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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魅魔 (4)

2023-03-12 11:00 作者:雅音宮羽  | 我要投稿

当我们到达归来湾的时候,冬天已经快要到来了。


我们本应是几个月前就到的——本应如此。但是在货客船抵达了新世界的第一个港口的时候,意外得发现这个港口已经变成了废墟。虽然远远望去没有看到一具尸体,但是战斗的痕迹比比皆是。就连土壤都被烧成了黑色,木制的建筑全都付之一炬,只剩下了一些砖石的残垣断壁,在荒野中突兀得屹立着。


船长谨慎得没有靠岸,而是命令船沿着岸边离着一段距离继续前进——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疾风的条件还是剩下的补给都不足以让我们返航,而船里的补给很快就被消耗了一光。


那十五天是最难熬的十五天。干瘪的胃足以将人变成恶魔,饥饿中的人将不再是人,而是某种别的东西。如果不是日夜手枪不离手的船长和水兵的果断镇压,这艘在大海上孤零零的小船上的人可能都会全死光。


“妈,我的肚子好痛。”


妈的手就像一条锁链一样紧紧得攥着我的手腕,让我能够感受到从中传递来的颤抖和恐惧。在那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妈原来还会有这么恐惧的时候。


在我之前的记忆中,妈的手有的时候如同柔软的毛毛虫,就像她在做蛋糕的时候;还有的时候灵巧的如同蝴蝶,比如她在弹钢琴的时候;又有的时候精准如同螳螂,比如她在画画的时候。但是这时候妈的手,就像秃鹫的爪子,坚硬又干瘪,但是尖锐。


“乖,不要闹,不要怕。”我知道,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我听的,倒不如说再自言自语的说给自己。


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微不可闻,因为她早在我,爸和哥吃下最后一个面包之前好几天就不再进食了,而把食物都留给了我们。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得抱住了妈的胳膊。


爸和哥都去了甲板上面帮忙执勤留下我们两个在甲板下。因为饥饿,曾经精壮的水手们也都没了力气,越来越多的人都瘫倒在一边,只能从胸口的轻微起伏中看得出他们还活着。所以一些乘客中的男丁就自愿得负责起了一些工作,好让水兵们能够多休息一会儿。


我不知道更下一层的奴隶怎么样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把尸体送上来了,但是他们没有粮食的时间要比我们长的多。在不少时间之前,我们就能闻到从那个地上的木板门里传出的恶臭——那个门里总是能够传出一些恶臭,可这时候的恶臭已经超过了任何时候。但是我们已经能够做到装作没有注意到,甚至没有人讨论过,就好像这已经扩散到无处不在的臭味真的不存在。


从来没有任何动物像人一样善于欺骗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没事的……”妈还在不断地自言自语。


妈一直都有着对自己说话的习惯。在过去,她总是突然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笑出了声,还经常自己一个人哼着用过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唱的歌,或许那是来自于她的家乡的歌。


“嘭——”一声闷响在甲板上响起,在狭小的舱室中共鸣。妈猛地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发霉木板,而我只能低下头把脑袋埋在妈枯黄如同乱草的头发里。


又是几声枪响和男人的吼叫声,吼叫声里宣泄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就像是野兽的悲鸣。然后是混乱的脚步声,踩踏声和什么东西在头顶的甲板上被拖拽的声音。


再过了一会儿两个同样是乘客的男人之间驾着一个低着头像是海草一样无力的晃动的男人,把他扔回了舱室。在他的下肢被拖过地面的时候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鲜红色印迹。


“杰里受伤了!你们谁给他包扎一下!”有人在大喊。


不是爸,不是哥,我松了一口气。


接着,我又稍微感到了愧疚。更准确来说,之后我在回忆起这一刻的时候,我感到了内疚。但是那时那刻的我,还没有从生活中习得在内心产生不符合常理的‘错误的情感’的时候应该感到内疚的这样的常识。


我和杰里叔叔并不算太熟,但是也称不上不熟悉。在这么不大的船里,这些搭伙了很多天在一个船舱中忍受着同样的臭气和颠簸的乘客,或多或少都会有所交集。不过那时候还是一个孩子的我,还不需要承担社交的重任。我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和其它同行的孩子交朋友,但是失败了。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我们一家人,在这些人中,自始至终都并不合群。


其它孩子都穿着亚麻或者粗棉布做成的,几乎没有形状的不合身长衣,而我们穿着染成了鲜艳颜色修身裁剪的丝绸童装。我们虽然说着同样的帝国语,但是其它孩子说的都是更粗糙,更洪亮,习惯把宾语前置的北部方言,而我们说着以轻柔和押韵闻名的标准维娜话。我们不会玩其它孩子玩的那些游戏,也不会唱他们会唱的那些充斥着‘杀’,‘操’,还有各种脏话的帝国北方工业城市里的贫民窟儿歌,而他们自然也觉得我们唱的宫廷戏风格歌谣毫无乐趣。


后来我听过一个很明显没有和孩子打过很多交道的贵妇人告诉我她最喜欢小孩子,因为小孩子是最纯洁的,他们不像大人一样充满偏见。但是从我的个人经历而言恰恰相反,儿童是最会拉帮结伙,最会因为一点点的差异而排挤别人的时候。


杰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削青年,但是他像是狗熊一样浓重的体毛和胡须,还有已经掺杂了不少白发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比他实际得年龄大得多,甚至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老人。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多,我甚至不太确定他是不是一个水手,我只记得他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但是他的走路速度总是很快,但是却很少摆动胳膊,还总是弯着腰垫着脚尖走路,转弯的时候不知是否是刻意为之总是用近乎直角的角度拐弯。


但是在那一刻的他像是虾子一样蜷缩在草席上,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边痛呼一边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了伤口里想要止住出血,但是血还从他的指缝间喷泉一样得溢出。


“有人是医生吗?给他包扎一下!”跟在后面的水手又喊了一嗓子,而屋里一半以上的人都转头看向了妈。


妈是一个有着行医执照的医生这件事我也是在登船之后才和其它乘客一起发现的。在之前的记忆里我从不记得妈有过的工作。当然她有时候会画画,会在有很多观众的大厅里演唱,会去女子学校教书,或者帮朋友组织舞会——但是所有这些都更像是因为兴趣的随性而为,而不能算得上工作。只有在这艘船上,我才第一次看到妈给同船的人治病疗伤。久而久之,每次有人受伤,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妈。


妈凝重得点点头,充满威严得站了起身,抬手示意驾着杰里的两个人和她一起把杰里挪到‘手术间’里去,当然所谓的手术间只是一个已经被搬空了的储藏间,在妈的要求下被临时打扫得更干净了一些。


我感到了恐惧。


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得不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在姐消失之后,我就对孤单一个人充满了恐惧。


它会吃了我。


它是谁?


我不知道。


但是它会吃了我,它会吃了我,它会吃了我。


无助得我感受着妈妈原本抱紧了我的脖子的胳膊远离。


妈或许从来想不到,妈或许一直知道,她那瘦削得胳膊,在那时给了我多么大的安全感。仿佛只要在她的怀抱范围里,一切大风大浪都是风平浪静。


但是我没有抗议。因为就算是那时候的我也早就学会了希望一件事情不发生并不会让一件事情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实。


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得坐在了原处。某种动物性的本能告诉我,越是恐惧,我越要表现得无所畏惧。我必须不能泄露出害怕的气味,那是猎手最喜欢闻到的味道。


目送着妈离开,我感觉就像是被退潮遗弃在了海滩上的八爪鱼。


在那时候我感到了恨,对杰里的恨。为什么他要坚持得活着?为什么他不在被抬下来之前就死掉,这样妈就不会因为被众人所期待而去医治他,所以离开我。


我想他死。


我知道他是无辜的,但是我还是想要让他死。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越是无辜的人,才越会被人无所顾忌得记恨。


但是在我看到杰里那毫无生气的尸体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害怕。并非歉意,并非伤感,而是恐惧,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能完全的分开思维与行为之间的隔阂,就和很多人一样,害怕自己的思维就像害怕眼前的利刃,捕风捉影般得试图寻找其在现实中显现的联系,把事件的发生归因于自己脑海中刹那间闪过的思绪。


我那个瞬间,以及在之后的很久,真的以为是我用我的愿望杀了他。


但是杰里的死亡并不是我在那天唯一看到的不该看的东西。


在妈妈离开之后,我一个人抱着膝盖,躲在木板堆和木桶间的一角,试图把自己的存在彻底掩藏。


它在看着我。


我把视线聚焦在脚尖,小心翼翼地用视线的余光环视四周。所有人都和各自亲近的人凑在一起,发着各自的呆,让时间看上去就像是被冻结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在看向我。


但是它在看着我。我知道它在看着我。


就像我能闻到我自己的恐惧的味道,我知道它也肯定可以,那个夺走了姐姐的东西。


海浪拍打在船身上,随着每一次摇晃,木制船身都会发出摩擦扭曲的声音,让穿过狭长的‘窗户’开口的阳光在室内来回扫荡,而阴影也在随着阳光的扫荡变换。


甲板上又传来的持续的争吵声,因为隔着甲板听不真切,但是这次的声音却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是爸爸的声音!我很确定。


‘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我要和爸爸在一起!’我的内心涌出了强烈的欲望。


我站了起来,我在我意识到了我站了起来之前站了起来。


和我预想的不一样,没有人看向我。所有人都沉浸在了他们自己的伤痛和忧虑里,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透明人。


我甚至没有放轻脚步,而是大步得向着房门走去,推开门,任由房门咋身后合上。没有任何人试图阻止我。但是为什么我会以为会有人阻止我呢?明明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说过我不能离开,只是我一个人一直以为我不能离开。


昏暗的走廊里只有头顶的甲板缝里投下的几丝光明。但是我在这黑暗中,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那个注视我的视线消失了,在黑暗里,它一定看不到我,至少我是如此感觉的。


沿着狭窄无人的走廊我漫无目的的前进着,试图寻找我那时候因为饿昏头已经记不清在哪里的通往甲板的那个唯一的楼梯。然后,就在那个拐角之后,那个被称作手术间的小房间的门口,我的命运开始了。


‘啊,既然不小心到了这里,那就把妈妈也叫着一起去找爸爸吧。’我那时是如此想着的。


而也在那里,我第一次直面了妈的真实。


或许是失误,或许妈也和我一样饿昏了头,或许她以为所有人都在甲板上不会有人经过那个走廊尽头的小房间,她并没有把门关严。


穿过半掌宽的门缝,我看到两具赤裸的肉体,其中那个我最熟悉的身体,紧紧得压在了另一个我并不熟悉但是我知道属于谁的肉体之上。


然后我见证了生命是如何如此快速,如此彻底,如此毫无保留得从一个人身上流出,就像是从开洪的大坝上泄出的洪水。


杰里叔叔的身体在最后的挣扎之后,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瘫软了下来。他的脖子无力又诡异得扭曲着,在重力的带动下,向着我这边垂了下来。


我和杰里已经死去的双眼对视着,那双眼睛明明还大睁着,但是却像是深渊一般吸收了所有照射在之上的光。


我想要后退,我想要喊出声,或许我只想推开门然后对正在畅快又无声得大笑的妈打个招呼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得那样说‘妈,我们一起去找爸爸吧,我等不及了。’


但是事实上我僵住了,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直到一双熟悉的手从我的背后捂住了我的嘴,带着我轻手轻脚得后退,我最后看到的一幕就是妈像午后的猫一样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味着什么的样子。


我立刻感受到了那双带着我离开的熟悉的手属于我的哥哥。他肯定也看到了,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带回了房间,然后就又急冲冲得冲回了甲板。


‘小不点,忘了吧。’离开前,他凑到我的耳边私语。


不久之后,妈回来了。


她很悲伤得说虽然她尽了一切努力,但是她还是失败了,杰里的伤太重了,他没有撑过去。玛丽,杰里的遗孀,抱着妈的肩膀哭了很久之后强撑着笑容对妈低头道谢。


她们拥抱在一起,就像一对姐妹,共享着死亡的的悲伤。


第二天,杰里的尸体就像其它尸体一样在简短的葬礼悼词之后被抛向了大海。我第二次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虽然它被盖着白布,但是我也能看出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没有生气的东西,甚至比海水,木头,石头,天空那样本来就已经没有生命的事物还要缺乏生气。


妈吃了杰里叔叔。


第三天,贝尔菲格,一个同行的旅客,看上去很普通的和自己的妻子与三个儿子一起出行的中年男人的尸体被发现挂在了桅杆上,浑身布满了伤痕,除了没有断开之外几乎被切成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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