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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们在临刑前彼此紧握对方的手,面带微笑?|文学与电影

2022-03-29 19:15 作者:楷威放映室  | 我要投稿


电影《近松物语》剧照

沟口健二的电影,大多是以批判男性为主。很多美貌富有吸引力的女主人公都没有理想的爱情归宿。那些男子大多显得卑劣,或是过于软弱、缺乏恋爱的热情。

而在这些男女相恋的作品中,1954年拍摄的《近松物语》却是一个例外。这部电影区别于此前的日本式恋爱片,而是一部沟口作品里少见的,将男主角塑造成“恋爱英雄”的西欧式爱情故事。

电影改编自日本江户时代著名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剧作《大经师旧历》。净琉璃是日本早期被广泛关注的一种音乐,最初是以说唱艺术发展而来的木偶戏。随着形式的演变,代表曲调的净琉璃,也用来指代脚本和剧种的名称。

沟口健二在请编剧依田义贤改写原作时,不但参考了近松的作品,同时也采用了一些来自作家井原西鹤《好色五人女》(卷三)的内容。由于依田对沟口的心领神会,撰写了出在基调上完全区别于两位作家的电影剧本,使得《近松物语》成为沟口健二晚年作品中的又一座高峰。



01 对阿玉这个角色的取舍



无论哪个版本的故事,是民间传说,还是后来的小说和电影,除了阿灿和茂兵卫,还少不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阿玉。在最早的故事雏形里,《阿灿茂兵卫》的核心故事讲述的是大经师(出版历书的垄断事业主)的妻子阿灿与伙计茂兵卫私通后,和帮忙传递信息的女佣阿玉一起逃到丹波国。阿玉死在狱中,而一对恋人被问磔刑(尸体被分裂)。显然,最早的故事里是三个人的悲剧。

到了后世广为流传的《大经师阿灿歌祭文》,故事增添了一些新的内容,但三个人的结局没变,阿玉身上也增添了戏码。她不但给两个恋人传递情书,更是在阿灿怀孕后,与茂兵卫一起陪着阿灿逃亡丹波,三人都在粟田口被处死。

井原西鹤在此基础上创作的《好色五人女》(卷三)要早于近松的《大经师旧历》,而且故事也扩展得更丰富,具有很强的戏剧性。只是在这些版本中,西鹤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削减了阿玉的角色。与其说削减,不如说是替换:最先出场的是一个叫小玲的女佣。而结尾处,当逃亡的恋人被大经师抓捕后,仍然是阿玉出来抵抗和阻挠,也同样还是三个人的死亡结局。

近松的版本里,阿玉重新回归,而且是更具魅力的人物。她在这个故事里有积极主动的意识。说谎是因为对茂兵卫的爱,也主动向阿灿透露了老爷对自己的不轨行为。但令她自责的是,结局却是将自己喜欢和敬仰的人都推上了绝路。所以,她在忏悔的同时,还公然批评大经师以春的卑劣行为,也谴责了茂兵卫,她最终的死(处以斩刑),是承担了某种责任。

而最终改编成的电影,沟口还是决定削弱阿玉的存在感,没有让她充当指责和说教的作用。在阿玉得知阿灿和茂兵卫逃跑后,只是展现了她两次悲伤的反应。第二次,还被其他女佣嘲笑说,是不是嫉妒夫人和茂兵卫的恋情,阿玉当场羞愤地跑开。电影里,阿玉最终的归宿是被身为流浪武士的叔叔领走。


02 电影中最精彩的一幕

西鹤的小说,其实起到一个很好的过渡作用,特别是他把后来电影出现的核心情节的最初形态勾勒出来。刚才提到有个叫小玲的女佣,是个文盲,她喜欢上了茂兵卫,请夫人阿灿写情书转交给对方。后者开玩笑地回了封信,阿灿在转述给小玲的过程中,对茂兵卫不满,想去捉弄他一番。

阿灿给小玲代笔回信,邀请茂兵卫晚上到寝室私会。而自己则和小玲互换了衣服和房间,想着到时候茂兵卫出现,就喊其他人来嘲笑他。结果换了房间和衣服的阿灿睡着了,茂兵卫就这样把阿灿当成小玲与其睡在一起,真相暴露后,两人做实“通奸”。

就是这个核心的互换房间戏码,为近松的故事和未来沟口的电影提供了基础和方向。近松的版本里,自然是让阿灿和阿玉互换了房间。但事情的缘由发生了变化。阿灿因为娘家要借钱,不便向丈夫以春开口,茂兵卫利用工作之变,用老爷的印章开支票被其他伙计发现遭到质问,一直爱慕茂兵卫的阿玉这才挺身而出,说是自己为了帮助穷困的亲戚才急着用钱。

在阿灿的追问下,阿玉不得不说出老爷经常骚扰她的实情,这才让阿灿动了换房间的念头。结果,事情出了岔子。不是以春,而是茂兵卫最先来向阿玉(不知是阿灿)表示亏欠,因为对方对自己的感情,就毫不犹豫地同床而睡,正好被走进房间的以春发现,两人百口莫辩。

在沟口改编的电影里,故事细节上又做了调整。茂兵卫在空白纸上盖了印章,被居心叵测的伙计撞见,威胁他如果想不让老爷知道,就在五贯上再加两贯给他(作为封口费)。茂兵卫感觉未来肯定说不清楚,于是主动向老爷请罪。以春大怒,训斥茂兵卫,阿灿出来求情。此时,近松小说的情节跟了上来,阿玉跑出来,替茂兵卫开脱,说是为了自己家中活不下去的叔叔,一个流浪武士要钱。

因为影像在瞬间呈现画面的独特魅力,让这一幕比小说更加精彩,画面里藏着人性深处最复杂的内心独白。在下面这张剧照中,大经师老爷以春训斥茂兵卫,除了偷用印玺搞钱这件事,他内心也对茂兵卫有些嫉妒,因为在他想金屋藏娇,向阿玉提出为其买房子的时候,阿玉撒谎说茂兵卫与自己订婚。

阿灿在屋里听到五贯黄金的事,就明白和自己有关,出来替茂兵卫说好话,但又不敢说出实情。而这时,阿玉的出现,让另外三个人都很震惊。老爷对她藏有歹心,看到她找茂兵卫要钱,再次激起嫉妒心;阿灿的震惊在于,知道茂兵卫是为自己犯错,阿玉为什么出来撒谎顶替?而阿玉撒谎时,却不知这五贯黄金是夫人所需,她只是因为对茂兵卫的爱慕之情。影片里,四个人同时出现在镜头里“心怀鬼胎”的这一幕,堪称经典。

而互换房间的核心情节,也在电影中被重新改写。以春想要报官,把茂兵卫关进仓库。后者趁着两个年轻的伙计睡着,偷偷逃了出来,这才来到阿玉的房间。而表明身份的阿灿,还是劝说茂兵卫回到仓库,茂兵卫了解以春的为人,他知道只有逃跑才能躲过牢狱之灾。两个人争执下,跌了一跤,正好被伙计开门撞见。被发现的茂兵卫转身逃跑,但两个人抱在一起倒下的瞬间,相当于被抓了“通奸”的现形。


03 在琵琶湖的表白


逃亡路上的两个人,在影片中有一处关键的故事情节,沟口也是参考了西鹤的版本,并加以处理。为了逃避通奸罪,阿灿和茂兵卫准备跳入琵琶湖一死了之,但临死前还是犹豫了。两个人制造了跳湖的假象后继续逃亡。

最初的剧本是川口松太郎执笔,基本上是参考近松的故事版本,也就意味着阿玉的角色会被突出。这不是沟口健二想要的内容,他想要的是西鹤版本中二人逃亡和积极相恋的过程。这才请来依田义贤来改写剧本,依田明白沟口其实是想要丰富茂兵卫这个角色,于是在两位主角去琵琶湖自尽的地方做了改动。

这种改写使得故事产生巨大的转折。因为投湖前,两个人还不能算作殉情。而在茂兵卫把阿灿绑好准备推下湖时,他向阿灿表达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爱慕之情。而听到这句话的阿灿,却不想死了,因为她的情感有了新的归宿与寄托。之前的婚姻也是出于利益,才被母亲嫁给大自己三十岁的以春。而以春本身又有其他的非分之想,此刻绝望的阿灿在茂兵卫身上重新找到新的希望。

当茂兵卫表白之后,阿灿回了一句:“听到这句话,真是不想死了。”据说沟口健二对这句台词非常满意。日本电影学者佐藤忠男在其著作《只为女人拍电影:沟口健二的世界》里这样写道(北京联合出版公司/雅众2019年版):

当依田义贤写出阿灿的这句“真是不想死了”的台词时,沟口健二非常兴奋,全身颤抖地喊道:“这句台词等于这部电影已经拍出来了!”

沟口健二之所以这样兴奋,恐怕是因为这句话之后,很多想要表达和升华的内容,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这很好地让两个人不自觉地相依为命,也促成了阿灿对真正爱情的向往,也为之后茂兵卫被父亲放走后,继续来找阿灿,成为爱情英雄做了有力的铺垫。


04 应该受到谴责的男人


既然已经安排了主角茂兵卫的角色被升华,依照沟口一贯的风格,是必须有被谴责的男子出现的。而仅仅是大经师以春,还是不够的。于是在依田的剧本中,还增加了一个人物,阿灿的哥哥,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这是在原作基础上发挥出来的角色,也是所有事件的导火索,是最该被谴责的那个人。正是他来找阿灿借五贯黄金,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事情发生。阿灿遭受这么大的磨难,他不担心其生命安危,反而担心的是失去以春的庇护,以后的更拿不到钱。这也透露出当初家人把阿灿嫁过去的原因。

不仅如此,这个男人还事不关己地待在家中,与乐师学琴娱乐,悠然自得。而在此时,他们还收来阿灿和茂兵卫托人寄来的五贯黄金。即使如此,当阿灿和茂兵卫被抓时,他却在以春这里为各位大人演唱小曲,感谢以春对妹妹多年的照料。

以春为了顾及颜面和家业,希望阿灿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但母亲和哥哥的劝说无效,特别是被父亲放出来的茂兵卫竟然不顾一切跑回阿灿的身边。在这热烈的爱情面前,家人的态度只能是觉得愚蠢,而阿灿的哥哥在这个时候充当的却是告密者。在母亲试图说服阿灿和茂兵卫时,阿灿的哥哥跑出去向以春告发两人的行踪,直至将逃跑的两个人逼上绝路。

为了增强这种令人痛恨的效果,剧本中舍弃了近松原著里身边亲人对三个人的(包括阿玉)悲叹场面,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卑劣的哥哥,还有注重利益,和儿子一起破坏这段恋情的母亲。

阿灿的哥哥从一开始借钱触发了事件,收到钱不知感激,而是恩将仇报,害得妹妹和茂兵卫被处死。这无疑是这部电影里最丑恶的人物。作为电影研究者,佐藤忠男对这个角色深恶痛绝,他这样说道:“这个人物在沟口健二毕生塑造的无数品质低劣的男性中可算是最低劣的一个,是沟口批判男性达到极致的人物。”


05 沟口健二的高明之处

对比了故事原型,和两位作家的创作,可以看出沟口健二在电影层面作出的新思考。西鹤的小说中,大经师以春,这个被戴绿帽的角色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商人形象。而近松的作品和沟口的电影里,以春是因为自身的轻浮而给妻子阿灿带来悲惨命运的人物。这一点上,沟口没有做太多调整。

阿玉呢,本来是这个故事模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甚至在近松的版本中被拔高到一定的程度。而在电影中,她只是一个帮不上忙,也得不到自己爱情的可怜女子。观众在同情之余,也很无奈,毕竟是她向阿灿说出实情,才有了换房间的计划,也是导致阿灿和茂兵卫被绑定在一起走向不归路的开始。

两位主角茂兵卫和阿灿,在西鹤的版本里,更多是没有张力且单薄的淫荡女与好色男,从小说的名字就可以体会出来。是近松的故事在道德层面扭转了这个局面,让两个人逐渐变成被读者同情和认可。西鹤笔下的两人,是沉浸肉体欢愉,触犯社会禁忌和佛教规范的激情恋爱。在近松笔下,他们并不是为了追求爱情而陶醉其中,而更像是无奈之下的彼此依靠,最终还被慈悲之心的高僧所救。

沟口健二和依田义贤把两者结合起来,既保留二人最初逃亡的礼节式陪伴,也把激情恋爱的模式放在后面。于是在这中间改善了“琵琶湖”的表白,很好地连接了这两部分的转变。但如果只是满足于一处细节的改动,就算不上电影大师的称号。沟口要做到颠覆之前的故事。

既然在琵琶湖,因为茂兵卫的话,阿灿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那么最重要的升华,就依然按照这个模式,由茂兵卫逐渐主动挑起,阿灿做出回应的模式。而这种模式更高明之处在于,茂兵卫逐渐激发阿灿也成为愿意为爱情牺牲的人。他们之间经过几次犹豫和反复,最终决定不离不弃。

离开琵琶湖之后,当两人躲在买栗子商贩家中时,茂兵卫试图逃走,不想再连累阿灿,当阿灿拖着伤残的脚追来,他甚至还劝说阿灿回到以春身边。但阿灿表示她已经把茂兵卫当成自己的丈夫,决意厮守。本来就对阿灿爱慕多年的茂兵卫如愿以偿,听到这番话,就义无反顾地表示两人再也不分开。

茂兵卫的父亲放走儿子,本来是给他希望,但他最终选择去找阿灿,两人冲破所有阻挡,终于走到一起,但同时意味着通奸之人被处死的悲剧。影片最初展现了一对通奸者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上图),已经预示着某种不祥的征兆。而结尾呼应的,也正是茂兵卫和阿灿相同的命运。但有冲击力的是,同样背靠背绑在一起的恋人,却是紧握彼此的手,而露出欣慰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笑容。

作为20世纪的一名电影导演,沟口没有让民间传说故事仅仅停留在对封建时代酷刑体制的鞭挞上,也不是一味呈现悲惨来博取观众对主角的怜悯与同情。他改变了那种被压迫和向下的姿态,而是人们看到一种昂扬的姿态,看到一种对现实嘲讽和不屑的姿态。

这正是沟口健二和他的创作团队在电影艺术上做出的贡献,是《近松物语》的电影价值所在,也在故事改编的艺术上奉献了一个绝佳的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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