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物语】《驯·四》
四
当我回到所里时,就被我的同事请到了会议室。室内的暖气扑面而来,我闻到了一股罐头的香味。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差异地询问托着我胳膊的同事,从门口到二楼的会议室仅有不到半分钟的路程,他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随着大门向一侧拉开,更加热情的暖流将踏入房间的我团团裹住,我刚从酷寒的街道回来,一时间竟然被熏蒸地有些眩晕。穿着羊毛毡的组长端坐在会议桌的另一头,其他人的桌前只放着几只空杯。
“卡维斯,坐吧。”组长的脸上勾起一个笑容,我略显尴尬地坐到了同事推到屁股后的椅子上。会议桌上的其他组员都在看着我,我当下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好像我偷拿公物被他们当场抓住了似的。
“马丁默先生,您?”充裕的暖气烘烤着我,让我出汗的脊背一阵刺痒。我小心翼翼地将两手摊平置在桌上,尴尬地瞟了几眼其他组员。
“别紧张孩子,我们之前忙着商量如何利用这个俘虏,现在一个很不错的方案已经下来了,但——”组长话说到这,身子往后一仰,伸手摸了摸煤碴似的八字胡,换了一种嗟叹似的语气继续道:
“为了最终效果,咱得确保那个俘虏一定配合咱们才行。”
“我们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他折服……”我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那孩子苍白无助的脸,马上以自信地态度答复道。
“不,我不是指强硬手段,组里的每一个人都比你懂得暴力,但,暴力不一定能折弯那个瓦奇佬的骨头。”组长啧着嘴对我轻摇头,再度坐端正后遥望着我说道:
“简而言之,我们开会决定把这个俘虏押送到市民广场,在移动处刑台上,让俘虏自己选一根指头,塞进断指铡里——试想一下,市民需要看到一个具体的敌人受苦,而我们手头至多只有一个俘虏。倘若要最大化的利用他,比起只能断四次还不得不逼我们当众抢救的断手断脚,每次只断其一根手指,就合算多了。自然,这样的痛苦表演中,俘虏心里会想什么显然不是我们能时刻掌控的,这就需要让那个俘虏在我们这些人中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角色,能威逼利诱让他乖乖接受这十场屈辱的肉刑演出。
“你,实习组员卡维斯,虽然我们做好了俘虏已经自尽的最坏打算,但探查那个俘虏的伤情和情绪之后,我们一致认为你或许可以说服那个俘虏配合我们。”组长理了理炸了毛的毛衣领,清了清嗓子,副组长当即从腰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紫色的细雪茄给他点上。
“我们和上头反馈了这一点,上头就此对你寄予厚望,你知道吗?”看着他发灰拧巴的嘴脸,我很难将其与奉承齐洛的那张脸对应起来。
“我知道了,感谢上头的器重。”想起先前与雪狸独处时的一些细节,就令我的心里对眼前这个老男人泛起一股令我难以压抑的恶心,以至于似乎被他察觉了这份厌恶。他直愣愣地盯着我,没有继续往开说计划的详细内容。
沉默弥散在空气中,好像每个人都不再对我装模作样,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处理好这一切,面对小组其他成员深刻的凝视,我感觉他们想把我这个局外人也丢进笼子里去。
没有人来打破这个令我压抑到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的沉默,这样的心理折磨一直持续了两三分钟,我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好侧着脸盯着组长右手手指中央闪烁着的烟头火光,摆好要挨谁的一耳光似的受罚架势。
“我知道……”组长长叹了一口气,夹着烟的手伸到桌子中央一个空杯子上磕断了那节发白的烟灰,赤红的烟头正对着我,我头皮一阵发麻,靠脖子用力才把视线从烟头处挪到他的眉间。
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无奈和不甘,他不是轻易动怒的人,也正因如此,我才这么惧怕他将不满发泄到我的身上。如果我在实习期就被开除,那么丢人的会是给我谋此差事的父亲,如果我被冠上渎职的坏名声,那我就是在给我的姓氏抹黑!
“我知道,你对你自己的定位只是一个不用扛大梁的边缘角色,可我要跟你说,你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我没有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但这话一说出来,我感到周围的气氛相比之前缓和很多。我的喉咙颤抖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听着,你传不到,也接不住你父亲那傲人的蒸汽维修工艺——从你们卡维斯一族抵达此处时就世代承担起的陪伴与维护伊瓦莱登的圣职,到了你这里就要中断了。”
组长这次的眼神和父亲的“朋友”一样,满满都是对我的失望与恼火,好像我没有接父亲的衣钵,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叛徒。可我从小就对蒸汽零件毫无兴趣,父亲也没有强制要求过我要继承他的手艺……我也应该是有所选择的吧?但面对肆意批评你的人,他们才不会管你的个人意愿,一个自私自利就能把你的争辩全都当作废话。不是我不想解释,只是他们不想听。
“我们失去了一支最好的蒸汽工,伊瓦莱登也失去了一个贴心的医师,这是整个城市的损失,更是你的损失!你的耻辱!”山羊胡脸涨得通红,搓动手指把雪茄掰成几段,沾着烟丝的手掌摊开,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拍下,我被这一连串的动静惊得缩起了脖子。
“可即使你放弃了卡维斯一族的圣职,你也不能自己把自己边缘化!”马丁默先生撑着右手,伏在桌上瞪着我:
“事到如今,伊瓦莱登还能在寒潮中屹立多久,全靠我们每个市民说了算的!你难道,不想为伊瓦莱登效忠吗?!”组长嘶吼着一字一顿地质问我,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跟人讲过话,喉咙里堵着道歉的话,可我此刻连发出声音的胆量都没有。
“你难道就愿意相信自己所从事的只是一个边缘职业吗?”组长伸出左手,食指狠狠地戳向我,“你给我听着!卢登·卡维斯,你或许还在不满我们召开的组会没有接纳你,因为把你一个人丢去看俘虏而生我这个老头子的气,但是,你也要清楚,你照样是动员小组的成员!在你眼里,难道你就是一个跑腿办事的跑堂吗?你要是这样想简直是给我们在座的每个人脸上抹黑!”
马丁默先生慢慢把身体撤回了座位,要不是我坐在长桌另一端,我很确信我会在他刚才的咆哮中吃一两个耳光。我眼睛紧紧跟随着他,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平复。听他发泄完怒气后,又语重心长。
“卢登,不要妄自菲薄,我们是……城市意志的代表人,也是未来英雄的圆梦师。”
至少我没有听懂这句话,或许是他看出了我的茫然,叹了口气,重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也随他接下来的宣讲,变得激动起来:
“说白了,我们是那些企图成为英雄的凡人的圆梦者,我们是伊瓦莱登的筑梦师——要知道,当我们彻底覆灭瓦涅切特这个对手之后,伊瓦莱登作为这末世里唯一的人类要塞,会迎来真正的进化。我们的学者会为我们的城市划分正确的发展方向,会优化我们的人口结构,我们这末世之中唯一的光芒与炉火,将永不熄灭。庇护我们的伊瓦莱登之心,永远不会停摆。想想看,哪怕你我的子子孙孙还要等待上千年,只要这座城市能一直存在运行下去,伊瓦莱登的子民,就一定能等来春天。”
马丁默先生朝花白的天花板伸出双手,他所说的一切都是我不曾设想过的,我听得入迷,感觉心中果真燃起了一团烈火。
“再不济,我们脚下就是丰饶无穷的煤与铁,我们的工程师会一直研究如何完善更先进的机器,我们会继续囤积我们的力量,直到——直到我们有能力,将我们的钢铁方舟,重新碾着海洋的冰盖,一路向南,去追赶过去的那些方舟。
“即使春天真的永不回来,到时候我们的后代,也能靠着自己的力量,穿越海洋的阻拦,去追逐春天!他们到时候,会亲历我们这些人从未体会过的四季。”
热血冲击着我的太阳穴,父亲说过的四季奇景在我眼前闪过,我好想立刻就体验那种并不会伤人的风,连绵一片的树林,还有那闪烁的河流,以及散发香气的花丛草地。但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有是灰白的天空,漆黑的煤灰,以及昏暗的墙壁。
“为此,你看到了吗?那些已经兴修数年的浩大工程:那些看着跟厂房地基似的的脚手架,就是为了将来方便运输巨型蒸汽机械而建造的升降平台。而它们只要再有个两三年就能修好,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次性派遣数千勇士,彻底摧毁瓦涅切特!”
我激动地站起身来,余光看到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一副激情憧憬的模样,四壁无窗的会议室里,我们都在听马丁默先生动情地演讲,顺着他干瘦的手臂指向的方向,一同在假想中畅享存在于未来的胜利与春天。
“我们的胜利,从这座城市建立之初就已经写好。我们,都是历史的见证者!这是独属于我们这些先觉者的荣誉,这是看得到光明未来之人才能知晓的幸福!”
“卢登,不要辜负你作为卡维斯血脉后人的身份。”马丁默先生指着我,仿佛短暂地恢复了清醒,尔后他又环顾众人,以更激动的嗓音高喊道:
“在座地各位祖先都是最初建起伊瓦莱登雏形的先驱,为了我们子孙的将来,去努力奋斗吧!我们都是,城市真正的英雄!”
我们听着,都不由得随他亢奋的声调一同震撼起来,一股狂热的幸福感充斥着我,我突然找到了这份工作的意义!
原来,我过去的种种,正是伟大者顿悟前的迷茫——
“我保证,那个俘虏会配合我们的,他不会轻易倒下的。”我咬牙切齿,为能参与这份伟大事业中去而激动自豪。
“很好,上面已经批准了你可以和他一同享有贵宾待遇。天佑伊瓦莱登,祝我们的计划一切顺利!”马丁默先生满意地点点头,举起了他的一只手臂,见他这样做,我们也都争相挥舞起了自己的手臂,齐声高喊:
“天佑伊瓦莱登!伊瓦莱登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