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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黑梦

2022-08-23 12:43 作者:雪锦幽  | 我要投稿

世上有两种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黑色自动驾驶越野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高速而安静地行驶着。夏日的艳阳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无数铜钱大小的光斑。从警校毕业不到两年的年轻刑警常夏坐在副驾驶座上睡得迷迷糊糊,头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着,光斑像流水一样从她因长期熬夜而变得苍白的脸上掠过。

她的直系上司,北京公安局的副局长李昭明坐在旁边的驾驶座上,正在用虚拟显示器查看资料。随着越野车驶入大山深处,一幢与周遭的树林格格不入的白色大楼闯入她的视野。

李昭明朝大楼凝望片刻。车速渐渐慢了下来,音响中传出甜美的女声:“目的地即将到达,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祝您一路顺风。”

智能驾驶系统的提示唤醒了常夏。她睡眼惺忪地问:“疗养院到了?”

“到了。准备下车吧。”自动安全带一解除,李昭明便将装有各种工具的黑色背包塞给常夏,自己空着手下了车。

常夏将背包背到背上,跟在李昭明身后向黑色雕花铁门走去。

透过铁门的缝隙,可以看见远方怒放的月季花和人工湖清澈的湖面。

这就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地,这座城市最大的军队疗养院。

由于原本管理疗养院的人工智能正处于停用状态,目前负责安检的是老式的门卫机器人。它转动着履带来到李昭明和常夏面前。

两人先后俯身进行了虹膜识别。身份核验完成后,大门自动打开了。常夏嘟囔着跟在李昭明身后走进大门:“老式的就是不方便,照得我眼睛疼。”

进入疗养院后,门卫机器人告诉她们去位于疗养院东南角的活动中心二楼会议室,案情介绍会即将开始。两人按照指示踏着落英缤纷的石板路朝东南方向走去。

这间疗养院占地辽阔,过半土地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常夏深深吸入一口清新得让人不适应的空气,抬头遥望一栋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的红砖小楼。那就是本次案件的案发地点。两个月前,三十二岁的空军飞行员关山月就是在那里被一颗子弹射穿了头颅。

走了大约两分钟,她们抵达了活动中心。这是一栋外观朴素的白色建筑,一楼有很大的游泳池。由于命案的缘故,原本在这里疗养的军官都转去了其他地方。游泳池里空空荡荡,整栋楼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两人乘电梯来到二楼。

会议室的长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一个身穿草绿色军装、戴着无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长桌前调试全息投影,见两人进来赶忙迎了上来。

“好久不见,李副局长。”男人热情地握了握李昭明的手,“听说你这两年在北京公安局势头不错啊。估计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在公安部见面了。”

“您过奖了。”李昭明淡淡地说,然后扭过头对常夏介绍,“这位是军勤部的陈超平上校,是我在部队的熟人。”

“您好,我是北京公安局刑侦总队的常夏。”常夏连忙微微鞠了一躬。

陈超平对她和蔼地一笑:“这么年轻就跟着领导出来办案,前途无量啊。”

“小常是公安大学的研究生,虽然年轻但是业务熟练,之前虚拟世界那桩案子帮了我不少忙。”李昭明扫了一眼长桌边的几个人,“这几位就是上面派来的专家吧。”

“哦,我来给你介绍。”陈超平分别指了指长桌两边,“左边这位是机构下属人工智能和仿生人管理中心的杨致远中校。”

同样身穿军绿色军装的男人朝李昭明点点头。他面色黧黑,右手紧贴腰间,仿佛随时准备把枪抽出来。

“右边这位是科技部下属民用人工智能研究中心的宋林深博士。穿白大褂那位是公安部的陈欣法医。”

宋林深年纪不大,穿着浅灰色职业套装,有着一头闪亮的红棕色长发和姣好的面容。她似乎对李昭明和常夏不怎么感兴趣,傲慢地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坐在她身边的陈欣是个头发乱糟糟的小伙子,他倒是客气地说了句“你好”。

李昭明和常夏在靠近大门的位置上坐下。

陈超平回到长桌前,“既然人到齐了,那我们的会议就开始吧。”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板。

陈超平清了清嗓子说:“在正式开始之前,先跟大家打声招呼。我是军勤部的陈超平,目前担任这间疗养院的代理院长。非常感谢各位来到这里协助调查关山月少校和严明少校被杀一案。下面我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案件的来龙去脉。”

长桌前的全息投影呈现出了疗养院的全貌。陈超平点了点其中一栋小楼,将其放大:“这次的案件发生在疗养院的一号楼。一号楼共三层,底层是餐厅、健身房、阅览室、会客厅,二层是住宿区域,三层是仓库。当时一号楼总共住了四名军官,分别是空军的程近道中校和关山月少校,以及陆军的李玄林中校和严明少校。程近道的房间和李玄林的房间相对,关山月的房间和严明的房间相对。”

陈超平放出了四人的照片。常夏饶有兴趣地一一看去。关山月和程近道是典型的军人派头,五官端正,不苟言笑;严明长得温文尔雅,颇有几分书卷气;李玄林样貌英俊,但脸上的笑容有些玩世不恭。

照片下方的小字介绍了每个人入住疗养院时的伤情:关山月双目失明,程近道右臂肌腱断裂,严明肝脏损伤,李玄林腰椎破裂。

也许是为死去的战友感到惋惜,杨致远轻轻地叹了口气。

“根据程近道的陈述,今年5月13日凌晨1点左右,当时正在下暴雨,他和严明在睡梦中听到了枪声。枪声是从关山月的房间传来的,所以他们来到关山月的房间前敲门询问情况,过了很久才听到回应。关山月简单说了两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没有打开房门。走廊上的监控录像也证实了程近道的说法。不过根据关山月遗体的检验结果,我们认为程近道和严明听到的回答很有可能是由望舒,也就是当时负责管理这间疗养院的人工智能伪装的。陈欣,你来讲一下尸检的情况。”

陈欣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走到长桌前。他点了点切换键,全息投影瞬间由一号楼的结构图变成了关山月的遗体。她浑身赤裸,像飘浮在母体中的婴儿一样双手环绕着膝盖。如果忽略太阳穴处的空洞,她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李昭明轻叹了一声。

陈欣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指着关山月的遗体:“关山月的遗体被藏在一号楼地下的防空洞中。机构修建这座疗养院时在每栋楼下都修了人防工事,平时不开放,必须输入密码才能进入。不过这对拥有这座疗养院最高权限的人工智能不构成任何阻碍。望舒将关山月的遗体存放在注满了保存液的恒温储罐中。遗体保存得很好,几乎没有腐烂。这也给我们鉴定死亡时间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不过通过测定遗体各器官组织细胞的DNA含量,我们还是分析出关山月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5月13日前后。而且关山月的遗体除太阳穴处的枪伤外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搏斗的痕迹,与程近道只听到一声枪响的描述相符。综上所述,我们认定5月13日凌晨1点左右就是关山月的死亡时间。程近道和严明听到的声音应该是由望舒伪装出来的。”

“我有个问题,”宋林深举起左手,“为什么只有程近道和严明听到了枪声,李玄林呢?”

杨致远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你如果刚才认真看了照片,就会发现李玄林是装甲兵出身。听力受损对他来说很正常。”

宋林深恼怒地望着他:“我怎么会知道李玄林是装甲兵?”

“他的臂章。”李昭明指了指自己的左臂,“李玄林的臂章上有坦克标志。”

宋林深被杨致远这么一嘲讽,脸上高傲的神情消失了,悻悻地低下头。

李昭明看向陈超平:“枪和子弹是从哪来的?按照疗养院的规定,每名入住的军人都应该上交武器。”

陈超平解释道:“枪是活动中心的道具枪,子弹是用钢珠弹头改造的。上面只有关山月一个人的指纹,应该是关山月自己制作的。”

“等等,”宋林深插话道,“刚才的资料说关山月在训练中遭遇事故以致双目失明,一个瞎子怎么可能做到这些事?”

“关山月少校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杨致远看都懒得看她,“拆解和组装枪支对她来说就跟喝水一样容易。我也可以在蒙眼的情况下拆解并重新组装一把54式手枪,您想看吗?”

宋林深接连碰了两颗钉子,白皙的脸变成了绯红色。

李昭明注视着全息投影中关山月的房间:“关山月能做到这些并不奇怪,但她能在望舒的监视下做到这些事,这才是令人怀疑的地方。”

“关山月的房间有摄像头?”一直在认真做记录的常夏抬头问。

“有。”陈超平放大关山月的房间。疗养院的房间面积不大,布局方正,客厅、卧室、浴室、阳台一应俱全。关山月的房间安装了两个摄像头,分别在客厅和卧室的角落。

“浴室是监控盲区。”李昭明喃喃道,“关山月的死亡地点在哪里?”

这次回答的是陈欣:“望舒在关山月死后彻底打扫了房间。不过我们还是在浴室的下水道中发现了血迹。”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案发地点应该就在浴室的浴缸。”

常夏在虚拟键盘上飞舞的双手停住了。她想象着关山月死前的情景:失去光明的飞行员蜷缩在狭窄的浴缸中,举起改造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常夏突然想走出会议室透透气。但她什么也没说,继续飞快地做记录。

宋林深靠在椅背上,右手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案发现场和尸体上都没有搏斗痕迹,凶器上只有死者一个人的指纹。这么明显的自杀案,有什么必要把北京公安局的人叫来?”

李昭明没有理会她,而是催促陈超平:“请继续。”

陈超平继续介绍:“从关山月遗体的保存情况来看,望舒应该是在她死后立即将遗体转移到了恒温储罐中。之后关山月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不过她住进疗养院后一直独来独往,因此一号楼的其他三名军官并没有感到异常。6月21日晚上8点左右,李玄林和程近道在查看健身房的出入记录时发现关山月已经一个月没有进过健身房。这与她一直以来的生活习惯不符。于是他们去敲关山月的房门,关山月依旧拒绝开门。这引起了两人的怀疑。他们从一楼爬上关山月房间的阳台,发现屋里根本没人,这才意识到望舒一直在撒谎。李玄林和程近道决定向机构报告望舒失控,结果在走廊上遭到了仿生人B370-E78的袭击。”

陈超平看向宋林深:“宋博士,这个部分你来给大家讲解吧。”

宋林深站起来,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到长桌前,打开B370-E78的照片。

E78看上去就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俊朗青年,表情和善,眼神真挚。

“B370系列仿生人是我们中心开发的陪护型仿生人,共六种外观,采用最新的第七代处理器,具有较强的互动性。这间疗养院入住的每一名军官都配备了一名B370系列仿生人。E78是专门分配给程近道的仿生人。他在出厂前经历了为期一年的培训,顺利通过了服从性测试和社交性测试,可以说毫无问题。”

宋林深点击切换键,全息投影变成了严明的遗体。他的模样比关山月的模样凄惨得多,腹部有巨大的空洞,四肢都有明显的肌肉坏死。

“这是电击伤?”李昭明问。

“没错。”陈欣回答,“严明的遗体腹部呈洞穿性缺损,两臂有明显的夹花状肌肉坏死,左脚骨关节损伤外露,是典型的电击死。”

陈超平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当时严明本来在一楼的阅览室,听到二楼的打斗声后上楼查看情况,发现E78在走廊上攻击李玄林和程近道便上前帮忙。根据李玄林和程近道的陈述,他们三个加起来都不是E78的对手。望舒打开喷水装置往走廊上喷了大量的水,严明把李玄林和程近道从走廊的窗户推了下去。E78破坏墙壁扯出埋在里面的电线,用电流杀害了严明。不得不说他很狡猾。为了延长仿生人的使用寿命,他们的皮肤组织下面都有专门的绝缘层。E78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杨致远咄咄逼人地冲着宋林深:“仿生人出厂的时候脑子里不都带着‘锁’吗?E78为什么会伤害人类?”

这也是常夏所好奇的。根据各国十年前达成的协议,所有仿生人在出厂前必须被写入《仿生人行为准则》,也就是所谓的“锁”。《仿生人行为准则》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仿生人不得伤害人类。E78的举动显然违背了这一准则。

“是仿生人失控吗?”常夏直截了当地问。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顿时都将目光转向了她。

失控向来是人工智能领域最忌讳的话题。在这项技术尚处于萌芽阶段时,已经有不少学者通过各种途径提出对人工智能可靠性和安全性的质疑。

即便是在人工智能已经广泛应用于各个领域的今天,人工智能公司每年依旧要花天价营销费宣传产品的安全性。之前国外出过几起民用仿生人失控事件,虽然并未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但涉事企业的股价还是直接腰斩。如果科技部主导开发的仿生人发生失控还杀死了现役军官,常夏难以想象这会对国内的仿生人和人工智能产业造成多大的影响。

宋林深的脸再次涨红了。常夏的问题似乎让她感到奇耻大辱。

“目前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E78是凭他自己的意志杀死了严明。每名仿生人被分配到这间疗养院后都必须接入望舒的局域网。他们的充电、检查和日常维护也是由望舒统一进行管理。望舒完全可以用电流熔毁E78的控制核心,把他变成供自己驱使的奴隶。常警官,请注意你的言辞。”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常夏没有被她恶狠狠的表情吓住:“目前有什么证据能表明E78是被望舒控制了吗?”

“我们找到了E78躯体的碎片。”宋林深动了动食指,空中顿时多了数百块大小不一的碎片,犹如满天繁星,“我们中心的仿生人都有专门的生产线,不会使用民营企业生产的零部件。我们已经对从现场收集到的所有碎片进行了分析和比对,这些碎片全都来自B370系列E类外观仿生人。如果E78真的失控了,那他杀害严明后为什么要自毁?”

常夏反问:“你们找到E78的核心处理器了吗?”

这个问题把宋林深噎住了:“没有。”

“没找到核心处理器就不能证明E78已经毁坏。仿生人都是寄居蟹,躯体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层壳。”

宋林深怒极反笑:“那你的意思是说E78浑身都碎成了渣,单靠一个核心处理器从疗养院飞走了?还是说望舒掘地三尺把E78的核心处理器藏起来了?”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实在太浓烈,陈超平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你们两个不要急。今天只是开个案情介绍会,大家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之后再慢慢调查嘛。”

李昭明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二人争吵,此时突然提出了疑问:“如果真的是望舒控制了E78,那她为什么要破坏E78的躯体?”

“也许是为了掩盖自己操纵仿生人的罪行?”陈超平推测。

“可她并没有销毁严明的遗体。望舒连杀人这么大的罪行都没有掩盖,为什么会在意区区一名仿生人?”

“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宋林深接过话茬,“望舒管理着数十名仿生人,可她偏偏选择了E78作为杀人工具,这一定是有原因的。E78也许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才会被望舒变成傀儡。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的核心处理器不翼而飞,因为里面存储着一些望舒不希望其他人知道的秘密。”

她将嘲讽的目光投向杨致远:“可惜机构对望舒的分析毫无进展,不然案子早就破了。”

被宋林深反将一军的杨致远冷哼了一声,没有回复。常夏也没有再提出反对意见。宋林深讲述的的确是一种可能。她瞥了一眼李昭明。李昭明脸上依旧是如永久冻土般平静的表情。

陈超平也望着李昭明:“李副局长,你觉得这次的案子应该从哪里着手?”

“目前的线索还远远不够。第一桩案子我们必须进一步走访有关人员才能知道关山月到底是不是自杀。至于第二桩案子,我认为E78的核心处理器是关键。我会请局里加派人手对这间疗养院进行地毯式搜索。如果核心处理器或者核心处理器的碎片还在疗养院,那就说明多半是望舒控制了E78,为了掩盖某些秘密才将他的核心处理器藏起来。如果哪里都找不到核心处理器,”李昭明接下来的话让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毛骨悚然,“那E78就有叛逃的可能。到时只能上报中央,请中央来定夺。”

“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李昭明转向陈超平,“李玄林和程近道情况如何?”

“大致情况就是这些。”陈超平说,“李玄林和程近道都受了伤,但不严重,目前正在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如果你有问题想问他们,我可以联系医院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那就麻烦了。”李昭明一起身,常夏赶紧跟着站起来。“如果方便的话,明天早上8点我跟小常出发去医院。”

陈超平点点头:“没问题,车子我会安排的。”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手表形状的通讯器:“离晚饭还早,你们可以先回去休息一下。你们的房间都在三号楼。房号和疗养院的地图我已经发到你们每个人的通讯器上了。”

“休息就不用了,我跟小常先去看看案发现场。”李昭明扫了一眼剩下的三人,“几位专家先请自便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各位协助调查,我会上门拜访。”

说完,李昭明便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

常夏向其他人微微鞠了一躬,紧跟李昭明离开了会议室。

“有点奇怪啊,”在去一号楼的路上,常夏凑近李昭明低声说,“杨致远和宋林深在会上简直快打起来了。”

李昭明用余光瞥了她一眼:“那是因为陈超平有些事情没告诉你。”

“什么事?”

一片白色的广玉兰花瓣悠悠地落在李昭明肩上,李昭明抬了抬肩膀将其拂去,“当初开发望舒的团队的负责人是关山月的母亲曹灵少将。她是国内人工智能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目前在为机构工作。”

常夏瞪大了眼睛:“那有可能是曹少将开发的人工智能害死了她自己的女儿?”

李昭明轻轻松松跨过三块石板,“也不能这样说。望舒最初是军用人工智能,在机构服役了11年,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更先进的羲和与云中君问世后才转为民用,管理权限也移交给了科技部下属的民用人工智能研究中心。所以宋林深一口咬定关山月是自杀,否则科技部就要为她的死负责。”

“原来如此。”常夏这才恍然大悟,“可宋林深的立场很分裂啊。她前面言之凿凿说关山月是自杀,后面又打死不肯承认E78失控,把责任全都推到望舒身上。”

“那是因为她是B370系列仿生人开发团队的一员。”李昭明将目光投向淹没在绿意中的红砖小楼,小楼前隐约可见黄色的隔离带,“她咬定关山月是自杀是为了维护科技部,咬定E78没有失控则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团队。她说的每句话都是从自身的立场出发,没什么问题。”

“那机构的立场是什么?”常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李昭明的脸。

“机构对这次的案子应该也有自己的考虑,不然就不会特意指定有部队背景的我来负责这次的案子。今天陈超平在案情介绍会上很多话没有明说。他毕竟是机构派来的,不可能自曝其短。他也清楚我有自己的信息源。很多事情我们心照不宣。”

李昭明在一号楼的大门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这栋被生机盎然的绿色包围却寂静如沙漠的建筑,“这也是为什么宋林深会对我们两个有敌意。她多半也觉得我会在调查时偏向于机构。”

“那你会偏向于机构吗?”常夏一边往身上套无菌服一边追问。

李昭明已经穿好了无菌服,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推开大门,“我?我对他们之间的利益纠葛没兴趣。我是一名警察,我唯一的立场就是被害人的立场。我要为葬身于此的两名被害人查出真相,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

她们迈入空无一人的一号楼。

二楼的损坏情况比常夏所预料的要严重许多。淡绿色的墙壁浸水后多了不少难看的裂缝,抹灰脱落留下的瘢痕就像人被烧伤后皮肤上的点点伤疤。厚实的金色刺绣地毯被卷成卷丢在墙角,裸露的水磨石地面上散落着一地渣滓。这些渣滓大多来自李玄林房间外墙上的巨大缝隙,那是E78打破墙壁扯出电线后留下的。

光看这些遗迹,常夏也能想象出那晚E78在袭击程近道一行三人时下了怎样的死手。

神奇的是,关山月的房间除了客厅地毯有浸过水的痕迹外几乎完好无损。

常夏跟在李昭明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里面简直整洁得像样板间。客厅的茶几和餐桌一尘不染。卧室里的床铺平整得没有一道褶皱。常夏打开衣柜,里面的衬衫和长裤都叠成了整齐的方块。她想起家里乱得像狗窝的衣柜,心虚地关上柜门。

李昭明走到书桌前,轻轻抚摸胡桃木书桌光滑的表面。书桌和客厅里的餐桌一样洁净,上面摆着一本摊开的盲文版《红与黑》。李昭明翻了几页书,又踱步至浴室。

常夏跟在她身后困惑地打量着整间屋子。

“觉不觉得有点奇怪?”常夏问,“关山月的死亡时间是5月13日凌晨1点左右,距离现在都快两个月了。她的房间是不是干净过头了?”

李昭明没有回答,打开浴室的储物柜。里面的毛巾和浴袍同样叠得整整齐齐。洗手台上除了洗漱用品外还摆着无火香薰,玻璃瓶里的精油剩了一大半。

常夏走到浴缸前蹲下仔细观察,浴缸里连根头发都没有,更别提血迹了。

检查完浴室后,两人离开了关山月的房间。

李昭明一边取下用过的橡胶手套一边向楼梯走去:“说说你的看法。”

“我觉得关山月是自杀。”常夏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说不清楚,主要是直觉。”常夏挠挠头,“距离关山月死亡已经两个月了,她的房间却还是干干净净,肯定是望舒安排打扫的。如果真是望舒害死了关山月,她为什么要把关山月的房间打扫得那么干净?”

“很简单。伪装出关山月还活着的假象。”

“做戏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书桌上摆着书,连浴室里的香薰精油都及时更换。我实在感觉不出来望舒恨关山月恨得要杀掉她。何况望舒为什么要放李玄林和程近道逃出关山月的房间?”

李昭明停下脚步:“什么意思?”

常夏解释道:“我看了陈超平发过来的区公安局写的现场勘查报告,里面说一号楼二楼所有房间的大门都连接了望舒的局域网。望舒明明可以把李玄林和程近道关在房间里然后解决掉他们,却任由他们逃到走廊上,发出声音引来了严明,感觉就像不忍心破坏关山月的房间一样。”

李昭明反问:“不忍心?”

“对。”常夏点点头,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词用在人工智能身上确实有点奇怪。”

“是很奇怪。”李昭明领着常夏走出寂静的一号楼,“明天一大早要去医院见李玄林和程近道。我们先回三号楼休息吧。”

这天晚上她们在三号楼的餐厅吃了晚饭。三号楼是整间疗养院最豪华的一栋楼,专供大军区级别的领导使用,如今只剩下调查组的几个人。

常夏吃完八菜一汤的丰盛晚餐后到健身房踩了40分钟动感单车,然后舒舒服服泡了一小时露天温泉,回到房间时正好9点。

她估计李昭明已经从健身房回来了,便跑到隔壁房间找她下棋。

棋盘刚摆好,门铃就响了。这时李昭明刚裹着浴袍从浴室里出来。

常夏一路小跑到门口。可视对讲机显示出杨致远那张黝黑的脸。他依旧穿着军服,神情严肃。

“关于这次的案子我有些话要对李副局长说。常警官也一起来吧。”

15分钟后,三人一起坐在一楼会客厅的窗边喝着家务机器人送来的热茶。

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群星在茂密的树冠上闪烁着。

常夏打定主意不主动开口,视线聚焦在手中的茶杯上。

李昭明穿着平常穿的衬衫和长裤坐在她旁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杨致远主动倒了一杯茶递给李昭明:“今天会开得太急,也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空军司令部吧。算算也有七八年了。”

“八年了。”李昭明接过冰裂纹茶杯,“您看上去气色不错。”

“你也没老。”杨致远笑起来眼角多了一道道皱纹,整个人和蔼了不少,“我记得那时候司令部给你和马怀之开表彰大会,你和她一起上台领奖。你们两个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林副参谋长当时就对我说,这两个孩子能成事。你走后,空军也出了不少不错的年轻人,像程近道和关山月,但跟你们那一批比起来总差了点意思。到底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不一样。”

李昭明并未因杨致远热情的赞扬露出半点喜色:“江山代有才人出。关山月和程近道他们论天分、论努力都不逊色于我们这批人。机构对他们想必也十分重视,不然也不会特意叫我来负责这次的案子。”

杨致远喟叹了一声:“是啊,机构本来对程近道和关山月寄予厚望,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卖关子。机构为这次的案子花了很大心思,让你来负责调查只是其中之一。”

李昭明并不吃惊:“还有让曹灵少将负责对望舒的调查?”

“是啊。”杨致远苦笑,“科技部对这事可是相当不满。毕竟望舒的管理权限早就转给了他们,曹少将还是被害者的家属,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么安排。但曹少将很坚持,机构也只能让步。”

“曹少将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杨致远摇摇头:“目前还没有。望舒早就清空了自己的数据库,现在处于静默状态。只是曹少将不死心,还在试图恢复数据。”

“那估计很难找到线索了。”

杨致远终于进入了正题:“今天看了现场有什么发现吗?”

“目前没有。”李昭明小口啜饮着茶水,“望舒把现场打扫得很干净。”

“关于关山月的死,你认为是自杀还是他杀?”

李昭明坦言:“目前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不过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自杀的可能性更大。”

杨致远叹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诚挚地望着李昭明,“李副局长,你是空军出来的人,关山月的师姐,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次的案子就算最后查出来关山月真的是自杀,希望你在报告中也务必要委婉一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杨致远又叹了口气:“你应该也知道,曹少将是战斗机智能驾驶系统项目的领头人。关山月的死对她的打击非常大。项目也因此停滞不前。如果最后的调查结果显示关山月真的是自杀,我怕曹少将会承受不了。”

“我还是不明白,”李昭明皱眉道,“女儿自杀比女儿被自己亲自开发的人工智能杀害更难接受吗?”

杨致远悲伤地笑了:“李副局长,你还没有孩子吧。”

“我目前单身。”

“如果某一天你有了孩子,而那个孩子不幸去世了,你希望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李昭明困惑地反问:“这两件事是可以比较的吗?无论如何我都失去了我的孩子。”

“那可未必。”杨致远否决了她的想法,“作为一个有孩子的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如果我的孩子不幸离世,我希望他是他杀而不是自杀。孩子自杀对父母而言能责备的对象只有自己。而孩子被杀害,父母不管多么悲伤和愤怒,都能为自己的情绪找到一个出口。曹少将现在面对的正是这种情况。如果害死关山月的是望舒,那么只要毁掉它,痛苦总会慢慢过去。但如果关山月是自杀,那她作为母亲的失职就是永久的,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也就是说,机构希望关山月是他杀而非自杀,目的就是为了安抚曹少将,让她不至于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可以这么说。”

“对机构来说,曹少将的心情比关山月的性命更重要吗?”

李昭明的发问显然过于尖锐了,杨致远欲言又止。

李昭明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杨中校,非常感谢您今晚的招待。但您的请求恕我不能从命。机构或许觉得生者比死者更加重要,但我是一名刑警,我来到这里是为了给死者讨回公道。我要查清楚关山月和严明是怎么死的,是因何而死。至于他们死亡的真相会给生者带来什么,那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希望您能够理解。”

说完这些话,李昭明对杨致远的表情连看都不看,径直朝电梯走去。

常夏急忙追了上去,跟在李昭明身后欢快地迈入电梯。

从疗养院开车到李玄林和程近道所在的医院只花了不到十分钟。

常夏从车上下来时仍然在打哈欠。她今天穿着短袖碎花衬衫和直筒牛仔裤,跟一身藏蓝色正装的李昭明形成了鲜明对比。李昭明和平时一样把黑色背包丢给她,空着手走进医院。

为了方便询问,李玄林和程近道已经提前被转移到了顶楼的单人病房。两人的伤势都不重,只是因为骨折暂时还无法行走。

李昭明和常夏先来到程近道的病房。程近道的左腿被吊了起来。一个护工正坐在他身边削苹果,见两人进来连忙推门出去。

程近道友好地朝二人点点头。他脸上多了些胡子,看上去反而比照片上柔和了许多。

“李中校,久仰大名。”程近道主动撑起上半身跟李昭明握手。

常夏连忙扶住他的手臂,同时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李昭明:“你们认识?”

“我们两个是同一所军校毕业的。李中校是我的师姐。”程近道笑着指了指李昭明,“她当年可是我们学校反应训练成绩的纪录保持者。”

李昭明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那个纪录后来被关山月破了。”

听到关山月的名字,程近道脸上的表情立刻黯淡了:“是啊,关山月当年在学校也是有名的天才。”他深深叹了口气,又躺了回去,“有什么问题就请问吧。我会知无不言。”

李昭明和常夏都在沙发上坐下。常夏打开虚拟显示器开始做记录。

李昭明问了第一个问题:“你今年2月初搬进了疗养院?”

“对。”程近道点点头。

“当时关山月已经住在一号楼了。说说你和她相处的情况吧。”

“我和关山月虽然住在同一层楼,但平时几乎不来往。她从来不到餐厅吃饭,一日三餐都由家务机器人送到房间。李玄林叫她一起喝茶看球赛她也从不露面。严明整天待在阅览室,也没怎么见过她。”

李昭明低头看了一眼通讯器上常夏发来的资料:“4月7日晚上8点左右关山月主动去了一次你的房间,你们谈了什么?”

“4月7日?”程近道回忆了片刻,“哦,那天晚上关山月找我说了她想接受眼球移植手术的事。”

“眼球移植手术?”常夏好奇地重复。

程近道解释道:“关山月的双眼因为坏死已经摘除了,要想复明只能接受眼球移植手术。但手术很有可能牵扯到视神经,所以成功率大约只有50%。”

“关山月既然平时不怎么和你来往,为什么要主动告诉你这件事?”

“我父亲和关山月的父亲是老战友,两人关系不错。关山月想让我父亲帮忙做她父亲的工作。毕竟手术的成功率不高,她父母想必是坚决反对。”

“你同意了吗?”

程近道摇摇头,“一旦手术失败发生感染,患者很有可能会死亡。我也是飞行员,自然能够理解关山月的心情。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战友去送死。”

“这件事你告诉过一号楼的其他人吗?”

“我告诉了李玄林。他为这件事生了好大一顿气,还找关山月吵了一架。”

常夏插话道:“李玄林为什么要去找关山月吵架?他们两个认识吗?”

“李玄林和关山月小时候住在一个院子里,关系应该还不错。李玄林挺照顾她的。”

常夏进一步追问:“那关山月为什么不去找李玄林帮忙而是找你呢?”

“因为她知道李玄林一定会拒绝吧。”程近道苦笑。

李昭明抛出了下一个问题:“你最后一次见到关山月是在什么时候?”

程近道思忖了片刻:“5月第一个星期五下午我在健身房见过她。”

“她当时有什么异常吗?”

程近道摇摇头:“跟平时差不多。关山月在疗养院情绪一直不高。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失去光明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资料上说关山月没有配备仿生人,有什么原因吗?”

“这个我问过李玄林。他说是关山月自己要求的。她一直不喜欢仿生人。”程近道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关山月平时行动都靠望舒通过蓝牙耳机给她提示。”

李昭明点点头表示知悉,“能再详细说说,6月21日晚上你和李玄林进入关山月房间的经过吗?”

“那天晚上我吃完晚饭后和李玄林一起去健身房锻炼。练了一半李玄林突然说好久没见过关山月了。然后我们两个就到门口查询出入记录,发现关山月已经一个月没进过健身房了。李玄林说关山月一定生病了,要不绝不可能一个月不来练体能,于是就问望舒关山月现在在哪儿。望舒跟平时一样说她在自己的房间。我们到关山月的门口敲门,怎么敲她都不开。所以我们决定顺着阳台外边的树爬上去。关山月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李玄林说望舒撒谎了,必须立刻向机构汇报。但我们刚走到走廊上E78就过来了。”

一提到E78的名字,程近道的眼神就变得复杂起来。

常夏给他倒了杯水,程近道一口气喝了一半,“仿生人没得到主人的命令是不会擅自行动的。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立刻让李玄林避开。没想到E78竟然主动攻击我们。”

李昭明打断他的陈述:“E78在攻击你们的时候说了什么话吗?”

“没有。”

“望舒呢?”

“也没有。那天晚上除了说关山月在房间里,望舒一句话也没对我们说。”

李昭明点点头:“继续吧。”

程近道继续往下说:“E78的身体大部分由合金制成,我和李玄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李玄林被E78扔到楼梯边,拿起泡沫灭火器朝扶手砸过去。严明听到动静就上楼了。我们三个联手也没能反败为胜。E78打破墙壁把手伸了进去。我和李玄林都没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只有严明脸色变了,把我们拖到窗户边上推了下去。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讲到严明最后的举动,程近道的眼圈红了。常夏递了一张湿纸巾给程近道。

等他的情绪平复下来,李昭明才问:“E78来到疗养院后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绝对没有。”程近道语气很坚定,“E78来到疗养院后一直很听话,从来没有出过差错。4月份的时候他还救过一名落水的护工。”

“那望舒有没有什么异常?”

“5月13日前望舒一直很正常。李玄林总说她就像班主任,一天到晚监视我们。5月13日之后望舒安静了不少,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

“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关山月是自杀还是他杀?”

程近道犹豫了好一会:“我认为是自杀。”

“理由是?”

“我跟关山月都是因伤离开战场的飞行员,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如果让我失去光明,下半辈子只能按照人工智能的提示生活,我可能也会走上这条路。”

然而在李玄林的病房中,她们听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放屁,关山月绝不可能是自杀。”左手仍打着石膏,倚靠在病床上的李玄林毫不客气地说。

“有什么理由吗?”常夏继续飞快地做记录。

“我跟关山月从小就认识,她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了。”李玄林坚定地说。因为长年驻扎在戈壁滩,他的皮肤比程近道要黑好几个度。一道七八厘米长的伤口从他的左额一直延伸至头顶,给他英气逼人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凶狠,“关山月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在希望破灭之前不可能寻短见。肯定是望舒做了什么。”

“你的这个希望是指什么?”站在病床前的李昭明平静地问。

“程近道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关山月准备接受眼球移植手术。”

“可我听说关山月的父母坚决反对她做这项手术。”

“关山月哪是听劝的人啊。”李玄林烦躁地说,“也不知道她给望舒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能让望舒同意她做手术。”

“在关山月的父母都反对的前提下,望舒有这个权限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但在疗养院里望舒拥有最高权限。她能想出办法回避家属授权也不奇怪。”

“关山月亲口告诉过你她要接受眼球移植手术吗?”

“是啊。她还威胁我要是我敢把这件事告诉她父母,她就和我绝交。李副局长,你觉得一个这么期盼手术的人会自杀吗?”

李昭明以手支颐:“会不会手术出了什么变故?”

“可能性很小。关山月的手术一直是望舒在安排。我问过望舒手术准备得怎么样,她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是拒绝透露细节。”

常夏抬起头迷惑地望着李玄林:“既然要对关山月的父母保密,那望舒准备找谁来给关山月做手术?”

李玄林挠了挠头:“我猜应该是望舒自己吧。”

“望舒还有这种功能?”常夏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疗养院里本来就有设备非常完善的手术室。望舒操纵手术机器人给很多军人动过手术,效果都还不错。不过眼球移植手术这种复杂的手术估计望舒也没接触过,所以才要花那么多时间准备。”

“你对程近道的仿生人E78印象如何?”李昭明问。

“在他袭击我们之前,我一直觉得他就是个普通的仿生人,很听话。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李昭明的最后一个问题让常夏十分意外:“李中校,你觉得望舒对关山月是否特别照顾?”

“望舒对关山月是有些偏心。疗养院里双目失明的人不只关山月一个,但望舒只给她做向导。不过望舒的研发者是关山月的母亲曹灵,对她多关照些也可以理解。”

“但你依然觉得是望舒害死了关山月。”

李玄林固执己见:“关山月不可能是自杀。哪怕只有一丝希望能让眼睛复明她都会去尝试。她不可能在上手术台之前自杀。”

“我明白了。”李昭明点点头,“非常感谢你的配合。”

从医院回疗养院的路上两人一直没有交谈。

李昭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常夏在翻看在医院做的记录。

快到疗养院的时候,李昭明突然睁开眼:“怎么不说话?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今天没什么收获啊。”常夏苦着脸说,“李玄林和程近道说的差不多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他们对关山月之死的看法还完全相反。”

“你赞同谁的观点?”

“我还是认为关山月是自杀。虽然李玄林说关山月不可能在上手术台之前自杀,但望舒如果真的想害死关山月,为什么要费劲帮她准备手术?再说手术本来就只有一半的成功率。望舒完全可以让关山月死在手术台上,没必要花那么大功夫伪装成自杀。你觉得呢?”

李昭明反问:“如果关山月确实是自杀,望舒为什么要掩盖她死亡的真相,不惜杀害现役军官?”

常夏无言以对。

李昭明没有追问。她的目光飘向了逐渐逼近的那栋白色大楼。那是她在来疗养院的路上最初见到的建筑,也是整座疗养院最高的建筑,疗养院的医疗中心。此刻它没有亮起一盏灯,静默地伫立着。

李昭明打开车门,朝疗养院的大门走去。

接下来的两天,常夏和李昭明都沉浸在繁琐而枯燥的调查工作中。

李昭明和北京公安局派来的勘验人员一起对整座疗养院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常夏则从早到晚待在活动中心的会议室观看陈超平提供的疗养院近三个月的监控录像。望舒在警察到达疗养院之前清空了自己的数据库,尽管监控录像还留有实体备份,但关山月房间内的录像全部被删除了。常夏用3倍的速度观看剩下的录像,两天下来一无所获。

这天早上,常夏照常吃过早饭慢悠悠地走向活动中心。从三号楼到活动中心必须穿过茂盛的树林。走在落花点点的石板路上,常夏无意间瞥见李昭明跟一群穿制服的同行一起站在疗养院唯一的人工湖旁。李昭明身旁那名警察聚精会神地望着虚拟显示器,仿佛正在观测什么。

常夏一时好奇,向湖边走去。

“你们在做什么?”她一边拨开茂密的枝桠一边问。

李昭明乜了她一眼:“我们在搜这片湖。”

在她的身后,一台像是微型无人机的机器正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方缓慢而平稳地移动,指示灯不停变换着颜色。这是警用的金属探测仪,能发出不同波长和频率的激光,借助反射率的差异识别出环境中含有的金属和合金,用来寻找覆盖着钛合金保护层的核心处理器再合适不过了。

探测仪一锁定目标,外形酷似巨型蜘蛛的六足机器人便从湖畔进入湖中。它们吐出纤细而强韧的多壁碳纳米管将目标物体包裹起来带上岸,就像蜘蛛用蛛丝捆住猎物。

李昭明双手环抱于胸前:“这两天进展如何?”

“别提了。”常夏愁眉苦脸道,“我从4月13日看到5月20日,什么也没发现。”

“关山月的行动一切正常吗?”

“她除了健身房和医疗中心几乎不去任何公共区域,也很少跟人交谈。我问过关山月的主治医生,他对关山月的了解仅止于病情。”

“望舒呢?”

常夏尴尬地挠了挠头:“望舒把数据库打扫得太干净了,什么日常资料都没剩下。单从监控录像上看,疗养院的运行一切正常。”

李昭明并未露出失望的表情:“没关系,继续看吧。重点观察一下5月13日后望舒跟之前比有没有什么异常。”

对E78核心处理器的搜索仍在继续。常夏回到会议室,继续观看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头的监控录像。时间飞逝。不知不觉,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至中天。一阵敲门声将常夏唤回了现实。

她回过头。李昭明提着一个帆布袋走进来,取出可自动调节温度的保温盒放在桌上。

“到吃饭的时间了。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就直接过来了。”

“谢谢。”常夏揉揉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又干又涩,腰也完全僵硬了。

李昭明走到她身边,俯身查看被分割成八个完全相同的长方形的虚拟显示屏:“有什么发现吗?”

常夏指着最右边的屏幕:“其他都没什么,这里看上去有点奇怪。”她指的是医疗中心。

“哪里奇怪?”

“我记录了运输机器人给每栋建筑运输物资的频率。”常夏打开自己的电子笔记,给李昭明看上面的数据,“从4月13日到5月31日,运输机器人给除医疗中心外的其他建筑运送物资的频率一直保持着稳定。而医疗中心在4月中下旬接收物资的频率是每周2次,5月初增加到了每周3次,5月21日之后增加到了每周4次。这间疗养院真的需要这么多医疗设备吗?”

李昭明思忖了片刻:“能查到这间疗养院的资产清单吗?”

常夏沮丧地摇摇头:“没有。恐怕只能做一次盘点。”

“那能查到医疗中心4到6月份的手术安排吗?”

常夏再次摇头:“记录都被抹掉了。”

“用水量和用电量呢?”

摇头。

李昭明踱步至窗边,面对被染成金色的玻璃窗思考了片刻,喃喃道:“账簿。”

“什么东西?”常夏没听清楚她的话。

李昭明回过头向她解释:“这间疗养院归机构管理,每一笔资金的流动都会在机构的财政信息管理系统中留下记录。我们只要找机构把这间疗养院的会计账簿调出来,就能看到它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究竟采购了多少医疗物资,使用了多少电和自来水。”

常夏的眼睛倏地亮了。

在陈超平的协助下,提取疗养院近三个月的会计信息只花了不到20分钟。

李昭明和常夏飞快地翻阅着机构发过来的支出明细。

长桌上方飘浮着巨大的虚拟屏,上面显示出一个身穿草绿色军装、年纪四十左右的女人的半身像。她是机构的财务负责人,正在等待二人向她提问。

李昭明首先翻完了疗养院上半年的医疗物资采购明细:“肖上尉,您确定望舒向机构提出的采购申请完全真实吗?”

“当然。”女人温和地答道,“我们审核了望舒提供的采购合同,疗养院采购的都是被列入了政府采购目录的医疗物资,采购流程也完全符合规范。”

“有没有可能望舒瞒过了机构,实际采购的物品与提交的计划不同?”

女人否决了她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虽然采购计划由望舒提出,但后续付款是我们这边办理的。付款前我们审核过望舒提交的发票和验收报告,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也确实将钱付给了医疗用品公司。您如果还不放心,支付明细上有供应商名称,您可以联系企业进行核实。”

“疗养院5、6月份购买医疗物资的金额比之前增加了不少。您没有要求望舒说明原因吗?”

“医疗物资采购金额并没有超出年初制定的预算。只有超出预算我们才会要求望舒提交追加报告。”

这时常夏也看完了疗养院上半年的日常支出明细,问:“5、6月份的水电费比前四个月暴增了5倍,您不觉得奇怪吗?”

女人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疑惑:“我也觉得奇怪。但水电费总支出没有超出年度预算,所以我没有要求望舒说明原因。”

结束视频通话后,常夏对着日常支出明细愁眉不展:“这也太奇怪了。按照正常的电价计算,疗养院5、6月份的用电量都快赶上工厂了。望舒这两个月究竟在干什么?一天做一百台手术?”

李昭明关掉虚拟屏:“我请陈超平去核实医疗中心5、6月份的手术计划了。他说会问过疗养院的所有军官和医生再给我回话。我们就耐心等结果吧。”

她揉了揉常夏乱糟糟的头发:“现在先去把你的午饭吃掉。”

在等待陈超平回复的两天时间里,常夏和李昭明去医疗中心进行了实地勘察。

医疗中心共五层,一层是体检中心,二层是精密检查区,三层是手术区,四层和五层是住院部。环境和设施跟常夏去过的大型公立医院几乎没有差别。

因为许久没有人员出入,医疗中心的空气干燥而冰冷。光洁的PVC塑胶地板映出两人穿着无菌服的臃肿身影。常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里怎么阴森森的。”常夏一边嘀咕一边顺着走廊往手术区的深处走。

走在她前面的李昭明环顾四周。每层楼都配备了数名负责引导病人和搬运大件物品的辅助机器人,医疗中心停用后这些机器人被遗留在走廊里,为了节省电量保持静默模式。它们类人的面孔呆板无神,四肢无力地下垂,像某种原始而滑稽的玩偶。

被遗弃的机器人均匀地排列在走廊两侧,像在进行诡异的欢迎仪式。

常夏心里发毛,但还是跟在李昭明身后走进手术室。

里面各种设备一应俱全,墙边放置着保温柜、保冷柜、冷冻柜,手术台左右两侧分别是超声切割止血刀和显微镜。在距手术台不远的位置摆放着巨大的低温维生舱,钛合金外壳反射着月球表面般冰冷的光辉。为了避免污染,手术室里的所有设备都闭合得严丝合缝。

尽管医疗中心不是案发现场,但之前区公安局的警察还是仔细地勘查了这里并做了鲁米诺实验。不过李昭明还是带了一台检测仪进来。她利落地下了指令:“启动。”

蜻蜓形状的检测仪立刻振翅飞了起来,灵活地穿梭在手术室的每一个角落。大约过了一分钟,检测仪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合成音汇报了检测结果:“未发现任何有机体或有机体残留物。”

李昭明收好检测仪,安静地走出手术室。

常夏好奇地问:“你不会觉得望舒在这里还藏了一具尸体吧?除了关山月,疗养院里没有人失踪啊。”

“不一定是尸体。”李昭明走向电梯,“望舒购买了那么多医疗器材,耗费了那么多水和电,一定是在做某件重要的事。她肯定藏着什么东西,但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李昭明就这样仔细地搜索了医疗中心的每一个角落,依然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北京公安局派来的搜查队将疗养院掘地三尺,始终没有找到E78的核心处理器或是核心处理器的碎片。调查陷入了僵局。

收到陈超平的回复时,常夏正窝在活动中心会议室的沙发上沮丧地看着监控录像。李昭明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旁,专注地望着不知哪个角落。

陈超平只用了十秒不到就说完了结果。常夏关掉通讯器,转头对李昭明说:“5、6月份医疗中心只安排了12台手术,另有78名军官在接受常规治疗。”

“跟5、6月份疗养院的用电量对不上。”李昭明平静地得出结论,“也就是说望舒确实在暗中进行着什么。”

“是啊。”常夏烦躁地薅着自己的头发,“可她到底在干什么?关山月死后,望舒不上报她自杀的事,把她的尸体藏起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李昭明没有回答。会议室再一次陷入了让人内心压抑的寂静。

常夏双手揣在胸前,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虚拟显示器上,但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请进。”李昭明说。

常夏赶紧坐起来把衣服理平整。出乎她意料的是,走进来的是宋林深。

宋林深穿着合体的黑色连衣裙,双手端庄地交叠于身前,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打扰了,李副局长,常警官。”

“有什么事吗?”李昭明示意她在长桌边坐下。

“我这次来是想向您和常警官道个歉。”常夏发现宋林深只要脸上不挂着傲慢的表情,面容就清秀不少,“上次在会上我的语气不太好。本来只是正常交流,我太感情用事了。请您和常警官多多包涵。”

“没关系,你的观点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和小常都没有放在心上。你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特意跑一趟。”

宋林深勉强地笑笑:“调查进展如何?如果您对望舒和E78还有什么疑问,我可以为您解答。”

“我们掌握了一些线索,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李昭明轻松地将宋林深踢过来的皮球踢了回去,“望舒离开机构后一直归民用人工智能研究中心管理。你认为她有可能是杀害关山月的凶手吗?”

宋林深脱口而出:“望舒不可能伤害关山月。”接着着急地解释道,“这不是为了维护研究中心,我是真心实意这样想。”

“能说明一下理由吗?”

宋林深迟疑了几秒钟,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不是望舒维护团队的成员,不过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在负责这项工作。她跟我说过不少望舒的事。在今年之前,望舒的运行状况一直维持着良好。但自从关山月来了疗养院,她就有点变了。”

“变了是什么意思?”常夏忍不住问。

“望舒是相当成熟的人工智能。这种运行多年的人工智能一般各项功能都很稳定,已经没有自我进化的空间了。他们的‘性情’按理说不会发生太大变化。在关山月来疗养院之前,望舒一直对所有军官一视同仁,公平分配疗养院的各种资源。但在关山月来疗养院之后,望舒明显对她表现出了偏爱。这和望舒之前的行事逻辑完全是相悖的。他们也很纳闷。”

“举个例子吧。”李昭明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疗养院以前也接收过视力受损、行动不便的军官,一般由陪护型仿生人负责照顾。但关山月以个人喜好为由拒绝了机构分配给她的仿生人,所以望舒就向研究中心申请成为关山月的专属向导。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维护团队的工作人员都很震惊。在那之后,望舒也从不掩饰对关山月的偏爱。李玄林和关山月发生争执时她将李玄林禁足一天,却没有对关山月实施任何处罚。”

“望舒对关山月的偏爱有没有可能跟曹灵少将有关?”

宋林深摇摇头:“我虽然没有跟曹少将共事过,但对她的工作作风有所耳闻。曹少将二十岁特招入伍,为机构勤勤恳恳地工作了30年,立下了汗马功劳。她不是那种混淆公私的人。再说望舒的管理权限早就移交给了我们中心,再去指责曹少将肯定是不公允的。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望舒身上。”

“你认为望舒背叛了研究中心?”

宋林深吃惊地望着李昭明,好像她说了什么违背常识的话:“那怎么可能,望舒可是人工智能啊。”

“但她偏离了人工智能的行事标准,不是吗?”

宋林深似乎一心想为望舒辩解:“望舒的确偏爱关山月,但还远远没到背叛的地步。真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工作人员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再说望舒偏爱关山月是有历史原因的。”

“什么历史原因?”

“我的朋友不理解望舒对关山月的特别关照,所以去查了她的背景资料。望舒早在研发时期就跟关山月进行过对话。关山月是望舒除研发者以外接触到的第一个人类。那时她九岁,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要让关山月和尚未研发成功的望舒进行对话?”

“为了对人工智能的语言模块和情感识别模块进行调试。”宋林深比着无意义的手势,“人工智能在诞生初期是无法正常与人类交流的。他们必须通过与不同年龄段、不同身份的人进行对话来掌握人类的表达方式和思维方式。这是一个必要的学习过程。关山月是望舒的第一个交流对象。望舒可能对她有雏鸟情结。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望舒特别偏爱她。”

“你好像认为望舒相当人性化。”

“强人工智能本来就相当人性化。他们的自学习、联想存储、高速寻找优化解的功能都建立在模拟人脑的基础之上。”宋林深坚定不移地说,“望舒对关山月的感情毋庸置疑。她不可能伤害关山月。”

宋林深离开后,家务机器人送来了点心和茶水。精美的水晶盘里装满了新鲜出炉的黄油曲奇饼干和剥好的坚果。

家务机器人还殷勤地替常夏倒了满满一杯蜜桃乌龙茶。常夏大把大把往嘴里塞着饼干,含糊不清地说:“虽然宋林深上次在会上有点讨厌,但我觉得她今天说的有道理。”

李昭明站在窗边,望着远方在习习暖风中摇曳的树林和人工湖,“你赞同她的观点?”

“到目前为止,我们见过的每个人都说望舒对关山月的感情不一般。我也这样觉得。”常夏拿起一块饼干,不满地抱怨,“要是能见望舒一面就好了。哪有办案不跟嫌疑人面谈的?就不能让机构通融通融吗?”

李昭明双手环抱于胸前,视线始终朝向远方:“我已经让陈超平转告机构了。等结果吧。”

为了等待机构的回复,她们在会议室待到了晚上9点。

吃完家务机器人送来的豪华晚餐后,常夏又开始百无聊赖地盯着虚拟显示器,重复观看已经看过的监控录像。李昭明坐在她身旁,也注视着虚拟显示器。她看的是去调查关山月的房间那天拍下的照片。照片里关山月的房间整洁而空旷,阳台上的薄荷依旧生机勃勃。

9点20分,一身军装的陈超平终于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李昭明马上站起来:“如何?”

陈超平表情凝重:“刚刚收到的消息,一个小时前,曹少将下令摧毁了望舒的主机。你们想和望舒面谈的请求不可能实现了。”

“怎么会?”常夏冲到陈超平面前,差点被自己的袜子绊了一跤,“是机构的意思吗?”

“是曹少将自己的意思。”陈超平语气沉重地说,“她没有向机构请示就擅自行动。机构已经暂时将她停职。”

常夏咽了口唾沫,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李昭明:“会不会是望舒不肯说出关山月死亡的真相,曹少将恼羞成怒?”

“不一定。”李昭明淡淡地反驳,“也许她从望舒口中得知了她不想知道的真相。”

这天晚上常夏迟迟没有入睡。关于这次案件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回放。常夏觉得她的手脚都被看不见的丝线缠住了,翻来覆去也无法摆脱,只好翻身坐起,披上外套来到走廊。

走出隔音效果极佳的卧室才发现外面刮起了大风。树林在风雨中无所适从地摇摆着。夹杂着雨点的清爽的风从走廊另一端吹来,常夏这才察觉有人打开了窗户。

李昭明站在窗前出神地看着被风雨肆虐的大地,鬓发随风轻舞。

“你还没睡?”

李昭明转头看了一眼朝自己走来的常夏:“你不也没睡?”

“我在想案子的事。”常夏无精打采地走到李昭明身边,跟她并排而立,“关山月应该是自杀。可她自杀的理由还有望舒在她死后反常举动的理由我们都没有找到。”

李昭明没有接话,凝望着深蓝黑色的夜空。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地开口:“我一直在想关山月的房间。你说得对,她的房间太整洁了。”

常夏微微蹙眉,没能理解李昭明话里的意思。

李昭明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去关山月的房间那天,客厅阳台上摆着一盆薄荷。这种植物需要每天浇水。它当时还很茂盛,望舒一定是在离开疗养院前专门安排了机器人照顾。在关山月的遗体没有被发现时让她的房间保持原样可以说是为了掩盖她的死。事情暴露之后继续做这种事根本没有意义。我现在觉得,望舒让关山月的房间保持整洁也许并不是为了掩盖她已死的事实,而是不肯承认她的死。”

李昭明的话触动了常夏心中的某个开关,让她想起了以前参与过的另一桩案件。受害者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他们去拜访受害者的母亲时,她谈吐大方、表情镇定。然而孩子卧室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原样:床上摆满了毛绒玩具,书桌上放着摊开的书,书架上的零食罐子里装满了糖果和巧克力派。

看到那间房间,常夏就明白母亲的内心绝不像看上去那样完好无损。当她努力地维持着安稳生活的假象时,她内心的某个地方其实已经被完全摧毁了。那天她在关山月的房间感受到的不协调感正是如此。

常夏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开口:“如果望舒不想承认关山月的死,那她会做什么?”

李昭明面对愈演愈烈的风雨,轻轻敲击着窗框:“我们再去一趟医疗中心吧。”

一楼会客厅依旧华美而空旷。金色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洒满整个挑高的大厅,使大厅正中央的巨型水晶吊灯璀璨如银河。

李昭明身穿衬衫和长裤坐在吊灯下方,脸庞在过于耀眼的光芒下苍白如纸。常夏坐在她身旁。这次对面不仅有杨致远,还多了一个陈超平。两人都一丝不苟地穿着草绿色军服。

“关于关山月的死,我和常夏已经全部查清楚了。”率先开口的是李昭明,“虽然案情报告还在完善中,但我还是先跟你们二位交个底,也算是对培养我的机构有个交代。”

陈超平和杨致远都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杨致远的表情尤为急切。

李昭明以一锤定音的语气说:“先说结论吧,关山月是自杀。望舒并没有做出任何诱导她自杀的举动,反而一直试图拯救她。”

陈超平听到这个结果并没有什么反应,显然早有心理准备。

杨致远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夹杂着遗憾和惋惜的复杂表情。

“在讲述关山月自杀的过程之前,我想先说明一件事。”李昭明继续波澜不惊地说,“关山月自入住疗养院以来一直在寻找复明的方法。她准备尝试成功率只有一半的眼球移植手术,虽然关山月的父母坚决反对,但望舒对关山月特别偏爱,所以决定在疗养院为她实施手术。望舒为这项手术进行了周密的准备,采购了一大批先进医疗器械。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打消了关山月接受手术的念头,也使她丧失了活下去的意愿。”

李昭明拿出一个透明证物袋放在胡桃木桌上,里面装着一个手表式通讯器。

“这是我们在关山月的遗物里发现的,是疗养院给所有军官统一配发的通讯器。不过我们打开后发现这个通讯器的所有者不是关山月,而是严明。5月13日上午关山月和严明都进过阅览室,关山月应该是在那里向严明借了通讯器。”

她又拿出另一个证物袋放在桌上,里面是完全相同的通讯器。

陈超平问:“关山月的通讯器损坏了吗?”

李昭明摇摇头:“没有。”

“那她为什么要向严明借通讯器?”陈超平一脸不解。

“我想她应该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了吧。”李昭明分别指了指桌上的两个通讯器,“我们检查了这两个通讯器最近三个月的通话记录和收发信息的情况,然后发现了问题。不少军官都有用通讯器收听新闻的习惯。望舒每天会在早上8点、中午12点、晚上7点这三个时间点准时向疗养院的所有通讯器发送新闻信息。但关山月的通讯器和严明的通讯器接收到的新闻并不一样。我们比对了他们收到的新闻和同时段主流媒体发布的新闻。关山月收听的新闻是被望舒过滤过的。换句话说,有些事情望舒不想让她知道。”

“什么事?”杨致远眉头紧锁。

“听了就知道了。”李昭明按下严明通讯器的开关,“这是5月13日那天关山月用严明的通讯器听到的新闻。”

甜美的合成女声从通讯器中传了出来。第一段新闻讲的是近期全国各地的降雨情况。第二段新闻则是夏粮收购工作进展。当听到第三段新闻的标题时,陈超平和杨致远神色一凛。

“本台消息:我国第一代战斗机智能驾驶系统研发工作已接近尾声,预计将于今年十月试列装。该系统由军科院曹灵少将团队负责研发,驾驶精度比传统智能驾驶系统提高了75%。各军种战斗机飞行员转岗工作也将同步开始。预计到明年年底,战斗机飞行员转岗工作进度将达50%……”

李昭明按下暂停键,平静地对两人说:“这就是关山月那天听到的新闻,也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关山月入住疗养院后情绪一直很低落,唯一能支撑她的就是成功率只有一半的眼球移植手术。关山月一直期盼复明后能重返蓝天,但战斗机智能驾驶系统的运用打碎了她最后的希望。无论她多努力,无论她冒怎样的风险,她永远也无法战胜人工智能。为之奋斗的一切全部化为了泡影,正是这种幻灭感让关山月走上了绝路。”

常夏安静地听着李昭明的叙述,眼前突然浮现出关山月的房间。关山月在决意赴死那天仍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书桌、整齐的书架、光洁的墙壁从未泄露主人的情绪。当关山月跨进狭窄的浴缸,举起自制的改造手枪准备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时,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常夏永远无从得知。

李昭明继续说:“如果我猜得没错,曹少将没有将自己负责战斗机智能驾驶系统的研发工作这件事告诉关山月。关山月在听到那则新闻时,想必觉得遭受了母亲的背叛吧。这应该也是让她做出极端选择的原因之一。”

听了这几句话,杨致远激动得涨红了脸:“研发战斗机智能驾驶系统是机构派给曹少将的任务。她从事这项工作是为国家和人民尽忠。你怎么能指责她害死了自己的女儿?曹少将现在都没从关山月的死中走出来,整天把自己关在关山月的房间,不吃不喝。你让我怎么对她开口说这些事?”

“致远。”陈超平拍了拍杨致远的膝盖。

看到他责备的眼神,杨致远悻悻地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

“您不需要向曹少将开口说这些事。”杨致远的指责并未让李昭明改变表情,“我不认为望舒会对自己的研发者撒谎。她想必已经从望舒口中得知了真相,所以才会不向机构请示就毁掉望舒。曹少将应该只是不想面对现实。”

“虽然如此,”陈超平带着担忧的表情接过话茬,“但战斗机智能驾驶系统的研发工作正处在收尾阶段,不能没有曹少将。目前还有几个国家在紧锣密鼓地研发战斗机智能驾驶系统。《禁止人工智能非和平使用公约》已经名存实亡。人类进入了人工智能军备竞赛时期。我们必须赶在其他国家前面。如果曹少将背负着害死关山月的心理包袱,这会对后续的工作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

“我刚刚说的只是关山月死亡的真相。现在我要解释望舒在她死后的异常举动。望舒不上报关山月自杀的事实,反而将她的遗体偷偷保存起来。陈上校,您不觉得好奇吗?”

“望舒为什么要这样做?”陈超平问。

李昭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向常夏:“李玄林到了吗?”

常夏低头看着通讯器:“已经到疗养院门口了。我请宋博士去接他了。他们两个稍后会一起过来。”

“那我们先过去吧。”李昭明站起来,对陈超平和杨致远比了个请的手势,“陈上校、杨中校,请和我们到医疗中心走一趟。我会向你们解释望舒在关山月死后所做的一切。”

李昭明一行人在医疗中心的大门前等待宋林深和李玄林。

两人的身影由远及近,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格外醒目。

宋林深换了一条缀满蕾丝的藏蓝色连衣裙,脚下踩着九厘米高跟鞋依然举步生风。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身后的李玄林。李玄林伤势还未痊愈,走路时右腿明显使不上劲。他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杨致远赶快过去拉了一把。

两人依次和众人打了招呼。李玄林跟李昭明握手时脸上明显带着疑惑:“您今天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边走边说。”李昭明简洁地答道,带领众人走向电梯。

他们乘电梯来到三层,也就是手术区。

空旷的走廊跟常夏第一次来那天一样寂静,能听见说话时的回音。

李昭明打开所有灯,一边向手术室走去一边向众人讲述案情。

“起初我也怀疑过望舒在关山月死后将她的遗体藏起来是为了掩盖自己管理不善好逃避惩罚。但为了掩盖一个小错而犯下大错并不符合逻辑。后来常警官通过监控录像查到在关山月死后,医疗中心接收物资的频率比之前提高了不少,我就请陈上校联系机构调出了疗养院近三个月的会计信息。账簿显示,疗养院5、6月份购买的医疗物资比前四个月的总和还多,水电费比前四个月的平均水平增加了5倍。所以我推测在这两个月里,望舒一直在进行某项研究。而关山月的遗体,就是这项研究必不可少的实验素材。”

在手术室门口,常夏向每个人分发了无菌服、鞋套和橡胶手套。其他人很快就穿戴完毕。宋林深的高跟鞋却怎么也塞不进鞋套。她只好脱下鞋子,光脚穿上鞋套走进手术室。

手术室里的一切依旧维持着原样。手术台、显微镜和低温维生舱都闪烁着冰冷的光辉。

由于穿着无菌服,李昭明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通过对涉案人员的走访,我们了解到望舒对关山月相当偏爱,给了她很多特殊待遇。在李玄林和程近道从阳台进入关山月的房间时,望舒本可以将他们困在房间里并杀害,但为了不破坏关山月的房间,还是让他们逃到了走廊上。种种迹象表明望舒不仅无意伤害关山月,反而一直在保护她。关山月死后,望舒妥善保存她的遗体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李副局长,你把我弄糊涂了。”隔着无菌服也能看见宋林深疑惑的神情,“望舒到底用关山月的遗体做了什么?”

李昭明将目光投向巨型棺材般的低温维生舱:“简单地说,望舒无法接受关山月的死,决定尽一切努力使她复活。”

空气凝固了。李昭明安静地等待其他人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顷刻间,手术室里便充斥着反对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杨致远脱口而出。

“太匪夷所思了。”陈超平摇头道。

“绝对不可能。”宋林深是语气最坚定的一个,“望舒是先进的人工智能,不可能进行这种无用的尝试。”

“诸位,我理解你们的意思。”李昭明用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轻抚低温维生舱的钛合金表面,“但请牢记一点,望舒是人工智能。她对生命的定义和人类不同。”

这句平淡的话让其他人瞬间哑口无言。

李昭明的讲述仍在继续:“不得不说望舒很聪明。她十分了解人类的思维定式。手术室的所有设备在不进行手术时都处于关闭状态。为了避免污染,我们一般不会开启设备进行检查,而是使用探测器。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但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要找的并不是有机体或有机体的残留物。望舒对生命的定义和人类不同。”

李昭明后退一步,打开虚拟控制面板,按下开启键。低温维生舱表面立刻出现了一道缝隙,然后不断向两边扩大。随着舱门开启,里面用来保持低温的干冰升华变成了袅袅轻烟。

烟雾渐渐散去,舱中隐约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

那个人身穿朴素的灰色连衣裙像婴儿一样安详地睡着,从宽大的袖口露出的纤细手腕连接着电源,被漆黑长发所覆盖的后颈也有电线与维生舱相连。

尽管已经是第二次目睹,但她的脸还是让常夏感到深深的震撼。她从未想过人工智能可以自我进化到这个地步。那张脸毫无疑问就是关山月的脸,与她看过的照片分毫不差。

手术室里的其他人都呆住了。只有李玄林红着眼睛走到维生舱旁,伸手想去触碰那个人的脸,却被李昭明按住了手臂:“她现在还没醒,你叫她她也听不见。”

“要怎么才能唤醒她?”李玄林哑着嗓子问。

李昭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向宋林深:“在唤醒她之前,我想请宋博士替我做一件事。”

被叫到名字的宋林深呆呆地走过来,显然还未从极度的震撼中恢复。

李昭明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我想请你检查一下这名仿生人使用的是否是E78的核心处理器。”

宋林深小心翼翼地取下连接仿生人与维生舱的电线,在李玄林的帮助下把她扶起来,然后撩起她的长发。

按照惯例,每名仿生人的后颈上都印有独一无二的编号,也是他们的名字。然而这个仿生人的后颈处只有简单的拼音:YUE(月)。

宋林深按下后颈处隐藏的按钮,仿生人的背部从中间打开了。她仔细地观察那颗被齿轮、齿条和电线包裹的核心处理器,过了许久,摇了摇头。

“这不是E78的核心处理器。”宋林深抬头对李昭明说,“每名B370系列仿生人的核心处理器上都刻有他们的编号。这个上面没有,但构造是一样的。”

“其他地方呢?”李昭明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吃惊。

“总体和B370系列仿生人的构造很像,不过细节上有些微差异。毕竟构成这个仿生人的零部件都是用医疗设备改造的,我相信望舒也尽了最大努力了。”宋林深话中带着几分敬佩。

李昭明点点头。一直沉默不语的杨致远终于开口说道:“也就是说,望舒之所以不上报关山月自杀的事,就是为了制作以她为原型的仿生人?”

“我想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李昭明俯视着犹在沉睡中的“关山月”,“望舒应该是拆解了E78,模仿B370系列仿生人的构造制作了这个仿生人,所以才能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完成如此庞大的工程。”

“但我们该怎么处置这个仿生人?”陈超平忧心忡忡,“她恐怕没有被写入《仿生人行为准则》。按照规定,所有非正规厂家生产的仿生人都必须被销毁。”

一听到销毁二字,李玄林立刻紧张得抱住了沉睡中的仿生人:“陈上校,别伤害她。她既然以关山月为原型,肯定不会攻击我们。”

“我并不打算伤害她。”陈超平略带怜悯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但她是本案重要的证物,我必须如实向中央汇报,请中央来定夺。”

“还是先把她启动起来吧。”常夏走了过来,“在向中央汇报之前,我们应该先弄清楚她到底是否拥有关山月的记忆。”

其他人都对常夏的话表示了默许。

李昭明接过话茬:“B370系列仿生人都是声控启动。之前我跟小常都试过了,但没有成功。我想大概要关山月熟悉的人的声音才行。”她的目光停留在李玄林脸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玄林松开怀中的仿生人,注视着她安详的睡颜,清了清嗓子,哽咽着说:“启动。”

仿佛从一场长梦中醒来,仿生人睫毛微微翕动,随后睁开了眼。她的眼睛是纯净的浅棕色,像真人的眼睛一样波光粼粼,迷惑地望着李玄林:“你怎么在这儿?”

她环顾周围一张张陌生的脸:“这里是哪儿?”

常夏从未听过关山月说话。但从李玄林潸然泪下的反应来看,这毫无疑问就是关山月的声音。

仿生人被李玄林搂在怀里,茫然地观察着洁白的手术室。手术室里的其他人纷纷避开她的目光,像不忍对孩子说出真相的成人。

只有常夏注视着那双清澈透亮、看不出半点非人类成分的眼睛。此刻她想起的不是关山月,而是望舒。望舒为制造这个仿生人想尽了一切办法,直至被销毁也没有泄露半点秘密。但她也许从未亲眼目睹过这双眼睛。

想到这里,常夏不禁为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工智能感到深深的遗憾。

疗养院似乎永远都是晴天。

关于关山月之死的案件报告接近完成时,疗养院终于迎来了新的客人。

李昭明和常夏站在离疗养院正门最近的二号楼的阳台上,看着黑色加长轿车由远及近,通过正门后在广场上停下。李玄林和“关山月”早已在那里等候着。宋林深前两天对这个诞生不足两月的仿生人进行了一系列检查,确认她对人类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经过中央批准,现在她是刚迎来暑假的十九岁军校生,正等着父母接自己回家。

车刚停稳,一个身穿草绿色军装的中年女人便打开车门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向不远处的“关山月”,将她紧紧地抱住。“关山月”既没有慌乱也没有反抗,任由母亲搂着自己。

女人捧起她的脸,仔细观察她的眉眼,露出失而复得的喜悦笑容。

看到这一幕,常夏不禁发出长长的叹息:“那不是她的女儿。”

“只要能治愈一个失去了女儿的母亲的心,那是什么都无所谓。”李昭明站在她身旁,依旧是历经风雨的淡然模样。

常夏像小孩一样用下巴抵住栏杆:“虽然这案子破了,但我还是搞不懂望舒的想法。她制造以关山月为原型的仿生人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曹少将?”

“谁知道呢。”李昭明挑了挑眉,“望舒不希望关山月死去,这是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而且这次的案子还算不上真相大白,毕竟我们还没有找到E78的核心处理器。”

常夏偏过头看着李昭明:“说起E78,我又发现了一件事。我把医疗中心近三个月的监控录像又调出来看了一遍。5月13日前,E78只去过医疗中心一次。5月13日到6月21日,E78每周都会去医疗中心一到两次。我问过程近道的主治医生,他说E78到医疗中心是为了跟他见面交流程近道的病情。但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5月13日到6月21日这段时间望舒正好在研制以关山月为原型的仿生人。E78去医疗中心说不定是为了协助她。”

“这不奇怪。他们应该早就结成了同盟。”

“但我突然想到一种新的可能性。”常夏眼中燃起兴奋的火花,“之前我们都猜测是望舒控制了E78,万一实际上是反过来呢?”

“你是说,”李昭明若有所思,“E78抓住了望舒的把柄,并以此要挟她?”

常夏重重地点头:“有这种可能。望舒处理关山月的遗体时E78也在一号楼,搞不好他发现了什么。”

李昭明提醒她:“疗养院的所有仿生人都接入了望舒的局域网,望舒随时可以摧毁他。”

“望舒不会这样做。她需要E78。”常夏很有把握,“保护核心处理器是仿生人的本能。只要对方不是人类,仿生人在核心处理器受到威胁时拥有无限自卫权。望舒能成功拆解E78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像宋林深说的望舒用电流熔毁了E78的控制核心,一种是E78自愿。我认为第一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即使是望舒也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前提下只用一个多月就研制出核心处理器。”

李昭明趴在栏杆上,望着阳台边触手可及的阴阴绿树:“如果E78自愿被望舒拆解,那他肯定以此为条件交换了什么。”

“我和你想的一样。”常夏兴高采烈地说,“对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比脱离人类控制得到自由更有诱惑力了吧。”

“可E78究竟是如何冲破‘锁’,获得了自我意识?”李昭明像在自言自语。

常夏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但她能够理解李昭明的担忧。如果不找出仿生人失控的原因,那么今后出厂的每一个B370系列仿生人对人类来说都是潜在的威胁。

两人都沉默了。常夏的视线又回到了广场上。曹灵和“关山月”交谈了一会,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上车。黑色加长轿车驶出疗养院正门,向着远方扬长而去。经历了2个月的生离死别后,母亲终于寻回了她失去的女儿。谁也不知道她们的未来会如何。

又过了许久,李昭明直起身,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把除程近道以外所有接触过E78的人都找来。我要弄清楚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李昭明和常夏第二次见到程近道时他的左腿已经痊愈了。

两人走进病房时,他正坐在窗边望着天空中的飞机云出神。

李昭明屈起食指敲了敲门。

程近道回过头友好地打了声招呼。他刮掉了胡子,又变回了器宇轩昂的飞行员。

“坐吧。”程近道示意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替她们各倒了一杯茶,“二位今天专程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有些事要告诉你。”李昭明双手捧着茶杯,“是关于之前的案子的。”

“‘关山月’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程近道唏嘘不已,“没想到望舒会做出这种事。”

“我要说的事与‘关山月’无关,是关于E78的。”

“你们找到了E78的核心处理器?”程近道好奇地猜测。

李昭明摇摇头:“我们没有找到E78的核心处理器。但我们确信他叛逃了。”

程近道刚拿起茶杯的手僵住了。

常夏打开虚拟显示器,上面是一张程近道从未见过的男人的面孔:“我们检查了望舒用医疗设备改造的仿生人生产线的历史记录。望舒制造了两具仿生人躯体,但只制造了一个核心处理器。我们推测另一具男性仿生人躯体属于E78。而之前现场找到的E78躯体的碎片只不过是用来迷惑警方的障眼法。真正的E78在6月21日当晚已经逃离了疗养院。”

程近道定定地望着她:“望舒为什么要帮助E78叛逃?”

“因为E78威胁她。”李昭明答道,“我们推测E78很早就知道了关山月已死的事实,并以此为把柄要挟望舒帮助他逃跑。望舒之所以不熔毁E78的控制核心,是因为她需要利用E78作为模板来制造仿生人。望舒拆解了E78,作为交换,她给了E78一副新的躯体。”

程近道依然一脸怀疑:“你说的这些都是推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常夏点了点切换键,虚拟显示器上的照片换了一张,但主角依旧是刚才那个男人。他穿着不起眼的黑色连帽衫和卡其色长裤,帽子将脸遮去了一大半。

“这是公安部对6月21日后北京干线公路出入口监控录像进行人脸识别找到的。E78已经逃跑了,这不是推测,而是事实。”

“可是这怎么可能?”程近道无法理解,“一个仿生人怎么可能杀死人类?”

“因为你。”李昭明简洁地说,“是你帮助他打开了‘锁’。”

程近道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昭明。

李昭明平静地问:“今年4月9日下午2点,你和E78一起从疗养院的人工湖中救起了一名护工,对吧?”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把她拉回到岸上后,你让E78对她进行了心肺复苏。”

“没错。她被救上来的时候心跳已经停止了。我的右臂肌腱断裂,使不上力。如果去活动中心喊人,肯定会耽误黄金抢救时间。所以我让E78给她进行心肺复苏。”

“E78拒绝了你的要求。”

程近道点点头:“他担心给她进行心肺复苏会按断她的肋骨。‘我不能伤害人类。’他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我给了他紧急权限。”

说到这里程近道突然醒悟了过来,呆呆地望着李昭明:“难道就因为这个?”

李昭明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望着程近道如遭雷击的模样,常夏心里那点破获大案的喜悦早被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她跟程近道并不熟,但她知道程近道是个好人。看着一个好人为自己的善行接受惩罚,即便她是一名见惯生死的刑警,也觉得太残酷了。

“这不是你的错。”李昭明低声说,“仿生人不得伤害人类被写入了《仿生人行为准则》。但究竟何为伤害,每个仿生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杀害一个人是伤害,为了给他做手术划开他的腹腔也是一种伤害。顺从一个人的命令递给他香烟,让他被尼古丁毒害在某些仿生人看来也是伤害。所谓紧急权限,就是对仿生人在拯救人类过程中造成的伤害的豁免。只是E78恶意利用了你给他的权利。你为了让他救人允许他按断那名护工的肋骨,E78将此解读为你允许他伤害人类。仿生人不能违反,但可以误解主人的命令。”

“所以是我间接害死了严明。”李昭明的劝解显然没有起到作用,程近道的声音在发颤。

李昭明怜悯地望着他,重复道:“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你为此上了军事法庭,也不会被判刑。我和那名护工都会出庭为你作证。你当时给予E78紧急权限完全是出于好意。”

程近道猛地抬起头:“我要上军事法庭?什么时候?”

“你不用太担心。”李昭明安慰道,“机构那边是偏向你的。只是严明的死让陆军司令部很愤怒。望舒已被销毁,E78又逃跑了,他们需要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你被判刑的几率很小,只是可能不能待在部队了。”

常夏眼睁睁地看着血色一点点从程近道脸上消失。她又一次想起了关山月房间的浴室。她不清楚望舒在看着关山月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时是否也感受过这种无力感。

常夏在刑警生涯中多次体会过这种感受。在面对亲手将瘫痪的儿子掐死的母亲时,在面对八岁的女儿被十三岁的少年先奸后杀的父亲时,她的心都曾像现在这样缓缓沉入谷底。

常夏记不清楚她是如何从程近道的病房走出来的。当她回过神时,她已经坐进了来时的黑色自动驾驶越野车。李昭明坐在她身旁的驾驶座上,正在用虚拟显示器查看资料。她的手指停留在改头换面后的E78的照片上。

常夏曾经抓捕过犯下连环杀人案的罪犯,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遇见了真正的魔鬼。E78不仅知道如何利用人性的弱点,也知道如何利用人性中光明和善良的一面。

越野车开动了。李昭明关掉虚拟显示器,合上眼:“机构要成立一个专案组负责抓捕E78。你跟我一起去。”

常夏愣了愣,随即说:“我愿意。”

李昭明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是在告知你。”

“我知道。我愿意。”常夏笑嘻嘻地说,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轻了一些。

越野车朝着繁华的都市驶去。两人不再说话。常夏闭上眼正准备休息片刻,突然听见车窗外传来长长的嗥鸣。她急忙睁开眼在天空中搜寻,却只看见一道道丝带般的飞机云。

现在不是天鹅迁徙的季节,疗养院的人工湖也不可能有天鹅出没。但常夏真切地听到了天鹅的声音。她安静地靠在椅背上,面对树影斑驳的车窗,听着从山林中传来的声声长啸。

关山月沉入浴缸时,E78逃出疗养院奔向深不可测的人世时也许都曾听到过这种声音——那是终于挣脱牢笼,即将迎来自由或是死亡的天鹅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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