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
儿时的一天,奶奶家里有位陌生老奶奶来串门,外地口音,那是当时见过岁数最老的老人家了。忍不住好奇从侧旁偷偷打量,皱纹层层叠叠,满头银发,矮小微胖的身躯,一双小脚十分醒目。等她离开,略微佝偻的背影,走起路来小脚稳而快。我问奶奶:“她是谁啊,”奶奶说“这是邻居奶奶的母亲,80多岁了,与女儿相认不久,来女儿家过阵子。”我说:“说话跟我们不一样,”奶奶说:“她不是本地人。”我接着问:“为什么才相认啊。”
奶奶跟我娓娓道来,原来年轻时丈夫早早去世,独自一人带着一儿一女,当时条件差,女性在乡下很难生存,一人没法种地。她就带着孩子讨饭,哪里能存活就在哪里落脚。奶奶说那时候生活特别苦,苦的实在伤心。走到我们这里时,带着两个孩子实在无法继续走下去,不是饿死,遭罪也难以存活。当时有好心人出主意,于是把5岁多大的女儿给了奶奶邻居家,当了邻居家儿子的童养媳。她带着儿子继续边讨饭边寻找希望。当时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去哪里,走哪算哪。再也没有回来与女儿相认,此事已淡忘,无人提起。童养媳长大后自然成为邻居儿子的媳妇,儿孙满堂。突然一天,一位陌生人的到访,让这段往事续上,结局圆满。
她把女儿丢下后,走了很久,风餐露宿,沿途乞讨。到了现居住地,现今合肥这个城市,非常幸运的被好心人收留,看着一女人带着一孩子,好心人给她介绍婆家,当时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也许命运被上天眷顾,真是嫁了户好人家,从此不在漂泊。
日子顺风顺水,生活也越来越好,曾丢下的女儿的儿时模样也越发清晰,年纪越大,反而成了块心病。在她觉得自己快不行时,她让家人尽力寻找。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是否依然健在,是否还在那里。毕竟60多年过去,经历过兵荒马乱,饥荒大革命,活下来几率很小。她家人开始找寻,想完成老人临终前最后的心愿。
她仔细回忆当时乞讨路线,路过的村庄河流寺庙地名,记忆很模糊,经过这么多年,早已物是人非,只能按照方位倒推回去,当时是朝哪个方向走的,边走边打听。万幸的是邻居奶奶家一直生活在那里,从不曾换地方。
她家人找了很久,四处打听,终于叩响了邻居奶奶家的家门。虽然分开时很小,记忆影子依稀存在的,直到重逢那一刻全被唤醒。激动自不必说,邻居奶奶尤其高兴,终于有娘家人了,跟母亲相认那一刻,抱头痛哭。邻居奶奶把她接到自己家,想在她去世前重拾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尽尽孝心。所以,才有开头那一幕。
她在邻居奶奶家过了好久,病情逐渐康复。邻居奶奶每次来奶奶家串门,都带着她一起,一来二去熟了,有时家中无人,她自己过来串门。我靠在奶奶身旁,听她们聊着家长里短,聊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她还说起她裹小脚的经历,立马激起我的猎奇心。她说家族里有经验的老太太用白布一层层把脚勒起来,疼啊,骨头都要碎了,大人按住她,再哭再闹也没用。她们聊的过去摸不着看不见,听天书无二样,可这双有时代烙印的小脚不同啊,就摆在我眼前,从此,眼睛再也离不开那双小脚。好奇那双小小绣花鞋下到底什么模样,白布是否还在,是不是像古埃及木乃伊。裹了后她怎么走路,还走的那么稳,她是如何做到平衡的。我曾试着踮着脚走路,模仿小脚的感觉,东倒西歪差点摔倒。
脑子里一堆问号,几次三番三番几次想开口,硬是被吓了回去。怕看见脱下鞋子变形的脚丫,怕承受不了看见那画面的反应。就这样,每次望着她走来,又目送她离开。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家身体不行了。之前精神的模样也许是跟失散多年女儿重逢的回光返照。那股喜悦没有让她一直精神下去。后来她甚少出门,偶尔出来手里多了跟拐杖。再后来,几乎见不到她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奶奶家中。我每天伸头张望,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为何久久没有出现。我着急了,忍不住问奶奶:“她回家了吗?”奶奶说:“没有,她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在家里坐着呢。”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奶奶:“你见过她的小脚吗?害怕吗?长什么样?”奶奶笑着说:“傻孩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呀,脚就是很丑,脚趾脚掌都挤一起了,挤成一个肉团了。”奶奶说:“想看吗,我带你去看看的。”我畏畏缩缩的跟在奶奶后面,来到邻居家。奶奶说了我的好奇心,她刚准备拖鞋时,我双手立即捂住眼睛,转过身去。最终自己把自己吓跑了,奶奶在后面叫我,我头也没回一溜烟跑回来躲屋里。
最终还是没有见到那双小脚。她没多久就被家人接回去,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再后来,奶奶说她去世了。
心心念念的小脚,究竟是什么模样,脑子里描绘了上千幅画面,始终没有鼓起勇气亲自验证。
这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裹小脚的女人。偶然想起,脑海里依然有她走路的样子,四平八稳。说话和声细语,慈眉善目,静的像百年大树,岿然不动。自有她那时代独特气质,却又让人无法解读,似乎要把那段往事和生活感悟跟她一起埋进土里,过去的都是过去。
最终我也没有亲眼见到那双吸引我整个儿时的小脚,反而却成了最美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