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而“笙” - 半度谷雨音乐会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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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笙”
春日种谷迟
夏夜渭雨知
钟郎龢琴乐
梦喠鸣埙笙
一，缘起
“翻身驾白鹤，凌绝览众岳，苍歌破昏晓，谷雨青未了”
1，时节
以“推广民乐和民族音乐”为己任的半度音乐，今年已成立20周年。疫情后，为反馈乐迷，半度举办了时节系列音乐会。4月20日，夏日初启，正是谷雨好时节，泥土作“埙”，春丝化“琴”，万竹贯地而“笙”，半度雨棚举行了破土“笙”音乐会。笙和古琴演奏家钟之岳、笙和埙演奏家张梦，联袂带来精彩的琴/笙/埙演出。
钟之岳是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副教授、新加坡古琴协会会长，师承徐超铭教授主修笙、戴晓莲教授副修古琴，亦师从黄磊、徐坚强、罗伟伦等学习作曲，上音首位笙硕士。
张梦师从翁镇发、徐超铭教授主修笙，作曲师从王建民教授。接受中国传统民族音乐、西方古典音乐、摇滚乐三种音乐文化的影响，以独奏家身份与国内外众多职业乐团和艺术家合作，以笙和埙为主。
2，笙史
相传伏羲作琴瑟，女娲用补天留下的顽石作笙，合乐颂雅，龙凤呈祥。除古琴外，笙也是雅乐的代表，能引凤凰来仪，有几千年的历史，春秋已很流行，在《诗经》中广为记载。最早的实物笙在曾侯乙墓出土，距今有2400年历史，是最古老的民族乐器之一。
笙在不断的发展和创新，1985年，翁镇发、牟善平和徐超铭合作研制出37簧改良笙（以下简称“37笙”），被公认为是最科学合理的一种簧管乐器，后被文化部授予“科技成果三等奖”。钟之岳和张梦就是37笙的嫡传弟子。
3，奏者
3月4日，半度音乐举办了年度开幕大戏《燕飞来•今人古乐会》。因为笔者与半度联合创始人、中阮作曲家刘星老师及笛箫演奏家顾剑楠老师是朋友，遂应小草（半度主理人兼联合创始人）的邀请，以外行听众的身份参加了乐队与演奏家的庆功宴，结识了这对笙乐同门。
“曲有误，周郎顾”，钟郎风流儒雅，妻子韩颖是中阮演奏家，夫妇琴瑟和鸣，恰似江左瑜乔。钟之岳兼通文史，我们从汉初秘闻，聊到魏晋风骨的真相；谈及赵季平历时十年、三易其稿的《庄周梦》时，钟之岳曾涉及同类题材，打谱唯二存世的琴曲《欢蝶梦》（由南洋学员带回的家传秘谱【1】），听后如梦似幻，别有一番韵味。
作为《燕飞来》的执行音乐总监，张梦多才多艺，不仅擅长民乐，更对多元融合的音乐创新有独到的见解，对黑胶和磁带等录音技术信手拈来。在3月18日上海音乐厅的直播中，他介绍了专辑《孟夏夜之喠》的创作思路，题目灵感来源于他和《仲夏夜之梦》的作曲家门德尔松同月同日生（尽管不同年：）。他认为，乐器只是工具，用来表达音乐的思想，但不要混淆手段和目的。毕竟，从更高层次来看，对所有广义的创作（包括科研创新/商业创业等），其规律都是共通的，可以互相借鉴。身为创业者，笔者非常认同。
二，听音
演出伊始，演奏家介绍了演出主题，“龢”。龢在古代是笙的同义词 ，百度百科说“指编管吹奏乐器，是后来小笙的前身”。龢又代表“和 ”，是不同音阶、乐器的合成，也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有容乃大，唯“龢”为贵。以下为演出记录和个人感想。因为并非专业，如有差错，还请多指正。
1，《神人畅》+《生机》
上古时代，洪水泛滥，危害人间。唐尧祭天，企望能治地救民。神与之对话，遂有琴曲《神人畅》。经过不懈努力，沧海变桑田，终于水入南山，福泽万民，教化四方。尧被推为中原共主，打造了国家雏形，传播了华夏文明的第一首曙光。
第一首曲目是古琴曲《神人畅》。古老的旋律朴实豪迈，节奏中凸显苍茫刚劲。从22世纪穿越回的未来人张梦，更带来了意外的惊喜，这就是伴奏的电子乐作品《生机》。《生》由埙和数字乐器有机合成，既有诡异空灵的奇幻氛围，如同经典科幻片《TRON》的配乐，又似乎勃发出无限向上的生命气息，就像非洲草原之夜的祭天篝火，被来自八千年前东亚大陆的火种点燃，传承了生命，熊熊燃烧，没有尽头。
我手弹我心
《生》结束后，古琴继续独奏。在3分20~50秒左右，先后出现两次特别的琴声，不同于常见的处理，节奏较慢，第二次右手拨的更久（纯粹脑补：）。笔者比较愚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也许是在新异的氛围中，手随心动的神来之笔？会后交流中，演奏家闻听此言，会心一笑，颇为得意，果真如此。
2，《龙翔操》
汉晋时期，琴曲《昭君怨》十分流行，为避讳当权者-路人皆知的阳枭司马昭，改称《明君》（“昭”“明”近义），西晋文学家潘岳（即美男潘安）在《笙赋》赞曰“明君怀归”。明代琴家朱权在1425年《神奇秘谱》又改名《龙朔操》。介绍完典故后，演奏家演绎了《龙》。作品哀怨悲愤，让人肝肠寸断，更有听众潸然泪下。
考据
对于相近时期和题材的作品，还有相传蔡文姬所作的《胡笳》。蔡文姬精通文学和音律，却在乱世中飘零，被匈奴王强娶后，又因被曹操要回而被迫和骨肉分离，为救犯罪的丈夫、只能光脚去求曹操，其遭遇堪比昭君。此
外，蔡/王两人还有一层隐秘的关系，都和“昭”有关。蔡文姬妹妹的女儿就是奸雄司马师（司马昭之兄）的最后一任（第三任）妻子，这也保证文姬无论身处魏晋都能善终，相比无法落叶归根的昭君，也算无憾了。
笔者是计算机专业，研究生求学于（北京）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所里有一位国宝级人物陈长林研究员，是国家级非遗古琴传承人，曾受教于吴景略、张子谦、查阜西等名家，并在80年代开始进行古琴与电脑相结合的研究。《昭君怨》曾被认为是《龙翔操》，据陈长林考证【2】，《昭》即为《龙朔操》，而非广陵另一首代表作《龙翔操》。钟之岳经过独立研究，也赞同此观点。
3，《荒城斜阳》
谭盾在朱家角水乐堂项目中，委约张梦作曲《入梦/游梦/出梦》，《荒城斜阳》是其中的选段。《荒》的前半段，让人想起《山坡羊·潼关怀古》，望故都，意踌躇。古城的废墟中，余晖散尽，唯有尘与灰。兴亡无关百姓，宫阙万千终做土，好一片荒凉和悲戚。
但是，朋友们请别绝望，耐心听完吧，因为最后一段蕴藏着希望。纵然了无人烟，但在自然之神鬼斧神工般的画作中，我们又看到了萌发的绿色，从潘多拉魔盒的最下面逸出，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就像宫崎骏《天空之城》中展开的画卷，纵然人类和文明都已消亡，地球依然充满生机，孕育着下个新的纪元。谁还能说，这不美丽吗？
畅想
在岁月的长河中，无论多少繁华，终是过眼云烟。
唯有生命的力量，能够万古长青。在人类历史上，所有文化现象（《自私的基因》称为“模因”meme【3】）都是对生命本质的社会化模拟，包括宗教/民族/国家等形态。只要传承思想的“DNA”够强，就能够无限繁衍。其他古文明（文化）都已消亡，因为底蕴不足，导致他们的后代更容易被主宰和殖民，正如很多巴勒斯坦人可能是古犹太人后裔（圣经旧约中从以色列分裂出的南犹太王国【4】），很多土耳其人其实是正宗的东罗马-希腊人。
从五千年来看，只有华夏文明传承至今，由此及彼，也更有理由相信，其将继续壮大。为何如此？因为我们秉承“和”的平等精神。最近伊朗和沙特和解，就体现了“和为贵”的朴素精神。
当前欧美，占主导地位的是几大蛮族后裔（包括日耳曼/昂-撒/斯拉夫等），文化历史不到两千年。其精神内核贫乏，等级思想根深蒂固，也许由其热衷掠夺的起源所决定？二元论等支撑观点不过是其外在表象：）
与之相对，我们和而不同，尊重每个人和每种文化的价值，因此更可能共同引领世界的未来。心理学家马斯洛更是放声疾呼【5】，未来五百年发展的关键，在于抛弃所有割裂共性的片面见解（如近200年前出现的所谓“东西方”划分和人性中善恶对立等二元论观点），转而关注人类共同体的命运，就可能建设更美好而和谐的大同世界。同学们努力吧，一切皆有可能~
4，《瑶天笙鹤》
《笙赋》又云“子乔轻举”，只听演奏家娓娓道来史上笙乐第一人王子乔的传奇。《列仙传》记，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好吹笙，为凤凰鸣，感动上天，驾白鹤升仙。《资治通鉴》记录，武则天在他曾现身的缑氏山巅亲自撰写“周升仙太子碑文”。
《瑶天笙鹤》琴曲由此而来，演奏家根据《西麓堂琴统》打谱。琴曲节奏舒缓，悠扬玄妙，颇有道家超然洒脱的风范。晚清词人王鹏运曾评价莲峰居士（李煜别号）的词“芝兰空谷，笙鹤瑶天”，亦有此意。
5，《楚歌》
埙演奏家带来了《楚歌》。1984年洛杉矶夏奥会的开幕式，中国埙制作大师陈重的高徒，演奏大师杜次文以一曲古埙《楚歌》震惊世界。本曲还曾用于李少红的《大明宫词》等多部影视剧。
曲目低沉悲凉，泣如人声，完美呈现了埙的经典音色。据《史记·项羽本纪》，楚汉相争时，项羽被十面埋伏击败后困于垓下。夜间四面楚歌，军心动摇。大帐中项羽闻之大惊，意气更加消沉。虞姬为激励君王，悲歌一曲后毅然自刎。霸王怀抱爱妾，痛哭失声，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八百壮士突围，因不肯过乌江，自刎身死。被项羽抛下的十万大军却不肯投降，刘邦猛追穷寇，斩首八万，终于统一了中原，开启四百年基业。
艺术与真相
这个故事委婉凄美，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末路英雄，具备了古今中外的所有悲剧元素，千年后感动了李清照，两千年后仍然让我们唏嘘，尽管似乎不太合理。因为这次夜宴的参加者多半都在次日死去，无人见证，更何况详细描述。
司马迁记录了另一种真相（也许历史并没有真相？），就是项羽当天就在远离垓下的战场上被杀身亡，也是陆川在电影《王的盛宴》中采用的被学者李开元考证的剧情。
但是，优秀艺术的核心就是讲出好故事，愉悦身与心。太史公为后世创作者开启了多元平行宇宙的文学手法，并被当代的中国网络玄幻小说发扬光大，充分说明了国人的创造力，今不输古人。他把真相考据留给“砖”家（非贬义：），把美学赏析献给大众，流芳千古，这还不够吗？
6，《阳关三叠》
听完悲伤的曲子，听众情绪低落，演奏家献上琴曲《阳关三叠》。本曲由王维的诗《送元二使安西》改编。虽是送别，但并不算伤感，曾启发了李叔同的《送别》。“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恰和谷雨相应，细细品味，忧而不伤，让人感怀，终于释怀。
“她”音
听过本曲的多个版本，包括竹笛（顾剑楠曾在半度演出）和琴歌。歌者何怡和小草，均对琴歌《阳》有过精彩演绎，展现了不同风格，何怡高亢激昂，小草清新淡雅。差异的来源，可能和个人经历有关。在转向民乐前，何怡曾在意大利唱过一年歌剧，小草曾任国内乐队主唱。相比起来，笔者更欣赏小草的浅吟低唱，恰如古琴的音域和音量，道出了内韵的本真，“阳关三和雨浥轻，花开四季小草迎”。
有道是，席聚曲终散，离合总有期，何愁无知己，天涯共比邻。
7，即兴龢乐
演奏家为保持神秘感，没有提前公布节目单。问道压轴曲目，答曰“还没写出来^_^”。等到晚20点30，答案揭晓，今晚第一次用笙，竟是琴埙与双笙和鸣，表演即兴创作。第一次听民乐即兴演出，非常兴奋。
本曲分为三段。第一段是散板，主要起铺垫，以琴埙热身，展开旋律。宛如行在山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道漫长。曲式在一应一和之余，逐步突破常见旋律，就像路旁风景，依次映入眼帘，让人应接不暇。
第二段是如歌的慢板，随着节奏的高低起伏，先爬上一个高峰，顺路下坡后蓄势待发，再跃上新的高峰。临近登顶，忽然天开日绽，双宿脚踏祥云，从天而降。两人以笙为剑，在群山之巅对舞，前后相交，左右互博，来去穿越时光，往复惊艳岁月。只见剑气如虹，激荡起一连串高-低-更高的云浪，托起听者，暂别二侠，翻身驾白鹤，凌绝览众岳，苍歌破昏晓，谷雨青未了。
转眼之间，进入第三段的快板，夕阳西下，人在天涯。听者收拾起思绪，重整山河返人间，仙乐绕梁仍犹在，吾幸世上未千年。15分钟的旋律结束后，
在全场瞩目中，隐于世的“半度居士”刘星老师悠然现身，毫不犹豫地给出了难得的评价“不错，真的不错”，顿时掌声雷动，演出圆满结束。
三，论乐
会后，笔者和演奏家们做了交流。最近观看了中央音乐学院沈媛教授和学生的管风琴音乐会，演出非常精彩。了解相关知识后，惊讶地发现，无论从历史还是现状来看，同为气鸣式乐器的笙和管风琴都有颇多关联，殊途同归，其未来发展也许有相似之处，可以互相借鉴和参考。
1，同源
亚欧学者认为，管风琴的原型是笙，通过商业/文化交流被带到欧洲，经过改造后产生了一种早期的管风琴（还有其他不同起源）。元代时，管风琴的一种版本传入中国，被称为“兴隆笙”（特大号的笙），竟毫无违和感，并广为接受，也证明了二者有一定相似度【6】。
此外，笙和手风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18世纪笙传入欧洲，西方乐师基于笙的自由簧原理发明了手风琴，也因此称其为“发生在中国原点的乐器”。
2，异构
初次见面时，钟之岳简单介绍了笙的发展现状。当代笙的发展百花齐放，不但有多种结构，更衍生出几十种不同指法。这样大的差异，为作曲家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导致很难创作通用的曲目。与之相对，唢呐基本完成了标准化，没有这个问题。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有竞争才有发展，有挑战就有动力，这也为演奏家自己创作带来了强大动力，可以看作有利因素。
3，键盘
与笙相比，管风琴更为复杂，每台的结构都不一样。因此，在演出前，尽职尽责的资深演奏家，会提前几天调试音色，以保证演出质量【7】。所幸的是，从人机工程学的交互角度来看，其键盘设计基本标准，能极大降低操作难度。
我问，通过统一操作界面屏蔽底层差异，这种思路能否用于不同结构的笙？演奏家表示，曾有过尝试，但效果不理想。而且不同于管风琴，笙的体量较小，如此操作的意义不大，不用考虑。
4，传承
因为笙被广泛用于宫廷雅乐，在一定程度上和权力绑定。每次改朝换代后，大量前朝作品遗失，后人只能重新创作，还要用大量时间来挖掘旧作。笙独奏曲主要从50年代开始创作，已有上千首，但经常演奏的只有几十首。相比起来，管风琴的曲目有4万首，能用于演奏的也超过2万首。
对这种情况，钟之岳承认其确实存在，明朝乐人还原宋朝作品，清朝乐人还原明朝作品，不一而足。就像科幻小说《三体》中，因为受不可控的外界影响，三体世界的每段文明灭绝后，都很难留下足够的遗迹。
尽管如此，依笔者的浅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传承的缺少不仅减少了羁绊，更是上天打开的另一扇大门。从千年的角度来看，这为后人带来了巨大的创作动力，极大提高了民间作品的重要性，使笙乐不再只是王侯将相的堂前燕和笼中雀，更能飞入寻常百姓家。正如18~19世纪的欧洲，从宫廷向大众的财富转移，推动了市民文化的兴起，带来了古典音乐的发展，其影响持续至今。无论何种艺术形式，只有不断与时俱进，从时代吸收营养，才能获得更多的参与者，以及更久远的生命力。
5，前路
谈到未来，两位演奏家双眼放光，希望在前人的基础上继往开来，用有生之年推动37笙的普及。等他们也到翁镇发、徐超铭教授的年纪时，满头银丝，桃李满天下，他们的身旁将有更多同道者，共同致力于复兴这门历久弥新的雅乐。相信他们，前路有知音，梦想终成真！
附：参考文献
【1】，钟之岳，龢樂斋《欢蝶梦》，B站
【2】，陈长林，《谈谈古琴曲龙翔操和龙朔操》
【3】，施罗默·桑德，《虚构的犹太民族》“虚构三部曲”
【4】，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
【5】，亚伯拉罕·马斯洛，《存在心理学》
【6】，海归女神汇，2018-05-15，《沈媛：世界第一位电子管风琴博士，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管风琴演奏家》
【7】，音乐周报，2022-02-26，《沈媛：中国管风琴之现状与未来》
【8】，华阳集序，2021-06-25，《中国诗词古琴琴歌音乐会》
【9】，华阳集序，2022-04-03，《嵇康为何与山涛绝交？》
【10】，华阳集序，2022-04-05，《为何少有人为邓艾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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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演出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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