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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如果博士被干员独享了——史尔特尔篇

2021-01-25 01:03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图片来源于网络,侵删

当萨米醺黄的暮色笼罩住藤条摇椅上的他们时,那份针织毛衣一样的温软,会让博士想起一个拥抱。

他原以为,那个拥抱已和矿石病一起生锈了。可当它从回忆的深潭中被捞上来时,光泽如旧,嗅一下,还会闻到落日时分缥缈的烟气——连同白兰地,冰淇淋,熔化的金属与栗木的味道一起,轻而缓地,在他苍老的心上拨出了一段悸动的弦音。

“史尔特尔,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和我的那个拥抱?”

老去的美人从黄昏中挪开视线,看向他时,眼里不复当年熊熊燃烧的烈火,而是黄昏般温婉的烛光:

“我们之间有无数次拥抱,哪一个?”

“最不像拥抱的那一个。”

彼时,簌簌夜风吹凉了庆功夜的酒,他从欢腾过后的食堂中钻出来,手里拿着仅剩的两个冰淇凌——那是那夜让他最遗憾的事:他在冰淇凌机旁的等待并没有换来那个赤红倩影的垂青,冰柜反而先被伊芙利特的一个调皮魔术化作了灰烬。

他怀着同宴会上一样的期盼走向史尔特尔的宿舍,却在走廊拐角撞见了这位危机合约的大功臣:她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一头玫红色长发随意披散着,遮掩了光润的肩头;修剪利落的发梢下,绛紫竖瞳如午睡时的猫儿般微微眯着,看不清眼神,只瞥见长而秀丽的睫毛上抖落了苍白的感应灯光。

“史尔特尔,我一直在找你呢。饿了吧?吃一个?”

就在他递上一个蛋筒时,忽然间,血与火的气息压近了。她毫无征兆地倒过来,两条手臂环绕住他的脖颈,温泉般的体温就这样灼烧着两人间的空气,而就在他举着两个蛋筒不知所措时,她倚在他肩头,朱唇轻启,吹暖了廊道里横冲直撞的寒风:

“带我上去。”

“去哪?”

“有风的地方。”

“那,能先从我身上下来吗?”

没有回答,而是更加贴近,几乎是要躺在他身上。面对眼前紧紧依靠着自己的少女,博士无可奈何地把一个冰淇凌放到头上,慢慢转了一圈,在星光里一步步走上舰桥。

“所以,为什么想吹风了?”

醉意和少女的体温同样烫人,只有冰淇凌的甜蜜能将其驱散。在她的颔首下,他得以边舔舐一个奶油尖角,边抛出了心底的疑问。

“我讨厌别人问为什么。”

“你可是让你的长官背着你走了这么远欸,一个小问题就不能回答一下吗?”

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她,而是轻笑一声,躺倒在了冰冰凉的舰桥上。

“我不想回答。”

“那就好好享受冰淇淋吧。”

晚归的海燕送来了悠远的啼鸣,它们划过头顶的天际时,像一串黑色的流星。在之后的数十年中他与她将多次看到那些流星,博士不止一次感慨,它们是时光的小偷,只要和她一起看着,忽然间,天就被它们的轨迹绣成了黑色。

海雾间他瞥见她绝美的侧颜,微微转过来,似是觉得他不会看自己一般,眸里,温存与怅惘同辉,却又在视线交错的一刹那转了回去,鼻腔里“哼”了一声。

“你的想法就像你的火焰一样,热烈得能从眼里流出来。”

“永远都瞒不过你呢,博士。”

她短叹一声,几口吃掉了蛋筒,在他身边躺下来。四目对视,气息交错,她的喉咙鼓动了一下,羞赧地挤出了一句:“抱紧我。”

无言,只是伸出手臂将轻轻颤抖着的少女揽进怀中,那一刻他觉得她像一朵风中的火苗,细弱,凋零,而他就这样用身体将她护住,柔声道:

“说吧,史尔特尔,别害怕。”

绯红如野火,延烧过面容的每一个角落。她看着他邃蓝的双眼,仿佛这给予了她某种勇气般,轻声问出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问题:

“博士,你有过死亡的感受吗?”

他感觉心里好像被烫了一下:

“没有。”

“我有,博士。”

“在那个巨人按照你的指令出现在我身后的时候。”

“在哀嚎与记忆的风暴将我点燃的时候。”

“在那些不知是谁的情绪:愤恨、无助、悲伤、崩溃,和我们口中的敌兵一起涌过来的时候。”

萨卡兹少女的声音在颤抖,银色的浪尖在甲板上轰轰烈烈地碎成泡沫。海的哭诉中,博士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个挥手扬起火海的巨人,也不过只是一个满心畏惧的女孩罢了。

“我拼命地想驱散那些情绪,于是我拼命地挥砍,可每一次剑刃的落下,记忆就把我切得更加碎,就像,就像那个叫巫恋的小家伙手里的破布娃娃。”

“而当那些混沌的画面彻底淹没我的时候,我感觉我就已经死了。我任由它们夺取我的身体,世界上只剩下满眼燃烧的黄昏,还有你们的医疗干员的呼唤.....”

她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变得空而脆,像紫色的冰,倒映出他惊讶与歉疚交织的面庞。

云与星空刹那间被拉得那么地高远,舰桥朝着它们伸去,像金属的手指,却在即将相触之际,戛然而止。那么多,那么多次行动里,他都放任她扑进黄昏,毫无挽留。他以为她是无敌的,死亡,复活,再次入场,不过是一场可以被无数次观看的劣质把戏。

“我太累了,所以今天一从医疗室出来,就回去睡了一觉。没来你们的庆功宴,博士会感觉遗憾吗?”

“当然不.....”

少女似乎笑了一下,一根手指堵住他的唇,抚摸着他的面颊,视线再次游离,仿佛跃入了深不见底的海:

“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到了尘黄的大地与铁锈味的风。我还看见蒸腾的海洋,崩碎的山峦与缓缓下坠的太阳。在那凝固的黄昏里,我看到盐与骸骨的海底,罗德岛就沉在那里,像一块不起眼的铁皮。”

她紧咬着嘴唇,搂住了他: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那肯定是有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尽管它看上去是那么虚幻,我还是害怕了,博士,我怕到扑进你怀里,怕到让你背着我到这里,只是为了再次与这片大海相遇,再呼吸一口湿润的空气,以告诉我自己,我还活着,活得真实,怯懦,奄奄一息。”

轰轰锅炉声静下来了。一片云层被轻柔地揭开,他这才得以看清,她的眼里有泪光,星空一般:

“博士,从前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我那豁出一切的勇敢,也不过是为了守护我不想失去的全部。”

在这个寂静而火热的夜晚,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剩下什么,那么只有也只可能有她燃烧的爱意,那是黄昏般的永恒,他避无可避。

“从前,我活着,只是为了理清脑袋里那些难以名状的记忆;而现在,我的博士,我想,我也该有一份自己的记忆了。”

浪沉默,鸥不语,风缄声。她按住他的肩,居高临下,此刻星光正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掠过她的鬓发,淌过她的锁骨,却将娇红的面容留给了黑暗。那双绛紫美眸正闪着光,像猫:

“博士,听好了,今生今世,你将是我唯一的记忆,我唯一的生命,我唯一的时间。直到我死去,我都会服从你的命令,踏入你的每一个黄昏,身先士卒,义无反顾。”

他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唇瓣便被她吻住。她吻得细碎,轻柔,却热烈,好像天边第一抹火烧云,宣告了他们即将共同度过的两万个日夜的伊始。

“亲爱的,你知道,我的记性从来不像你那么好。”

当暮年的他提起年轻时的一切,史尔特尔总是以这句话和一个不会老去的笑容作为回答,却又总是在几个小小的提醒下,想起一些连他都忘掉的细节。比如,春天的早晨他喜欢喝加两勺糖的咖啡,花瓶里喜欢插栀子花;夏天的午后则喜欢喝用一只兔耳马克杯盛的柠檬水,三块冰,雷神工业冷藏盒大小,床上爱铺炎国的凉席,“幽凉沁肌”;秋,她依稀记得是棉花糖与奶茶,两勺理智液,权作薄荷味的调味剂;而冬天,他喜欢抱着她取暖,这个习惯直到六十年后的今天也未改变。

而她呢?在走遍了大半个泰拉后,她的身体已不再允许她再次深入雪原与荒丘,于是开始乖乖伏在他身边老去。她没有很明确的习惯,正如她六十年前所说的那样,他就是她唯一的记忆,唯一的生命:

她爱吃他做的一切食物,奶油蛤蜊烙可能是最爱;她也喜欢穿他带来的每一件衣服,每年,他都会从柏喙夫人那里订做几件衣裙,它们的花色与式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她生命中的唯一变数;而当他开始整理自己一生的传奇经历时,她甚至在七十八岁,这个对普通萨卡兹来说已经长得奇怪的年龄,学会了操作新式的打字机.......

黄昏的爱情,是清晨的余韵,夜色的前奏,他们就这样互相陪伴着,互相回忆着,毫无苦涩地学会了变老,共同走入了人生的秋天。

老去的唯一遗憾,大约就是他们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做爱。在那些浅色的夏夜,蝉声点亮了星斗,卧室的窗户洒进米黄色的婆娑树影,他们便就着这浪漫的路灯光和萨克斯悠扬的乐声,想象着多年前他们在甲板上的第一次,爱抚着,亲吻着,却再无法进行下一步。他遗憾,叹息,但她从这种变化的一开始便泰然自若,只是安慰他,将梦的序章换成了一张黑胶唱片或是一本书。时间烧却了他们的激情,但爱情,是块只能越烧越热而绝无可能化作灰烬的倔强的金属,这一点在数十年前漫长的戎马岁月中就已得到了印证。

博士有时会指着那些老照片,问她是否记得那是哪一场行动,而她除了那次铭刻着他们感情伊始的铅封行动外,只将人生中的最后的一场战役放进了脑海——

那场战役,没有敌人,没有原因,又或许她早已忘记了倒在莱瓦汀火焰下的是谁,又为什么要冲到她身前。记忆,愤恨,她撕成两半,血肉,机甲,她踩在脚下,她犹记得那天血红色的天,血红色的雨,血红色的自己,血红色的他。近处,残肢碎肉,焦枯一片,远处,颓废的大地上,铅灰色的墓碑般的楼宇摇摇欲坠,风从它们的孔洞里吹出送葬曲。

最后,在看到地平线上唯一的阵线朝他们推来时,她卸下破裂的黑蓝色盔甲,踏着红色的蜿蜒的溪流,一步步走到他身边,蹲下,并没有看他肩头那个可怕的血洞:

“博士,请下令吧,我的黄昏将与胜利一同到来。”

男人的眼中无限哀伤,像正在蒸发的一片海洋。她一阵心悸,生怕自己的决心有所动摇,于是咬牙不再去看他,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

“即使我不下令,你也会那么做,不是吗?”

“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生命。”

再无言。他嗫嚅着,终于点头,然后缓缓握住她的手:

“告诉我,为什么?”

“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爱上你。”

她微笑着,在他干裂的唇上留下她当时以为的最后一个吻,随后转身,红褐色的衣裙在风中猎猎作响,黄昏在飘。

之后发生了什么,史尔特尔已记不清了,只有博士轻描淡写的一句:我发了疯一样把你从弹坑里挖出来,背回去,作为那段征战岁月的终结。

在之后的三年中,罗德岛开赴了泰拉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为每一个国家与地区带来了矿石病的解药,同时也将那些希望重返故乡的干员们留下,连带着牺牲者的骨灰与遗物一起——

那是一场漫长的苦旅,比任何一场战役都要残酷,比任何一次葬礼都令人痛心。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战友消失在欢迎仪式沸腾的人群中,纵然彩带,气球与礼花暂缓了离别的伤感,可是当他们来到旅途的终点,日暮时分,巡视那一间间空荡的舱室,宿舍,和剩下了好多餐食的食堂时,那临时搭建起的心灵障壁,忽然就在一柄钝刀的反复劈砍下碎裂了:

她看见他宽大的背影,一点点垮下来,陷进大理石的走廊,像个孩子般掰扯起窗边天竺葵的花瓣。粉红色的花在硕大的下沉着的夕阳里飘落着,他颤动的嘴唇,忧郁的双眼与斜映着霞光的脸,好像突然衰老了二十岁,让她感到那么不知所措。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悲恸,沉默的,凝固的,她想他知道这场离别的盛宴终有一天要到来,命运的浪涛注定要把他们推得天各一方,可是她也明白,对于这样一个失忆者而言,干员们的离散,无异于让他再死一次。

“博士,我.....哎......”

史尔特尔的手在空中胡乱挥动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在他身边坐下,像两只蜷缩在一起的受伤的兔子。

“他们,他们总归是要回老家的嘛,现在这个时候,不是正好嘛?”

她努力地让自己听上去欢快些,而他双目低垂,似乎开始思考什么。

“虽然,虽然是有那么多人走了,但是还是有一些人留下来了啊,你的阿米娅,凯尔希,不是都还在吗?管仓库的虽然也走了,但现在制造站里的小车也很有意思的,可露希尔给它们装了新的放映屏,我最近天天都在和它们聊天......”

他的沉默让她的心跳得愈发快。一股从未有过的害怕涌上了头,逼迫她又开始说,从食堂的菜到大棚里的土豆,从温室里新栽的花到柏喙新缝的衣服,说得越来越急,越来越碎,生怕他忘记了那些东西似的,最后,她紧握住他的手,几乎是哽咽着说道:

“最起码,我还在这里,博士,求求你,说句话吧......”

这时,他好像被少女的体温惊醒了一般,瞳孔里又恢复了神采。他微微含笑,看着她,几根白发在浓黑间闪耀:

“史尔特尔,他们回家了。或许,我们也应该找一个家了。”

天竺葵叶在耳边簌簌地响着,一如他轻柔的声音。

“这里不是吗?”

“不,我想要一个,不再前进的家。”

他伸手抚摸她的鬓发,轻轻挑起一丝,像捻起了一叶天竺葵:

“我已经走得够远了,史尔特尔,太远了。”

而博士当时还没料到的是,在未来的数十年中,他还将继续前进,只不过那时不再是为了所谓的和平,而是为了陪伴史尔特尔,去拾起她每一片闪光的记忆。

毫无疑问,那是一场前无古人或许也不再会有来者的旅行,即使是莫斯提马为他的葬礼作公证人时,也为这对夫妇走遍了大半个泰拉的爱情而赞叹:“他们爱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们用足迹为整幅地图染上了爱情的色彩。”

她说这话时,依然保持着博士初遇她的模样。也只有她,能和长生的凯尔希和华法琳在某个碧色的清晨,为他送上怀念的蓝花瓣。

当然,在世界的另一头,某座炎国的山林,在博士的忌日,悼亡的古曲也会与满山杜鹃和鸣。她们都是时光的幸存者,活得惨烈,麻木,孤独。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这位信使就常常造访那幢萨米乡村别墅。他会调侃“堕天使都来了,死神也该到了。”她总是付之一笑,然后问询起他们当年的旅行。而博士在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愣了一下:

“为什么好奇这个?”

“你年轻的时候,我总是给你讲故事。现在,我来讨债了。”

莫斯提马还记得,博士当时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的笑容,笑声也爽朗。他接过史尔特尔递来的咖啡,在黄昏温柔的光线中娓娓道来。

第一次,他们去的是卡西米尔北境的一片森林。苍青色的林海笼罩着淡漠的金色阴影,林间,火烈鸟轻啜溪水,梅花鹿静食草叶,露水紧抱着蓝蜂鸟的尾羽,彩虹追逐着鲑鱼的尾巴,风携着不知何处来的笛声,与牛蒡花、兰草和泥土的芬芳共舞。博士听出来,那是首卡西米尔民歌,他也在之后教会她唱了:

“一对恋人相遇在这树林里,

用草茎作戒指,

用花儿作头冠,

哦,她便是他的花蕊女王~”

而赤色的少女就在这清扬笛声中,在他面前褪去被汗液湿透的衣衫,脱下被染得几乎透明的黑丝;先是那双细嫩白皙的美足,然后是丰盈而被皮带勒出几道晒痕的大腿,宛若盛装着琼浆玉酪般的前胸,最后,伴随着一阵水声,连那红唇都浸到溪中,只留一双眼睛看着岸上的他,眼神透明而诱人。

而他自然没有拒绝爱人的邀请,就这样度过一个惬意的下午,然后点起一丛篝火将彼此烘干。瑰红色的夜,星与燕一同滑行于天际。他问她:“你的记忆里,有关这里的画面是怎么样的?”

而她回答:“肯定没有如此美好。”

第二次,他们携手走过拉特兰的街巷。当时那里正举办着婚礼,他们看着提琴拉出彩霞,听着黑管奏出巧克力味的声浪,终于是按捺不住,与热情的路人们一起在白花花一片的街道上和乐而舞。那乐声,时而像春潮碎开流冰,时而像夏叶滋润蝉鸣,时而又像姑娘热烈的情歌,亦如少年低沉的情话——生命与爱情的音律,轻飘飘地,托起了可能是他们见过最澄澈的蓝天。

而当夜晚,他们跳累了,笑累了,忽然从旅馆的房间里,瞥见外面下起了雪。他们跑到外边,又发现那雪居然是带甜味的,整个世界都被它点染成晶晶亮的白。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神国给眷侣们的霜糖雨。

于是他们把糖霜搓成球,在车辆边,路灯旁,月色下,在一切有着醺醺灯光的地方,与她,与所有街上的情人们互相嬉闹,互相投掷。她把他的头发染成了白色,而他将她堵进一处小巷,用手抹去她唇上的糖霜,放进口中细细品尝。

她挑眉,笑道:

“味道怎么样?”

“和你一样美妙,亲爱的。”

第四次,他们踏足莱塔尼亚的草原。当他们行到草原中央时,乌云黑色的羽翼已经从天那头洒下了雨滴。半人高的草弯下腰,金花鼠吱吱叫着钻入泥土,马匹的鼻头积着一层厚厚的水珠,不安地踏着地;一座古堡在视线尽头被闪电点亮了。

在暴雨落下的前一刻他们躲进那座古堡,点起蜡烛,燃起年久失修的壁炉。他问史尔特尔:“这里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

“没有,博士,那些记忆在我去找他们的时候就躲起来了。”

“听上去像调皮的孩子。”

“希望不是你和我的。”

“我倒希望如此呢。”

他们相视一笑,默契地倒在了同一处沙发上。老朽的褐色窗骨碎开,雨声像枪响,银色的闪电将交缠的阴影毫无保留地映布在墙上。此刻的史尔特尔,追寻的已不是那些混乱的记忆,而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光,自由,热烈,生机勃勃,足以消磨整段无聊的垂暮岁月。

第七次,他们涉足喀兰的雪山。供氧设备与防寒服装都由喀兰贸易赞助,丹增作为向导,领着他们前往任何一处想去的地方。“除了圣山。当然,如果圣女大人允诺,盟友自然也可以上去窥探一二。”这是彼时雪境伟大的独裁者的原话。

但是他们终究没有到圣山上去,因为史尔特尔觉得每座山看上去都一样。他们爬上了第二高峰,从祭祀坛望下去,没有风,天地间冷得干净,璀璨的阳光与一串如雪般轻盈的铃,唤醒了沉睡着中的人们,引导着他们走到圣山前,五体投地。

史尔特尔不喜欢看别人三拜九叩,也不喜欢雪境单调的饮食,于是博士带着她草草离开了喀兰,动身前往下一处地图上的标记点。

之后,他们跨过沼泽,度过瘴气山谷,坐着火车穿过乌萨斯漫长的国境线,却在一处车站惊喜地与早露——尊贵的娜塔莉亚.普琴科夫.罗斯托娃公爵夫人——相遇。那时她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貂大衣,手领着一位可爱的乌萨斯小女孩,极为谦恭地向博士与史尔特尔致以问候。

“如果不是您,博士,我想我绝不可能从那所中学中走出来。”

“啊.....没什么没什么。”

他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指了指她身边的孩子:“孩子几岁了?”

“四岁。”

四岁,四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脑子里好像又断了根线,于是问了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

“夫人现在几岁?”

“刚过三十岁生日。”

他掐指一算,摸摸自己的脸,在触及那几道皱纹时,恍然大悟。十四年,十四年过去了,而他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一笑,望着她脚边畏畏缩缩的小女孩,叹道:“时间过得真快。”

“您看起来还是一样年轻。”

“哈哈.....您也是,夫人。”

“您和史尔特尔小姐有孩子了吗?我听说你们一直在旅行?”

“啊,还没有呢。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要。”

“等到旅行结束?我想我可以提供一整套湖边庄园给您的夫人安心养胎。”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这段旅程会什么时候结束,史尔特尔?.....”

在面对这种终身大事时,博士表现得反而像个小孩了。他求助似地看向他的妻子,而她回以一个温婉的眼神:

“只要他想。”

后来,博士还真想了。他在史尔特尔身边陪伴了整整一年,而那段时间让他提前体会到了衰老: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期待着什么,又害怕着什么,最终伴随着一个新生命的啼哭而结束,像一种漫长而永无休止的轮回。史尔特尔给那个孩子取名叫莱瓦汀,而他还有一个更常用的名字,是他的养母白金女士给他起的,“坏蛋小博士”。

这位卡西米尔的刺客在得知博士结婚后就气呼呼地离开了罗德岛,临走时,嚷嚷着就算得不到博士也要对他的孩子下手之类的怪话。当时干员们只当这是玩笑,可没想到在十几年后的产房里,这位坚忍的库兰塔真的成为了除凯尔希医生外第一个抱起孩子的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掌握了几乎所有的育儿知识,除了喂奶需要史尔特尔外,其他时间里白金都把小家伙照顾得好好的,以至于后来,他在学会骑自行车前就学会了爬树,在懂得叠被子前就会拉弓。白金整日把弓带在身上,除了博士和史尔特尔外,谁也不准碰孩子,“凯尔希要来就随她来,反正大家都是一条命,怕那老女人干嘛?”

也正是因为有了她的帮助,这对缺乏育儿经验的夫妻才得以继续他们的旅行。而当他们每一次回到家中,就会看见清晨和黄昏中的库兰塔,哼着歌,做着饭,身边的莱瓦汀蹦蹦跳跳,甚至没有觉察到父母的来到。

在那十五年里,他们的旅程间隔越来越长,而白金则看着孩子一点点长高,长大,直到他面部的棱角呈现出父亲的模样,那双蓝眸里开始萌发令她着迷的深邃的思考。她坐在沙发上回忆往事时,无奈又欢欣地发现,他与他的父亲,就是她孤独生命中唯一发生过的事情。在年轻时,他带走了她所有的爱情,而这些年,他又收下了她所有的母性,她想,除了他和他的血脉外,她或许再也没有能力爱上其他人,就像一支脆弱的箭,一生只杀一个人,没命中,就断得惨烈。

她有时会看着他读书的模样,静静地出神,时光在那时是那样仁慈,将过去的温存,第一次去游乐园,第一次在林间的漫步、第一个吻、都完完整整地包装好送到她面前。却在她伸手想剥开之际,突然抽走,只留给她满地的暮色,和不知什么时候润湿的眼角。

“白金女士,你怎么了?”

莱瓦汀有时会走到她面前,关切地想拭去她的泪花,却被她一把抱住,然后,猛地推开,逃走,未被带上的房门外传来溪流般动人的哭声。

老去让她慢慢地脆弱了,脆弱到她甚至不敢再回想那些与他在一起的美好。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有一天醒来时,他能够叫她一声“母亲”而非“女士”,但现实是,她极力克制着那份封存了整整三十年的,纯净却错误的爱,直到他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

那天,博士和史尔特尔回来准备庆生时,却只发现了她留下的一封信,娟秀的笔迹间有水痕:

“对不起,我太爱你,我也太爱你的孩子,所以我必须离开你了,博士。”

“如果再也见不到我,那么,祝你安好。”

干净,简单,像是月光。那天的月亮是上弦月,鱼钩一般,明晃晃地刺进了博士的心脏。他把那封信的每一个字都嚼烂了,然后扔进火炉,连同他刚买的,四张游乐园门票中的一张。火光,将他十五年来的第一次哭泣,映得像一出老电影般,无声而绵长。

那是过去对他放出的第一枪。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听到过有关那位刺客的消息,而博士也再没有进行过一次长途旅行——部分原因是他们的身体已不再允许那么做——当然,莱瓦汀生日会上的那一次游乐园之旅除外。

那位青年有时候会问父亲,“白金女士去哪了?”,而当他注意到父亲的眼底那深深的歉疚与不舍外,自然不再问下去,只是让她成为了自己的青春记忆中,一个淡如流云却永不消散的影子——毫无疑问,他爱她胜过爱他的生母。

生活的河流在河床上蜿蜒出无数道轨迹,浪花四溅,涛声滚滚,最终,汇于一处,静静地朝终点淌去。他们已完成了人生的全部,剩下的,只有死亡可堪称道。

那天,萨米在下雨。踩着泥泞的信使先后送来了两份信件,第一封,是莱瓦汀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二封,是黑色的烫金急邮,送来陨星的死讯。

她没有生病,也没有出任何意外,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离世,对于萨卡兹,对于一个曾经手染无数鲜血的佣兵来说,无疑是一种奇迹。

葬礼那天,博士穿上许久未穿的正装,而她也换上纯黑的衣裙,踏着雨后松软的泥土来到那片白桦林中的墓地。当看到那些底色纯白而带着灰色斑纹的一行行树木时,他说了一句话:“它们好像她的人生。”

简短的悼词过后是生者们怀念的时间。陨星的养子说,他依照母亲的遗言,给所有当年的干员们都送去了一份急邮,可是博士环顾四周,惊异而又无限悲凉地发现:当年熙熙攘攘的战友们,现在只余不到五十个,活着的,也皆是苍颜白发。是的,伟大的他们携手战胜了矿石病,却没能战胜那更为伟大的时间。

在那场葬礼上他与每一位战友握手,同时也在这悲凉的林间,嗅到了几丝令他安慰的气息:夜刀和黑角在樱花树下诞生的爱情现在已有了几颗武士的果实,枝繁叶茂;赫拉格已经一百二十余岁,在自家诊所的孙辈们的簇拥下过着安详的晚年;扫清了黑帮势力的德克萨斯在叙拉古重新建立了一座橄榄油帝国,终身未嫁,却成为了那片地区所有孤儿的教母.....

而史尔特尔却没有关心那么多,她只是静穆地立在墓碑前,细嗅着往昔之风吹来的回忆的咸涩,然后找了一处无人的草地,迟缓地坐了下去。

不知坐了多久,博士走到了她身边:

“我们该走了。”

而她无语,只是抬头,注视着高远的蓝天与一行掠过天际的纯净的白鸽。

良久,她转过头,他这才注意到那掩映着紫色眼眸的碎发,已然成了斑白的雪花:

“博士,我希望,我们的葬礼也能有如此的好天气。”

博士怔怔地看着她,三十年后,当他在那个晴朗的日落,埋葬他一生的挚爱时,会想起她淡然而带着微笑的这句话和他当时愣愣的点头。一切仿佛就在昨日,随意而真切地注定了结局。

那之后的数年,是磨钝的刀尖,一次次用故友的死亡提醒他生命的流逝。他拆掉了钟,扔掉了表,因为他知道,他的生活再也不需要时间这个概念,唯余的变数,只有她是否生病了,是否饿了,是否想看报纸看电视了,以及那些敲打着房门的一页页死讯,还有掐着手指盘算的莱瓦汀归来的日期。他们就这样蜷缩在时间消亡的世界里,好像长出了一层厚厚的绒毛,互相依偎着退回到了生命最原始的状态——那是如日落日出般永恒的爱啊。

而在她人生中飘落的最后一串秋叶里,他的心情早已无以言表,正如同在那个遥远的午后,他分明知道自己与干员们终有分别一刻,却依然沉浸进了无限的哀痛之中。他原以为,自己苍老的心已经在与死亡的战役中磨得坚硬无比,可是,可是哀痛啊,这从人类诞生伊始,便藏在泪水与号哭中的情绪的浪潮,怎么是他这个渺小而年轻的生命可以避免的呢?

但,当她看见他颤动的嘴唇,忧郁的双眼与斜映着霞光的脸时,那头白发仿佛又重新燃起火苗。黄昏,房间中的光线空旷而昏暗,她艰难地起身,努力地睁大双眼以看清他,然后,微笑着,手抚过他的面颊,动作与六十年前如出一辙。

“我做了个梦,博士。”

他这时方在泪与哽咽中发现,原来,这六十年,不过是那一夜的无限回响。

他张了张嘴,万千思绪堵在喉头,最后吐出的却只有一句话:

“什么梦?”

“美梦,让我沉睡了整整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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