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上寄华年——访著名评弹演员薛惠君
文/张震

古稀之年吟《拜月》
翻看眼前的一大本相册,会不自禁地感慨时间这支魔棒的魔力——从风姿绰约的大家闺秀, 到仪态典雅的贤妻良母,再到眼前这位平和淡泊的古稀老人。
十几页片刻翻转,五十年光阴飞逝。
阳光洒满半间客厅,也洒在了靠窗而坐的薛惠君身上,光晕将她的身影勾勒出模糊而略显毛糙的轮廓,给人以温馨的暖意。岁月之河虽然带走了她的秀气和甜美,却赋予了她更多的凝重和恬淡。这其中,包含着几十年良好的家庭教育,包含着几十年优雅的艺术熏陶,包含着几十年雅致的生活环境。还有不少照片,是薛惠君和她的丈夫汪庆正的合影。汪庆正是上海博物馆副馆长,中国著名的古陶瓷、钱币、碑帖研究和鉴定专家。和薛惠君一样,汪庆正也是苏州人,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大户人家。1952年,22岁的汪庆正从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主动要求到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工作,从此开始了他寂寞却又辉煌的文物考古生涯,终成一代文博大师。
汪庆正和薛惠君仇俪情笃。不幸的是,在2005年,这位博古通今、睿智幽默的老人因罹肿瘤而猝然辞世了。这对薛惠君而言,不啻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这个阴云在她的心中,郁积久久,难以排遣。
薛惠君的学生们深知老师的心情。为了疏解薛惠君的悲伤,同时也是为了感念薛惠君的教导,学生们选择了她七十大寿的日子,精心策划了一场联欢晚会。薛惠君为人向来低调,不喜张扬,但这次却实在拗不过学生们的执著。学生们说,老师,到了那天,一定要给您一个惊喜!
2006年11月18日的晚上,初冬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可在南京西路上的“乡音书苑"里,却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洋溢着融融暖意。上海评弹团的老领导吴宗锡、张振华,现任领导秦建国、王依韵、周强,徐惠新,以及评弹名家王伯荫、陈希安、饶一尘、张如君,刘韵若、赵开生、沈伟辰、孙淑英、庄凤珠,蒋云仙、潘闻荫、庄凤鸣等,都特地赶来为薛惠君祝寿。
经过精心布置的书场,成了欢庆的寿堂。门口、过道到处摆满鲜花,上千个彩色气球镶嵌在舞台边,薛惠君身着红装的一幅硕大照片矗立中央。在微微的烛光中,全场的人们目送着薛惠君在她的学生们的簇拥下站上舞台不过, 这次并不是演出,而是在《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她吹灭了面前硕大的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瞬间,全场灯光复明,彩色花炮齐发,顿时满场欢声笑语,掌声经久不息。薛惠君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频频起立,向全场来宾鞠躬致意。来宾中,有许多是“薛调”的拥戴者,他们期待薛惠君即兴唱上一曲,这使薛惠君感到非常兴奋。久未登台弹唱的她对老听众们说“今天, 我只要喉咙不唱毛,肯定要唱完整!”薛惠君重新走上舞台。她怀抱琵琶,调正诸弦,从容自若地开唱薛调名段《莺莺拜月》。
琵琶铮铮,佳曲袅袅,人们闭目聆听,击节清赏,恍惚之间回到了几十年前,琴声依旧,歌声依旧。曲终收拨,掌声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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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薛惠君学说书的缘由,与大多数评弹艺人经济拮据、生活所迫的原因不同。薛惠君从小生活在优裕的家境之中,并受到良好的教育。早在上世纪30年代中期,薛筱卿就已成为驰誉沪上的大响档,收入颇丰。当时他购奥斯汀汽车代步,这在评弹界中是开风气之先。
对爱女的前途,薛筱卿满怀期待。薛筱卿把儿子(薛惠君的哥哥)送进了同济大学攻读桥梁专业,同样也希望女儿能进大学深造,成为一个大学生。
不过,薛筱卿很快发现女儿的兴趣与自己的愿望并不一致。女儿感兴趣的,正是父亲手里的那具琵琶,它挂在墙头,不言不语,却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女儿的目光、召唤着女儿的理想。
父亲也曾多次婉言劝阻过爱女,却终究拗不过她。同时,父亲又发现女儿确有自己身上的那股艺术天赋。
女承父业,也蛮好的。薛筱卿终于定了主意。
从1951年起,薛筱卿开始教女儿学说《珍珠塔》。在教学中,父亲从来没有“逼”她练这练那,而是一边教授基本功,-边开启她的悟性。薛筱卿反复强调“悟”在艺术中的地位和作用,说“悟比教好”、“千练不如一悟”。而这个“悟”字,主要不是靠练,而是要靠多听、多意会才能得到的。
一年过去了。看到薛惠君学业初成,薛惠君的寄父沈俭安就鼓励她登台,因为评弹行有艺谚“千听不如一唱"。对此,薛筱卿也深以为然。就这样,薛筱卿、沈俭安带薯虚岁十六的薛惠君登台了。
不过,拼三个档在乐器组合上遇到了难题。.
薛筱卿和沈俭安是一对长期的老搭档,一个是音调铿锵、节奏明快的“薛调",一个是流畅醇厚、富有前味的“沈调",两人拼档,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他们之间的伴奏与唱腔,可以说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化境。据说,有一次弹词名家蒋似庭到薛筱卿家作客。蒋似庭的三弦伴奏在当时评弹界被公认是无出其右的,于是薛筱卿的夫人请他试为薛筱卿伴奏弹唱一段“薛调"。尽管蒋的伴奏非常好,但与薛筱卿的唱配在一起,总觉得不如沈俭安伴奏那么熨帖流畅。沈薛琵琶弦子的组合是如此协调美妙, 现在要拼三个档,加一个人进来必然要加进一样乐器,这岂不是打乱了原来琵琶弦子的和谐?
薛筱郡和沈俭安商量了好长一段时间,并请其他朋友帮忙出主意、想办法。有人提出,若加一只“秦琴”可好?一试之下,效果不错。薛惠君便操着秦琴,与父亲和寄父拼三个档登台演出了新编书《花木兰》。
那是1952年的事。
其实,男女拼档的组台,早在30年代的评弹界就已开始,在抗战胜利到解放初期更是大为盛行。父女俩一个上手.一个下手,说唱《珍珠塔》,很受欢迎。1954年,薛惠君和父亲一起进了上海市人民评弹工作团(今上海评弹团),与陆雁华拼档弹唱《双珠凤》,后又分别与郭彬卿、朱雪琴、陈希安等拼档弹唱《珍珠塔》,另外也先后参加过《唐知县审诰命》、《点秋香》、《春草闯堂》、《春梦》等中篇的演出,1962年后曾多次随团赴港演出,功力水平和艺术见地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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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弹词生涯,用心的磨练领悟,成就了薛惠君端庄高雅、超凡脱俗的艺术风格,她在舞台上的大家风范为人啧啧称道。她弹唱的“薛调”,秉承乃父真传,琵琶功底尤为深厚,人称薛惠君“女琶王”。
薛筱卿的琵琶伴奏,创造了评弹弹唱灵活多变的“复调式伴奏”,这不仅使“沈调”、“薛调”增色不少,而且将苏州弹词的琵琶伴奏带进了音乐色彩更加丰富的新时代。薛筱卿勇于革新,擅于变化,他可以随着唱腔的运转、过门,采用“轮、扫、推、拉、弹、挑、双弹”等各种指法使琵琶奏出许多独立于唱腔之外的叮咚、明暗、娇俏、徐缓、急骤的花音,自成旋律,但又与唱腔“殊途同归”地落入相同的尾音,成为唱腔的烘托、协奏和装饰。在具体运用时,薛筱卿还创造了上、中、下三个把位的一套伴奏过门,随腔应变,灵活自如,从而大大丰富了评弹弹唱的音乐性,被称为开创琵琶伴奏托腔的第一人。
薛惠君和她的师兄郭彬卿继承并发扬了“薛调”的琵琶伴奏艺术,两人的琵琶伴奏都以灵活多样而闻名。薛惠君唱《珍珠塔》选段《写家信》时,在短短几分钟唱段里就运用了好几种不同的花式过门。薛惠君的琵琶定音稍高,点子微慢而煞清,伴奏过门间的技巧变化比较丰富,其特色以在“琴调”代表作《潇湘夜雨》中的伴奏体现得较为明显。薛惠君在每段唱词之间的过门伴奏上,都采用了不同的技巧来衬托气氛。有一位教师第一次听薛惠君的《夜雨》,事后写信给友人说:“我从来没听到这么好听的音乐!听后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了。”由此可见薛惠君的艺术感染力。
有人分析说,就基本曲调而论,朱雪琴的“琴调”同“沈调”、“薛调”相差不多,只是“琴调”较活,“沈调”较糯,“薛调”则较爽。这三种流派对琵琶伴奏都有较高的要求,其中“琴调”的要求更高。有评家甚至认为“琴调”的琵琶伴奏,能充分体现琵琶的长处-欢快奔
放,轻松跳跃,让听众不知不觉随着拍子而哼唱。换句话说,若没有琵琶衬托,“琴调”将大为失色。而“琴调”的创立,郭彬卿起了很大的作用,功不可没,薛惠君的琵琶对“琴调”后期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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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年事渐高的薛惠君逐渐淡出了舞台。为此,许多评弹老听众非常着急,他们担心薛家琵琶后继无人,担心再也听不到“薛调”了。
老听众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
随着老一辈评弹大师的仙逝、息演,一些长篇评话和弹词作品先后失传,评弹人才面临后继乏人的困境。现下好的演员少了,好的青年演员就更少了。一些青年演员对琵琶伴奏不甚重视,只学会简单过门就草草收兵;有些演员一心走捷径、快出名,学流派只求像那么会事就
可以了,不肯下苦功。难怪有些老听众悲观地认为,再这样下去,评弹是没有希望的了。
作为评弹名家的薛惠君却不像一些老听众那样悲观。薛惠君认
为,已有四百多年历史的评弹具有浓厚的文化底蕴,既继承了说唱艺术的优秀传统,同时又受到吴文化的长期浸润,形成了独具一格的风采,深受江南听众的喜爱。这样一门成熟的曲艺艺术,在其发
展过程中可能会有萎缩现象,但绝不会消亡。因为评弹的土壤环境还是好的,观众还是有的,只要存得一枝幼芽,将来就会蓬勃而生。这其中的关键,在于要有好的演员。在这一点上,评弹的优势要比戏曲更明显。有句老话说“好戏子不如穷说书”,戏曲光靠一个演员不行,还得要有场面,要整体出色。而评弹只要一、两个人就足以满台生辉了。更何况在业余评弹爱好者中,不乏具有专业水平的人士,有的还非常优秀,水平比专业评弹演员有过之而无不及。薛惠君言谈之中,对自己那几个业余学生感到十分满意:“其中一两位,是弹得好极哉!”
当然,薛惠君也提出要保护评弹,并不能光抱有侥幸心理,业内人士应该也有能力做一些工作。退休后的薛惠君经常放弃悠闲的生活,向学生们传授“薛调”艺术。在她的内心,大概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和其他老一辈名家对自己的爱护和艺术提携。时至今日,她还清晰地记得张鉴庭复出后第一次在静园书场露面时,与她合说《红色的种子》的《留凤》分回时的情景:“当时我非常紧张,生怕和老先生搭档会有闪失。老先生却一个劲地宽慰我:“弗碍格、弗碍格。”(不碍事、不碍事)”
如今,薛惠君用同样的心态爱护和提携年轻一代。无论是评弹团的艺训班学员,还是现在经朋友介绍的业余爱好者,只要他们有天赋,薛惠君都会尽心施教、倾囊相授。
薛惠君现在的7个学生虽都不是专业的,但艺术水平都不低,尤其是琵琶都弹得不错,薛家琵琶或许会经他们的手传承下去。“我希望他们将来有朝一日能超过前辈,这是听众之福,也是评弹之福。”薛惠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