,而是化身为了一位生物与语言学家,开始了他的环球旅行,并在阿拉斯加为了保护一位因纽特小女孩与象海豹群英勇搏斗……愿他热情似火的灵魂能在那片冰雪之地安息。
什么?你觉得他们都失败了吗?
不不不,倘若如此,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为什么还要跟你们讲这么多呢?
如果你们打开星际以太网的网站,就会发现官方专门留了一个窗口,点进去你们就能听见我们所说的“宇宙的呼吸”,一阵微弱的,宛如鼾声的声音。
是的,不必惊讶,正是那声喷嚏导致的电波共振的不和谐状态,才为那些结晶不断分裂再生提供了持久的能量,而恰恰因为它们在星球间完全扩散开了,现在的信息以太网才有了基本的稳定力场——如果按原来“设计完美”的方案,可能反而还要几十年才能解决信息通路的使用寿命的问题,而星际网络世界与大规模太空殖民的实现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你们可能会感到奇怪甚至有点恼怒——我这个老头子怕不是在说梦话吧?可是,我们探索宇宙的过程不正如梦游一般吗?尽管我们竭力想让自己清醒地认知宇宙中的一切,可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唤醒我们的声音是母亲轻柔的呼唤还是行星爆裂的巨响,然而我们终究会为一切声响而变得好奇起来,并竭尽所能地,向未知的世界,发出那声婴儿般微弱,却富有生机的呼喊。
而我们终有一天能收到那阵回音,不管它已经失真了多少次,不管这中间我们经历了多少窘迫,但那声音总会让我们想起来,我们最初是为何出发,并鼓舞我们再次启程。
或许用不了多久这段录音就会被遗忘,但我相信,那一定是你们发现更值得去关注和探索的事情,请尽管向它们发出你们的号叫吧,哪怕它刚开始听起来像个玩笑。
2183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