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增定】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诊断与克服

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诊断与克服
主讲人:吴增定
一.尼采的核心问题:虚无主义
1. 什么是虚无主义?
(1) 基本含义:曾经坚信不疑的神圣、绝对和永恒的意义、价值或真理现在变得无效了
(2) “上帝死了”:上帝或最高价值的“自行废黜”
Nihilism 屠格涅夫的小说主人公,传统的价值破碎,西方的价值也不愿接受,处于一种无所信从的状态。曾经坚信的价值体系变得无效,尼采:上帝死了。这并不仅仅是基督教价值体系,而是包括一切传统的意义、价值和真理都无效了。尼采活在19世纪中后页,西方文明的最高光时刻,资本主义和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和进步,尼采在这种太平盛世中看到危险的苗头。传统的价值和意义体系面临崩盘的危险。尼采概括为最高价值的自行废黜。
the goal is lacking; an answer to the “WHY” is lucking; What does nihilism mean? That the highest values are devaluated.
五四新文化运动,同样面临传统儒家价值观的崩溃,中国面临的价值危机。
2. 问题的由来:人为什么需要意义、价值、真理?
(1) 人与动物的共同点和区别
共同点:人的生命的有限性(时间性、一次性,偶然性);
区别:人有意识,能反思和认识到自己的有限性(记忆,认识或理智)
因此人不可能获得动物的幸福(happiness)动物可以遗忘,没有时间性意识和自我反思的意识,因此快乐。人有意识会产生巨大焦虑感,其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会变得没有意义,因为有限性,渺小,死亡…人要活着就要对这些焦虑感进行克服,因此就需要遗忘。如何遗忘?
(2) 人需要创造出来某种意义、价值或真理:意义、价值或真理是一种超时间或永恒的境域(horizon);意义、价值或真理是生命的保护层,以对抗生命的有限性或时间性
后期的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思想:权力意志就是创造意义、价值或真理;视角主义(perspective)与反人类中心主义
尼采认为人的认知(cognition)和理智给人带来巨大痛苦。人类不能把自己的理智当优越感,其理智的骄傲在压倒性的力量前马上泯灭。人有理智是进化失败的标志,因为动物本能和生存需要完全吻合,而人发展出和自己生存需要完全没用的东西——认知。这种东西是人产生痛苦的根源。要克服和摆脱这种焦虑和痛苦,还要源于人的认知能力,创造意义、价值或说真理。但这种本来克服焦虑的意义创造被人类忘记这是人类的创造,反而将其当做客观的、超时间的和永恒的境域。这种虚假的意义和价值体系是生命的保护层。吴增定:这就是人类的文明,创造意义和价值体系的人,就是圣人,尼采的话说就是超人。他给了普通人归属感和意义感。肉体消失,意义留存。这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他需要对抗事实上的无价值感。权力意志就是创造意义价值和真理。权力意志表现在万事万物的存在方式中,而对于人,其权力意志就是创造意义和价值,至于是否客观,是否为其他物拥有则是个伪问题。其他事物会创造出自己的价值,哪怕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德勒兹对尼采的解读:Nietzsche’s most general project is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concepts of sense and value into philosophy. Deleuze, Nietzsche and Philosophy,p1
(3) 价值的颠倒:有限的生命变成虚假的,要被否定,而被创造(虚构)出来的超时间的境域反而变成了真的;生命从力量的主动性(activity)变成了被动性(passivity)或“颓废”;怨恨、内疚和禁欲主义
这种意义价值创造的麻烦在于,我们忘记其是人类的创造,认为其是永恒绝对的真理。从而,认为创造的价值是真的,人类自己的生命要以那种“客观”价值衡量自己。本来,价值来自生命自身的创造,但久而久之,价值似乎变成独立客观的东西,生命反而需要依靠价值来理解自己。这便是价值的颠倒。这意味着人个体的生命从力量的主动性变成被动性。这种被动性会反过来规训自身,构成自我否定。《论道德的谱系》三种被动性现象:怨恨;内疚;禁欲主义。这种价值颠倒进一步推进就是虚无主义。
(4) 幻觉的破灭与虚无主义
人认识到一切意义、价值或真理都是人的创造(虚构);现代科学的理性启蒙(哥白尼、伽利略、达尔文等)摧毁了人的自我中心的优越感;人不能接受自身存在的无意义:宁可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it prefers to will nothingness rather than not will(《论道德的谱系》)哪怕追求虚构的目标,也不能没有追求。
人有意识,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意识到价值的人类虚构,从此无法再相信其永恒和客观性。这就是价值危机。促进这种虚无主义的就是现代科学,哥白尼将人驱逐出宇宙中心;伽利略认为人存在于机械系统,没有意义,只有力的运动,没有最终目标;达尔文直接否认掉人的高贵起源。
二、尼采对于西方传统价值的“重估”
《偶像的黄昏》:关于一个“错误”的历史
1. 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希腊人对生命和世界的悲剧性认识:生命的时间性或有限性
克服方式:艺术创造,尤其是悲剧:日神精神(Apollo):梦;酒神精神(Dionysus):醉
结论:生命虽然是有限的,但仍然是有意义的,是值得肯定的
不足:“艺术家的形而上学”(artiste’s metaphysics)。希腊悲剧创造了一个幻觉(梦和醉)的世界,使得人遗忘了生命的时间性或有限性,由此生命才能得到辩护和肯定。
希腊人明白人生之苦,他们通过艺术创造出一个意义价值世界,在其中人类遗忘掉自己的有限性。“梦”让人跳开这个世界,把世界当成面纱,像在梦中;“醉”是人类完全融入世界,与世界一体,融于原初一致。这两种意志依赖制衡,构成希腊悲剧世界。两种意志的共同点是遗忘,人类在其中忘掉个体的生命,悲剧营造出遗忘的意义世界,反过来让人感觉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悲剧的诞生》受到叔本华思想影响,日神精神就是叔本华的表象,酒神精神就是叔本华的意志世界。艺术获得人生解脱也是叔本华艺术哲学的核心思想。尼采后来认为,希腊人还没有达到真正的肯定,因为希腊悲剧代表一种艺术家的形而上学,创造出一个幻觉的世界,希腊人还是会意识到生命的毁灭。因此他们对于生命的积极性肯定仍然不够。尽管如此,这与后来苏格拉底和基督教等品质完全不同。
2. 一个“错误”(指柏拉图主义)的历史
“错误”的历史,代表尼采对整个西方的宏大理解,与之前的荷尔德林、谢林和之后的海德格尔的理解非常类似。尼采认为西方文明的开端是最高光的时刻,这就是前苏格拉底时代哲学(希腊悲剧时代哲学)。尼采把苏格拉底看作传统西方价值的转折点。
(1) 柏拉图和柏拉图主义
柏拉图(苏格拉底)代表了希腊价值观和西方价值观的转折;不是肯定有限的生命,而是建构了一个永恒的理念世界(真理或真实世界)尼采认为,柏拉图创造的理念世界同样是个意义和价值系统,是他权力意志的体现,是柏拉图的个体生命创造的。但柏拉图将这个前提隐藏,使理念世界看起来像是客观普遍世界。
柏拉图让变化无常的个体生命认为是虚假的,真实的世界是永恒的理念世界。尼采认为这就是错误的开始。他们不是肯定有限的生命,而是认为理念世界才是真实世界。
(2) 基督教:“民众的柏拉图主义”
善恶道德、内疚、禁欲理想
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是少数智慧者能进入的,基督教则是民众的柏拉图主义,将理念世界改造为终极善恶道德,承认个体的有罪性达到禁欲主义的理想。它不需要柏拉图理智的个体智慧,相应的,基督教的世界比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更加遥远,更加超越。
(3) 新教和现代平等主义:道德的柏拉图主义
卢梭、康德的现代平等主义
基督教上帝被道德化,成了道德假设
现代性的本质在尼采看来是基督教新教的代表,即卢梭和康德,这两人的平等主义。将他们看作道德的柏拉图主义。他们承认人人生而平等,但不同于传统基督教,新教中,上帝变得更加超越,隐秘的上帝,新教革命的后果。人与上帝一方面直接沟通,一方面更加遥远。基督教的上帝被道德化了,成为到的假设。康德哲学的《实践理性批判》提出三个道德公设:1)自由意志;2)灵魂不朽;3)上帝存在。他认为上帝不可知,但道德上必须承认,如若不假定上帝,人类道德就没有根基。上帝变成不可知的物自体。这种极限就是实证主义。
(4) 实证主义:柏拉图主义的颠倒
只承认感觉世界的真实性,否定柏拉图的理念世界
完全否认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认为感觉世界才是真实世界。尼采认为,承认感觉世界的真实性需要预设一个真实性的标准。这个意义上,实证主义仍然在真与假的二元对立的柏拉图框架中。尼采认为需要一种新视角克服柏拉图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后果。
(5) 查拉图斯特拉与虚无主义的克服
虚无主义的因果都源自柏拉图主义的思想
How the true world finally became a fable
三、虚无主义的克服
1. 新的思想视角: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
(1) 权力意志的含义:权力意志就是创造意义(sense)、价值(value)或真理(truth),评价(valuation);权力意志的形式:主动(统治)与被动(服从),价值的创造与价值的接受;生命作为权力意志就是不断地自我克服(self-overcoming),任何被创造的意义、价值或真理都会被新的意义、价值或真理所覆盖、征服、否定。权力意志的颠倒或扭曲:把意义、价值或真理同意志割裂开来,将它看成是一种客观、永恒或绝对的东西(柏拉图主义);the world seen from inside, the world determined and described with respect to its intelligible character- would be just this will to power and nothing else. Beyond good and Evil, P36;wherever I found the living, there I found the will to power; and even in the will of the serving I found the will to be master. The weaker is persuaded by its own will to serve the stronger, because it wants to be master over what is still weaker: this is the only pleasure it is incapable of renouncing. And as the smaller gives way to the greater, in order for it to have its pleasure and power over the smallest, so too the greatest gives way, and for the sake of power it risks- life itself. Thus Spoke Zarathustra: A Book for all and None, On Self-Overcoming, P89
海德格尔对尼采的权力意志大家发挥,认为其中有形而上学冲动,正好理解反。坚持尼采哲学有内在统一性的人有海德格尔弟子洛维特以及二战后的列奥·施特劳斯及其弟子。第二种看法是以德里达、福柯和德勒兹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者,德勒兹揭示了尼采的深刻性和丰富性(《尼采与柏拉图主义》,第7页)。生命就是权力意志,就是创造出意义的系统,理解自己所规定的世界。其他个体也有意义的价值系统与自己的会发生根本性冲突,结果就是有的系统变成从属性的,有的变成主导性的。这和身体和物理的强大无关。尼采的权力意志针对万事万物,树在森林里认为雨水阳光重要,疯狂吸收资源,其他的植物就会变成围绕他系统的附属物。动物同样如此。人创造自己的意义和价值观,也是这个道理。这种权力意志的形式因此具有主动(统治)和被动(服从)之分。价值系统之间笼罩和被笼罩,从属与被从属。权力意志本身就是价值创造和接受,用现象学术语就是交互主体,各种充满差异性的权力意志流动碰撞。生命作为权力意志就是不断地自我克服。任何创造出的价值体系都会被其他的覆盖,没有完全超越的超时间的,不然会反过来否定自身的价值创造的可能性。尼采认为柏拉图和柏拉图主义把权力意志颠倒和扭曲,把意义、价值和真理同意志活动本身割裂开来了,把自己的价值创造或相信的价值意义看成了客观、永恒和绝对的东西。从世界的可理解特征来看,最合适的理解的方式就是权力意志。换言之,权力意志的哲学本身就是他自己的哲学实验(尼采本人也把自己的哲学看成一种“实验”[Versuch],《尼采与柏拉图主义》,第7页,第131页)。海德格尔则将尼采的权力意志看作传统的柏拉图式的形而上学,认为世界本体是权力意志,它的存在方式是不断自我重复、永恒轮回。这完全不符合尼采的意思。权力意志是说,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价值系统强加给世界,认为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应该认可的,也是世界应该认可的。而且这种情况不仅是主动性的,也是被动性发生的。弱的意义系统被强的意义系统所涵盖,而弱的意义系统又会想涵盖比之更弱的。
(2) 哲学作为一种追求真理的意志是哲学家的权力意志的创造
“Will to truth” you call that which drives you and makes you lustful, you wisest ones? Will to thinkability of all being, that’s what I call your will!
You first want to make all being thinkable, because you doubt, with proper suspicion, whether it is even thinkable.
That is your entire will, you wisest ones, as a will to power; and even when you speak of good and evil and of valuations.
The unwise, to be sure, the people- they are like a river on which a skiff floats; valuations are seated in the skiff, solemn and cloaked.
Thus Spoke Zarathustra: A Book for all and None, On Self-Overcoming, P89
哲人的权力意志与一般人不同,一个将军的权力意志是获得战争胜利,成为指挥官让人听命于他。哲学家的野心更大,他要创造意义系统让整个世界按照这个方式理解。尼采将哲学的权力意志看作最暴政的意志。让所有存在物都在哲人意志中进行运转,这就是哲人的权力意志。一般的人就没有规定性的质料,智慧者和一般人就是能否创造让人生活于其中的意义系统。
(3) 柏拉图主义的错误:把真理或价值同权力意志割裂开来,变成一种客观、永恒和绝对的真理或价值——善本身(the Good in itself),否定生命的视角性,从而否定有限的生命本身。Talking about spirit and the Good like Plato did meant standing truth on its head and disowning even perspectivism, which is the fundamental condition of all life. Beyond Good and Evil, p4
视角主义被后来滥用,在尼采这里,perspectivism是一个高度的褒义词,从视角主义才能表明个体的生命是健康的,你会把对自己生命有意义的东西肯定,对有害的,不理解的不健康的排除掉。而柏拉图把这种视角主义给否定掉,认为真理是绝对的。
2. 永恒轮回(eternal return)
(1) “永恒轮回”是权力意志思想的价值创造
“热爱命运”(amour fati):如果你相信生命是权力意志的不断创造,那么你一定会接受、肯定和热爱生命的有限性(时间性、一次性、偶然性)。
你对自身有限生命的爱或肯定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你想要它“再来一次”(once again),想要它的“永恒轮回”。
“永恒轮回”是生命(作为权力意志)对自身的最高肯定或爱。
(2) 对永恒轮回的两种解释
“同一者的永恒轮回”(海德格尔);“差异性的重复”(德勒兹)
永恒轮回的思想最早是赫拉克利特提出的,认为整个宇宙是不断生成和毁灭,是永远燃烧的火。斯多亚也提出类似思想。早期基督教代表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批评的重要靶子就是永恒轮回,永恒轮回是对人类最大的惩罚,这是人类的罪行。《查拉图斯特拉》中提到永恒轮回,以一种负面评价的方式进行。第二卷,查拉图斯特拉晚上做梦听到侏儒对他说,生命会无意义重复。那么永恒轮回就成为无意义的永恒轮回。尼采在后来笔记中说,他与朋友在意大利散步,突然明白永恒轮回的思想,让权力意志有了落脚点。
如果认为生命是唯一的一次,权力意志会热爱自身。当对自身有限生命的爱想要它再来一次,先要它永恒轮回,那就是对生命最大的爱。因为尼采自己的解释非常少,因此产生两种类型解释。海德格尔把尼采柏拉图化的解释,把权力意志看作尼采的本体论,认为世界本质是权力意志,其存在方式和表现形式就是不断轮回重复。这就把尼采赫拉克利特化了。永恒轮回在尼采那里不是一个世界本质的说明。德勒兹的解释为,差异性的重复。生命的每一次重复都是新的开端。
3. 超人(Overman)
(1) 超人的含义:尘世的意义
超人是相对于传统价值观(柏拉图主义)对于人的理解而言。人作为有限的生命必须通过一种永恒和绝对的意义、价值或真理(善本身或上帝)才能得到理解、规定和肯定。“超人”则意味着人无需要这种永恒和绝对的价值来理解和肯定自身。
超人就是人或有限生命(作为权力意志)无限地肯定自身的“永恒轮回”。
(2) 超人与希腊悲剧精神的对比
希腊悲剧:人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尽管它是有限的。
超人:人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是有限的。
Over,超越和克服的意思。权力意志的不断自我克服,超出既有状态,否则就是颓废。超人相对于传统价值观,柏拉图主义的价值观,认为人作为有限生命需要高处自身的意义和真理来规定和肯定自己,否则人将是无意义的。超人意味着人无需一种永恒绝对的真理,而是通过权力意志不断肯定自己,对有限生命的最高肯定,就是肯定生命的永恒轮回。希腊悲剧世界在他看来还是不够,超人讲究人的生命有意义恰恰因为其有限性。人的生命如若不朽,反而毫无意义。人珍惜生命正是因为有遗憾,这种遗憾之所以有意义恰恰因为生命的有限性。
波伏娃:人若不死,生命就是毫无意义的重复。
永恒轮回是一种意义和价值观的表述,而不是描述一种事实。

《尼采与柏拉图主义》
(因为吴增定老师的讲座是通识讲座,讲座内容让我想起他十几年前的小书《尼采与柏拉图主义》,故重读,补充了些帮助自己理解的笔记)
施特劳斯派的尼采和后现代的尼采。(14)
吴增定的反驳施特劳斯学派的阐释。既便我们承认柏拉图主义只是柏拉图政治哲学的“显白说教”,而不是柏拉图的本意,但这个“高贵的谎言”对他的政治哲学可谓至关重要,没有它,《理想国》中所谓“最佳政体”或完美秩序就丧失了根据。但那慈爱恰恰以为,这套所谓“高贵的谎言”丝毫没有什么“高贵”之处,因为它在根本上不过是一套“民众偏见”的产物。(16)施特劳斯学派看到尼采哲学中包含的“显白”与“隐微”修辞,但似乎没有注意到一个根本事实:这种修辞的基础并不是“高贵的谎言”,而是“理智的诚实”。因为在尼采看来,“显白”与“隐微”首先不是外在(谎言)与内在(真理)之分,而是智慧的高低之别:同样的事物,高者从来都是自上而下地俯视,故而是“隐微”;而低者都是自下而上仰视,故而“显白”。作为最高的智慧者,哲学家必须时刻保持“理智的诚实”或“求真意志”,高高在上地俯视民主并为他们立法,而不是迎合迁就他们的偏见。因此,尼采强调“未来哲学家”的首要美德就是“理智的诚实”,而不是“高贵的谎言”。(17)【问题是,施特劳斯学派说尼采和柏拉图都不是柏拉图主义,而是柏拉图式的政治哲人,只是,尼采过于诚实和理智真诚了。因此,施特劳斯说尼采加剧了现代性,意思是尼采没有真正克服历史主义?或许部分因为他的诚实。】
永恒轮回。尼采之所以要解构两千多年的柏拉图主义神话,否定它所宣称的“真实世界”,恰恰是为了最终肯定并且建构自己的神话:永恒轮回。但与柏拉图主义绝对不同的是,“永恒轮回”的神话绝对不是一种迎合民众偏见的“谎言”,而是来自于尼采作为哲学家的“求真意志”或“理智的诚实”,来自于哲学家对“生命就是权力意志”这一真理的深刻领悟。在这个意义上说,“权力意志”思想构成了尼采的未来哲学,而“永恒轮回”思想构成了他的未来宗教。(28)
真理是人类的发明,是谎言,隐喻,神话。所谓真理不过是一种信以为真的信念,一种“人性、太人性”的幻觉。只不过是人置身于其中浑然不知其为幻觉而已。所谓的绝对真理只不过是一种群体迷信或民众偏见:出于生存和安全的需要,民众把自己的这种意愿强加到事物身上,由此虚构了一个关于“绝对真理”的世界,以此判断善恶、好坏和是非。(37-38)
尼采批评苏格拉底和历史主义。“苏格拉底主义”的最大错误在于不对盲目的知识冲动加以限制,从而“不顾一切地说出真理”,最终摧毁了希腊悲剧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而一旦丧失了这个保护层,那么希腊人就必将丧失生活的动力和目标。(38)他在《历史对生命的用途和滥用》在指出,摧毁悲剧的现代代表是德国学界的历史主义思潮。这个思潮的源头是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而它的真正体现则是以兰克为代表的实证史学或历史科学。历史科学主张以一种实证和判断的精神“客观地”研究历史。但尼采发现,这种科学的真正动机不是为了服务于生命,而是纯粹地为了追求知识;一旦对历史知识的追求超过了生命的接受限度,那么它就必将损害生命,因为它破坏了使生命得以健康沉重的条件,这种条件恰恰是一种“非历史”的意识。比如,动物能健康活着就是因为永远活在当下瞬间,这种“遗忘”的不能恰恰保证了它健康生活。人一旦被历史意识主宰,他将为虚无感所左右,彻底丧失生活的动力和目标。为此,人必须拥有某种程度的“遗传”能力或“非历史”的意识,也就是说,他必须活在一个“视野”(Horizont)之中,并把这个视野当成绝对真理,以此抵抗“历史”意识的侵蚀。(39)
尼采为何放弃谎言。他放弃了柏拉图主义的谎言,是因为他从反面看到,谎言虽然一开始能够保护生命,但最终更加彻底地摧毁了生命。因为总有一天,生命的求知冲动或求真意志会发现,它一直信赖的绝对真理只不过是自己编造的谎言。尼采在《人性、太人性的》中揭示了柏拉图主义的命运:这种神话之所以注定要成为过去,是因为它的前提——所谓的自然秩序——已经被现代科学的“理智良心”或“理智诚实”所摧毁。这种情况下,假如还坚持相信这种神话是绝对真理,那就只能堕入卑劣的自我欺骗。当然,尼采显然也意识到问题的另一面:假如坚持真理或“理智的诚实”,如何避免冷漠的虚无主义和自我厌倦?直道《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才明确给出答案:作为生命的最高权力意志,真理恰恰是对生命的肯定,因为它是要求生命永恒轮回的意志。(48)
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是一个艺术人物,一个被借用历史人物的名字,园内因是根据尼采认为,这位琐罗亚斯德是第一位从历史角度进行思考的哲人。他在两千多年后重返人世,是为了清算自己过去犯下的重大错误,彻底否定支配了西方两千年历史的柏拉图主义谎言,并且馈赠给西方一个新的礼物——“永恒轮回”的教诲,这个教诲是对生成世界或尘世生活的绝对肯定,是“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可定形式”。(53)
查拉图斯特拉悟到权力意志。在这一智慧的指引下,他发现,超人也不过是一个权力意志所创造出来的谎言,一种与柏拉图主义类似的谎言,尽管这是一种“颠倒的柏拉图主义”。在这何种情况下,他担心门徒把超人学说误解为一种宝路途中一的变形,就顺理成章了。于是他绝定再次下山,这次的主要目的就是把“权力意志”的新智慧馈赠给门徒,并把门徒从柏拉图主义的阴影中解放出来。(70)
放弃众人,转向自我教育的查拉图斯特拉。在查拉图斯特拉看来,任何“解救”首先是“自我解救”,相应地任何教育也都首先意味着自我教育。所谓“自我教育”就是通过真理获得“自我解救”。具体来说,一个人要想获得自我教育或自我解救,他首先必须深刻地领悟“生命就是权力意志”的真理,从而摆脱对其生命的时间或“过去”的复仇,最终把这种领悟或“求真意志”变成对生命的无限肯定。假如我们把超人理解为生命的自我肯定,那么查拉图斯特拉就非但没有否定超人,反而把超人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现在起,超人不再是纯粹的“言辞”,而是变成了他的实践行动。他的使命不再是充当超人的教导者或先行者,而是要成为超人本身。先把自己教育成超人。这一点看,门徒注定不能成为超人,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只是被动地追随和信仰自己的老师,从而把超人理解为一种柏拉图主义式的解救之道。(88)
从《查》到《超善恶》。《超》可以看成是《查》这部戏剧的最后弯沉:如果说在《查》中,尼采通过对“生命就是权力意志”这一真理的深刻洞察肯定了生命的“永恒轮回”,那么在《超善恶》中,尼采进一步把“权力意志”的教诲明确地看作“未来哲学”的起点,并相应地把“永恒轮回”的教诲作为他心目中的“未来宗教”。通过这种转换,尼采希望重新确立哲学对宗教的绝对统治地位,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符合生命之自然等级秩序的未来“新民族”,亦如《查》中所说的“第一千零一个民族”,这一点既是《超》的根本意图,也是尼采哲学的最后旨归。(116)
哲人对待“民主偏见”的三种错误态度,有助于认识尼采对柏拉图的态度。(127)N.B.
尼采的哲学实验。“权力意志”学说并非如海德格尔等论者说的那样构成了尼采哲学的“本体论”——因为尼采对柏拉图主义和形而上学的批判,已经彻底否定了任何“本体论”的可能性与必要性——毋宁说,它是尼采的一个哲学“实验”。这个实验最初来自于尼采关于“文本”(Text)和“解释”(Intepretation)的区分。尼采人呢我,物理学家既没有“发现”,也没有说明作为“文本”的“自然”,而是仅仅把自己的“权力意志”强加到“自然”上,错把“解释”当成了“文本”。事实上,但物理学家骄傲宣布在自然规律面前人人平等时,他们仅仅表达了一种现代灵魂的民主本能。如果人们反问尼采,“权力意志”难道不也是一个解释吗?尼采会说,一切“文本”都是“解释”,都是“权力意志”的创造;这样一来,“权力意志”就既是“文本”,又是关于“文本”的“解释”。通过这种实验,尼采首先抛弃了柏拉图主义关于超验与尘世的区分,然后否定了现代哲学关于“真实世界”(物自体)与“表象世界”(现象)的区分,最终取消了文本与解释的区分。尼采用“权力意志”学说消除并取代了所有这些区分。如此,“权力意志”学说虽然不是一个柏拉图主义式的本体论,但却必然成为高于并且包容所有其他视角的“整全”视角。世界正是“权力意志,别无其他。”世界没有一个超越自身之外的理解视角,世界以及对世界的理解本身都属于同一个“权力意志”。(132)
敌基督。基督教的“虔诚”恰恰出于一种对“真理”和“求真意志”的恐惧。在尼采看来,基督教的“宗教人”无法忍受这样一个“致命的真理”: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创造和毁灭的过程,并不存在超越生命之上的“永恒意义”。为了抵抗根深蒂固的掩卷和虚无感,克服这种“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他们牺牲了理智和诚实,转而信仰一个虚幻的彼岸世界或超验上帝,并以此否定了有限的尘世生命。(137)
哲学对宗教的克服。真正的决定性分歧在于,等级制的根据究竟是“必要的谎言”,还是“理智的诚实”?这一问题之所以关键,是因为它涉及到我们应如何理解哲学与宗教的关系:究竟是哲学统治宗教,还是宗教统治哲学?事实上,柏拉图主义最大错误就是颠倒了二者的关系,使哲学屈从于宗教的统治。那尼采认为这一现象的阐释绝非偶然,而是哲学长期以来一“禁欲主义”的形式“自我伪装”的必然结果。《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指出一个与此相关的历史事实:“哲学精神的出现总是先乔装打扮为以前业已确定的静思默想人们的模样,粉饰为牧师、巫师、预言家,而且只要有一丝可能,就尽力装扮为宗教人。”(143)……因为宗教假如不是由哲学来统治,那么它就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真正价值;这样一来,它就必然会颠倒生命的最高等级(最富精神性的权力意志哲学)与最低等级(生命的基本意志的民众偏见)之间的关系,否定或颠覆生命的等级秩序。在尼采眼里,基督教的实质就是这样一种“价值的颠覆”,因为它把受苦、贫穷、孱弱、病态、愚昧等败坏的东西抬高为最高价值,甚至美化为“善”或“上帝”,却反过来把快乐、富足、强化、健康、智慧等美好的东西贬低为“恶”或“魔鬼”。(144)现代的“民主启蒙”虽然否定了基督教的人格上帝,但完全继承了后者的平等观念,甚至把“价值的颠覆”推向了极端。正如科热夫所说,基督教至少承认人是上帝的仆人或奴隶,所以保留了最后一丝等级意识——上帝对人的统治。但现代人却进一步抛弃了他们最后一位主任,宣称每个人都应该“自己统治、自己服从”,都应该“自律”、“自我立法”的平等自由人。尼采认为,他们不过是一个萎缩、基金可笑的物种,一种畜群动物,某种心满意足病态和平庸的东西。
施特劳斯的尼采。尼采对未来哲学之政治维度的强调,使自己再次卷入与柏拉图的纠葛之中。正如施特劳斯说的,“在《超善恶》这部尼采本人生前亲自出版的唯一著作中,尼采虽然在当时的前言里以柏拉图的敌对者之面目出现,但就‘形式’而言却最为柏拉图化。”换句话说,尼采在《超善恶》中虽然一如既往反对柏拉图,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体现了一位“柏拉图式政治哲学家”的形象:如果说柏拉图的“哲学王”之理想一方面是为了维护城邦的等级秩序,另一方面是为了论证哲学作为最高生活方式的正当性,那么尼采也同样希望确立生命的等级秩序,并捍卫哲学作为“最富精神性的权力意志”的地位、(147)
尼采曾把哲学家比作“文化的医师”。丹豪瑟说,“他的哲学既是对其同时代即19世纪的疾病和危机的诊断,也是对治疗方法的探索。”尼采一生的哲学思考都是一种“医师”式的实践。不过他的诊断和治疗范围决不仅仅局限于“19世纪的病症或危机”,因为他看来,19世纪的虚无主义危机——“上帝死了”——并不单纯是一个19世纪的现象,而是体现了两千多年西方文明本身的总体危机。…尼采对柏拉图主义历史的病理学诊断,必然包含了他对西方文明的整体理解。当苏格拉度“把哲学从天上拉回到人间”(西塞罗语),当柏拉图紧接着发明了一套柏拉图主义的神话时,西方文明的危机就已经开始了;此后漫长的两千多年历史,不过是一个西方文明不断地自我颠覆和自我毁灭的“错误历史”。(157)
德勒兹的尼采。福柯说,尼采同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一道颠覆了西方传统的、尤其是16世纪以来形成的解释技艺,从而使得寻找“主体”、“本质”或“真理”的解释学努力变得再也不可能,因为“没什么绝对的解释项有待解释,因为实际上,一切都已经是解释,每个符号就其本身来说并不是需要解释的事物,二还是其他符号的解释”。德勒兹进一步指出,尼采的革命要比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更为激进,“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或许真的代表我们现代文化的开端,但尼采不同,他代表反文化的开端。”德勒兹认为,尼采之前的戏份思想家在对传统思想进行颠覆或“解码”后,总是无法摆脱“再编码”的形而上学诱惑,重新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符码(code)系统;但是,“尼采是唯一无意再编码的思想家”,作为一个永恒的“游牧者”,他听任欲望或“力”无限地漂流和迁徙,但却永远不会成为重新编码的定居者。但是,进过后现代主义过滤,尼采思想中的所有肯定或建构要素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否定、“解构”或“价值重估”。譬如,尼采不再是等级秩序的捍卫者,而是成为肯定一切“边缘”或“差异性”的左翼思想家,不再是西方文明的重建者,而是包括西方文明在内的一切文明的颠覆者;甚至不再是追求真理的哲学家,而是一位风格奇特的文学探险家。正因如此,后现代主义的尼采揭示遭到施特劳斯学派的强烈挑战。不仅如此,他们还试图进一步把尼采从海德格尔的影响中解放出来,恢复他作为一位“柏拉图式政治哲学家”的真正面目。但施特劳斯学派的所有努力目标只有一个,亦即无非是要最终把柏拉图从尼采、海德格尔和后现代主义的批判中“拯救”出来。施特劳斯当然同意尼采与海德格尔甚至包括后现代主义者对西方形而上学的批判,但他进一步认为,他们所批判的形而上学或柏拉图主义与柏拉图本人毫不相干,而是中世纪新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神学家的创造;事实上,柏拉图并不是一位形而上学家,而是一位“哲学家-立法者”,或者用施特劳斯本人的话,一位“政治性的哲学家”。因此,施特劳斯在反对尼采对柏拉图批评的同时,也为他进行某种程度辩护:尼采不是海德格尔说的“形而上学家”,而是一位柏拉图式的“哲学家-立法者”。
施特劳斯回归古典政治哲学与尼采。他为了克服现代性危机,所以要返回古代,他也明白,在尼采对形而上学的毁灭性批判后,以形而上学的方式返回古典传统变得完全不可能。经过漫长而艰难的探索,施特劳斯终于从阿尔法拉比、迈蒙尼德、阿威罗伊等伊斯兰和犹太教哲学家那里发现另一个“隐微”传统,这就是“柏拉图式的政治哲学”。施特劳斯据此回应了尼采和海德格尔对柏拉图的批判:事实上,柏拉图(或苏格拉底)同前苏格拉底时期的自然哲学家一样把哲学看成一种“符合自然”的最高生活方式,但出于对自己同胞的关怀,哲学家不惜返回城邦或“洞穴”之中为他们立法,并捍卫政治生活的权威或公共秩序(nomos);因此。与柏拉图主义最大区别在于,“柏拉图式的政治哲学”非但没有使哲学迎合“民众偏见”“或政治需要,反而尤其强调要在哲学与政治之间保持健康的平衡和必要的张力。(168)
施特劳斯的尼采。在尼采的众多解释者中,似乎只有施特劳斯最有资格成为尼采心目中的“自由精神”。施特劳斯完全洞悉了尼采的(后现代的很大问题是对尼采的左翼化,忘记了他对等级的强调,这恰恰有一种秩序的倾向。这种倾向不是现实的结构,而是一种心智上注定的区别,他也意味着去权力意志每个人都不同,而哲人无疑最强大。)意图:他把哲学看成是最高的生活方式,他承认自然等级秩序的正当性,他知道哲学不应该迎合“民众偏见”,他也清楚“隐微”与“显白”的区分,他甚至欣赏尼采作为哲学家的极度清醒与极度疯狂。然而,施毕竟没有成为尼采所期望的未来哲学家。施也没有像尼采那样公开地赞扬“理智的诚实”。这样一来,施特劳斯不满陷入某种程度困境:一方面他的“自然正确”必然承诺某种柏拉图主义式的自然等级秩序,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看到,作为这种秩序之基础的古典目的论与宇宙论已经被现代科学完全摧毁。施特劳斯完全洞察了虚无主义这一“致命的真理”,但他却没有像尼采那样把它变成一个对有限生命的无限肯定和祝福,而是徒劳地宣扬那个早已死去、再也没有任何人相信的柏拉图主义的谎言世界。(况且,施特劳斯虽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尼采的意图,但在公开文字中却比海德格尔更不公正地贬低尼采的意义,似乎尼采反柏拉图的全部努力并不是为了复兴西方文明的生命,而是仅仅导致现代性的“第三次浪潮”。)【我认为关键就在于,施特劳斯恰恰注意到尼采的方法必然招致第三次浪潮,他当然明白尼采应对危机的努力。但是这种努力就是因为诚实才导致自身的左翼化。因为诚实才为后现代提供了太多表达资源。回到柏拉图的谎言是因为,施特劳斯恰恰在谎言中看到通往最高真理的路径施特劳斯当然知道古典目的论和宇宙论破碎了,但他的谎言才让他实践了古典教育,古典教育为一般人提供意义,为更好的人提供寻找真理的路径。施特劳斯本人或许还是相信某种真理的存在,他坚持哲学有最高的目标,而不是平面或一盘散沙地行动。这一点,我们在他和沃格林关于理性与启示的争论中更能感受到。我们需要认真体会施特劳斯对至高的追求和证明的根本性努力。或许施特劳斯从未把谎言当谎言,后者对谎言有一种真的希望。因为历史并没有完成,也不会完成,这一希望不会失去。各种五花八门的时代真理反而指向了同一个真理性问题。未来的真理和不断向上的路,是哲人努力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