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与性的橘皮包裹着名为生的果肉 ——读《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有感
近年来,我看过的所有自传体小说里,都没有哪部能像《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一样,让我与主人公产生深入骨髓的共鸣。我初次体味这本书时,不免感到有些生涩,这种生涩不同于精巧构思的剧情结构与纷繁复杂的语言设计给人带来的观影疏离感,即,不来源于结构上的文本设计;这种生涩来源于故事内核的直抒胸臆,来源于对青年的成长之痛的细微把握,来源于青春情感的放声嘶吼,来源于每个伶仃凉夜的无声狂啸。主人公每次挣扎,都触动我的心跳与她同频共振;我们两个处于不同环境条件下的陌生人,隔着书页的阻隔,一起在齿间研磨青春的生涩——少年不完善的个体性与整个社会的痼疾碰撞的过程,仿佛报复似的咀嚼青桔的皮,汁水苦涩,占满我们的口腔;泪水横溢,流下渴望逃避的过往;牙关紧咬,对抗迭起的妥协声浪。
主人公珍妮特生长在一个难以引起今人共情的话语体系中——她的童年在母亲强制性地基督教灌输中度过,其母对教义的狂热已到了扭曲孩子天性的地步,哪怕珍妮特家庭所处地区的教风已足够死板沉闷,她们依然比周围的邻里都要压抑、狂热——她的母亲在自我的压抑中尽情寄托对天主的狂热,即使这种压抑和狂热不过是对过往的逃避;小珍妮特却被强求与世隔绝,被迫沉溺在母亲自造的、用以逃避的幻梦之中。孩子并没有遭遇母亲经历的一切,却被迫与受伤后的母亲一起以母亲的价值观来面对现实,这无疑打压并歪曲了小珍妮特的天性与纯真,也让母亲对于她每一个背离自己角色扮演游戏的行为感到愤懑。长此以往,珍妮特的自我仿佛就要被闷杀在这恶毒的茧里,永远不得蜕变。
幸运的是,珍妮特由于英国在冷战后的新法令被允许去上学,从家庭的规训中暂时脱离出来。在此时期,珍妮特也邂逅了自己倾慕的人儿,她的初恋,梅兰妮——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孩儿。可是同性恋为教会所不齿,被珍妮特的街区所忌惮,更重要的是,让她的母亲对她是魔鬼的化身一事更加笃定。但对珍妮特自己而言,这是她刚刚萌芽的自我。珍妮特自我的萌芽确乎是来源于对同性之美的觉醒,或许有人要说,从精神分析理论来讲,这是否可视作一种病态的恋母倾向的表达?可不可以说,正因为家庭中父爱的缺位与母权的压抑,珍妮特才将自己对健康女性与母爱的渴望投射到了梅兰妮身上?
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涉世未深的懵懂让少年对自己的个体性的认知犹如隔纱望月,那当社会的痼疾与偏见生生地将这薄纱扯下的刹那,少年就不得不面对僵硬的事实以及真实的自我,并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在得知珍妮特心里有对梅兰妮的“不伦之恋”后,母亲联合街区的牧师对珍妮特进行了驱魔仪式——锁她房、绝她食、断她水,让濒临死地的珍妮特“自愿”承认自己已经悔过,以后再无这种玷污主的念头。此番经历后,珍妮特望着探望者送来的橘子出神,一如凝视着青涩却已饱经扭曲的自己。人的精神如同一颗橘子,其外包覆着死与性的橘皮,这橘皮当然不是人的全部,终究是要在终结时刻化为尘土的东西;剥开橘皮后,其内才是待人细细品味的、甘美的,名为“生”的果肉。少年们初涉人事,一口咬下苦涩又刺激的青桔皮,浑身打颤。少年对自我的初步认知往往就来源于橘子皮的刺激,死之苦涩与性之刺激,让我们对外物有初步的认识。珍妮特在被迫咀嚼完所有的橘皮后,她真切地意识到了那名为“生”的果肉,她全部的与将来的自我,就在这生命与生活之中。苦涩的泪水流过,让她的双目清明,她真切地意识到,不管是生命还是生活,都在呼唤着梅兰妮——她就是甘美的果肉。
然而社会总是一刻不停地以各种方式逼问珍妮特、胁迫珍妮特、边缘珍妮特,夺走这个不愿妥协的青年的果肉,企图以扭曲本真的方式把她塞到家庭的鸽子笼里生活。
于是珍妮特振翅而起,于是她背弃了教义承诺的所谓黎明。
她与自己和解的方式是发掘生活中的自己并顺从这甘美的生命,她不必去原谅什么人来掐灭过往那偏执的泡影。
书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桥段,是珍妮特经受驱魔仪式的部分。“驱魔仪式”无疑是社会舆论与教条式伦理规范对人的异化的具象体现。其带来的不只是情感冲击,更是对人格的创伤,是将社会中对个体性积攒的毒素一次性爆发出来,挤破少年脆弱的脓疮,还要给少年们留下难以抹灭的疮疤,让我们时刻被提醒自己那“罪恶”的异质性。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因此在成长过程中势必会展露出各自的异质性;而有些异质性被社会格外的边缘化,如影片中珍妮特的同性恋身份。于我而言,清楚地认识并接受自己的性取向同样不轻松。和所爱之人一起在浓稠的夜色下等待日出,一起驾车奔驰在金沙飞扬的戈壁,一起在夕照中漫舞吟游,一起在星辰的呢喃中长相厮守......所有这一切生活与生命的甘美果肉,我只想与符合我性取向的爱人一起分享。因此,每当珍妮特遭受侧目的时候,我能对这种社会性性压抑带来的苦涩感同身受。所谓死与性的橘皮中“性”的成分,更多的是指“个体对性欲及自身性别的认知”,而不是单纯的“力比多”。正因为“性”是作为个人认知的一部分,是精神人格的现实映射,才会在遭遇与其相悖的社会现实与文化舆论时感到被边缘、被排斥的苦涩,而为了完成个体的社会化,社会往往会以冷暴力的形式对人进行背离本心的异化,而个人往往为了寻求心理归属与认同对异化妥协。根据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理论,此即为社会上层文化系统对行为有机体的影响。
这种来自社会文化系统的价值规范取向的锚定同样体现在“死”之橘皮与“生”之果肉中。二者与上文所说的“性”一样,都是个体精神人格的组分。不过对“死”这种共有的终局而言,社会更多是提供种种面对它的提案,对死亡的认知甚至构成了某些文化的重要基底之一,比如电影中约束折磨早期珍妮特的基督教。“死”的个体认知相当有限,不管高远的教义如何宣扬飘渺的死后世界,落实到个人身上不过是一抔泥土回归大地的故事,因此“死”能给予个体的苦涩也相当有限,但这却是必须面对的第一道门槛。珍妮特在经历了两次濒死体验后,便不再去想这杞人忧天的东西,同时又透过死真切感到了生的存在,一如牙齿挤压果皮时感受到藏在皮下的果肉一般。作为果肉的“生”,亦是一种实在的个体精神,包藏着个体这一生最为重要的两个部分,即“生命”与“生活”,此处的“生命”不仅是有机体的生化反应,“生活”也不仅是维持生命的茶米油盐等手段。“生命”是个体对自己实在存在的确认,“生活”是个体基于这种确认之上生发的种种利用这种确认的行为。对自己存在的确认,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对自己异质性的接纳与适当的社会化,即建立一个健全的人格,“生命”果肉甘美的显现,就在于不用将心理归属与认同的需求诉诸社会,而是可以求诸己身。“生活”果肉甘美的显现,就在于身为一个独立健全的个人,可以自由地、真正地在客观的外界中拓展延伸自己的生命。
“死”是第一道坎,却也最为单一;“性”是自我认知与异质性发掘的起点,是自我存在的确认的重要组成部分。经历“死”与“性”的奠基后,仿佛将要破壳的雏鸟,越发感到壳外的骄阳闪耀,灼地人心痒痒。而这骄阳正是“生”的呼唤,是对少年坚持自我的嘉奖。
珍妮特向我呈现了一位少年拒绝异化与妥协,在保持自我的同时向内健全个人的生命,最终破茧成蝶,在外界广阔的天地中自由延申自己生命广度的过程。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但橘皮带来的生涩之痛、果肉带来的爱的共鸣,将是青春中唯一的太阳。
于我而言,珍妮特每一次经受折磨都令我动容,我的经历能让我体味偏见与压抑带来的十指连心的痛楚,能让我与珍妮特一起呼唤对重压之上清新空气的渴求。我与她一起,在唇齿间研磨死与性的生涩。
当周身无人能为少年抵挡社会舆论带来的异化与规训,惟愿少年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历尽异化带来的苦楚后,死与性的生涩沉寂,只剩下那未曾品尝的名为“生”的果肉还在嘶鸣,振聋发聩,呼唤少年拥抱自我、破茧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