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霸道总裁

 

   我这位老板今年四十多岁了，因为英文名是K开头，所以公司里叫他克总，但他觉得这样太生分，说希望我们叫他小克，如果喊他老板他是会生气的。在看完《送你一朵小红花》之后，他又声称自己不叫小克了，逢人就说自己叫克一航（电影主角叫韦一航）。

  七八个醉意上来的中年男人在酒桌上会是什么样子，大家应该多少都有点了解，而克总不需要酒精，就能二十四小时保持这种慷慨激昂的状态。跟在这种人身边，是绝对不会无聊的。他爱电影，会声乐，懂美食，对时政历史如数家珍。早上跟你唠新闻，中午喊你打游戏，晚上请你看电影，而且还喜欢在电影院里讲话（他管这叫拉片）。我真怀疑我们四个不是编剧，而是他花钱点的陪玩。

  据他本人所说，他年轻时曾被狠狠地伤害过，因此对所有女人都失去了兴趣。俗话说得好，要想放下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展开一段新的感情：于是他混了几个月的特别酒吧，在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之后，他终于——

  治好了自己不喜欢女人的毛病。

  克总对员工的要求不低，对自己的要求更高。公司的主业是做玩具，我们视频组完全是老板凭个人喜好养着的，他很有耐心地让我们领着工资上网课，只为将来能拍出优秀的喜剧。而他每过几天就会和视频组开一次研讨会，分享最近的学习心得，他借给我们的每一本教材书里，都写满了他的笔记和注释。他很优秀，很勤奋，于是他认为我们应该做的更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老板让视频组讲脱口秀，要求讲出王尼玛那个水平。

  老板让美工部画宣传图，要求画出乌合麒麟那个水平。

  老板让产品部设计桌游，要求卖出游戏王那个水平。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如果你连市场上最流行的产品都比不过，凭什么让人家买你的东西？”

  苹果显然不懂这个道理，不然iphone11应该早停产了。

  还好老板比较通情达理，就算画的不如乌合麒麟，也没有扣美工的工资。我们以为他只是口嗨，就没往心里去。

  直到今年三月。

  大家在楼下吃完水饺，准备回公司一起打使命召唤。在回去的路上老板突然问了我一句：“你觉得原神为什么能火？”

  我说：“额……可能是宣传动画做的比较好？”

  老板说：“你能做出那样的动画吗？”

  我说我不会做动画，没想到老板问我要学多长时间才能做到米哈游的程度。

  虽然我觉得永远不可能，但直接说不可能也太不给老板面子了。

  于是我随口说了句：“起码十年吧。”

  老板立马就站住了，他转过身来跟我说：“不需要那么久，给你三年……不，八个月就够了。”

  我一直以为老板只是单纯的口嗨，没想到他是经过了计算的口嗨。

  另一方面他也是对我充满了信心，不仅相信我能创造奇迹，还相信我创造奇迹后不会跳槽。

  我承载不了老板的期望，于是跟他摊牌，说我学不了那么快。

  没想到老板更激动了， 他说，你用一个零粉丝的账号做出了两百万播放的视频，但你在做那个视频之前，你猜得到这个结果吗？我说我猜不到。他说，这不就对了，你都没尝试过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到？

  这话实在太耳熟了，我爸每次骗我吃海鲜的时候都说：“你都没吃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更可怕的是，老板这次是认真的。他招了两个原画和两个建模，让我俩负责人设、分镜和剪辑，不会做动画没关系，给你几天时间上B站自己学。

  表哥说，进入社会后最重要的就是自学能力。很遗憾这句话以这种方式应验了。

  克总有一套自己的商业理念，他要求所有产品都能一看就懂，一懂就想买，还好他是卖玩具的，不是卖香烟的。

  原画不太明白什么样的东西才算“一看就懂”，于是老板把我叫了过来，他说：“你们知道王安石在写诗之后第一件做的事是什么吗？”

  我说：“额……从政？”

  老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慷慨激昂地说：“没错！不愧是中文系的！王安石在写诗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读给老奶奶听，如果听不懂就改，改到连老奶奶都能听懂为止。这就是他的诗这么流行的原因。”

  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而且这个典故好像是白居易的吧？？

  原画点点头，他似乎发现了老板开会永不冷场的秘诀。

  之前我说老板的商业理念是“一看就懂，一懂就想买”，这句话其实不够全面。老板还希望他的产品足够“搞”，要奇葩而不猎奇，猥琐而不油腻。

  公司要生产一款玩具小猫，在即将开始3D打印的时候，老板突然拦住了我们，让建模师给猫加个小丁丁，因为他觉得这样才有意思。等它被打印出来，老板又觉得很恶心，直接用手把人家的丁丁硬生生掰了下来，实现了物理绝育。

  跟玩具小猫一起建模的还有一个肌肉帅哥，我突然很担心他的命运。

  二月份的时候，老板希望我和老赵设计一款卖给小学生的桌游，不能是三国杀那种一群人玩一套的，必须一人一套。除此之外，他还希望这款桌游能够激发小学生的人性之恶。

  老板说：“你们知道为什么我爱玩COD（使命召唤）吗？因为我喜欢子弹射入身体的瞬间，那种人性之恶的释放才是游戏的魅力所在。”

  我问老板：“那我们要怎么激发小学生的人性之恶呢？”

  老板说：“就像打牌要赌彩头一样，赢的人可以从输的人那里抢一张牌。”

  旁边的老赵听不下去了：“什么黑暗决斗？”

  我俩花了半分钟给老板解释了黑暗决斗的意思后，老板对自己的想法更有信心了，连动画都这么拍，说明大家是认可这种玩法的。

  我跟老板说：“这样玩只会让强的人更强，弱的人更弱，就像滚雪球一样。”

  老板说：“这就对了，弱的人为了报仇，就要买更多更强的卡，这样我们才能赚大钱。”

  三国杀策划直呼内行。

  老赵知道老板喜欢谈人性，于是他决定从人性的角度劝老板：“如果某个小学生的卡组里有很稀有的牌，他就会害怕被人抢走，结果就不敢跟别人对战了，这样是不利于市场传播的。”

  老板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退了一步，他说：“这样吧，我们每个卡包里都会有几个我们公司专属的‘通灵元宝’，不想拿牌当赌注的话，就得拿元宝当赌注。元宝用完了，就得去买新的卡包。”

  好家伙，直接从黑暗决斗升级成聚众赌博了。

  老赵又提出抗议，他说就算我们设了规则，人家不遵守怎么办？

  老板说，这样玩肯定更好玩，规则还是得有，遵不遵守是他们的事。

  我说这样还是不行，家长会投诉我们教小孩赌钱的。

  克总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老板，他看我俩坚决不同意，就说彩头可以去掉，但是得换成言语上的羞辱，让我俩想想说什么样的话侮辱性强又不会被家长投诉。

  我琢磨了半个小时，然后跟老板说：“骂人还是不要了，改成真心话大冒险吧。而且不能是那种侮辱人格的，像是叫爸爸什么的，当然也不能给其他人添麻烦。”

  其实叫爸爸这事对男生来说还挺常见的，但我吃过这样的亏。我们高中时有个同学外号叫“孙子”，叫了三年他也没什么意见，高考那天我看见他在校门口，喊了声孙子就跑了过去，没想到他爸在旁边。

  我把我做的PPT给老板看，上面写着几个比较难为情但是无伤大雅的惩罚游戏，比如跑到其他班教室，对不认识的老师说老师好。但老板觉得这种程度激发不了人性的恶，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如果你觉得克总的奇思妙想只有这种程度，那可就太小瞧他了。

  克总跟我们说，他要的桌游：大小得能揣兜里，规则得一听就懂，节奏还得足够快，快得随时随地都能来一盘，一个课间能打十几盘。老赵是个桌游爱好者，把工资都用来收藏那种几百块一副的外国桌游了，一分钟一盘的要求对他来说就像五彩斑斓黑一样不可理喻。但老板认为游戏王那种磨磨唧唧的桌游是违反市场规律的，它们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而我们的产品将会开辟一条新的方向。

  我跟老赵商量了一下，打算在游戏王的规则上简化，你开局摸的手牌就是全部的牌，只用这几张牌来一决胜负，就能把时间压缩到一分钟以内。老板看我俩演示了下，觉得不行，要求半分钟一盘。我想了想，干脆把魔法陷阱卡都去掉，只剩下英雄牌，英雄之间存在羁绊，羁绊可以互相增加攻击力。每个人摸五张牌，然后选择三张盖下去，最终像昆特牌一样比总体攻击力大小。

  老板觉得可以，让我打印几十张牌看看效果。做完后他还是觉得太麻烦了，他不想看卡牌上的一堆文字，只要一目了然的结果，而且一局得限制在十秒内。

  我说：“那你直接比大小算了。”

  我本来是想讽刺老板的，没想到他来了一句：“对！比大小就挺好！”

  老赵说：“既然都比大小了，那也别用卡牌了，直接用色子吧。”

  老板说：“不行，扔色子还赌彩头，这太像赌博了。”

  说得好像用卡牌比大小就不像赌博了一样。

   年初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失恋，虽然我已经过了因为失恋就自暴自弃的年龄，但这段感情是我奋斗的唯一动力。我不会因为它舍弃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事没必要再坚持了。

  第二天早上等人都到齐后，我跟老板说自己打算请一个很长的假。

  老板没多说什么，把我们编剧四人组叫到办公室里，关上门，问我为什么。

  我没有哭，在被告知真相的那一刻我甚至都没难过，只是觉得地铁站里忽然吹起了好大的风。但这种事不提还好，一旦说出来就越讲越伤心，明明我觉得自己内心都已经平复了，结果讲了三分钟不到眼泪就流了下来。二师兄和老赵为了安慰我，轮流讲自己的悲惨经历，二师兄说：”你别看我们现在好色，谁年轻时不是个纯情少年呢？”虽然我不喜欢用比惨的方式来安慰人，但他俩讲到这份上我确实不好意思再流泪了。

  这时老板说起了自己的故事，那是一场纠缠了二十多年的感情，由于实在太惨，以至于我都想安慰他了。最后老板告诉我：“你也没必要难过，相爱过的才叫失恋，她从头到尾就没有真正喜欢过你，你顶多算是追女孩没追上。”

  他想了会儿，继续说：“其实难过也没关系。好好哭，然后好好爱，在你还有力气的时候多去爱几个人，这些都是做编剧必须经历的。我现在四十多岁，什么感兴趣的事都体验过了，什么友情、亲情、爱情，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思了。我现在唯一有热情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求知欲，我想搞明白人类为什么笑，会因为什么样的东西笑，这就是我想做喜剧的原因。”

  这样的老板你是讨厌不起来的，二师兄都被他开除半年了，在认识物美价廉的技师后还是会想着介绍给他。

  之前克总说自己唯一有热情的就是对世界的求知欲，这句话是骗人的，因为他还爱玩使命召唤。

  在这家公司，你唯一不用担心的就是加班，因为每次一到休息时间，老板就会走到办公区大喊：“打枪时间到了，兄弟们搞起来！”然后老赵和老老赵（他俩不是父子）就会打开战网，陪克总从十二点打到一点半，或者从六点打到八点半，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应酬。

  老赵的女朋友在外地，所以他每天想几点回去就几点回去，甚至还为此养成了不吃晚饭的习惯，可老老赵是有家室的，要是回去太晚会被老婆叨叨。于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追逐战就这样展开了，每天下午六点，老老赵都会盯紧老板的动向，趁他不注意时迅速地打卡下班，如果成功被他逃掉，老板就会气急败坏地大喊：“这个逃兵！”然后在第二天上午教训他：“要回家可以，但是得和弟兄们吱一声，偷偷跑了算怎么回事？”

  老板本科是学声乐的，每天早上还会游泳两千米再来上班，这使得他的肺活量异于常人，打游戏时的嗓门也是惊人的响。中弹了会喊：“啊！”，被埋伏了会喊：“卧槽！”，白给了会喊：“卧槽这我能服吗？！”，他一个人就能喊出一个网吧的气氛，而且还是十年前的那种网吧。如果你记不清了，可以去B站搜索一个叫“就打德”的视频，他指挥起来就是这种感觉。

  老板和老赵双排了半年，甩锅和口嗨是日常操作，老赵看在老板对我们不错的份上都忍下来了。六月的时候老赵憋不住了，就顶了几句嘴，没想到老板居然要跟老赵SOLO，要看看他的枪法有没有嘴巴那么厉害。老赵是编剧组里情商最高的人，要是换做以前肯定会故意放水输给老板，但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气血上涌的他哪怕玩脏的也必须教训一下老板。

  老赵将老板杀了二十多次，最后老板气急败坏地喊：“赵XX！你再这样玩我就发火了啊！”老赵心领神会，在墙角相遇时故意人体描边，老板反应过来，一枪爆了老赵的头。老赵又是拍大腿又是捶桌子，装出一副无能狂怒的样子，老板的气顿时消了，安慰几句后就拉着老赵继续双排了。

  我觉得找工作这事跟谈恋爱挺像的：有些人在试用期拼尽全力，春节期间还自愿来公司加班，结果一转正就摆烂；有些人始终在竭尽全力，休息时间也不用来培养自己，结果被能力更好的人淘汰；有些人活得像方便面，只做三分的工作，但能报告出十二分的效果；有些人活的像餐巾纸，公司要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脸面。还有一些人只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老板给他画饼，他跟老板吹牛，结果认识久了，凑合一下也就心照不宣地过下去了。真的不想处了，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一句不合适就够了，这三个字是那么的轻描淡写，却又是那么的无可奈何。

  我面试的那天，老板问我找员工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说是能力，他说不对，是人品。

  过了一个月，他问我知不知道他最讨厌哪种人，我说人品差的人，他说不对，是蠢人。

  后来他问我和另外三个编剧：“你们知道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嘛？”

  我说悟性，老板说不对，是热情。

  再后来老板带我们看《心灵奇旅》，看得热泪盈眶，他回头问我们：“你们知道皮克斯为什么能做出这么好的动画吗？”

  我说因为他们有热情。

  老板说，不对，因为他们稳定，皮克斯很少会有员工流动。

  说出这句话的老板在半年里开除了视频组的十二个员工，理由是他们没有热情。

  这种事真没什么办法，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我收过的好人卡都可以组一副炉石套牌了，这点道理当然懂。

  老板对这种事非常敏感，而且无法容忍任何的消极与欺骗，五月的时候我在只狼里被BOSS卡住了，打到凌晨四点才战胜义父。我怕影响组里的工作，就用钉钉请了个假，理由是感冒。没想到等我上班时，全公司都知道我请假是因为打游戏了。

  “哪有人凌晨四点说自己感冒的，撒谎也不编个好点的理由。”老板严肃地说，“请假没关系，但撒谎是诚信问题，这次只惩罚你下楼拿快递，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我是在五月底提的离职，理由有些复杂。他听我说完后大发雷霆，扯着嗓子把我臭骂了一顿。骂到最后他也烦起来了，说你离职手续也不用办了，赶紧滚，回家打你的只狼去吧。

  我很惊讶，他怎么知道我被剑圣一心卡住了。

  老赵送我到地铁口，让我不要生老板的气，因为我前一天晚上才被老板批评过——老板以为我是因为玻璃心发作才辞的职，算是恨铁不成钢，他会想办法跟老板解释的。我说不用了，辞职就像分手一样，没必要解释的那么清楚，留一点误会也能防止藕断丝连。

  二师兄如果听到这句话肯定不会同意，他上个星期才跟前女友滚了床单，而且对方是有现男友的。我们质问他为什么没有罪恶感，他指了指麦当劳的餐纸，说：“其实还是有罪恶感的，只不过刺激感更强。如果刺激感有整张纸那么大的话，那么罪恶感就像……”

  我打断他：“就像一个窗户？”

  二师兄说：“就像二维码的一个点。”

  在离别的最后一刻，老赵突然说，你以后不要吃那么多炸鸡奶茶了，真的对身体不好。因为这番话，我现在点奶茶只加三分糖。这是我用来怀念这家公司的方式。

  后来老赵也离职了，老板说《南方公园》只是几个业余人士瞎画出来的，希望你也能做出这个水平。老赵去问做原画的黄sir，问自己做到这种程度要学多久，黄sir想了会儿，说永远做不到。没想到老赵真的就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老板了。

  在被老板无视了一个半星期后，老赵提交了离职报告。老板叹了口气，说咱们也算打了半年游戏了，就当是我把你开了吧，遣散费会发给你的。离职后的老赵把我和二师兄约到麦当劳吃了顿饭，二师兄建议我把这半年的经历写成故事，应该挺有意思。

  我说不如讲讲你和前女友的事，那个更有意思。

  老板曾经跟我说，写故事就像拍电影，要学会舍弃不必要的镜头。但我既不是来抱怨老板也不是来给他写人物传记的，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老板，尽管是过去式。我怀念那个喜欢过我又拒绝过我的姑娘，她以一种非恋爱的形式构成了我的逻辑思维，像颜料碰到水一样浸染了我的人生，我否定她便是不承认自己，老板也是如此。

  有关克总的故事讲完了，实际上我还能再写一万多字，但我所分享的基本都是公司里公开的事，涉及到隐私和商业机密我还是不能多谈的。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我就再写一篇文章介绍下大师兄、二师兄和老赵的故事，以及我们作为自媒体是怎么工作的。

  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