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短篇】奈落之桥

2021-10-30 02:53 作者:FrozenWasteland  | 我要投稿


这是不知名的某处。

一条蜿蜒的河流穿过这片土地,将其分割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人间,因为这里有着浓厚的人类气息,同时也是人们聚居生活的地方;另一端则长满了幽深的荆棘和鲜红的彼岸花,周边尽是些漆黑的石头。一条小路通向未知的深处,仿佛是前往地狱的入口,人们称之为“奈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中间的河水流动十分平缓,却从来不曾有人涉足,据说那是能够化骨溶尸的河流,人类若是踏足便死无葬身之地。这里的天总是暗沉沉的,终日不见太阳,但能够看到月亮,而且是平时只有一月能够见到几次的圆月。这月亮时而看上去皎洁 时而看上去凄凉,还有时仿佛是刀刃上的寒光,杀人于无形。

为了连通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人在这条河上修了一座桥,因为其连通着奈落,故被赐名为奈落之桥。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被建起来的,自从我来到这交界处,它便一直存在着。人们经由这座桥,步入名为奈落的世界,从此告别人间。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会从奈落回到人间。据说,如果奈落之人未经许可,妄图跨过这座桥的话,在他走到桥中央的时候,桥上便会刮起一阵飓风,将那人卷入水中化为虚无。为了监督这些人,同时也是为了给前往奈落的人指引方向,守桥人便应运而生。我便是其中之一。

这份工作从来不像想象中那样有趣,每天只是站在桥边,等候着一个又一个人来到桥的一端,再由我带他们来到奈落的一端。无聊至极。而且,这些人中总有些胆小鬼,他们会站在桥前一动不动,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可无论是我还是前来送人的差使,都不能随意处置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过桥,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武力。记得有一次,差使们遇到一个不肯过桥的人,他们索性把他痛打一顿,最后由一个人把他扛过了桥。我和差使几乎没什么言语上的交流,每天的交流都是依靠眼神来完成的。所以这份工作还是非常无聊的。

不知人们是不是对奈落有什么偏见,这里虽不像人间那样美好,但也绝没有所见的那么可怕。穿着那种看上去就老掉牙的古板长衣的守桥人的形象已经过时了,我每天都穿着一件鲜红色的短裙坐在桥边,等待着人们的到来。虽然这里谈不上幸福,却也是人们的一个归处,这是我来到奈落之后,一直所认为的。

一天一天过去,被动的等待已经让我心烦意乱,甚至在领路的时候情绪就会爆发出来,所以我向奈落的管理者发出请求,希望我能够以差使的身份,去看看那个我曾经生活过的人间,并以领路人的身份将他们带到奈落。本以为我这样的请求会被驳回,没想到管理者居然同意了。不过为了保证效率,差使们将会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守桥。

“久别重逢啊,人间。”跨过桥中央的那一刻,我由衷地感叹道。



“酒呢,酒呢?!”又是瓶子破碎的声音。对于小清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父亲那嘶哑癫狂的声音一声声摧残着她的耳朵,催促着她连忙呈上新的酒。为了避免父亲大发雷霆,她谨慎小心地避开父亲的视线,到藏酒的地方取出两瓶。为了能够及时补充酒,又不至于一次让父亲喝太多,小清买了很多酒藏了起来。

“酒,酒……”她颤抖着手递上酒瓶。父亲则蛮横地接过酒瓶,用牙使劲一撬就开了。啤酒倒进杯里激起一层绵密的气泡,那大概就是这对父女间关系的现状。

“混账东西,要我叫几次才肯送来!”父亲趁着小清还未起身,一个耳光立刻就把她的左脸打得红肿。女孩躲闪不及,手臂刚好扎在了被父亲打碎的酒瓶上。与其说是女儿,不如说是奴隶。不仅要做一日三餐,还要经常被羞辱责骂,动不动就会挨打。所幸,小清穿着长袖,这次只是留下痕迹,并没有刺破皮肉。但是,被打红的脸颊和耳朵依然滚烫。父亲喝了酒,情绪这才稍稍稳定下来。小清趁着父亲打盹,连忙扫走地上的碎玻璃,担心下一次挨打时又会被波及。虽然脸颊滚烫,但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小清的家也曾经是个平凡的三口之家。父亲是位工人,母亲则做着辅导老师的工作,收入还算稳定,而且不愁衣食。生命的前十五年中,一家人都是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度过每一天的。但是就在她十六岁那年,父亲失业下岗,自此便性情大变,终日借酒浇愁。母亲不愿父亲这样消沉下去,几次想要劝说他再找份工作。但父亲不仅拒绝了她,还像对小清那样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一掌几乎将她打到昏过去,但母亲坚持要带小清走。

“够了,我无法继续和你生活下去了!”她绝望地对与共处了十几年的伴侣喊道。

“哈哈,走啊,你尽管走啊!”似乎是酒劲还没过,他猖狂地对着妻子喊道,“随便你!你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是,小清必须留下来!”

“别妄想了,我怎么可能把女儿留给你这个禽兽!”母亲的直觉告诉她必须带孩子走。如果把这个家比作地狱,就算是牺牲自己也要让她逃出去。

“留?真亏你说的出来,”他一边说,一边让躲在后面的小清出来,“小清,我和这个女人,你选择和谁过?”母亲仿佛看到了希望,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小清,却没有注意到,女孩的眼神中已经空无一物。那样的麻木,反而令她体会到了深深的恐惧。

“……和爸爸一起。”她看了母亲一眼,最后将目光聚焦在父亲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这个禽兽!为什么!”母亲歇斯底里地喊道,“难道你就要这样一直伺候他吗?甚至不惜为此舍弃自己的未来?你说话啊,那倒是说话啊啊啊啊啊……”母亲几乎是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出这些话的。如果女儿选择留下的话,那她也不必强求。而小清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母亲的指责,一言不发。

“……好,我走,我走……”平静下来后,什么也没有带走,母亲一个人出了门,再也没回来过。而小清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很好,很好,小清,为了贞操,你居然连自己的母亲都出卖,”父亲仿佛是大胜归来的国王,以高高在上的口吻对小清说,“不过我喜欢。不愧是我的女儿。”母亲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父亲以小清的贞操为条件,要求她站在自己这一边。如果拒绝的话,现在就玷污她。即使她不情愿,也只能被迫答应父亲的条件。为了自己的贞操,她妥协了。

“今天心情好,你去休息吧。”得到了父亲的批准,小清回到自己的房间,泪水打湿了床单和枕套——那样的话,她怎么可能说的出口!

此后的一年多,这样的日子几乎是常态。她就像一个破旧的皮球一样被父亲蹂躏、摧残,脸上渐渐失去了光彩,眼神也变得冰冷,头发如果不盘起来的话就是一副乱糟糟的样子。似乎是害怕父亲的威势,周围的邻居们都不肯靠近她,商店老板也只是把啤酒摆好等着小清直接来取。至于学校,就更不用奢望了。从十六岁那年起,她便一直辍学至今。

两个人生活的主要开销来自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存款,那些存款母亲一分也没有动。生活虽然还能继续,但小清已经不清楚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说当初留在父亲身边是为了贞操,那么现在呢?她还有什么值得守护的东西吗?这天喝完酒,父亲让小清站在她的面前,让他好好欣赏欣赏。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少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为了不挨打,她照做了。谁料这只是噩梦的开始。当天晚上,她的嘴里被塞着满满一团袜子,然后失去了她一直以来努力守护着的东西。“现在……是玩物了吗?”她流着泪想。

背弃了母亲,她得到救赎了吗?

留在父亲的身边,真的如她想象的那样吗?

而今就连最想守护的东西都已经失去了,现在的她还剩下什么呢?肉体吗?

所以就要成为那个人的玩物了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晚上,她又遭遇了前一晚的经历,只是这次她配合了许多。

“哦,学乖了吗,不愧是我的女儿,”父亲狞笑着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说,“那个女人总是那么抗拒,我早就想体验体验了。现在她走了,就由你来做我的玩物吧。”泪水混合着汗水从少女的脸颊留下,现在的她已经失去了一切。

“你是属于我的,永远属于我的……”那个晚上,她彻底扼杀了自己作为“人”的情感。

三天之后,电视报道了一对父女的尸体在公寓里被发现的新闻。案发现场在卧室,两个人都是全身赤裸,床边有被拉扯下来的衣物。父亲的心脏和脖子处都有致命伤,女儿则是因为心脏被切开导致动脉大出血而死,怀疑是自杀或是因为和父亲争斗而被残忍杀害。地面上满是血污,洁白的床单上也有大片血迹,场面触目惊心,女儿死时眼睛还是睁开的,尸体也保留着坐在地上的姿态,看到这一幕不禁令人扼腕。

我只是个旁观者,无法做任何事情,亦无法改变现状。我要做的,就是发现那些死去的或是将死的人们,并将他们的灵魂引领至奈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前往奈落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人,贪生怕死之人,胆小懦弱之人,不会被送往奈落,而是被直接踢入水中尸骨无存。至于那些善良的人,则会在被引领至奈落后,经由里面的入口前往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如果你问我奈落是什么,我会告诉你——这里就是一处放逐之罪人灵魂的监狱。

“时间到了。”我站起身拍拍裙边的尘土,走向桥的另一端。

在差使的引领下,小清和父亲一前一后地穿过人间通往这里的大门。小清的差使只是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边,父亲则是由两位差使捆住双手,推推搡搡地送往这里。当我再见到小清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精神状态似乎回到了死亡前的最后一刻,脸上的表情十分阴郁,面容也非常憔悴,长发披散在肩上,活像是从某处走来的幽灵。而最令人生畏的是,她的嘴角露着一丝疯狂的笑容。

“沉沦于黑暗的苦痛灵魂,我会将你引入奈落,涤洗你往生的罪孽。”既然是罪人之狱,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帮助人们涤洗罪孽,帮助他们成为正常人。只是,初衷虽好,却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到了现在,奈落已然是一个巨大的恶人聚集地,是为所有人唾弃的存在。

“这里是什么地方?放开我!放开我!”父亲似乎不解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但无论是差使还是我,都已经对事件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我们不会干涉事情的发展,每个人的功与过,都是由他在事件中的角色所决定的。即使杀人的是小清,他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们也不会因此让他进入奈落——是的,每个人的命运如何,在他死后的那一刻就已经确定了。

“莫要惊慌,人类。缘何而来,你自己再清楚不过。”我走上前对他说道。不知道是我的哪一处吸引了他,虽然他的双眼没有从我的身上离开,但不是欣赏的眼神,而是恐惧的眼神。

“不要,不要……不要!”他甚至已经要哭出来了。想不到这个敢对女儿做出那种忤逆人伦之事的父亲,竟然如此贪生怕死。而马上,他的生命就要彻底结束了。

“罪孽缠身,无心悔改。这样的你,没有资格进入奈落。”我一边说,一边用手势示意差使动手。四个差使走上前将他扛起,不由分说地丢进河水中。他甚至连叫喊都来不及,就已经被流水彻底销蚀。看到父亲尸骨无存的这一幕,一旁沉默的女孩突然笑了,笑声非常疯狂。

“你死了啊……哈哈哈……你终于死了……你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死了啊!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不知究竟是应该怜悯还是憎恶,这个少女所遭受的身心的摧残,已经完完全全地将她的本性扼杀。我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可以将她带走了。

“再见了,你这个魔鬼!啊哈哈哈,啊哈哈哈……”那笑声直至走入奈落深处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长叹一口气,回到河边,重新坐下来看着河水沉思。



“喂,说话啊!”一个头发染成金色的混混正对着一个靠在墙角的人喊话,被喊的人脸上到处是伤,一只眼睛也被打得肿胀,“欠了钱还想卷铺盖走人?你还真是天真!给你一周时间,凑够十万元,下周末就在这个地方交给我!”混混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扬长而去。过了大概一个小时,被打的人才恢复意识。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一瘸一拐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曾经以为他是个被混混盯上的可怜人,后来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人是一个赌徒,经常出入一些地下赌博场所。本人是普通的公务员,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大概正在上小学,妻子在家做全职太太。赌博的主要资金是自己的工资和奖金,有时还会从家里的存款中偷一些。因为最近的一次赌博,他突然就有了十万元的资金缺口,但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积蓄,也不可能在要求的期限内还上。因为他好赌成性,虽然数额很小,但积少成多,原本的积蓄也变成了虚无。妻子并不知道他自己的积蓄已经被花光,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家里的存款就会少一部分——每次大概三四百元左右。

站在家门口,他的情绪已经几近崩溃。他不想,也不能把事情告诉妻子和女儿。别说是债务了,如果连自己的家庭都已经不复存在,他的世界就一无所有了。可无论逃到哪里,讨债的都不会放过他们。亲友之类的,早已经因为过去各种各样的事情借了个遍,已经没有借钱的理由了。他在金钱的世界中越陷越深,已经无法回头。

现在大概只剩一个办法了。

“爸爸,你回来的好晚哦!”等他重新站在门前并敲响大门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捧着一瓶液体,无声地坐在饭桌前。桌上的菜已经凉了,而且还没有人动过。“来,吃饭吧。”他招呼女儿坐在他的旁边。

“今天又加班吗?”妻子从屋里走出来,问他晚归的原因,“唉呀,瞧瞧你这一身灰还有脸上的伤!又不小心撞上了电线杆吗?”他不回应,只是闷头吃着饭。不知道,她们对真相已经了解了多少。虽然妻子一次都没有说过,但从反应来看,应该是已经心知肚明,只差当面捅破这层窗户纸了吧?

“慢点吃,别把女儿带坏了,”妻子嘱咐他,“你要给她做个榜样啊。”榜样?那真是个愚蠢的选择。这个女孩可真是苦命,居然摊上了我这样一个衣冠禽兽一般的人当父亲,他在心里嘲讽着自己。与其等到追债那天,还不如今晚就动手。趁着妻子和女儿不注意,他将那瓶从外面带回来的液体打开,在饮料和啤酒里各混入了一部分——这是他买的麻药,为了让她们没有痛苦地离开,他只能出此下策。今晚,就是最后一顿团圆饭。

不出意外地,饭刚吃完没过多久,母女二人便已经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他掏出先前准备好的麻绳,用力地将她们的脖子捆住,直到彻底断了气才停下。为了不被发现破绽,他又把绳子捆成绳套掉在卫生间的管线上,伪装出自杀的现场。至于那瓶麻药,他提前用水彻彻底底地洗干净了瓶子,然后将垃圾丢进了垃圾箱。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们是因为无力还债而自杀的。对于他自己来说,被绳套勒死的过程太过于漫长和痛苦,于是他割开自己的两个手腕坐在卫生间的墙角,平静地迎接死亡。

“这样,就可以了……”我并没有去特别留意第二天的新闻,只是看到时间快到了,便从河边站起身,拍拍裙边的尘土准备前去迎接。走过那扇门,这个人和他的妻子、女儿一齐来到了奈落的入口处——桥在人间的一端,陪同他们的还有四个差使。

“沉沦于黑暗的苦痛灵魂,我会将你引入奈落,涤洗你往生的罪孽。”我依旧像往常那样道出欢迎的话语。小女孩似乎很害怕我,躲在母亲的身后不肯露面;母亲则充满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位母亲问道。

“生与死的交界,光与影的境地,奈落的入口。”听到“奈落”两个字,她的神情有所变化。

“难道说……现在我已经……死了?!”她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喝下那杯酒后我只是觉得很困,然后就——”她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丈夫,那就是唯一的可能。

“是你吗?就是你让我们也来到这里的吗?”面对妻子的质问,他并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接受。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妻子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仿佛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

“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坐下来呢?”女儿尚且不明就里只是站在妈妈的身边,看着沉默的爸爸和绝望的妈妈,“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呢?”

“既已知罪,便无需多言。”我并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摆出手势,示意将母亲和女儿带走。而那位犯下罪过的父亲,则会被送入奈落之河中,化作虚无。

“不要,为什么要拆散我们!”动手的时候,刚才还在沉默的母亲忽然爆发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要走,我的丈夫就不行!”她的丈夫已经低下头,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罪孽深重之人,不得入奈落。”

“那你呢?你不是也有家庭吗?你明白活生生拆散我们意味着什么吧!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是要这么做?!”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也面临着这样的抉择。但是,我麻木了,妥协了。当一个人的内心被杀死,他便再也不能分出善恶。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母女二人被差使送走。留下的两个差使则架着这位父亲的胳膊,将他一把推入河中。在入河之前,他看着我问道:“难道,你也是杀掉了自己的亲人才来到这里的吗?”既是弥留之际,我便点了点头。告诉他……也无妨。

“这样啊,”他叹了口气说,“怪不得,你可以面无表情地看着人就这样死去却不会感到悲伤。”被推入这条河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守桥人无法去同情,也无法原谅这些人。

伴随着“噗通”的一声,桥边再度恢复了平静。我重新坐回到河边,看着河水沉思。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姓,只记得自己的使命——守在这里,等待死去的人们来到入口,并根据他们生前的所作所为判断是否能够进入奈落。

“我是谁?”想到那位母亲刚才说的话,我不禁问自己。

人世间的情感多得数不胜数。而爱与恨,又是其中关系最为微妙的两种。因为爱过,但是爱而不得,所以因爱生恨。仿佛是一条路的两个分叉,再无殊途同归之时。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也曾经爱过谁,只是那些人的名姓,我已经全然不记得。



“呜哇,呜哇,呜哇……”新生儿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医院的平静。一个年轻的女孩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着那从自己的体内孕育的新生命。因为全身无力,她甚至无力抬起胳膊去摸一下婴儿的脸蛋。护士抱着尚在啼哭的孩子,眉宇的喜悦似乎在祝贺这位新妈妈。

“是个女孩。”护士凑到她的耳边说。她仍然在面露笑容,但笑容中却多了些许恐惧,似乎对于这个孩子是女孩这件事无法接受。只是,虚弱的身体也让她无法做出更多的举动。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没有怀过这个孩子。

病房外,女孩的父亲和爷爷奶奶正在门外等候。男人面无表情地想要抽烟,但被身边的护士制止了,只是一直端详着手里的打火机,似乎在等待来自屋内的消息;女孩的爷爷奶奶乍一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们似乎对这个家中到来的新生命并不感兴趣。但身为家主,来了解一下自己的后代还是有必要的。

“夫人生了,是个女孩。”护士走出房门,高兴地对门外的三个人说。男人的表情从冷漠渐渐变成了焦躁,而家主的脸色则露出鄙夷的神情。面对这异样的一幕,护士也只得快步离开,害怕被卷入家庭的内幕中——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家中是有着非常深刻的茅盾的。

“真是个无能的女人,”奶奶咒骂道,“十月怀胎,最后竟生不出个男孩。”

“这女人和这孩子,我们肯定是都不认的。”爷爷也叹口气,“要是个男孩,他就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一员。”男人假装没听到这些话,但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般插在他的心上。他曾经想过帮助她,可是怀上的孩子是男是女,根本不取决于他,这是自然造化的结果。若要留住她,就要和自己的父母彻底一刀两断;而如果为了自己的家,就要狠心把她抛弃。

“那么,你要怎么选呢?是选择那女人和她的孩子,还是自己的家族?”男人痛苦地低下头,沉思许久才慢吞吞地给出答复,声音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带她走。”相识的情愫战胜了家庭的牵绊,从此他将与这个生养了他近三十年的家分道扬镳,再无缘分与纠葛。家主对于这样的答复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上下男人呆呆地站在病房的门前,他的妻子正在和女儿一起安睡。



“你这个下贱的女人!都是因为你我才会有今天!”男人一边用拳头在女人并不强壮的背上不停地留下印记,一边对着她破口大骂,“十月怀胎却生不出个男孩,我当初会娶你真的是瞎了自己的眼!”女人没有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反抗的权利,只是一边哭泣一边说着“对不起”。但道歉不会平息男人的怒火,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只有男人累了的时候才会停下来。并且,这样的日子并不是偶尔,而是每隔一两天就会发生一次。男人似乎是有意摧残女人,下手虽然重,但不至于打断骨头,却又让她感到非常痛苦,淤青和印记也都会留下。而日复一日遭受着这样折磨的女人,内心也渐渐变得麻木。甚至她都能够预料到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打她,拳头会打在哪些地方,这些她全都知道。

但说到底,即使心如死灰,她也仍然对男人怀有些许感情。不只是因为他抛弃一切选择和她过清苦的生活,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孩子——似乎是为了能够让她有个完整的家庭,他们才一直也没有离婚。可比起离婚,她还是希望留在他身边,如果真的离婚的话,她就会一无所有。她现在所享受的生活,都是这个男人给的。

除了当事人,每次女人被打的时候,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观众。年仅四岁的女儿悄悄躲在门后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那样的场面看起来触目惊心,父亲的形象仿佛是一头正在疯狂发泄欲望的野兽,而母亲则成了那个不幸的猎物。有时母亲会被打到昏过去,她就悄悄凑到妈妈的身边,轻轻安抚她,尽管女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些事。

某一天父亲不在家,母亲正在为自己的伤处抹药。恰好遇见这一幕的女儿,则因为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而来到了房间里。母亲的手臂上到处是被打的痕迹,还有几处似乎是因为磕碰而产生的淤青,这让她哪怕是弯曲一下手臂都会觉得痛。再加上药物接触的刺激,让她不时会露出非常煎熬的神情。女儿关心妈妈,所以凑到她的身边。

“妈妈,很疼吗?是不是爸爸打得太用力了?爸爸为什么要打妈妈呢?为什么妈妈要被打,为什么爸爸这么坏……”一连串的问题让女人感到厌烦,即使每天都要经历皮肉之苦,她也对此乐在其中,她不容许任何人剥夺她仅有的生活方式。而另一方面,长期积累的怨恨似生发的种子般不断地积攒着,只需要一个契机就会让这些情绪全数爆发。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女儿的脸颊上,还没等她来得及哭,女人已经将她按在地上,拳头和耳光似雨点般不停地落在她的身上,即使是不停地喊“我错了”也无济于事。那一刻,似曾相识的场景在这个房间里上演,但女人的下手全然不顾女儿的死活,若不是她自己身体虚弱,或许女儿早已经在某一次击打之后就匆匆撒手人寰。

“呼……呼……”她喘着粗气想,“这样……就可以了吧……”此后的一段时间,类似的戏码经常在这个房间里出演,久而久之,女儿的身上出现了无法遮掩的伤痕。某一天晚上,父亲发现了女儿身上的伤痕,不由分说地将女人又打了一顿,而女人也如法炮制,几乎将泄密的女儿打到昏死过去。每一天在家里,都是像做噩梦一般。

轮番的暴力似乎渐渐扭曲了女孩原本的心智。起先的几次她还会哭泣求饶,但是被打骂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渐渐地习以为常。脸上的哀求渐渐地变成冷漠,原本温柔的期待也因为一次次的毒打而化为灰烬。父母根本不会去在意她的感受,许多难听的、尖锐的话语,都会毫无阻拦地传入她的耳中。年幼的孩子不明白这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如果能不换来一顿毒打,那她大概还会稍稍地从心底高兴一下。不然,一起都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你生来就是男孩就好了!”某一天母亲再次被父亲殴打后,她终于说出了这句真心话。无止境的暴力的阴云笼罩在房间的上空,扭曲的家庭关系让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纽带可有可无,能够聚在一起大概只是因为孩子——如果孩子长大了呢?没有人想过,也没有人在意过。或许,一切都会如常地进行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孩一天天地长大,但现状却没有发生多少变化。女孩的父亲失业了,每日在家借酒浇愁,偶尔出去和以前的工友厮混,养家的任务落在了母亲的身上。但是生完孩子后,原本的工作因为养育孩子而被迫辞掉,她只能每天打零工补贴家用,家里的不少开销都是由以前的存款来维持的。女孩上了学,但父母似乎都不支持,因为这是笔没有产出的投资,而取得回报所需的周期又太长。女孩也不理会,只是每天面对着两张阴沉沉的脸离开家前往学校。只是,因为童年时深刻的心理阴影,女孩在学校的生活也处处碰壁。同学们孤立她,欺负她,甚至会把她的学习用品抢过来在班级里四处丢弃。她想要心疼,但一想到父母的脸色,又只能默默地收起被蹂躏的用品,像平常无事发生一样把东西放回原处。每一天似乎都在按照原本的轨迹进行,但没有人知道,一场风暴正在暗中酝酿。

女孩的遗体被发现的时候,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两天。没有人知道这个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四溅的血迹,满身的伤痕,还有触目惊心的人体组织切块,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人们,这是个残忍至极的案发现场。而从事后的调查来看,三个人似乎都是凶手,也都是被害人。最后的调查也没能得出可靠的结论,只能认为是一家人因为某个原因刀刃相向最后导致全部身亡。案件就此盖棺定论,三个人的遗体也在邻居的帮助下草草埋葬了。自那之后,周围的邻居都搬离了他们一家人住的地方,那里慢慢就变成了鬼城。据说每逢夜半时分,他们的亡魂就会回来寻找真凶,也就没有人再敢住在这附近了。

嫉妒,猜疑憎恨,所有的情绪和罪恶都会在通过奈落桥之前得到清算。不出所料,女孩和她的父母一起来到了桥边。那时的守桥人还不是我,而是一个比我年长许多的姐姐。守桥人会知道每个人所经历的真相,而这也是警察们无从知晓的——最先出手的竟是那个女孩,但因为个子小力气小,很快就被父母制服并刺伤。混乱持续了大概几分钟,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而女孩却是最幸运的那个,她在临死前坚持了超过十分钟,但没有任何人会来救他们。而在人间发生的一切,被守桥人全数记录并毫无保留地重现在他们的面前。父母有些精神崩溃,女孩则只觉得心中有无穷的快感。虽然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但再也不必忍气吞声,再也不必遭受父母的欺凌,能够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沉沦于黑暗的苦痛灵魂,我会将你引入奈落,涤洗你往生的罪孽。”守桥人一边说,一边令身边的差使抓住三个人。父母拼命地想要挣扎,而女孩却表现得出奇地平静。守桥人一眼便看出了端倪,而这三个人的罪孽其实差不多——如果说父母尚且想要挣扎着回到人间,那女孩就是存心寻死——按照规定,他们本应该都被送入河水中的。但,守桥人似乎对她很感兴趣。在下令将双亲推入河水后,女孩的脸上也没有一点波动。

“你,不难过吗?”她站在桥上注视着那女孩。

“为什么难过?”女孩反问她。

“你的双亲都已经死了啊,”守桥人说,“被推入那条河,就会彻彻底底地尸骨无存,甚至连奈落都无法前往了。”本以为女孩会因此有些许情绪的波动,但她的表情仍然十分平静。

“我没有父母,”女孩缓缓回答,“我是被恶鬼养大的。”女孩的话似乎激起了守桥人的兴趣,她被下令差使将她送入奈落。差使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您这样可是违反规定的,”有差使提醒她,“按照规定,她应该——”

“我知道,”她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过,我觉得这孩子很有潜力。或许她能够成为下一个守桥人也说不定。”女孩的脸上依然没有情绪的波动,但差使们似乎觉得守桥人说的有道理,也就只是互相看了看彼此,没有再说什么。

守桥人走过桥,来到人间的一侧,牵起女孩的手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女孩回答,“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守桥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握起女孩的手说,“你想不想,换一个世界生活?”

“另一个世界吗?”女孩的眼中有了光彩。

“是的,另一个世界,”守桥人说,“这里不会有像你父母那样的人,你将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获得新的生命。”新生,大概是这个女孩最渴求的东西。如果将她比作一张白纸,那现在的她便已经是污秽不堪的样子。若是能够借着这个机会重新来过,她一定要过一次属于她自己的人生。带着对新生的渴求,女孩同意了。

“那,来吧。让我带你前往属于你的,崭新的人生。”



那究竟是谁的记忆呢?我努力地回忆着自己过往的经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身上的这件洋装是一个大姐姐送给我的,她说我应该更有活力一些,更像一个妙龄少女的模样。不过,我还是不太会表露自己的情绪,而作为守桥人,情绪波动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每一次都为他人的逝去而动情,便无法继续这份工作。所以,原本就不太会笑的我,与这份工作可以说是天作之合。那位姐姐为我争取到了机会,而作为交换,她自己则要放弃这个职务。尽管似乎有些不甘心,但她还是鼓励我要做好。

“姐姐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要努力啊。”那个姐姐的温柔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温暖。而来到奈落之后,我慢慢发现这里的人们并不像人间的人们想象的那样黑暗:人们因为过失而犯下无可挽回的罪孽,而他们的本性其实并不坏。甚至有些人,就是因为太过善良了才会犯下错误。包括我自己,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已经付出了代价,也将永远留在这里承担这份以命相抵的责任。至于我,或许我曾经犯下的罪过过于深重,所以只能通过成为守桥人这种方式来洗去我的罪恶。从接下这份工作开始,我就没有结束的机会。如果没有人愿意替换我,这份工作我就会一直做下去,一直一直,没有尽头。

人间的一侧似乎来了新的客人。我拍拍裙边的尘土,取下一朵彼岸花装饰在自己头上。从古至今,反反复复,奈落的大门将永远为人们敞开。河水潺潺,奈落桥边,一抹倩影将于桥边等待。可曾有罪,罪业可曾深重,步入奈落亦或是化为虚无,皆由作为来评判。岁月变迁,人来人往,守桥人依旧在此,看遍人间百态,看透人心几何。一梦醒来方知人间真相。

“到头来,人间才是地狱。”


【短篇】奈落之桥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