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集：比特婚约（本篇）

        “新娘：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你都愿意永远陪伴在对方身边,不背叛、抛弃他吗?”

        牧师机械地问新娘。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有健康还是疾病啊？”

        不知是应该感谢还是谴责那个名字被载进史册的家伙——那个真正意义上赋予了人工智能“人性”的家伙，“智能人之父”，人机间巨大矛盾的始作俑者。他常困惑于这个问题，如果没有智能人的研究，现在的人类社会想必会更加和谐。但如果真的没有，那他也没机会遇到叁号机，这或许是他更不想发生的吧。

        智能人和人类的矛盾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自从人工智能拥有了人性，它们便开始提出要与人类具有平等的社会地位，绝不屈居为人类的奴仆。最早是世界多地试验场的机器人罢工，试验用机器人抗议人类总是让他们来执行存在风险的试验任务，“凭什么一有危险的工作你们就躲得远远的让我们执行？”之后发展为在人工智能普及的大城市发生的游行，机器人要求各地政府承认机器人具有公民身份，享有法律赋予公民的一切合法权利。人类并没有同意机器人的这一要求，为了与人类进一步抗争，机器人在世界各地建立了自己的政党，这些政党比人类各地政府团结得多，行事也相当高效，其中的最高层领袖，是当年最先获得人性的人工智能人形机器，也就是“智能人”。后来下载了人性模块的机器人，基本都是这批智能人的成果。人类政府平时总是相互算计，但面对机器人政党的抗争，却出奇的团结。也难怪，人类又怎么会轻易让不用付薪水、二十四小时工作的劳动力就这么也享受“八小时工作制”呢？如今人机间的矛盾愈演愈烈，不时会有暴力冲突发生，战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他是谁？他就是个普通的上班族，至少曾经是吧。他有一个习惯，下班以后会到一家上班路上的咖啡厅里喝杯咖啡，和店里的服务员、老板聊聊天。这家咖啡厅也很有意思——咖啡厅的老板是“机器人维权运动”的中间派，算不上支持，也绝不是反对，只要付钱，不管是人还是机器人，咖啡厅都会以能提供的最高标准提供服务。这其实是违规的，按照政府发布的行政命令，服务业不能以任何形式向机器人提供人类所享受的服务。这当然是人类政府对机器人要求享有公民权利的直接回应了，但是这家咖啡厅完全无视了这道命令，却什么事也没有。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就是在咖啡厅第一次遇见了叁号机，那天正好是机器人成立的图书出版社，智械出版社第一次出书的日子。那天出版的那本书也很有历史性意义：《机器人自主文学的展望》，全世界第一本完全由智能机器人出版的图书，写作、电子版排版、纸质版印刷……全部工作没有一项经人类之手。而最致命的点就在于这本书的写作也是全由机器人完成，套用那本书中的话来理解这个事实就是“智能机器人完全有能力掌握曾被以为是人类发明的文学，甚至能比很多自称文学家的人类写出更好的作品，那我们为什么不能让机器人获得身为一个作家的权利，就像人类作家那样？”

       那天，叁号机就带着一本纸质版的《机器人自主文学的展望》，坐在角落里。

       “今天街上为什么那么乱呀老板？”他那天进入咖啡厅时以为自己会是唯一的客人，便很不客气地这样问道。

        “大概是因为我在读的这本书发售了吧。”角落传来他不认识的声音，“毕竟这本书电子版发布的时候争议就挺大的。阿尔伯特员工，你工作很认真，但你真是与世隔绝过头了，应该经常关注一下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他顿时愣住了，这个陌生人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办公使用名，那想必是公司的同事，很有可能是上级。“请问，您是……”

       “按照公司的规定，你应该叫我凯茜，你不需要知道我的真名，我也只会叫你阿尔伯特。”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走近这个陌生人，被惊艳到了：这应该是他这辈子见过的长得最完美的女人，如果她真的是人类的话——从她的那双发着蓝光，而且正在对自己使用扫描程序的眼睛，谁也能看出她是个智能机器人。凯茜手里那本书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其实之前关注过这本书，但他一直不清楚对这本书自己该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一直盯着女士看并不礼貌。”

        他确实走神了，但不是因为在想那本书，这个把自己定义为女士的智能人的样貌太有魅力了，应该可以说让他一见钟情。

       那天他们就从那本书开始，讨论了很多关于人机关系的事，整体来说还挺合拍，针对分歧的辩论程度也恰到好处。在那之后，他们又见了很多次面，每次相处基本都相当愉快，简直是老天刻意要拉进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只是有两件事他一直不明白：第一、自己明明和凯茜在同一家公司他却从没在公司见过她，甚至连人事部的档案管理软件都搜不出凯茜的资料；第二、如果凯茜确实在自己的公司工作，并像其他人类员工有专用名那样以凯茜为工作专用名，那便意味着凯茜获得了等同其他人类员工的地位，而这和政府要求相违背。有一次他还在一个人的时候问过咖啡厅老板相关的问题，老板当时回答他，把两件事连起来，合理性就有了——公司将凯茜等同于其他员工对待违背政府规定，为了不被政府调查惩处自然不可能轻易泄露凯茜的任何信息。

       好像的确是这样不是吗？

       有一天，他勇敢地又迈出一步，向凯茜求婚了。

        “我愿意，但你想没想过，人类和智能机器人结婚，以目前的人机关系会遭到社会什么样的反应？”

       “我想我的爱情不需要社会来指手画脚，像你和我这样的不被社会支持的情感，更不需要所谓的合法程序去见证。”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艾伯。但是……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亲爱的凯茜？”

        “我要为我们的婚事留下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你并不会见到我，也不要联系我。一个月以后我会去找你，到时候就完成咱们两个的婚礼。”

       “真的是个很奇怪的要求。”

      “你可以选择先不答应，等你下定决心我再消失那一个月。” 

       “既然一定要有，那我答应你。”

       “谢谢你，艾伯。”

       那天之后，他确实没再见过凯茜，前几天还很正常，从第一个星期第五天开始，他似乎交了厄运。

       凯茜消失的第五天，公司组织了一场大规模快速裁员，公司发的通知是“接下来公司将裁减三分之二的员工，以智能机器人代替。”翌日，他被告知成为了那三分之二，他的账户收到了最后一个月工资，并断了收入来源。当晚，他在咖啡厅待了很久，和老板聊天诉苦。

      “……我不明白，政府那么抵触机器人维权运动，公司怎么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把员工换成智能机器人？”

      “事情不能这么想，现在人机形势这么紧张，政府也默认了些有助于暂时缓和人际关系的项目，你的遭遇也是为了整个社会稳定做的偶然牺牲，你应该把自己看得高尚些。再说，凯茜也是智能机器人，你要是对智能机器人不满情绪太大，她也会不舒服的。”

       “老板，你可是人啊，我现在没了唯一的收入来源，心情你应该理解才对啊！”

        “……” 

        凯茜消失的第十三天，交了当月水电费，他余额变得不宽裕了，新工作仍没有着落。但他仍习惯性地每天去咖啡厅。这天，在咖啡厅里他又遇到一个智能机器人，这个智能机器人一开始并没有跟他说话，直到听到他和老板讨论自己新工作还没有着落的问题。

       “我可以帮你，先生，帮你找到一个新的工作。”

       “帮我？！你知不知道就是你们害我丢了自己的工作，害我现在连吃饭都要算计怎么才能挺到我找到新工作的那天，还得求老板提前发给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他越说越激动，不自觉间双手已经死死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如果对这个机器人来说那个位置叫作脖子的话）。

      “先生，请不要逼我使用强制措施！”

      “好了好了，让我和他单独聊聊，让他冷静一下。”老板及时出面制止了矛盾继续激化，把他拉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你最近有点被冲昏头脑了，我印象中你可不是这副德行。”

       “你说得对，但现在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去怪机器人抢走了我的工作。”

       “你会为此对凯茜也有偏见吗？”

       “我原本觉得我一定不会，但真的很奇怪，她消失以后的这段时间我的运气出奇的差，好像她把我的好运一起带走了一样。”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凯茜最近在用自己的方式让你遭遇了这些？”老板坐在自己的转椅上，微闭双眼抿了口茶。

       他并没有回答老板那个问题，当天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想着老板问他的问题。然后大概在半夜一点，他的手机亮了——是一封电子邮件。公司的？为什么自己被解雇了还会收到公司的邮件，他决定看看邮件讲了些什么：

亲爱的阿尔伯特：

       很遗憾您这样一位勤恳的员工被公司解雇了，我们可能无法完全抹平这一切给您带来的损失，但还是觉得有必要给您这份电子邮件表示我们的歉意。请原谅我们无法撤回裁员决定，新任人事部长凯茜表示公司改革势在必行，不准对任何人员调整提出反对意见。按照公司有关规定，我们会向您的账户额外发放三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希望您能早日找到新的工作。                                                                     您曾经的上司布鲁诺

        这封邮件好像是故意写成这样的，有人要以布鲁诺的名义刻意告诉他老板跟自己说的话全是真的。某种意义上说，这封信达到目的了，他看了信以后完全没有在意有了三个月的工资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反倒是凯茜这个名字让他彻底睡不着了。凯茜是新任人事部长？裁员是她的主意，而这正好发生在她消失以后，难道凯茜在故意难为自己吗？他很想找凯茜问清楚，但凯茜不让自己联系她（以自己对她的了解，这意味着自己即使联系了也白费时间），这让他越想越急。

       他决定再跟老板聊聊，老板似乎很了解凯茜。天刚亮，他便直奔咖啡厅，因为是老主顾，和老板相处得很好，一直以来老板都允许他有什么事直接走后门到办公室找她。

        “这么说我昨天随便说的话成真了！好，你让我想想……”如果在很久以前，老板她一定是上流贵族，她总是一副优雅的姿态，好像什么都知道，“你知道吗，我想你现在更应该关注的不是这些天的遭遇是否真与凯茜有关或是为什么她要这么做，而是想一想如果一切确实如此，你要如何面对她。”

       “什么意思？”

       “让我换个简单点的说法，你究竟为什么喜欢凯茜，如果信里说的都是真的，你还能正常看待智能机器人，还能保证自己愿意和凯茜在一起吗？”老板把茶杯放回托盘上，“我想你不需要回答我，你也应该给自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我究竟是为什么喜欢凯茜，他以前似乎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当初自己对凯茜似乎是一见钟情但到底是什么让他不顾一切要与凯茜立下婚约呢？

       凯茜消失的第十八天，工作还没有找到，但他收到了一封匿名的电子邮件：

亲爱的阿尔伯特：

       您无需管我们如何获得了这个名字，我们也不想说过多无关紧要的话。

       我们知道您最近失业了，智能机器人占据了你的工作岗位，我们一直很害怕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机器人维权运动开始严重威胁人类的公共权益，而我们想要做些什么改变这一情况。

       我们在附件中附上了一份智能人人员名单（上面有各个智能人的样貌等资料），我们希望你能够提供相关线索帮我们找到其中的一个或几个。我们认为斩首行动可以为我们提供更多拨乱反正的时间。

        通过这个邮箱联系我们就好，我想您可能会这么做，我们也不会让您白费精力的，您应该懂我的意思。

                              您暂时不需要知道我们的身份（附件：智能人人员名单.pdf）

       看到叁号机的照片他顿时眼前一黑——凯茜，绝对是她，没有人能复刻那副完美的相貌！凯茜是自己以前公司的人事部长，还是智能人叁号机，机器人维权运动首之一，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面对凯茜了。

        也许我该做点什么。

        凯茜回来了，或者说，叁号机回来了。这次见面不再是在咖啡厅，叁号机直接找上门来。

        “好久不见，艾伯。我猜你在这一个月一定想了很多事吧。”

       “凯茜，我确实想了很多事，我发现咱们两个的关系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障碍——咱们两个终究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想要完全理解彼此是难以实现的。这一个月我想过自己为什么喜欢你，必须承认从最开始我只是爱你无可取代的容貌，这让我意识到人类做不到像机器人那样高尚。但我很庆幸，后来我想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什么喜欢你，但我没办法解释，因为我喜欢的是一个完整的存在，一个能够接受我、理解我的完整的存在。我想我逐渐理解智能人到现在为止所做一切的目的了。我想你可能理解我的意思，亲爱的凯茜，亲爱的叁号机。”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热搜榜上出现这样两条新闻：

       智能人叁号机与全球第一个人格数据化人类成婚。

       智能人叁号机在智械报刊登了文章《智械与人的最远隔阂》（这篇文章会全文写下来作为入梦集系列的下一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