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6)

18.
第一次见到陆洺是我刚到唐家堡不久的时候。
那时唐门内乱已经平息,唐乾已是门主,大权在握。
但唐乾要处理的事情仍旧很多,我一个人闲着无聊,便在唐家堡周围闲逛熟悉环境。
回来的路上,突然飘起了蒙蒙的小雨,我抬头看去,整个唐家堡都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什么都看不太分明。
摇曳竹林中,有一人远远向我走来,那人没有打伞,隔着迷蒙烟雨看不清他的面容。
头上树影沙沙地响,我撑着伞同他擦肩而过,却突然从后面被抓住了手,一转身便猝不及防跌进一双泛着寒意的眼瞳里。
手中的伞随即掉落在地。
“你怎么在这里?”
“你是?我们认识吗?”
长得有些像唐乾,五官却更为深邃,没有束起来的卷发松散地披着,沾了一层晶莹细小的雨雾。我快速回忆着,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张长得有些像唐乾的西域脸。
抓着我的手松了松,说的话却依然让人摸不着头脑:“是不是唐乾?不要相信……”
“是我,阿宁是我带回来的。”飘在脸上的细雨突然消失了,我回头,身后站着的正是撑着伞的唐乾。
唐乾笑着上前搂住我,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对那人道:“回来了?交代你的事情办妥了吗?”
那人抬眸看了唐乾一眼,却不答话,目光越过他直直看着我。
我正被他看得发毛,他却又突然收回目光,沉默地与我擦肩而过,离开了。
唐家堡里怎么有个这么奇怪的西域人?
我正想催促唐乾赶紧走,便听他朗声道:“对了,提前告诉你一件喜事,阿宁很快就是唐家堡的‘主母’了,以后见了他,你该叫一声‘大嫂’才是。”
身后的脚步声一顿,随即便远去了。
我扯着抽搐的嘴角,努力挤出一句:“唐,唐乾,你在说什么?什么主母?我……”
唐乾轻笑一声,凑到我耳边厮磨:“我唐乾的媳妇儿,不就是唐家堡的堡主夫人么?”
“……”
我哑口无言,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唐乾什么时候学会了当着人面不改色说这么肉麻的话了?
唐乾“噗“地一声笑出来:“阿宁,你脸好红。”
“唐乾!你居然戏弄我!跟谁学的?!”
“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唐乾看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笑着牵起我的手往回走,走了一会,他突然说道:“刚才那人,是我二弟,叫陆洺。”
陆洺?我点点头。“长得和你确实有些像。”
唐乾听罢不置可否,只是摇摇头:“我与他同父异母,虽是一起长大,却因着种种缘由并不亲近,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要去招惹他,能避则避吧。”
避而不谈,视而不见,是整个唐家堡对陆洺的态度,没人愿意提起这个外姓的唐家二少爷。
除了唐知眠这个没心没肺的。
“他?不就是个小妾生的兔崽子么,一天到晚拽着一张臭屁脸,以为自己多能耐呢,小爷早晚得狠揍他一顿。”说得咬牙切齿,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大嫂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我说:“前几天在路上碰到了,总觉得……他有些奇怪。”
唐知眠眯起眼:“莫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摆手:“那倒没有,只是他好像认识我,可我从未见过他啊……”
唐知眠啐道:“这么老土的搭讪方式。我看这小子是色胆包了天了,连大嫂都敢调戏。”
我:“……”
“陆洺他娘不是中原人,从西域波斯来的,听说从前是明教的刺客,大伯把他们带回来的时候,整个唐家堡都在说他带了个长着猫眼的妖女和小妖孽回来。”唐知眠却突然正色起来,翻身一跃,坐在栏杆上,斜倚着廊柱,杯中酒一滴未漏。“那个女人,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明眸皓齿,腰如束素,笑起来如同天边的银轮皎月一般……可惜陆洺是个臭男人,真是白瞎了他娘这张脸。”
清幽的月光洒了人一身,月光下的唐知眠似乎陷入了前世某个缱绻的迷梦之中。
我忍不住问道:“那个,当时你多大?”
“五岁,怎么了?”
我摸摸鼻子:“……没事,你继续。”
果然三岁看老,纨绔尤其。
“大伯特意在问道坡修了个园子,将他们母子安置在那边,平时不许人靠近。我偷听到大姨和我娘说,那是个专勾男人魂魄吸食精血的妖精,我那时少不经事又好动,便央大哥带我去看妖精。”唐知眠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几不可闻地叹息道:“我大哥那时尚不满十岁,可在唐家族规下长大,已是个小大人模样了,现在想来,是我不该。
“我们偷偷跑到那里,看到了那个女子,她正持着双刀教着陆洺一套动作,大伯在一旁笑着矫正陆洺握刀的姿势,看了一会,只见陆洺又是怕累又是撒娇,竟是半招都没学会,反倒一跤摔破了手。大伯却不怒,大笑着将他举起来骑在自己肩上进屋去了……其乐融融,真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听到有什么‘咯咯’作响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我大哥生生咬出来的。那是我第一次听向来温文的大哥骂人,他看着那家人背影,只说了一句‘废物’便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至今还记得,他背脊挺得那么直,好似一根绷紧的弦。”
“大嫂,你不知道,我从未见过那样开怀的大伯,我印象中的大伯,总是寡言而阴郁的,对我大哥,大概还没对我来的亲近。”说罢,看着我笑笑,只是那笑容被清冷的月光一照,显得那么凄然。“我是遗腹子,我爹在我出生前就没了,好在还有娘疼我,可我大哥……我甚至都不曾见他在谁面前好好哭过一次。”
“唐乾他……”我想说些什么,可临到开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攒成拳的指甲已划破掌心的血肉。
唐知眠摇摇头,手中一壶酒一饮而尽,依旧平平淡淡地叙述道:“后来,大伯病死了,大哥虽然成了门主,但唐家堡还是大姨说的算。我大姨是个厉害女人,大伯一入土,就把陆洺他们母子两赶出了内堡,那院子也被一把火给烧了。”
“他们为什么没有离开这里?”
“不清楚,但后来没过两年,他娘便去世了。陆洺被逆斩堂收留,却被禁止再习用唐家的武学心法,名字也被从族谱中划去,他就是在那时改姓陆的。”唐知眠从高处翻身下来,靠着我旁边的栏杆,仰着头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之后我很久没再见过他了,我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竟然在逆斩堂那种地方活了下来。大姨死后,大哥一度还把他带在身边做事,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唐知眠没有再说下去了,我同他饮尽最后一杯酒,看月上中天,风动夜阑。
想起之前刚入蜀便有耳闻‘蜀中世家纷争事,暗起云涌逍九天’,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听完唐知眠的故事,才发觉这里面竟没有一人是幸福的,纵有过片刻温存,也终是如将晞之露一般,消逝地了无痕迹。
唉,云起天光晦,何处觅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