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迷途:花园里的伊壁鸠鲁】艾瑞尔篇:弥赛亚
这是鄙人根据二测审讯剧情进行的魔改版同人文,文学性较强,娱乐性较弱,不喜勿喷
本文根据个人理解加入了使剧情更加合理顺畅的私设和ooc
注意,本文中的情节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对宗教并无敌意,文章纯属虚构,请勿将任何情节及细节代入现实!!!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读者,新疆锦依卫
以此回应不成体统。你信任我,而我只能请求你的原谅

“我是说,品味不错,局长。”
我摘下耳机,停下跑步机。“你很少来这里。有工作?”
他不置可否。“我只能说,很高兴看到你没有变成一个羸弱的公务员。”
“我能把这句话视作挑衅吗?来斗斗?”
“还是算了,大家都能看到你是如何把命运打出血的。”
对于他们私底下的谈话和往我头上加的绰号,我是通过菲了解到的。“这个,我提些建议,少说点。关于S-099,你们的话题可不能偏到不可控的地步。我不希望出岔子让她的服从度再下调,特别是在马里兰先生的监督之下。那样倒霉的人会更多。”
“明白。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杰斯说,“本来就有人不高兴。我会掌握好的。”
“我总觉得自己对你的价值认识不够。”我拿起水壶喝水。健身房里静悄悄的,这个时间只有我会来。我稍微让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安静氛围多停留了一会。
“你推掉了春假旅行,”我说,“这不好。你们应当多出去晒太阳。听说这个时候的小佛罗里达是一年中最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
“看在我们无所不能的采购办主任的份上,别跟我兜圈子。”
“你想想,整个管理局里是谁一直没休息过、甚至没有周末?你得试着停下来,暂缓你的踢踏舞。没有谁能在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之下全身而退,前海军陆战队的自由人也不行。”
“你没看到吗,我有出去散心。我离开管理局的频率比我们下沉到禁闭者中间的可怜警卫高出三倍。上个星期已经有三个人来我这里辞职了,而这三个棒小伙中有两个都是你手下的。回答我,马里兰先生,我们两个中间到底谁更应该反省?”
“我为他们打扰到你的正常工作道歉,局长。”他干巴巴地说。
“记好了,先生,我们都是劳碌命。”
我竖起一根手指,回到跑步机上。
“我原以为你是来报告案子的进程的。你许诺过。”我跟上跑步机的速度,脚腕上的负重一上一下,“我们应当遵守诺言,不是吗?”
“是这样,长官。”
“‘不可指着天起誓,因为天是 神的座位;不可指着地起誓,因为地是他的脚凳……’”
太阳烧灼着我的脸。在杰斯眼中,我大概像头金牛犊。由白色公牛变成的牛头怪物做成的金牛犊。
“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和散那。’好了局长,如果你一开始就看穿了我的来意,直接说清楚不是更好?我们就可以在十分钟前结束谈话,回到各自的区域,尘归尘,土归土。”他拍打着衣服,“我可以抽根烟吗?”
“不行。”
“那就让我找点事干,拜托,局长,你知道等待有多无聊。”
我又跑了几分钟。“我们的斯宾塞小姐已经等了三个多月,而你则无视自己的一拖再拖,反而责怪起宗教来,显得像个忧郁有恋母情结的王子。你不能把某人的错误堆在宗教头上。说说看,王子,你用这三个月干了点什么?现在我允许你汇报,说吧。”
没人应声。我停下跑步机回头看。他已经离开了,旁边的划船机上放着一个文件夹。我耸耸肩,拿起文件夹走到窗边。现在是上午的外出活动时间,辰砂在空地的一个角落里教海拉格斗术,九十九充当沙包。辰砂抓着九十九的一侧衣领和另一侧的肱三头肌位置,跳起来用左膝顶住对方软肋,右腿抬高压住对方喉咙,身体下坠迫使对方倒下。当然,九十九不可能被扳倒,她稍微弯弯腰表示配合。辰砂松开手,示意海拉试一试。我收回目光。
事实证明,杰斯值得我的信任。他完成了任务,并且把这次会面选在我结束一段时期的工作后。即使他在完成工作后第一时间来找我,我很可能就无法集中精神对付市议会或反侦察手段极其高明的夏音。和他们作对——不管你愿不愿意,分心的后果就决定了你的下一站不会是下水道之外的地方。收拾完麻烦的大头,我下一阶段的主要工作对象是艾瑞尔。
艾瑞尔是禁闭者中绝难对付的,不仅仅因为她能力强大,还有她极不稳定的自责情绪。她过于慈悲,优柔寡断能力与善心完全不对等,我没见过第二个能被自己的能力拖得耗尽体力的,她的离谱程度可见一斑。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样麻烦事,宗教在她身上充分体现了唯心主义的强大影响力,甚至干扰到了正常的逻辑思维。对她下命令的明确和坚决程度必须达到你能表达出来的最高。
这份文件,我托法务部主任杰斯找来的东西,完全符合我的预期。艾瑞尔·克瑞斯托斯·斯宾塞,斯宾塞家族目前最小的后代,新城知名商人葛昂辛·登马查士·斯宾塞的女儿,母亲不明(媒体普遍认为其母是舞蹈家斯宾塞夫人,但由于斯宾塞家族从未正面回应,此事存疑——杰斯标注),N.F.91年出生于新城第一医院,一周后由狄斯城新教教会神父约翰·唐·柯里昂施以洗礼并收为教女;她从小受到优质全面的教育,有记载表明曾接受涉及领域包括商学、社会学、美术、音乐、神学等多方面的教育,老师都技艺精湛且与上庭关系密切;同时,她在社会上表现不突出,各方面资质平平,在其十二岁时曾作为陪同出席新城雷神桥竣工仪式,之后便不在商业场合出面,即便出席一些慈善晚会,也是作为礼仪性代表;N.F.111年,她主持斯宾塞家族在新城和辛迪加交界处举行的的公益性施粥活动,根据新城警局的电子文件、新城治安官报告和辛迪加治安局案卷(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新城和辛迪加都进行了介入——杰斯标注)记录,该活动造成一人死亡的恶劣结果,事后艾瑞尔被难民投进锈河,葛昂辛为此举行了葬礼,在媒体面前公开致歉,承认是家族中一位名叫瑟斯本(Cusben)·G的采购员采购到了发霉的食材导致惨案发生,并向所有难民发放抚恤金;该事件中的死者名为尚恩·拉撒路·加西亚。这就是文件上的东西。
我欠他一个道歉。他办事相当全面,单凭没花经费就搞到了十几年前的报告这点,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把那笔出差费全留给他。我知道他对狄斯城新教教会的看法,但只凭我搞不定。杰斯信仰绝对理性,他有一定程度的冷静,只是还没到把自己的手段当成混饭吃的工具的地步。
由于管理局的地理和概念意义上的特殊位置,很多事往往需要我亲自出马才能解决问题。对FAC,菲可以分担大部分压力;对管理局内部,夜莺能管得井井有条;对社会其他机关,杰斯·马里兰有本事得到他们的尊重、撬开他们的嘴。但倘若秘密真的涉及某位高官或机密,那就必须由我来。眼下正是最后一种情况:杰斯为我弄来了充足的资料,接下来全靠我自己了。
MBCC有一项功能,确认禁闭者的犯罪是否属实。我本身不反感这项工作,既可以拉进我和禁闭者之间的距离,也能给上边的老朽们一个交代,还会提升管理局的地位。况且在工作中,这项功能是必须的得到体现的,不然我就没法真正接触禁闭者的内心,所以我的工作量其实没有增加。
我得搞清楚斯宾塞家族在耍什么鬼把戏。
我忍不住又向下看。辰砂还在那个角落里,正做单臂引体向上,两腿之间还夹了一片杠铃片。她明明盯着单杠,可我总觉得她在看我。她知道我会在这时出现在这里。
十分钟后,我已经换上了制服,坐在办公室里敲打电脑,谋划下一步的行动。
疑点颇多。按顺序来看,首先是艾瑞尔的母亲。斯宾塞家族从来不含糊其辞,他们恨不得买下整个传媒界来表达他们明确的意愿,这一点从葛昂辛的演讲稿上能看出来。他的风格之一便是用精确的词汇和无可挑剔的语法描述他的意见。我能发现,嗅觉灵敏的闪光灯和摄像机们也能发现,但我在网上查不到。其次,是她受洗的事。无疑,约翰·柯里昂是狄斯城最负盛名的神职人员,他曾在伦敦大学学习符号学,后又获得法学和宗教学博士学位。我没查到关于斯宾塞家族其他孩子受洗的时间,但他们确实都受过洗,是由不同的有名望的神父执行的。我查了教会人员的行程,艾瑞尔出生当天,约翰·柯里昂神父在米兰大教堂讲授约翰福音,一周后才回到狄斯城,但当时狄斯城也有其他神父,其中包括一位给另外两个小斯宾塞施洗的神父,他在地位和名声上与约翰·柯里昂相当。
我从键盘上暂时离开,拿出一瓶黑咖啡,灌了一口,等苦味稍弱后继续敲敲打打。
最后就是这件案子,所谓的问题本身。所有官方记录都表明艾瑞尔没有离开锈河,但根据和管理局交接的治安官所说,艾瑞尔曾找他投案自首,但在斯宾塞已经承认凶手的情况下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杀过人,所以他私自做了决定,对上级称艾瑞尔有罪,但给我们的档案里写明他无法确定,同时将她秘密送至管理局。另外,狄斯城警方内网里一直没有瑟斯本·G的资料,这个名字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包括上庭的内部网络。
离谱到普通人都能看出问题。
我披上大衣,拿起那根橡木手杖。“夜莺,我要去新城第一医院一趟,你可以去跟马里兰先生交接,有问题随时打给我。”“明白。需要通知司机吗?”“麻烦你。”“职责所在。”
我绕过中央天井,下到车库,向右转。我的司机,托马斯·拉斯基冲我点头。我坐进驾驶座后面,开始打第二个电话。
“瓦莱莉。”
“我打赌你有事求我。”
“你赢了。”我说,“长话短说,你在新城第一医院有熟人吗?”
“我没听说在任何一个以医疗为中心的圈子内没有我认识的人。你想来点什么,免费的牙科医生?”
“我这种人找牙医从来瞄准他们的病历本。”
那头一时无声。“病历本。”她拉长声调,“你有想过你姐姐不在医疗体系里时你的惨状吗?如果我洗手不干了呢?”
“你不会的。你注定是劳碌命,为道德良知劳碌一生,最后安安稳稳地上天堂。”
“我讨厌别人给我的人生划定路线,”我想她在摇头,“不过你除外。哈桑·伦纳德医生是那里的副院长,有权接触大部分病例记录。我会给他打个电话,但拿病历本得你自己开口要。”
“足够了。替我向阿贝克隆比女士问好。”
“感谢你的战友,他足够礼貌,有时候都不愿意靠近她,好像他才是受害者。大家都希望比安卡对你印象很好,她想见见你。”
“帮我个忙。”
“帮你推掉,没问题。不过我得说,比安卡的追求者能凑足一部《人间喜剧》,不乏有手段的人,他们可不会像你一样干等着。”
“我在看圣经,暂时管不了人间的事。”
“好吧,那去医院会是你最轻松的活。小心教会,他们和很多财团有联系,包括最近即将升入上庭的斯宾塞。”
车转了个急弯,司机合上低档,变速箱似乎就在我脚下转动。“升入上庭。”我重复。
“别告诉我你和你忠心耿耿的狱警一样善于牺牲自己。老天,你就不能每天看看新闻?”
“很好的建议,我会在日程表上加一条。多谢你的帮助,医生。”
我挂了电话,掏出一片药吞下去,盘算着如何让老斯宾塞因高血压而死。
我走进审讯室,打开射灯。艾瑞尔本能地眯起眼睛。她一直穿着那套丝质礼服,此时她紧张的动作使它发出精妙的摩擦声。我很好奇这种布料是如何长时间保持干净的。
审讯椅对她来说显然过大。她背部离开椅背挺得笔直,双手别扭地搭在扶手上。她保持这个姿势。
“局长,您——这是在惩罚我吗?”
“审讯是MBCC管理禁闭者的必要环节,即使对方无罪,也可通过这种方式拉近管理者与受审者的距离。”尽管我不想拉得太近。
“我明白了。”她咽口水,“我会配合您的。”
我庆幸我没有先挑明案子的事。得知自己受到波吕斐摩斯之父诅咒时的奥德修斯也不会比她更紧张。“管理局的条件不可能比自由生活更好。如果你不适应,可以随时告诉我。”
“不不,怎么敢劳烦局长。这里的大家对我都很好,我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只要能帮到局长,艾瑞尔就很满足了。我只是一个禁闭者而已,不敢再有别的奢求了。”
还是不点破普希拉上次替她打抱不平放倒六个人的事。“管理局是民主收容机构,不是你在社会学读本上看到的监狱,虽然都是暴力机关。你觉醒了异能,却有很好的风评。听说新城的很多人把你叫做‘圣女’或‘弥赛亚’,是吗?”
“局长,怎么连你也……我不是什么圣女,请您别再这样称呼我了。”
她显得很挫败。我收回我曾经的发言,至少她的性格让审讯变得很容易。
“但这至少说明你是向善的、不是坏人的人,大概理应获得自由。关键在于你怎么想。你想出去吗,艾瑞尔?你想吗?”
她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眼睛里像伯利恒的早晨一样划过一丝亮光。
“如果我说不想,局长肯定觉得我在骗人吧?但确实如此,我不配离开这里,也不配享受过去那些奢侈的特权。”她用自以为很决绝的眼神看我,“我是个杀人凶手,局长。我杀了那个男孩。我的手上,还沾着他的血……”
我的目的达到了。这件事可不能由我说出来。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尚恩·加西亚,小小的八岁孩子。父亲指名让我去新城和辛迪加的边境,以斯宾塞家族的名义,给难民们施粥。尚恩和他母亲当时就在队伍里。这是件好事,但我疏忽了,粥出了问题。他们都因为我而食物中毒,尚恩更是……他肯定以为那能救他的命,但我却给了他一碗毒药。”
她握紧拳,肌肉的紧绷致使她几乎不能呼吸。我能看出来,她正经受良心的鞭刑。
“局长,艾瑞尔是有罪之人,”她开口,声音很小,“我对不起尚恩,对不起他母亲,我没有资格释放。像我这样的杀人凶手,就该永远被关在看不见阳光的地方……”
可笑的是,即使是管理局的禁闭室也有一扇窗户能看到阳光。
“你认为是你杀了那孩子,对吗?那只是表象。”我说,同时递给她一份文件,“看看这个。”
她拿着文件,视线往返,不知所措。“你可以打开。”我说,“翻开看看。”
艾瑞尔迟疑地翻开。她第一时间发现了FAC内部的图案,屏住呼吸,看了几分钟,眼睛越睁越大。末了,她抬起头看我,不知所措感更甚。
“这个保释申请,是骗人的,对吧?” 她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会是父亲写的……”
“由斯宾塞家正式向官方递交,FAC审批通过,已向申请者本人二次证实。如假包换。同时,鉴于你的态度、心理状况和能力状况,MBCC局长判定无反社会倾向,司法程序结束后,允许无罪释放。”我照例念官腔。
“可是……父亲比谁都清楚,是因为我的失察才导致那么多难民中毒的!”即使是争辩,她也在使用我差点听不懂的高级词汇,“他明明比谁都清楚!他怎么可能认为我无罪呢?”
我任由她把那份保释申请书的复印件翻来覆去地看,自己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在这里面把你的善良写得很完全。‘此次施粥是艾瑞尔出于善心主动提出,全程亲力亲为,以她的品行不存在加害难民的行为。’”我说,“‘没有任何难民在施粥其间中毒,尚恩·加西亚本就体弱,恰巧死于施粥棚附近纯属意外……’你看到这儿了吗?”
“这不可能!那孩子明明那么痛苦,我亲眼看到他喝了我给的粥才……”
“冷静点,你的脸色很难看。”我说,“放轻松,深呼吸。”
我等了一会,等她稍微平静一些,才再开口:“我注意到一个问题,你说当时有很多难民中毒,可我只知道一人死亡。你应该明白,我们这种机构的档案必须准确又全面。”
“我可以确定,当时有很多人都不舒服。”
“那么,你认为你父亲在撒谎?”我让话题转个弯。
这句话起到了作用。她身子一缩,夹紧肩膀。“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张口结舌,用力抓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和我申辩。
“那么,我们最好先把保释的事情放一放。就像我刚才说的,你父亲和你的描述存在不一致的情况,我有必要了解一下细节。”我双手向下按在桌上,向前探身,“你能保证对我说实话吗?”
艾瑞尔咬着嘴唇,向我点头。她的点头和我见过的其他所有的都不一样,确实充满了令人信任的氛围。我的判断对了,在我这两天见过的各色人等中,只有她绝不会撒谎。
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
“你承认了食物中毒案的发生并主动投案,且治安官也判你有罪,但你父亲对此只字未提。”我没有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翻案卷,而是直视她的眼睛,“同时我们也找不到除了治安官之外的其他证据和证人。从这点上看,你父亲的话才是正常该说的话。”
“没有证人?当时现场足有几千人。而且我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去检查了仓库,才发现之前用的一直都是发霉的大米,所以他们才会……”她又痛苦地闭上眼。
我想了想,拿过一份塑封的报纸,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连续一周干燥酷热的天气,让新辛边境难民的生活更加难熬,斯宾塞家的粥棚成了这五千个家庭的救命稻草。当时我对这个信息有模糊的印象,很庆幸把它带来了。
“所以当时不可能出现大米发霉的情况。”我等她看完报纸后说。
“但、但这不可能,我亲眼发现的。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他们就不会有事了……”
她还坚持自己有罪,好像她不是做了错事,而是天生就有罪。这种偏执可能是禁闭者感染造成的,但肯定还有其他因素。如果这种情绪出现在温蒂身上,我丝毫不会考虑其他可能性。
“会不会……是他记错了?”
“如果他确实记错了,现在就不是我而是钢琴和圣经陪着你。”
她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理解这个隐喻。“我……我也不知道。”
我决定换个方向。“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参与施粥吗?”
“我负责了绝大部分工作,”这次她倒是立刻答上来了,“除了采购,父亲怕我笨手笨脚搞错账目,不让我插手。”
“开始施粥前检查了吗?”
“……他说过,我不需要检查,都没问题的!”她的语气一下子高了一点。我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看她。
他——在一大堆第三人称具体名字的称呼里突然出现一个没头没尾的“他”。“你老早就知道。”我说,“我确定你没有撒谎,但很确定你在逃避。你认为你父亲做的一切都是对你好的、都是对的吗?”
她居然想点头。我就知道。当照耶和华你 神的所吩咐的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并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 神所赐的土地上得以长久。我就知道。
在狄斯城这种烂地方,你不能指望除自己外的任何一种力量能给你帮助,连教会都不行。我敢发誓,狄斯城教会肯定把信徒们的什一税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们中间固然不乏有才华的神父,但很可惜,才华与财富并不像 神与玛门。在除了狄斯城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信仰宗教是有利的;在狄斯城,坚持信仰除了能让你死得安心点外毫无益处,无论你在不在教会里都一样。
即使艾瑞尔不说,我也知道很多关于她的麻烦,包括那次意外。那天,普希拉看不下去,把围住艾瑞尔的一帮斯瑞勒全部揍翻在地。她好像对斯瑞勒猫头鹰有什么意见,下手狠辣,其中两个人终生都不能蹲着上厕所了。至于找麻烦的理由,斯瑞勒帮的有自己一套说辞——其实大家共用一套说辞,只要是找信徒麻烦的,都可以引用这套歪理,正像信徒们引用圣经为自己加增力量一样。顺便说一句,夜莺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扔进了禁闭室,把普希拉和在打架末尾横插一脚的泰特拉关在相邻的两个房间。我对此不置可否。
“经上说,你要孝顺父母,不是对他们言听计从。”我暗自庆幸自己翻过圣经,“你的行为完全没有意义。经上还说:你们的事,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若在多说,就是出于那恶者。承认吧,你自己也知道,你父亲做了手脚。”
“这……说不定只是巧合?”她还在试图逃避,“消除所有罪证,让所有证人保持沉默,这代价实在太大,父亲没有理由这样做……对吧?”
“看,你自己都明白如何运作公关。”我略带嘲讽。
“可父亲没有理由。我从小就是家里最差的,钢琴、商学、舞蹈……都不如我的哥哥姐姐。谁都承认,连我老师都承认。父亲没有理由为我付出这么多。父亲……应该没有爱我那么多……”
她很可怜。她无疑渴望那样。“的确,因为根据账目,这批米是斯宾塞家在米价较高时高价购入的。任何一个商人都不可能放任这笔钱烂在仓库里。”
她没有怀疑我是怎么知道她家的账目的。看来那两个怪盗没有打草惊蛇。
“只是,你不会乐意得到这样的推断的。”
“为什么?”她对她父亲的邪恶计划一无所知。我很确定她没在装傻。
“您的意思是……父亲借施粥的名义处理那些积压的……”
“我必须承认,斯宾塞家优秀的商业基因在你身上多少有些体现。我们暂时不谈这个。帮你购入大米的瑟斯本·G……看来你很熟悉。”
这个名字一出口,艾瑞尔就浑身一震。我看着她从震惊中挤出来,眼泪决堤,脊背也靠在椅背上,捂着脸哭——她手上的锁链本来就不是完全固定在扶手上的。
我活动肩膀,把文件堆起来推到旁边,扶不存在的眼镜。等她渐渐控制住自己,再次抬起头时,我摊手。“我不强求你指证或作为证人出席。”
“不……这没什么。我不如哥哥姐姐聪明,但还是能分清楚是非黑白的……也许,比他们更清楚。在特殊交易中,我的家族就会抛弃我从小引以为豪的斯宾塞(Spencer),转而使用这个名字。所以……这就是我从小一直不清楚的,‘特殊交易’。都是这些……都是!”
艾瑞尔忽然激动起来,哭号着开始撕扯自己的裙摆。“你在干什么?”我提高声调。
“这条裙子价值几十万……都是这些小手段,其他人要付出这么多,被迫付出健康甚至生命!”她哭喊着,“我身边的……我从小的生活,我享受的一切!我如果能早点知道,尚恩那孩子就能好好活着了,和他的家人!”
我迅速掏出眼镜戴上。“警告,禁闭者S-193,注意你的行为。”我大声说。但她没有理我,大概是听不到了。我伸手到桌下,按动按钮。艾瑞尔手腕上的镣铐收紧,碳纤维编织绳拉扯着她的手固定在扶手上。她吓了一大跳,没料到我还有这一招,惊恐地看着我。“冷静些了?”我说,“第一次警告。接下来,193,希望你保持冷静,不要有过激的行为。”
“就算撕碎这条裙子,也改变不了任何事。”等她稍微平静点,我说,“我相信你有觉悟,但有时候单有觉悟还不够。”
“局长可能已经知道了,在父亲所有的孩子中,我是最没用的一个,父亲对我的关注也只有我的神学课程。这次施粥是父亲为数不多交给我的事。我居然……刚刚我居然还有一点开心,我以为父亲真的关心我、关注着我从小的努力,真的想接我回家……结果却……”
“所以,关键在于你的决定,你想怎么做。”我深吸气,稍稍低下头,视线从眼镜框上方射出,“尚恩已经回不来了。还有其他人需要你拯救。关键是你想怎么做。”
“可……可我连真相都看不清,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她。她畏缩起来,努力思考。“啊!父亲他还想……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才提出保释申请!”
“你想怎么做?”
艾瑞尔看着那份保释申请。良久,她抬起头,表情复杂。“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说服父亲自首、阻止他继续做坏事的话,您能对她从轻发落吗?”
“这是你的选择?”
“是的。我想这样做。”
压抑诱导手段屡试不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扶眼镜,回到正常的坐姿。“我可以争取,比方说Mr. Fox当你的律师,或者跟法官事先打好招呼。”
“谢谢您,局长。无论如何,毕竟那位也还是我的……亲生父亲”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暗自咋舌:她可真是个理想化的好人。
“你有具体计划吗?”
“按父亲所期望的,将我无罪释放,可以吗?”
糟糕的计划。“看来你很有把握当面说服他。”
“还有,如果我没法劝他回心转意,请让我留一份笔录,至少给尚恩和他的母亲一个交代。我……想尽力试试看。我不想再被父亲,当成棋子了……”其实她早就做好这准备了。即使她的混蛋老爹不知悔改,她也做不出什么。
“就这么定了。”我说,“我会联系治安官,做笔录时他必须在场。提前提醒你,即使有我在场,他也可能会诱供甚至逼供。想好你要说什么,只顾往下说,尽量不回答他的问题。两天可以吗?”
“足够了,谢谢局长。”
“两天后做笔录,等我安排好,我会和你一起去见你父亲。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这与感情和同情心无关,只是责任。”
“确定是斯宾塞发来的?”“这是封官方请求,由FAC发来,法务部通过电话确认,是葛昂辛·斯宾塞先生的请求。”“我得让他死于高血压。”“什么?”“收好那封信,装进袋子里。通知法务部暂缓行动,别再联系斯宾塞了,如果他还打电话来,就说我上小佛罗里达度假去了。”“……明白。”
门打开了。我没有理会警卫吃苍蝇般的表情,跟着秘书走进。“午安,神父(father)。”
“午安,孩子。局长,请过来这边。”
一间中规中矩的房间。大概十二英尺见方,阳光充足得让人想掉泪。即使没有教堂玻璃的渲染,仅凭这些阳光就能劝服不少人改邪归正。
“阳光很好,不是吗?这正是感谢的理由。”
“我也想要这么一间屋子。”我说实话。
“哦,这对您来说想必不难,”他拉开一把椅子,“请坐吧。”
我拘束地坐下。“这里有很多符号。而且我认为您不是共济会、光照派或者某个月亮脸秘密结社的成员。”
“我有做揣手礼吗?”他微笑着,一双鹰眼攫住我的心,“瓦伦提尼小姐应该告诉过您,我曾从事符号学研究。”
“我已经开始慌了,”我说,“同时试图去掉身上那些有确定意味的徽章。”
“确实,它们的确像徽章一样显眼。”随后他高声说,“符号与含义间存在武断性和非必然性的关系。多么睿智。我的老师是位中国人,在叙述学和符号学方面成就很高。他对符号的诠释简直像如歌的行板。”
“评价是您的自由。”我咕哝着,不禁在心里叫好。我就是没法和别人一样,听出悲伤的交响乐里的悲伤。
“那么具体来讲,您有什么请求呢?”
“听说您在狄斯城宗教界很有影响力。”
“我不会说‘很’或有什么‘影响力’。我只是尽我所能,关键在于,您想让我做什么,有禁闭者受到感动,想回归耶稣基督的道吗?”
“如果是施洗的话,的确得请一位神父。”
他礼貌地轻轻皱起眉头,等我把答案亮出来。
“您相信基督会再临吗?”
他把手向两边伸开,就在我眼前伸展,仿佛展开一个国度。“您看,每一个信徒都希望基督能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降临人世。我们坚信死后一定会进入 神的国,但还是想在生前看到祂再临,不是为我们自己或某个赌约,而是为了向那些被蒙了心的好人和即将下地狱的罪人证明他们有值得期待的东西。”
我伸手去拿烟,用余光看他,他的表情仁慈又怜悯。我把叼在嘴里的烟塞回烟盒。这对现状没好处。“您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焦躁。”我按着眼角说,“我感觉我真的会倒栽葱进地狱里去,尽管我做的可能正是为了应验预言。”
“您不该这样说。”他温柔地反驳,“您提到预言,能具体说说看吗?”
我看他已经做好了将我驳倒我的准备。“我修改一下措辞。听说您在宗教界被人称为‘施洗约翰’。”
“我希望我真的配得上。”
“狄斯城向来给人以虚高的头衔。”我附和,然后继续不安分,挠挠头,掏出zippo打火机用两根手指夹住转圈,又用手摩擦大腿,发出沙沙声,眼神飘忽不看他。
我的期待落空了。他没有表现出急不可耐,他的耐心甚至没有减弱。我能感到他正用视线把我拢起来。“如您所想,我有了基督的消息。但除非她自己承认,不然我们能干什么呢?”
“您说的基督是哪一位呢?”我发誓我开始讨厌他的微笑了。
“艾瑞尔。”我说,“艾瑞尔·克瑞斯托斯·斯宾塞。”
他摆正身体,微笑在眼角处消失。“所以您是指小艾瑞尔。”
“她的信徒可是越来越多了。”
“罗莫莱塔,请让我们单独待会好吗?”
那个秘书吓得不轻,放下杯子,离开的时候与逃跑无异。他顶起嘴唇,显得很为我遗憾。“如果您是指那些因为她父亲的活动而聚到她身边的那些,我很抱歉告诉您,他们甚至不算乌合之众。”
“那么处于中心的那个人呢?你想否定一个从小到大行善的人吗?不必仰头看上帝,看看你桌上的书才是当务之急。请你告诉我,路加福音11章中,人们是如何称呼耶稣的神迹的?”
他摇起头来。“凡在人面前认我的,我在天上的父面前也必认他:凡在人面前不认我的,我在天上的父面前也不认他。关键是不应该。作为管理局的局长,您可不该说这话。我不否认科学也不会说禁闭者的能力是所谓神迹,但我没法反驳您。就像您说的那样,如果我这番话能作为基督再临的验证的话,即使最终因这话而得了罪,我也会很开心。”
“我本来很高兴你还记得她,也很荣幸告诉你她的近况。即将荣升上庭的斯宾塞家都快把她捧成弥赛亚了。是的,她不是什么基督神子,可惜我们谁都说服不了。”
“我既谢天谢地又感到不安。”他一点没有不安的样子,“我会努力去做,而不是首先给出一条限制自己的定义。另外,既然您没有走后门来找我做忏悔的意思,您不妨直说,这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你还没有对我开头的话作出回应,那么我修改一下:根据你在帮派中的地位和名望,你在狄斯城各界包括宗教界都有相当的影响力。猫头鹰们和当代基督的教父,无可争议的施洗者。”
“少点大呼小叫,局长,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选择用成熟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他递给我一个杯子,倒了些红茶。我想到海拉的那个文字玩笑。
“如果我是我,我就会做好万全准备,包括查清楚一位伟大的‘唐’有多少种手段让我从地表蒸发。您有守夜人,大可以对我的小小挑衅置之不理。但您不仅用周到的礼节对待我,还听任我大放厥词。我只是想知道关于艾瑞尔和她那混蛋老爹的造神计划的细节,仅此而已。”
“你要知道,你刚刚把自己的心脏放在天平上了。”他的视线转向窗外,伸出食指,在桌子被阳光照到的地方点了两下。
“你查得很清楚,可能还包括拖了一周而且非我不可的洗礼。我做过坏事,以后也还会继续做。我不关心葛昂辛的造神计划能否成功,他请我去给一个孩子洗礼,我就去了,就这么简单。至于你的担忧,我要说那是正确的。别急着走,你的口气让我感到新鲜,不如继续保持那种冒犯的口气批评我。很久没有人敢威胁我了。我很缺乏这个。”
“当然,教父。”我说,同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我没得选。
他与我对视,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不再微笑,也没有悲伤。
“我的姓不是柯里昂。”神父说,“我原本叫托纳利·贾科蒙,科西嘉岛上我的邻居们都叫我‘贾科蒙二世’。是的,我在行为上就像一个真正的海盗,一个私生子,没有父亲,行为缺乏管束。但就在我十四岁那年,一个神父走进我的生活。我一直跟着我母亲生活,没有人愿意为我施洗,但那个神父打破了教条。他说,如果我因为天生的私生子身份就无法进入神的国,那么我们的律法就太可悲了。那个时候,他真的流泪了,好像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好像在他看来世上没有比这个大的。他给我施洗了,冒着很大的风险。我想我能考上大学就是拜他所赐。”
他没撒谎。“在我这里对你自己进行开脱毫无意义。”我说,“我并不能给你定罪或赐你解脱。你熟知人间与神的国度的律法,给你的徒众以教导,但自己却没有遵守。我今天不是来清算你的罪恶的,那要留给真正的神来做。我要真相,神父,真相能为我指明我的方向。你曾手按圣经发誓,尽管做了很多错事,但我得说,没有人是一件错事都没做的;你要行的事也是如此,它不是为你自己能上天堂而弥补罪恶,是为能解决他人的问题而施行。所以你愿意行这样事吗,柯里昂神父,为一个迷途之人指明前路?”
“所以我才坚信把事实告诉你是正确的选择。你会如何评判葛昂辛?你身上有整个俗世的道德和条例。你如何评判他呢?请你评判他吧。”
“他的行为无异于牧师和修女利用体外培养胎儿的技术来实现处女生子。造一个人子,用非自愿的牺牲造出一个同样不情不愿的耶稣二世,这只是他自认为的神迹,人造的神迹,与撒旦造出的用来攻打天堂的攻城器械是一类东西。或许他认为神迹不过是高级的科学外加人类的勾兑,但我还是相信我们的灵魂不是摆设,它能使我们免于变质,而斯宾塞先生已经变质了。”
“多么中肯的评价。”他轻声说,“我到了这个位子上,所有人都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我们整日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不能评判别人让我很难受。你知道吗?‘没有头发的头等于没有花的花园。’我整天就念叨这些无用的东西,念叨早已被证明是正确的定义,因为扶持我的人不需要我创新。”他睁大眼睛,太阳从他的侧面照下来。一瞬间,他仿佛得到了什么东西,而我也确实看到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神的存在是在十岁。那时我正蹲在路边,和几只蚂蚁玩走迷宫,然后,那根粉笔从我手上掉下去。我的身体好像变轻了,不知怎么,一下子就飞到云层上面。光芒四射,是温和的橙黄色光,一点都不刺眼,我能远远看到一些黑色的巨大的高塔式建筑,还能听到一种乐器声,那种声音——真的,它无法用语言描述。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让你感到无上的愉悦和极乐,比‘流奶与蜜之地’更加有吸引力。你们真的一点感受不到吗?那种感觉,灵魂之上的黄金般的喜乐……就在刚才,我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了。感谢你,孩子,无论如何,感谢你,愿你也能有这样的体验。”
我等着。他从他的天堂里被迫退出来,随着他的头往下一点顿,灵魂回到身体里,平静、慈悲、充满怜悯,双手合起。我知道我们的角色换回来了。“抱歉,孩子,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你还想知道更多?胃口不小。好吧,我现在告诉你。”接着,他用神父特有的和蔼,对我说出了部分的真相。
车停在大门前。门开着,门里是一大片用以浪费钱财的空地,或者按有钱人的称呼:花园。
“只能停在这里,局长。”司机回头,“很抱歉接下来你们得步行了。”
“无所谓。谢谢你,拉斯基先生。请你在附近等一会,后续工作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
我下了车,被那个用放大镜都看不清装饰细节的大门弄得头晕目眩。“有谁懂艺术,能为我们解释一下这东西的价值,或者直接由家族成员介绍?”
“它是由法国雕塑大师奥古斯特先生雕的。父亲常说,这扇门是活的,有它自己的想法。”艾瑞尔说,“对不起,局长,我记得这里通常会有守卫的。”
“能看出复古的现实主义色彩。”赫卡蒂低声说。瑶姬则保持沉默。
我从来认为,只有做好万全准备才能办事。天晓得这里会出什么事,所以我带上了赫卡蒂和瑶姬。在我接手管理局后,夜莺建议重新计算所有禁闭者的服从度。服从度与禁闭者的各种表现(包括平时的行为、态度和表情)联系,有一个复杂的公式来计算。赫卡蒂和瑶姬的服从度在三个月之内就达到最高标准,而在我们原本的预期里,这个时间是半年。但显而易见,没人比她们俩更安分守己。
“我们会受到比较正式的接见。”我抚摸着门上青铜天使的青铜小翅膀,整扇门上都是天使,“没有守卫本身就能说明不少问题。比方说,我们需要准备好礼节,来应付那边那位先生。”
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我离开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成为新城最成功的商人之一,也明白了那句话:合格的商人天生是合格的政客。他身材略微发福,但精力充沛,穿一身黑色装束,留着保罗·穆尼在《万世流芳(The Story of Louis Pasteur)》里经典的大胡子。有三个人跟在他后面。他的样子是绅士的典范,是老派贵族(old money)而非老兄(old sport),他们这种人永远不会穿粉色西装、读不入流的人写的著作。合他们口味的只有圣奥古斯丁。不过他不太注重打理自己的灵魂。
艾瑞尔夹紧胳膊,手不由自主地捏紧。我戴上眼镜。“好吧,好戏开始了。”
“好久不见,我的女儿。”
“……父亲大人。”
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很吊诡。
“这位想必就是管理局局长。你应该向我介绍的,孩子。”他转向我。我把手杖递给赫卡蒂,摘下帽子和他握手。“您好,斯宾塞先生。我看了阁下的保释申请,同意对193……抱歉,是斯宾塞小姐,同意对她无罪释放。考虑到她身份尊贵,所以亲自送她回来。这两位是我的助手,处理文件递交和转接手续等事务。请您认真阅读保释条例。”
说到底,我本来就不是个好公务员,说这种体面话让我恨不得咬断舌头。
瑶姬递去文件。他以恰当的礼节接过。“请容我对您表达感激和歉意,安德森局长。您懂得先入为主的危害。即使没有那封申请书,您也能看出她多么善良纯洁。”
“是的,的确是,先生。”请容我接受你的挑战和示威,可恶先生(Mr.Abominable)。
那些人上前来。葛昂辛拿着笔在文件上签字。我盯着他的手。“我很少认输,无论在任何方面,我都不愿意不如人,但我得承认,您让我保留了一点体面。”
“宣读保释条例是治安官的活。”我说,“这里暂时没有治安官。”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会把这个干得更好,就我们三个。”
那三个保镖拿着保释文件走到一边。我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双手压着钢制手杖的圆头,好像我在来之前捱过了一场足以让人患上腰肌劳损的会议。
“全都计划好了。”他说着让开门,“请进,我很高兴为你们展示艾瑞尔是如何造福劳苦大众的。”
听到这话,艾瑞尔下意识扭头看我。我动作极小地点头。再延宕下去,我们难免落得个两败俱伤。
“父亲,我愿意帮您做任何事,但请放过那些无辜的人吧。”
他没有立刻回应。“你没有认真听我讲话吧?我正是想让你帮那些苦命的人治病。你肯把手放上去,他们就洁净了。”
“这是一次义诊?真的只是义诊?”她的神情里包含着一种东西。她在盼着这件事的发生。
“当然。我向那些穷苦人说话,他们就聚拢来,一是为治病,二是为见证。他们现在都在花园里。”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尽管准备了两天,艾瑞尔还是说不出来。葛昂辛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吊诡的气氛越发浓重。
我走到艾瑞尔旁边耳语。“你的决定。我只是在这里,不能代替你做出行动和决定。”这话似乎起了作用,她终于抬起头。
“我答应去义诊,但是,能不能请您去自首?”她一口气说完,好像担心自己中途会遭到攻击似的。
葛昂辛沉默。“关于难民食物中毒事件,局长已经告诉我真相了。请您去自首吧,我不能再让您伤害更多的人了!”
瑶姬和赫卡蒂同时扯我的衣服。我在背后冲她们打个手势。
让艾瑞尔说一通指责性的话无异于杀了她,眼下她在握着拳头喘气,没有继续争论下去的力气。葛昂辛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头,依旧没有抬头看她;他一瞬间经历了强烈的情感爆发和消沉,变得疲劳。我握紧了手杖。
“那大概是我的错。”他说,“你从小就太善良,让我不忍心展示给你这世界的黑暗。确实,我们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依靠从无数人那里得来的东西过活。我想你终有一天会将我从神殿中赶出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父亲……”
“事情不太妙,局长。”“保持冷静,瑶姬。赫卡蒂,好好收起梦魇,别随便让它跑出来。”
“你母亲去世后,我一直忽视你的成长。抱歉,孩子,凭我的恶意来揣度你是一件大错事。你是那么善良,而我给你解鞋带也不配。我会去自首的,等你完成义诊后我就去。”
“真的吗!”
“我希望至少做一件正确的事。”
艾瑞尔回头看我。我点一下头。“哦,几位也想一起来见证吗?”
“既然您这么邀请了。”我说。
那三个保镖凑过来。“我们需要准备一下,义诊开始时会通知各位的。”葛昂辛很自然地带着艾瑞尔往前走,现在他又优雅起来。“那些难民大都得了绝症,医院甚至不愿意收留他们。这是一次完全的慈善活动,没有任何经济利益。他们就在花园里,我们准备一下就过去。”看来这片华丽的布满花卉的大空地并不是花园。
我们被带到一个房间里,被告知等候片刻。
“那真的是一次慈善活动?”赫卡蒂问。
“凡是借助他人力量而非自身力量进行的活动,统统不能称之为慈善活动。虽然我也不能判断这到底属不属于他们的家事。”
“这很明显是个骗局。”瑶姬说,“艾瑞尔小姐太善良了,而且他不敢反抗她的父亲。”
“提到斯宾塞先生,我有个发现。你们也一直盯着他,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他面色苍白,眼睛通红,容易激动,容易疲劳。我猜神经衰弱肯定让他晚上睡不好觉。”
“再想想,瑶姬,有别的可能吗?”
“您想说狂厄感染?以他这种地位?不可能吧。”
“还有他的措辞,那是圣经里的句子。他没有和艾瑞尔对视、反复强调她多么善良纯洁,还提到‘见证’。而且,今天是周日。”赫卡蒂说。
“正中要害。”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原以为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提升他家族的社会地位,现在却感觉他要做一个邪教仪式。他到底要干什么?”
赫卡蒂扭头看着瑶姬。“我认为正是这样。邪教仪式。他在模仿耶稣的经历。”
“人为造神的事我们见得太多了。讽刺的是,从事这档愚不可及的活计的往往都是有权有势的家伙。别太惊讶,瑶姬,仔细听听,外面在喊什么?”
这间屋子隔音很好,在位置上——我提前请两位怪盗画出了斯宾塞宅邸的平面图——离花园很远,但我们还是能听到那潮水般的喊声。瑶姬走近窗边,发现那里居然没有窗户。“我能听到,他们在喊……‘弥赛亚’。哦,天哪……”她用手捂住了嘴。
“看来某人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别开门,门外那三个家伙肯定已经把枪掏出来对准这里了。我们得从窗户走。”
“这窗户是防弹玻璃。”“让我来。”瑶姬把双手放在玻璃上,一种微不可辨的尖锐刺耳声传出,玻璃外的景色开始模糊起来。随着震动越发剧烈,它终于压不住自己脆弱的本性,一下子碎裂。梦魇伸出湿乎乎的利爪,抓烂了玻璃中间嵌着的塑料膜。外面的欢呼声一股脑涌进来。瑶姬捂住耳朵。
“他们太狂热了。”她喃喃地说。
“先别管里面有如何的情绪了,好在这里是一层。”我一把扯下窗帘盖在窗框上,“小心碎玻璃。快点,去晚了宴会可就结束了。”
禁闭者的能力有各种特化方向,但几乎所有的样本都不同程度增强了力量和速度,只是有一些人增强幅度出类拔萃。事实证明,即使是普通程度的肉体强化,都能让我赶不上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姑娘。
我们穿过建筑,越过树篱,跑过长长的林间小路,绕过别馆,从侧面掠过那栋比市政厅还大的洋馆,来到花园。我意识到,我们是从斯宾塞庄园的后门进来的。那些几乎丧失理智的欢呼声现在已经大到几乎无法接受,而且只有一个重复的音节:
“弥赛亚!弥赛亚!”
“局长,后面有人追来了。”瑶姬捂着耳朵对我喊。她能感受到声音里的情绪色彩,在如此强大的情绪冲击下还要关注身后真是难为她了。
“继续前进。我们得到葛昂辛旁边去,从后台的台阶上去。”我话音刚落,欢呼声一下子消失了。我冲身后打手势,停在一堆钢架后面喘气。
“那边有记者。”赫卡蒂指着高台下面。
“好了,准备好。”我努力平复呼吸,“把面具戴上。我稍后会坐到葛昂辛旁边去,你们就站在我后面。走得从容一点,别管警卫,只要到了台上,媒体的镜头就站在我们这边了。”
我们从钢架后面走出来。我扶眼镜,握紧手杖。后台没有警卫,我们顺利走到台上。快门的声音立刻密集起来。艾瑞尔发觉了什么,回头看我。我冲她点头,自顾自坐到葛昂辛旁边。
“抱歉来晚了,先生。”我掩着嘴,向他倾斜身体。
“没什么,只要您确实没伤到我的雇员。”
“我保证。”我摆正身体,把手杖打横放在腿上。
“我、我的脑子里长了颗东西,每天痛得我睡不着!我信您,基督,请把它赶走吧!”
艾瑞尔将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好像有光流过去。那是她的灵魂。
“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居然真的不疼了!这是神迹!感谢耶稣基督!”他立刻跪下来,但还没来得及表达完感激,就被警卫拉走了。
她又一连治了十个病人,脚下不稳。我四下里看了看,慢慢站起身,靠近艾瑞尔。“你太累了。枷锁能感觉到,这样治疗的代价太大,你在透支你的灵魂。”
“没什么,局长。我的损耗之后能恢复的,但对这些人来说,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了。”她嘴唇发白,无力地笑,“父亲答应我会去自首的。而且,局长您看,他们都叫我基督,虽然我不是,但能让他们这么相信,我……没问题的。”
我看向出口。被治好的人从那里走出斯宾塞庄园,在大门外跪成一排。他们中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红色氛围,并且像猩红热一样开始传染,碰到这气氛的无一幸免,就连站在那儿的警卫都脊背僵硬,偶尔回头,也不敢让视线在艾瑞尔身上多停,好像硫磺火会把目光点燃成引线,引火烧身。“你不是基督,别把这种荒谬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说完回到了座位上。
“您似乎毫不担心我会做小动作。”
“您不会的。”他微笑道,“看,她是基督,是弥赛亚,那位复活的——”
“所以您才不与她对视。”
“她在名分上是我的女儿,但终究还是 神,直视祂(that)的眼睛是不敬的。”
“基督,请救救我,我的肺坏了,每次呼吸就像拉风箱。我,我每周都去教堂,去忏悔,做礼拜!请您……”
“好……”
“知道耶稣本人此时会怎么说吗?”我看着前面,身边的三个人都能听到我说话,“他会说:‘你为何要撒谎呢?难道殿里的光辉比承诺还要重要吗?你平日里所拜的别神岂不给你一切吗?人不可侍奉二主,不可侍奉 神,又侍奉玛门。你的信实在虚假,快快离我去吧!’”
“但是眼前就是真实。”他的表情像是喝得烂醉般梦幻,和约翰·柯里昂神父当时的表情如出一辙,“真正的基督就是这么说的。”
“你最好别反悔。”我故意说。
“反悔?”他转向我,“小局长,看来你还是不懂得如何对付真正的恶意。你上过战场,也对付过政客,但你要学着对付商人。我现在很乐意给您上一课,年轻人。”
我还没来得及亮出底牌,人群里传来一声尖叫。
“艾瑞尔,我要杀了你!”
“局长,有危险!”瑶姬失声喊,“她是认真的!”
我坐得很稳,看着一个妇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用一根削尖的钢管刺来,然后被保安控制住,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大吼,瞪着手足无措的艾瑞尔。
“这也是你安排的?”
“我相信她一定会来。”
我想我们两个就像在密谋同一件事的豺狼。
艾瑞尔很虚弱,等她揉着眼睛看清那人后,顿时失去冷静。“我认识她!等等,放开,快放开她!”
那些保安肯定收到过另一个命令。他们拖着妇人往门外赶。艾瑞尔踉跄着追上。“跟我来。”我对两个禁闭者说,快步走向冲突处。瑶姬抓住一个保安的胳膊,他像触电似的松开手,捂着胳膊跌倒。声波的妙用。“行了,先生们,至少先听听她要说什么。”
“她是……尚恩的母亲。”
“你不配喊他的名字!”妇人趴在地上,通红着眼睛吼叫,“你不是基督!你是个杀人犯!我要杀了你!”
“营养不良、休息不足、疾病缠身,她已经到极限了。”瑶姬担忧。
“我会给尚恩一个交代的……”艾瑞尔扶起妇人,动作无力到了极点,“等义诊结束,父亲就会承认,这一切……”
“一切都是瑟斯本干的。”葛昂辛的声音恰到好处,时间和力度把握都是。
艾瑞尔瞬间失去力量,跪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瑟斯本。一切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干的,我儿子就是被这个女人害死的!她亲手把粥给了他!”
“我对小尚恩的事表示遗憾,但这位局长也可以证明,艾瑞尔已被无罪释放。真正的凶手是我的一个手下,他因为贪小便宜倒换了变质的大米。”
“您到底在说什么?!”艾瑞尔绝望地喊。
“我在陈述这件案子的真相。瑟斯本·G,导致各位中毒的元凶。”他对答如流,而且很得意。
那个妇人看向我。“凶手确实不是艾瑞尔,夫人。如果您愿意相信我,我告诉您,凶手是——”
“瑟斯本·G,三十出头,男性,黑色头发,戴眼镜,常穿一件长斗篷在新辛边境游荡,就是在那里,您知道的。”他高声说。妇人再也听不下去我的话,抓起钢管,以不可思议的力气站起来跑出了花园,这一次没人挡她。我权衡了一下,打电话给我的司机。
艾瑞尔也想站起来跟上去,被葛昂辛拉住。“你要去哪?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到这个时候,他依旧不看艾瑞尔的眼睛。
“局长,请给我命令。”“让那些保安别打扰我!”
“义诊……您已经违反了约定,您说过只要我完成义诊,您就会自首。您骗我……咳咳……”
“我当然可以去自首,甚至可以直接说是我放任那些大米变质,但最后他们会调查出来的,结果就是,凶手根本不是我。这就是眼前的真相。”
“这种血淋淋的真相,我宁可不要!”她张开手,在掌心聚起一团光球,这次她是真的在燃烧灵魂。
“艾瑞尔,停下。”我喊,“艾瑞尔!”
她听不到。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股能量上。“停下!”
“要突围吗,局长?”梦魇在嘶鸣,瑶姬也做好了准备。
“暂时不要。”我强压住波动的情绪,“即使突围也帮不了她。动用枷锁也一样。她会被流回自己身体里的能量撑爆的。除非她主动收力。”
“她不会收力!”瑶姬急了,“艾瑞尔小姐,别再继续了,你在伤害自己!你向我们保证过会听医生的话,请你停下!”
光球停止膨胀,光芒强烈到胜过太阳。艾瑞尔终于转过头,透过光芒,我能看到她满怀歉意的微笑。下一秒,光球分裂成几十个,像天使的羽毛一样落下。
“抱歉,局长,艾瑞尔果然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我没能劝父亲自首,让您白跑一趟。瑶姬小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以后不会在再给你添麻烦了。请代我向医疗部的各位道歉,我很感激各位那么照顾我,非常感谢。”
“说什么傻话!”瑶姬哭了。
像飘一样,她离开了这里,身后,葛昂辛展开双手对着台下的难民和记者。“看到了吧,这是真的基督,她是真基督,是弥赛亚。没人能否定!”
“赫卡蒂、瑶姬,去跟上艾瑞尔,拉斯基先生在大门口待命。如果她想做什么,别打扰她,只要保护好她的安全。禁令解除,允许使用异能。别管我,我还是有能力收拾这帮保安的。”“明白,局长。我们需要突围。”“先等一下。”
我拔下手杖的末端,拧开那个圆柱形装置,按下按钮。所有记者都捂住了耳朵,所有摄影师都开始摆弄摄像机。“现在去吧,除了不能杀人,别有任何顾忌。”
声波和梦魇在两秒内就放倒了所有保安。她们不放心地看我一眼,越过障碍消失在草丛里。我转回去面对葛昂辛。他眼里的迷离已经将理智吞噬殆尽了。
“你的得意和自适让我作呕。”我说,“要干什么最好快点,我可不保证治安官什么时候来。”
“治安官?”上帝保佑,他已经清醒了,“这儿没有治安官。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不管你的目的在哪——事实上调查了这么久,我只发现你在造神,而找不出你的动机,但这还不到让我睡不好觉的地步。艾瑞尔写了一份笔录,能证明你的一切罪行。法律才不管你的动机,做了就是做了。”
“你还是太年轻,小局长,年轻到看不懂事情发展的方向。你以为我造出的(what I made)会背叛我吗?是的,她觉醒了一些自我,认为我做了不对的事,但她早晚会回到我旁边,因为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
只要你当过兵,就会知道被别人当做一个经验不足的年轻小子多么令人恼火。“你需要她,但她可不需要你。她是个人,不是 神,她……”
“她就是 神!”他突然大吼,“你看不到基督,你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但你应该看得到神迹,所有人都能看见神迹。法利赛人向耶稣求神迹,他没有应允,但你们现在能看到了。并不是只有约拿的神迹,还有她的神迹,她就是弥赛亚!”
“弥赛亚!弥赛亚!”庭院里的难民显然全部康复了,振臂高呼着。
我拿出放在金属盒子里的备用通讯器。“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这里已经变成邪教现场了。”
没有回应。接着,大门那边冲进一群人,然后是一声枪响。“都让开,上庭监察员!”
他们分开拥挤不堪的人群,从中间大步走过来,最前面的是新城治安官,他护着的则是一个明显是上庭人士的男子。大群防暴警察瞬间控制了局面,好让几个领头的登上舞台。我从来没正面应对过上庭的人,他身上的气氛压得我呼吸困难。
“我需要重新审视一下。”上庭监察员缓缓开口。葛昂辛哆嗦着嘴唇,仰视着他,说不出话。
“葛昂辛·斯宾塞,你被指控犯有蓄意杀人、非法集资、组织邪教行为、非法聚众闹事、贿赂司法机关官员等罪名。你有权保持沉默到你的律师赶到,但在这之前,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真是一幅奇妙的光景。一个穿着不逊于天使的人临到一个试图造神的人面前,旁边的官员以人间的律法宣判罪人的过错。
“不……”我能从葛昂辛眼中看到燃尽的硫磺火,“您不……不能,不能这样拒绝我。我有基督,她能宽恕我,我有权上去,我有权……”
监察员眼里没有半点情感。“您的行为已经引起上庭的注意。经我们表决,决定中止讨论您和斯宾塞家族升入上庭的相关事宜。现在,是您的任务了,治安官。”
这个天使就这么转身,顺着刚刚在人群中犁出的沟壑离开,一直走出这花园。我看向葛昂辛,他呆在原地,眼睛像是水缸里人工培育出来的观赏金鱼。
一个警卫上来拉他。我看到他的鼻子动了一下,如同子弹击发,他一瞬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气,从腰间拔出一个东西对着周围。他举着手臂,跌跌撞撞,退到舞台一角,手上的黑色物体蠕动着,一根管状物消失在他的袖口,我猜那东西的末端已经插进他小臂里了。
“那是什么?”我听到有人喊。
我连通夜莺,对现场和耳机里喊。“现场发现死役武器,注意死役污染!派行动队来!”
一阵上膛声,几支枪对准葛昂辛。我靠进舞台的边缘,把手杖顶部的钢头拧松。
“你已经没法逃了,放下武器,先生,别在给你的家族抹黑。”
“闭嘴!”他摇晃着那件武器,恨不得一次性把我们全干掉,“你们全都是盲目的,就像那时一样,你们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答案,无知的人总是会妨碍我。耶稣说,不抵挡就是帮助,但你们确实挡在我的路上了。你们不知道,狄斯不知道,居然连上庭的人都不明白。我,我要上天堂,这有什么错? 神说,要进窄门,我所选的路从来没人走过,为何我没有尝试的权利?人们可以在享尽人间的快乐后继续去天堂快乐,因为我们掌握了造神的方法。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我要去上庭,我……要去天堂……”
他不受控制地咳嗽着。“治安官,他有明显受狂厄污染的迹象,建议立刻击毙。”我喊。治安官举着枪,没有回应。
“我会找到她的。她会帮我的,她已经是基督了,她会原谅我,她有这能力……”他开始呓语,周围的警员渐渐握不紧枪了。那件武器开始散发出红色。枷锁颤抖着警告我。我拔下手杖的钢头,露出一把剑,准备冲过去。我还从来没试过用枷锁和死役武器正面对撞,不过想必会比用身体接下好一些。
“治安官!”
“戈斯!”
是治安官的声音。我的视线被警员挡住,看不清他的表情。“阿莫·戈斯,记得这个吗?”
死役武器的枪口下垂了一些。“温斯顿?”
“是的,我是温斯顿。”治安官把枪丢开,慢慢走向葛昂辛,“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上帝啊,不……你怎么……你不应该……”他张口结舌。
“这就是事实,戈斯。”治安官还在前进,“真不敢相信我们都已经这么老了。”
我把剑插回手杖里。
“很遗憾以这种方式和你再次见面,我本来幻想着一场盛大的宴会,就在这里,你家的花园里。你承诺要请我们在这里开舞会的。听着,戈斯,你在做一件错误的事,而且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再做下去,只会使更多无辜的人受到牵连。戈斯,你伤害了你的女儿,你的亲女儿,把她当做实现你个人愿望的工具。你毁了她的童年。你知道那段时光是多么宝贵,我们都知道,我的膝盖还在提醒我呢。你说过不会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不让他们去社会上消磨他们宝贵的童年,但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戈斯,那是我们还年轻时许下的诺言,那段我还不是治安官、你还不是商人的日子。”
他在前进,枪口在下移。
“不论在信徒还是一般公民看来,你的行为都不合适。你试图造出一个神,以一个纯洁无罪的孩子为代价。我们做事要有个度,戈斯,你所看到的……”
“那些是真的!”
“好的,好的,我明白,它们是真的。但我们没法看透。懂吗?你得教教我。把那武器放下,它对你的健康没好处。”
他握住葛昂辛的手,把死役武器从他身上扯开。那根管子带着血肉脱落,葛昂辛似乎毫无察觉。
“好了,现在跟我们走。我会陪着你的,放轻松。”他轻拍着这个疯子的背,“我想你也不需要手铐了。”
葛昂辛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右手上仍在淌着的血。“我会赔偿你膝盖受伤的损失。”说完,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呈十字架状。我没听懂他最后的高呼,但在那句德语之后,他便吐不出什么成体统的句子了。他流着口水,眼神涣散,大脑已经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任谁都看得出,他疯了。
我终于找到空当,趁警员架走葛昂辛时挤到治安官旁边。“至少他的理智是以人类身份终结的。”他说,“我可不想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一枪打爆他的脑袋,那样你也得死。因为这整场意外就是由你引起的。”
“你没告诉我你们的旧交情。”我说,“信息不对等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我刚刚差点就冲上去挡子弹了。”
“需要我给你端一杯泔水奖励你并不存在的高贵吗?”
“我的确需要一些现实的东西。”我说,“这两天发生的事太魔幻了。”
“我从来都没说要合作。你提前调查我,让守夜人把底牌摸透,再亲自上阵一个个说服,最后让我们所有人帮你达到目的。医生、神父、教师,甚至还有戈斯的大儿子。我得说你过分了,局长。”
“互通信息的遗族亲属团体在狄斯城这么普遍?”
“收收你的讽刺吧。这次咱们算双赢。我也知道你没什么私心,但我有。你以为我为什么想在第一时间崩了你?戈斯是我朋友,真正的朋友。如果不是神父告诉我你掌握了足够扳倒戈斯的信息,我今天甚至不会来。醒醒吧,年轻的局长,狄斯城里没有高贵。”说完,他向葛昂辛走去。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他没有回答,径直走出花园,葛昂辛像个孩子一样趴在他身上,周围的警卫显得很为难。“好吧,我想我猜得出来。”
别把对你交心当做别人信任你的标志。大老爹说得真对。我没管乱哄哄的花园,也走出大门。“赫卡蒂,你们在哪?”
“新城第五大道,在拉斯基先生的车上。我们跟丢了艾瑞尔。”
“其实在一开始我们就没找到她。”瑶姬插嘴,“抱歉,局长,我们对新城的布局不熟。”
“继续搜索,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我以为你会更瘦一点。”
“我以为你是在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办公的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宽敞明亮的房间。”
“我非常同意。”
他抬头看我一眼。“我想我没有发言权,在一个整天在地下办公的人面前。别让我招待你,我很累了。”
治安官这房间比约翰·柯里昂神父的更小,且黯淡无光。街对面的阳光仿佛射不进来。窗户没开,烟灰缸里积满烟头,房间那头衣架上的制服口袋里还有一个长筒状的东西,我猜那是注射器——他在我刚进来时就把袖子放了下去。
“请说吧,什么事劳您亲自来?”
“我需要速战速决还是慢慢来?”
他用看死役的眼神看我。“你瞧,我今天拜访了太多的人,其中一些过于不合作以至于逼我使用了相当程度的暴力,但还有一些是我不敢惹的。鉴于我们在政府机关里,你不想倒霉,我也不想;你想快点完事,我也想。但万一你有什么怪癖呢,比方说逼供?”
“又来。你要是为政府而来,就回去告诉他们,我需要加薪,如果你是为你那些杀了我同事的高级人类,就别说其他的,转身,然后滚蛋。”
“艾瑞尔·斯宾塞。”我说,“克瑞斯托斯(christos)。”
“你明白克瑞斯托斯的含义吗?”他问道,随后左顾右盼,寻找他紧握右拳的落点,“没想到你还能查到我身上。这可不是你一个人干的。”
“如果我想,我能干的比守夜人更好。要说在耶稣道上最重要的几个人,本丢彼拉多必不可少。”
我平举起手杖,拧下乌鸦头。“我是不知道杀了我于你有和好处,但我可不能在这里死。我换个说法,我不想告发你,也不想要任何一个人的命,如果他们悔改甚至完全可以原谅他们。我可以帮你找个机会,让你彻底摆脱他们的威胁。破获邪教团体的功劳全归你,我只要真相。”
“那是把枪吗?”
“伯奈利M4,塔兰公务防卫大师套装。”
“维多利亚时代又回来了。”他咕哝着,把伸到桌下的手放到桌子上,同时也松开了那把手枪。标准款格洛克TTI。
“我并非对你有什么意见。”他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说实话,这整件事都荒诞不经,我好像掉进一个混乱的赌场里,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
或许他认为这有用,但无论是自己用还是看别人用,假装开诚布公和紧跟其后的谎话都出现太多次了。这套话术给今天平添了很多不该有的乏味。
“我洗耳恭听。”对,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可以录音吗?”
“随你。这件事横跨十几年,在我脑中转了绝对不止十几个圈。我可以和盘托出。”接着他就坐下来给我讲述这故事的另一个侧面。
“这么说你打算帮我。”我听完这个不算冗长的故事后说。
“我只是告诉你事实。”他掏口袋,“你有烟吗?”
“我不抽烟。”我存心要让他不好受。“除了这个,我还需要档案。二十年内所有案件的档案都会存放在治安总局。”
“那个拿不到,无论如何拿不到。你亲自去看看档案室大门就知道了。”
“没得商量。”我说。
“没得商量。”他从成堆的烟灰里拔出一根稍微长点的烟蒂,点上,用整个躯干发力吸气,烟蒂几乎在瞬间就烧完了。房间没有开窗户,他把空中那团烟雾吸进去又吐出来,直到尼古丁均匀散布在空气中,他才抬起头。
“你很有耐性。”他说,这下口齿清楚多了,“你会怎么对待艾瑞尔,在事情结束之后?”
“我想她会很乐意当我的秘书。”
他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我们是一类人了。”
“我刚刚想到,如果你没法拿到档案处的内部文件,我们就一筹莫展。但我听说你们都会备一份在保险箱里。我那里有位号称‘新城纵火犯’的禁闭者。自从这个无辜的可怜姑娘被当成工具失手烧了半个美食节,新城管理局就采取了双重保险。所有处理案件的治安官都有权复印一份特殊案卷放在各分局,如果档案处的文件受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弥补损失。当然,现在的情况是,你搞不到总局的文件。”我盯着他说,“我想你该不会恰好有这么一份吧?”
“当然没有,里面也没有包含十几年来的跟踪调查。”他抄起桌上的纸袋递给我,“我把它弄丢了。早就弄丢了。我开始生气了。我知道那两只动物在你那儿,如果她们找借口钻进警局,重要物品失窃的罪名会压在咱们两个头上,谁都逃不掉。”
“你的上司可不吃这一套。”
“我们的上司都不吃这一套,可惜他们没理由质疑。”
“毕竟大家都有好处拿。”我说,“我会得到一个秘书,管理局会得到一个不错的禁闭者,FAC会得到一个罪犯打手,治安局会破获一起邪教案件。那你呢?”
“我嘛,至少还有针可卡因。”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去拿针筒。
“别磕嗨了,需要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就快到了,近在眼前。我会通知你,到时候如果装聋作哑,我发誓我的禁闭者会让你吃够官司。”
从治安局里出来,我拧拧脖子,吃了一片药,坐进车里。我让司机开回管理局,同时打开录音设备,复盘我今天一天的工作量。
“……那孩子是他父亲的私生子,生母不是斯宾塞夫人。”
“有名字吗?”
“你不能这么对我步步紧逼,还要加上武断的指责。那位夫人替她的生母住院,记录上只有夫人的名字。”
接着是钢琴老师。
“我教过斯宾塞家的三个孩子,她是第四个。实话说——其实以阁下的身份看得出来,她很平凡,就像大多数孩子一样,不能在比赛里拿奖,也没法借此出人头地。我很少强求那些不情不愿的普通人,但斯宾塞先生坚持,所以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教下去。”
接着是葛昂辛的长子。
“是哪位?”
“奥西诺·安德森。”
“我还是不能和您见面,很抱歉让您白跑一趟微光信号塔。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您的调查方向没错,艾瑞尔和我们接受不同的教育,父亲在她的课程中加入了神学和宗教学,并且在这里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在其他方面,父亲并没有像当初教育我们那样。我需要告诉您,如果您同样见过我们家的钢琴教师,他肯定说和他无关。他的话术就那么几套,只有‘我确实爱钱’这话从来不变。艾瑞尔的天分在普通人之上,我们都是。我料定他不会跟您说实话。我不能再说了,电话必须控制在两分钟内。您是个不错的人,我不希望您被当成危险分子定位。”
接着是小报记者。
“……斯宾塞先生收买了相当一部分编辑,还包括一个得过普利策奖的,不过说实话,那个家伙的唯一信条就是收钱。”
“具体点。”
“好,好,别再打我了,天哪,你怎么这么咄咄逼人?他没有买断所有的记者,但我总觉得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小记者为了一点油水,敢钻到最黑暗狭窄的缝隙里去,不过这次是有人希望我们钻的。我很容易就查到,那个圣女的亲生母亲不是斯宾塞家族的人,我很兴奋,立刻写好稿件发了出去,生怕别人抢了我的先。但后来事情并没有按我想的方向发展。大报社不为所动,反倒是民间越传越广,你走在街上随时都能碰到高谈阔论的人,大声争辩着那孩子的真正母亲。他们能拿任何东西当做谈资,唯独忘记讨论一点:艾瑞尔是不是真正的弥赛亚——你能想象吗?他们都默认了!默认她就是基督!他们深陷其中,忽视重点,被周围的声音裹挟着奔涌而下,只有我这种局外人才能看得清楚!就连那个治安官都没能客观地审视问题。当时我跟着那批记者挤了进去,发现现实居然也能像小说一样荒唐。被告甚至没出席,他们就要求判她有罪。治安官想说什么,但这些记者俨然是陪审团!他们在把一件隐秘的事往爆炸性新闻的方向引导,所以治安官当着他们的面宣布艾瑞尔有罪。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太荒唐了!”
接着是神父。
“……我确实是受到斯宾塞家的委托才赶回来的。他当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对这个孩子有强烈的偏执心理。我也曾经动摇过,但是她真的很善良,就就如同她的父亲希望的那样。站在我的角度,我不希望如此一个纯洁善良得像天使的孩子不受洗礼。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要补充。其实要求我当这孩子教父的是斯宾塞夫人,那个舞蹈家。她亲自下手杀过人。即使葛昂辛开口,都比让这个人甩个眼神好不少。”
接着是治安官。
“……当时的情况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一个人独断专横地垄断掉整个定罪过程。不知从哪冒出一群记者,他们像最没有修养的陪审团一样指指点点,要求我判她有罪。相信我,法律在这种场合形同虚设,我只能试图缓解他们的激愤,但没用。他们的激愤不是毫无理智的,是先由理智激发出来,然后由失控接手。我向他们解释说手头还有另一件更严肃的案子,是杀人案,我需要先处理这个杀人的人。我一定是昏了头,因为他们随即反驳我:‘艾瑞尔也杀了人!’我没办法,如果我不松口,他们绝对会冲上来用石头打死我。所以我宣布艾瑞尔有罪。这一切太迷幻了,我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诉讼》里。我不想知道是谁指派的他们,也没精力再追查下去。或许罪名是注定加在这姑娘头上的,但即使那样,我也逃不开。无论是人的法律还是该死的上帝的法律,都没有给我帮助,反而还要往我身上套几个枷锁。”
我停下录音。最后一点阳光把整个城市拉回到上个世纪。那时建筑物还不是又高又大闪闪发亮的,外墙还会随着时间变化顺从地被阳光染成不同的颜色,好像在一天之内就经历了一生。建筑物的一生。
“我们今天跑了多少路,拉斯基先生?”
“首先从管理局到新城第二医院,接下来是圣桑大街、微光信号塔、辛迪加、西摩尔圣心教堂、新城治安总局,现在我们准备回管理局去。”
“辛苦你了,拉斯基先生。”
“这是我的工作,局长,而且我也很喜欢这样的旅行。”
“旅行。”
“是的。早上开车出去,看似漫无目的地东跑西跑,在外面吃饭,最后和夕阳一起回去。每一个这样的日子,我都会睡得很好,整晚消化见闻的感觉让我充实。”
“是的,的确是。说得好。”我深呼吸,头靠在座椅上,闭起眼睛。
“拉斯基先生。”“是,局长。”“如果你喜欢这样的旅行,下次投我一票,别让我总是在兰利女士面前抬不起头来。”“……好的,局长。”“你们举行了多少次表决?”“这是娱乐性质的,并不是全员参加……”“多少次!”“一共七次。”“我猜结果是七比零。”“不,是六比一,局长。夜莺小姐每次都投您。”“谢谢你。”
好了,斯宾塞先生,我什么都不缺了。现在轮到我来跟你比划比划了。相信我,你即将面对你最强劲的敌人。“一份自信好过一挺机枪。”语出“大老爹”雷蒙德·戴恩。渔网业已收拢,只差一个好把头。我再度打起精神,用疲倦的手指给渔夫打电话。
“局长,找到了。”
“其实我也到了。”我看着那边的艾瑞尔说。
“好吧,如果奖金被扣了,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闭嘴。你昨天记得我们的旅游路线,因为这个你就值得多一份奖金。联系夜莺,叫急救队员来。”
我挂了电话,朝那个大舞台走去。它和我上午见到的那个风格很像。看来斯宾塞家族遗传了他们优秀的艺术基因,我只希望他们的祖宅地下没有成群由于近亲繁殖产生的怪物。
舞台上的便宜白纱垂着,直挺挺像僵死的尸体。她的“葬礼”才过不到两个月,不该被埋葬的人就坐在舞台边上,右手捂着肚子,眼前是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妇人。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我差点以为你倒在半路上的某个草丛里了。”
她报以微笑。“抱歉,局长。请您安静点可以吗?别打扰她和尚恩说话。”
艾瑞尔的脸已经没了人的颜色。我立刻想起过去,某个丛林里潜伏的夜晚,下着大雨,我们像死人一样趴着一动不动,闪电划过,我旁边的吉姆脸色惨白,比石膏更白。我咬牙从回忆里钻出来。吉姆死了。他不应该再烦我。
“尚恩,好孩子,她马上就死了。马上。妈妈马上就去陪你。再也别吃别人给的东西了。”她的脸色比艾瑞尔更差,我怀疑她得了黄疸。
“让我看看。”我掰开艾瑞尔的手。那根钢管只露了三分之一出来。我撩起她的衣服,她后腰上的皮肤有不正常的凸起。“你最好告诉我这不是你在半路上受的伤。”
“这不是我在半路上受的伤。放心,局长。”她的嘴唇疼得发抖。
“你的肝被扎穿了,内出血严重。”我说,“我从没见过肝脏被刺穿还能忍着不昏迷的人。既然你已经超过了大部分军人,我想你也能撑得更久。坚持住,等急救队来。”
艾瑞尔的样子根本不像透支后又受了伤。“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求您了,跟我说说话吧。”
“是你当时施粥的地点。”
“也是父亲为我举办葬礼的地方。哈哈,我的葬礼。”
“你想说说看?如果你想。”
“不好意思,一直没机会告诉您,尚恩去世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她几乎每句话都道歉,“食物中毒的事发生后,难民们知道了真相,他们喊着我的名字,说我是杀人犯,要把我扔进锈河。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是自己的疏忽,没有反抗。如果真的能让他们消气,大概也算是救赎……但我活了下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觉醒了异能。”
“但家族还是给你开了葬礼,就为了神迹。”
“家里是如何处理这场事故的,我不太清楚。我在锈河醒来就迷了路,从一个缺口爬出去,沿边缘走了三天才回到当时施粥的位置。但我居然看到一个巨大的舞台,上面有我的照片,还有装饰。”
“你父亲没派人去找你?”
“当时我想说服自己,锈河那么危险,一般人活不下来。父亲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仔细想想……或许,我不回来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这不大能说通。如果艾瑞尔真的因为意外而死,那他的计划——不。不对。或许我在这么担心时就已经是一个“小信的人”了。这老混蛋还真是大有信心。
“当时还有很多记者。父亲准备好了给难民的抚恤金,准备好了致歉的演讲,准备好了一个高调的发声机会。我以为父亲不在乎我,但看到我时,他也并没有意外,而是笑得很开心……我承认我被搞糊涂了。不过现在,至少我不会再回去给他添乱了。我背叛了斯宾塞家,出卖了亲生父亲,连说服他自首都没做到……律法上还有哪条是我没触犯的呢?到头来,无论对父亲还是对主,艾瑞尔都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我得说不是这样。首先,你治好了那么多人,而且他们确实康复了,完全康复。”瓦莱莉告诉我,整个新城的医疗系统因此大地震,“而且你接下来也可以在管理局里继续工作,比方说当我的秘书。”
“是吗,艾瑞尔可以吗?”
“我很荣幸。”我说。
她闪着微弱亮光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到伤口上。“你没给自己治伤,打定主意要寻短见?”
“这样她就能放下仇恨,开始新的生活了。尚恩也会高兴的吧。”
“大概。”如果他们在那头相遇,那就是这样。“这是个不成熟的决定。”
她居然不自觉地笑了笑。“抱歉,又让您担心了。不过局长真的好厉害,第一眼就看到伤口了。您放心,我不会再添麻烦了。能力失效了,血止不住了。”
“生来瞎眼的也能发现不对劲。听着,保持清醒,如果你想,我就陪你再聊聊,别睡过去。”
“我想,请求您帮帮他们,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的眼睛半开半合,但还坚持着说下去,“尚恩的母亲,能不能请您安顿她,给她找最好的心理医生,让她走出来……”
“我保证我会。”前提是她能活下来。
“还有,每年夏天,请帮我给尚恩扫墓……”
“我不会只为他做这些。”
“父亲被治安局带走后,请您看在他上了年纪的份上,求治安官对他从轻发落吧。”
“这个或许有更合适的人为他操心,无微不至到我都嫉妒。”
我趁机靠近她。现在我们之间只隔了一拳距离。我抱住她的肩膀。“局长,制服会……”“别管制服了,只沾上点血的话后勤部会搞定的,别让他们太闲。”
她顺从地靠在我胸口上。我看着夕阳,没来由地对它厌恶起来。
“我也有个问题。你从小就学神学,你是怎么看待斯宾塞先生对你的行为的?”
“没有什么特殊的啊……我能感觉出父亲对我有多余的要求,但他肯定没有很重视我……”
错得离谱。看来当事人自己都没被告知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基督的身份。我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了。既然她不清楚内情,那就别让她搞清楚。“还有,你在施粥后去仓库发现了霉米,那他们是怎么把你丢进锈河里的?”
“局长……真是我见过的最接近福尔摩斯的人了。我最喜欢看福尔摩斯,可父亲不许我看。那件事吗……我在发现霉米后折了回去,想告诉他们真相,迎面撞上了愤怒的难民。”
我不住地摇头。“你就是个傻瓜。即使耶稣都没法干出这么荒唐的事,劝别人相信一个谎言以使她安宁。这可不是什么 神的光辉,这是独属于人的智慧和爱。”
“局长……又说听不懂的话了。我怎么能像耶稣那样呢,我只是个……受人轻视的禁闭者……”
我咬住手套扯下来,握住她的手。“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是普通人,是我的禁闭者,不是道成肉身的人子。 神的儿子能看穿人心,知道自己要拯救的人有多么险恶肮脏,能接受儿子杀死父亲、妻子杀死丈夫的那日子来到,可你不行。没人可以在出生之前作预言预判你的一生,上帝也不行。”
“我记住了……”艾瑞尔的眼睛几乎要合上了,我很确定她没记住。也好,我本意也不想让她记住。我想找个人宣泄我的表达欲。这几天的事实在荒唐又古怪,不说出来我会做噩梦的。
“别闭眼。知道睡着后你会怎么样吗?你会死。如果你本有可能被救活,而你却选择现在死去,那可就算作自杀。”
那个词令她浑身一抖。像是徒手登山者再次蓄满力气,她用力睁开眼。
“不仅仅是上不了天堂,你还会给我造成无尽的麻烦。”我说,“你父亲肯定不会在监狱里待太久。如果你死了,他被保释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算账。你也知道,如果你的家族打算对一个人下手,那他肯定会兜着走,至少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我伸出胳膊,让阳光照在艾瑞尔脸上。“看看,太阳可不会嫌你给他添什么麻烦。不管你多么十恶不赦,他都无所谓。”
“可是……不能拜那太阳啊……”她一句话差点把我气死。
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么,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真要命。
“那你就把它当作是 神因你改悔而奖赏给你的光吧。”我无奈地说。这一次,艾瑞尔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您花了很长时间。”
“我在学着跟异性打交道。虽然我至今仍是个新手,但知道最主要的是耐心,比方说耐心地等她把粥喝完。你有什么要给我看吗?”
夜莺递给我一份报纸。第二版头条用大字号写着:现代的神迹。下面是一座铜像的照片。那是尚恩·拉撒路·加西亚的铜像,我请人做的。
“他们说这是你代为行使的神迹,让那孩子复活了。”
“告诉我,夜莺,我做错了吗?”
“您确实让管理局的公关系统很头疼,但出于人道主义,这是件好事。另外还有,新城第二医院传来消息,葛昂辛·斯宾塞先生于昨晚去世了,死因是高血压导致的脑溢血。媒体还没报道这件事,我建议先向艾瑞尔隐瞒。”
“让你也尝尝我受的罪。”
“什么?”
我才意识到我刚刚不小心说漏嘴了。“呃,别在意那个。管理局需要做什么吗,例如表示和例行发言?”
夜莺露出愤怒和惊诧混合的表情——当然,程度很浅。“请您告诉我不是您干的。”
“不是我。我也没有派任何人参与其中。”我说,“真的。”
我很希望她相信我。这也是真的。
夜莺狐疑地审视我。我避开她的视线。我不心虚。
“局长,拜托,请你告诉我,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
“这不是你想的那样。”
脚步声。“局长,我需要您——夜莺少校。”杰斯冲她立正,“我可能需要局长协助我撰写此次事件的具体档案。因为局长将禁闭者S-193的相关事宜全部揽下来亲力亲为,所以我需要额外的时间与他沟通。”
“下次可以让迈克尔来。”
“迈克辞职了,少校。我也很遗憾,他是个很循规蹈矩的人。”
“多谢你解围,”夜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我低声说,“同时感谢你的嘲弄。”
“我可并没有这个意思。”他背着手,满不在乎,“我也无意教育您如何正确与副官相处,局长。”
“尊严让我必须接受你的嘲弄。来吧,我们谈谈艾瑞尔·斯宾塞和她的制造者。”
“为什么不给艾瑞尔本人也解释一下?”
“就因为她主动离开了她父亲?她有抗争的决心,但让她接受如此阴暗的现实还为时过早。”
“《月亮笔记》确实不适合大多数人。特别是让一个外行人相信哈里发的大维齐尔是个不忠于安拉的异教徒。”
“你可没在报告里写到《月亮笔记》的事。”
“我道歉。至少结果足够好。”
“再用这个借口就等着被停薪吧。你知道多少?”
“不能理解他的动机。”
“你没办法搞明白一个常年受狂厄污染的疯子是怎么想的。我们只知道,他认定天堂在另一个维度是存在的。他认为,当年耶稣之所以能成为基督,是因为他知道成为基督的方法,只要满足那些方法、安特定的顺序一路走下来,任何人都能成为基督。听听,基督成了一个高维度能量的代称,通过它的‘宽恕’,人们能使自己的精神进入那个维度,享受永恒的快乐。”
“新世纪邪教。这是我中学老师发明的词。”
“你有一位睿智的老师。”
“那孩子的确还接受不了。她会疯的。”
“所以就给她一份工作,让她安心待在管理局。别人杀人,我们救人,狄斯城把一个个人扭曲成形状怪诞的悲剧,让管理局收留他们。我们经常做的不正是这种事吗?”
“您的愤世嫉俗有一定道理。不过我得说,这件事情里有很多巧合。昨天的新城联合报上刊登了你的义举,他们称你为尚恩塑像的行为是‘代为使他复活’。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
“又一个神迹。所以我才讨厌媒体。”
“还不仅仅如此。我在搜查时候意外找到了艾瑞尔的母亲,她叫玛利亚·罗斯(Rose),现居辛迪加,而且她生下艾瑞尔的日子也很巧合。”
“这一条你也没写进去。让我猜猜,12月25日,还是9月8日?”
“前一个。”杰斯扬着头,“毛骨悚然,对吧?我也这么觉得。难道葛昂辛真的算计好了一切,包括她善良的天性和成为禁闭者后的异能方向?”
“这场闹剧里有太多的不合理和巧合,栽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的那种。他只需要进行他想进行的教育,将这个孩子变成善心泛滥的可怜虫,当她被污染,对善的向往就变成偏执,能力自然会随之变化。别再提巧合了,我害怕我最终也落到对它们深信不疑的境地。说到底这就是一场滑稽剧。这是一场对健康无害的荒诞剧,虽然滑稽,但至少不会让人感到无聊。亲爱的杰斯,依你看,如果上帝存在,祂会对这出戏作何反应?”
“祂会发笑。”
“那么让祂去笑好了,我现在要去吃点东西。”
“……是的,上帝死了,祂什么也不做,是个抛弃我们的家伙。”
我不想再跟他谈,转身离开。“好啊,去找耶稣基督救你的命吧!”他的吼声在一英里外都能听见。
——《月亮笔记》第三章六十五行
你有没有想过,上帝确实是存在的?我在此想请你抛开规定即所谓的哲学概念,好好想一想。那些令我们恐惧的奇异现象果真如哈里发所说的那样吗?就像十几天前自称从老底嘉远道而来的疯汉子,这汉子最后是给(此处缺一行)麻烦,他们的立场并非是我愿意站到其对立面的。如果可以,我不想站在任何一方的对立面。我只是想(缺六到十个词)救赎,我们不应该明知道这方法还任由城里和荒地上的人受苦。埃及的人要拯救,耶路撒冷的人也要拯救。
基督的再临并非上帝要求我们等待,而是我们要做的。我能看到的被看不见的东西吃掉的疯汉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所写的方法能达到的(缺十二到二十四个词)能够获得知识,以正确的方式。我曾目睹一个人当场疯掉,别人在躲避他时,我追上他,向他问问题。我获得了他的一些知识。(缺约四个词)犹格·索托斯求问知识;耶稣能上接到上帝变成基督,它们凭借同样的以太运作,这个以太也在其他事情上发挥作用。我们要想看到书里的一条知识,就要翻开正确的一页,我们要想上天堂、使人得救,就要按正确的(缺六到十一个词)也是按照同样的道理设比喻。我没法说明白,他也没法向你们说明白。
(下一行无法辨认)
(缺一个词)是没有情感、什么也不做的,甚至不带人进去,但祂管辖的天堂是令人快乐的。我想让人们(缺十到十四个词)我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我不信祂。
——《埃迪尔内见闻记》(阿拉伯)“大维齐尔”易卜拉新 著

《月亮笔记》的故事:托尔斯泰说过,每个人每天都至少有三次能改变自己一生的机会,而人类历史上亦曾有过无数触及这个世界黑暗本质的闪光。那些拥有世人所不了解的知识的人们,在任何时期和地区都是被当权者打压的对象,由他们写下来记录这些知识的书籍更是被付之一炬。这些书籍和里面蕴含的知识足以颠覆当时的政权,其中部分甚至可以动摇人类耗费上千年构建的认知体系,所以统治者们才如此畏惧,如此讳莫如深;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它们并未被尽数销毁。一些认识到书籍价值和统治者野心的人小心地保存了它们,发誓用生命守护,并且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凭惊人的毅力和对孤独的忍耐找到了其他相同的人。他们成立了严密的组织结社,自称藏书人。他们会将书籍原稿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同时在脑中牢记全文内容,包括图案和具体数据。他们的保密工作天衣无缝,连家人都不知道。尽管组织遭到了打压和不可抗力(如地震、火灾等)而产生了损失,但绝大多数古籍都保存完好。他们的结社内部使用一种双重转换密码,而且用它通讯的机会很少,几乎无法破译。在十九世纪后半叶,他们渗透进了各个国家政府及地下组织中,吸收了这些地方的要员作为成员,使他们可以获得第一手信息,防止古籍遭受破坏。结社印刷了一种三十几页的小册子,由米斯特·维特利所著的《月亮笔记》,里面是一部疯疯癫癫的小说,文字间用另一种较为简易的密码记录了所有藏书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成员若想从古籍中索取智慧而上门拜访(藏书人们很乐意向同志分享这些知识),必须持有《月亮笔记》原本,并以正确方式留下正确的密码,否则藏书人不会承认的,而且拜访者还会被追杀。结社和“守夜人与点灯人”体系的产生有密切联系,使他们可以随意调遣点灯人抹除几乎任何一个对结社有威胁的人和组织。
法老如何造起金字塔?柏拉图梦到的亚特兰蒂斯是否存在?最初的宗教信徒们真的有能与神明交流的手段吗?《圣经》的最初手稿中,天使真的长相诡异吗?中国先秦真的有长着翅膀等的马匹吗?《一千零一夜》的最初原稿上有什么?《九章算术》里对于第四维度和非欧几何是如何描述的?试试看去寻找并申请加入结社吧,但注意不能失败,所有提出申请但失败了的人都活不过当天。

一些事实:
奥西诺的法务部部长杰斯·马里兰是以官群一位管理员为原型的
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完全没有设计葛昂辛进行造神活动的动机
奥西诺拜访诸多人物的设计模仿了《漫长的告别》
最初的设定里,奥西诺在论辩中将神父逼入绝境,最终删去了这一节
加入瑶姬这一人物是作者本人的私心,将其换成任何一位禁闭者都对剧情没有任何影响
奥西诺司机的名字出自《光环》系列
除最后两段,正文中所有加粗内容均为《圣经》原文

希望这个故事能给你思考,这样再好不过
接下来不太清楚要写谁了,可能会写安或者夜莺,但堇、露莉艾卡等除外,如果有同志想看某位特定的禁闭者,请私信我
再透露一点:我在谋划一篇狐兔的中篇,大概要达到六万字。这是我的一次突破,也是无期系列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一部,暑假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