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
春雨过后,湿润的春风载着阳光悄悄告别了云,它穿过大街小巷,从西伯利亚南下至了我的老家,正巧经过我所处的小屋前。它的身上还依稀有些湿意和冷气,我打了个哆嗦,匆匆起身,欲把小屋窗户关上。
站在窗前时我却愣住了,虽然此刻天空的脸色不是很好,冬的痕迹还尚未被完全擦除掉,但春的脚已经踏上了这片土地。冬日被厚雪覆盖住的小草们已经开始重新舒展手脚,慢慢穿上了嫩绿的外衣;几朵性子急的小花已经有了点雏样,柔软的花苞藏住了他们细小的花蕊,堪堪在寒风中摇曳。
可我能想象得到,等春天的足迹真的遍布山川河野,万物会苏醒,到时百花齐放,青草野蛮生长,风一吹,便连了天;这色彩斑斓的“地毯”光脚踩上去定是软软的、痒痒的,还会有一些清晨时被小草挽留下来的露珠,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如钻石里藏了一道彩虹。
远些呢?会是“地毯”尽头的一片小湖,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湖底的圆滚滚的鹅卵石,也可以看见红的白的或红白相间的小鲤鱼突然跃起,溅起的水珠在光下好像有了灵气;湖边柳树又吐芽,垂头对镜梳妆,那细长头发落在水面,一阵水波粼粼;
再远些呢?是此刻“轻纱”环绕的人家。
再远些呢?便是高耸入云的山,厚重的白云压在山腰,让大山们疲惫不堪。
再远些呢?再远些啊,就是一望无际的天了。
我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天,又随着一只归家又或出巢的小鸟回到了窗前的的大树上。我问过太婆,那是啥树。太婆没说,她只是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句:那树好多年了。
太婆极爱在这棵老树下呆着,枝繁叶茂间投下一些细小碎光,它高大魁梧的影子可以为摇曳的小花遮阳,亦可以为太婆打伞。太婆喜欢躺在摇椅上,身旁一壶小茶散着清香,蒲扇随手晃晃,眯上一觉,等正午的阳光偷偷回家,等清风悄悄拂过她的发丝、她的眼睫、她的指尖,等岁月慢慢跟着落下的绿叶回归大地,她会醒来,来给归家的小娃儿们做一顿家常小菜。那时,她还很健康,所以,她会醒来。
书桌上的书被风翻了一页,岁月在阅读我试图挽留它的痕迹。
风想去旅行,于是它在经过大树时不小心惊动了树上栖息的鸟儿。鸟儿们可能早有准备,它们纵身跃起,展翅高飞,怀着夸父追日的心,义无反顾地朝天边的那颗火球奔去。而同样被惊动的的绿叶呢?它选择落下,选择落进生它养它的土地里去,此后长眠。
太婆说过,你们一定要趁着自己年轻,想干啥就赶紧干了吧,等到了她那个年纪,啥都只能想想了。可能,我就是那只一心向上的鸟儿,而太婆,则是看淡一切的叶了吧。
待我回神,却已伸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绿叶,或是说,这片绿叶跌进了我的手心。
岁月流转,此刻的我,站在小学的跑道上,从考场出来后的我恍恍惚惚,却莫名轻松。抬头,嫩黄的芒果压上了芒果树的枝头,逼得那些深绿的芒果叶匆匆掉落,我上前,与记忆里的那个初春重合,带着果香的叶子落到了我的手心,盖住了那儿一点儿淡淡的墨迹。
盛夏的长风干燥而热烈,刮过我耳边的头发,模糊了眼,我抬手揉了揉眼,红了眼眶。
阳光偷偷爬上了树叶的脉搏,透过手心,我似乎能感受到这片绿叶的心在剧烈地跳着,烫穿了我的手心。我弯下腰,轻轻将那片叶放在了橘红的跑道上。光也穿透了叶的脉搏映上了那点橘红,更有青春的张扬,却在一刹那,叶从我指尖被长风带走,只在指尖留下一抹青春的热意萦绕。我抬眼,目光随叶跑了几万里。
“哎,跑了。”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连忙回神,干净的手霎那抬起,向那片泛着金光的落叶伸去,但那落叶好似落日下的枯叶蝶,灵巧地避开我的指尖,不时还打个旋。
“得,风要带走它,咱谁也拦不住。”我回头,见着坐在轮椅上的太婆皱纹都被嘴角牵起,花白的头发被风吹了满脸,长期的病痛使她的面容憔悴了许多。我走上前,心好像被一大堆棉花塞满了一样,给太婆撩开了那些银丝。太婆深邃的目光望着我,却又好像在望着远方,那模样令人心碎。
她微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公园里响起,她问我:“乖孙啊,你看见那片叶没?”我顺着她颤抖的手指看过去,秋风已停,只余秋叶沙沙作响,是风过的痕迹,亦是对风的怀念。那一小块的干净地砖上,有一片孤零零的落叶,落日给它镀上一层金边,可周围的落叶都自觉地避开了它。太婆让我推她去看看,说她老了眼花了看不清。
我小心翼翼地推着太婆。太婆看着那片落叶,看着它像一个落幕了的表演者一样,独自享受着神圣的光芒,却仅仅独身于那盛大的舞台上。太婆突然吃力地弯下腰去,她的脸上迅速冒出了许多小水珠。我了然,连忙帮太婆一把。
那片落叶被太婆捡起,两位皆已迟暮之年的老者终于相逢。太婆颤抖着将落叶举到阳光下,落日余光借着落叶拥抱上了太婆眼角的藏着伤感、欣慰、不舍和怀念的皱纹。
太婆曾经说过,我小时候问过她一回为什么风会把落叶带走?她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词不达意。她回答了:
“乖孙啊,那叫告别。”
秋风呼啸过林,落叶纷纷,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我忽然在此刻想起那个盛夏,阳光抚上我眼角时,我红了眼眶,与此刻一样。余光渐弱,长风驶过,落叶选择告别,光会陪着它,风也是。
太婆的手可能没有拿稳,许是那落叶不甘寂寞,用尽了全力撕裂了时光、穿过了岁月、翻山越岭、来到了我的面前。
十几分钟前,我于寂静得落针可闻的车厢里构思我的小说,呼吸声此起彼伏,搅拌着我脑中的一团乱麻。窗外,月光化身为一把巨大无比的剪刀,撕开云雾,再变成洒出的一罐罐的思念,照亮了许多游子归乡的路。我漫不经心的朝窗外看了一眼,正巧看见了一幕:皑皑白雪一望无际,是此夜深沉的背景,厚雪埋葬的大山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怀念,指路的月光里,有一片叶,它飘舞着,清霜像是它走了很久的证明。它像极了一个孤独却仍不放弃的独吟者,也许它早已疲惫不堪了吧,想休息了。
月光是很公平的,它也停在了我的笔记本上,将几个大字映的熠熠生辉,我看着那几个字,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初春时,太婆一壶小茶,蒲扇轻摇,阖着眼,嘴角浅笑,一片树叶跌入了我的心里,好像许多人情世故洗刷了时光的流水,只剩下岁月静好和永远的怀念。
那字是:“等阵风”
风里其实藏着许多,但最多的,我觉得还是怀念。怀念穿过了千家万户,穿过了大街小巷,跨过小湖翻过大山,载过云的泪,藏过光的暖,当过没有星星的夜里的吟诗者,也当过盛夏光芒里的见证者,于是人们即使见不上面,心也会被塞得满满的,因为有风陪在他们身边,即使孤单,也没了不开心的理由。
但风载了太多太多,有些就难以释怀,于是它就在黑夜流连,一点点撕碎星辰,然后化为某人的泪,点缀了人间的梦。
我站在本次的终点站,看着我的目的地——太婆的小屋,它前面的那棵树仍然魁梧,虽无了叶,也无了人,但仍有浅雪覆在枝头,为老树盖上大厚棉袄。
空中刮过来一片叶,我匆忙用手接住,眼底却一阵湿润,但我终是没落泪,因为今夜,有风为我擦去。它擦红了我的眼眶,在我耳边轻声提醒道: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