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一次见他,应当是在六年级的教室。他戴着军训时的蓝帽子,圆圆的脸,眼睛很大,双眼皮很明显。因为他挺白,又加上一身蓝校服的映衬,所以看上去干干净净,倒也不赖。
那时候的他,看上去很简单,很松快,是那种可以被一眼看穿的人。
正式上学了,很快我们就熟悉起来。我发现他其实和我想得不太一样。我原本以为,他也许是那种阳光开朗的男生,但是,后来我发现,不如说,他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女生”。说得俗气一点,他有一点“娘”,不对,是蛮“娘”的。怎么说呢,走起路来“仪态万千”,带起一阵“香风”,回眸一笑,大眼睛忽闪忽闪,百媚已然生。于是,我们都叫他“季姐姐”。(当然他姓季)甚至,有时连老师也会揶揄一下他喷上了香水的围巾。
他脾气很好,从来不为我们“嘲笑”他的千娇百媚而生气,甚至有一点点享受我们叫他“季姐姐”。他很爱笑,一笑眼角的皱纹都起来了,有一段时间他的脸总是红扑扑的(大概是冻的吧),像极了一只苹果。
后来,我们做了同桌,关系更是突飞猛进地好起来。我发现他很幽默,他也发现原来我也很爱开玩笑,绝不是个古板的学霸。我开始了解他的家庭背景。他父母离异,妈妈是个普通人,大概从事推销一类的工作,爸爸呢,概括来说就是一个“老板”,做生意的。按他所介绍,他的爸爸是因为08年的汶川地震灾后重建了一批路灯,所以生意才做大的。甚至,我都知道了他父母离婚的原因。(是因为他碎嘴不是因为我八卦),但是理由太琐碎了,可以参看5:57分播出的“新老娘舅”,我已记不清了。
可以看出,他对于他爸爸是个“老板”这件事是很自豪的。他对我说一些事的时候,会略带一点点“炫耀”的神气。(当然,他不是个会向同学“炫富”的人,只是这种“骄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难以压抑的吧)他说过他爸爸的保镖从前是当兵的,很厉害;他说过他爸爸带着他用气枪去打野味;他说过他在空旷无人的高速公路上听他爸爸呼啸驶过的“豪车”的发动机轰鸣声……
我那时候想:这剧情可真狗血,上初中还能遇到个土豪啊?嗯,不错,土豪我们做朋友吧。
季姐姐还是蛮大方的,而且很听我的“命令”,据他所言是学霸的“威慑力”。所以常常“敲诈”一些他的零食是我习以为常的事了,使唤他跑腿也是家常便饭。甚至我还有更霸道的一点,他上课总在我旁边“叨叨叨”,老师都侧目好几次了,我担心影响成绩,便与他“约法三章”:上课必须闭嘴,并且只有在我命令时才可以和我聊天。没想到,他真的乖乖缝上了嘴巴,而在我摁下“聊天”键时,他也总是兢兢业业,尽到“陪聊”的责任。
有一节自习课,我摘了眼镜趴在课桌上休息,他对我说:“我发现你摘了眼镜眼睛还挺好看的。”我一时语塞,心想这家伙抽什么风呢。
那时候,他情商还挺高的。
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我跟你说件事。我阿姨生了一个小弟弟。”阿姨?我反应了一下,哦,他之前说过的,他爸爸新娶的年轻阿姨,他的“后妈”。大概是我电视剧看多了,马上在心中构造了一部八十集的糟心“宫斗”大剧。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一种关切的眼神,说道:“你还好吧?你担不担心你弟弟抢了你继承你爸爸公司的位置啊?”问完,我就觉得自己俗爆了。然后,剧情又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笑了笑说:“不会的,阿姨对我很好的,而且我爸比较喜欢我。我以后肯定是公司的董事长,我弟弟嘛,就让他做总经理好啦。”他的脸上没有很在乎的神气。
当时,我对他的话是完全相信的。只是现在回想,不知他在那个由儿童向少年转型的时期,会不会有一点惶惑和恐惧呢?
时间匆匆而过,时间里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渐渐地,我发觉,他变了。他不像以前那样总是笑了,这种变化令我感到十分突兀,就如同我文章此处的转折一样突兀。我什么都没有察觉,他就已经不同了。他没有那么“娘”,那么“娇媚”,脾气也没有那么好了,甚至敢和我针锋相对地吵架了。他不再大方地任由我吃他的零食,也没有那么好欺负了。
那时候,我把这一切简单地归结于——情商被狗吃了。
我心中有一点不爽,但并没有太在乎。后来想想,我当时是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他抽的一场疯,醒了,就好了。
作为语文课代表,我一直是语文老师的“爱徒”加“心腹”。她有一次无意中对我透露季表面上看上去总是嘻嘻哈哈,但他的文章里,有时却满载着忧郁。于是,我向他一半请求一半抢地夺来了随笔本,央求就看一篇。文章的用词、谋篇毫不讲究,语言就像他平时讲话一样逗趣,但的确透露出一种忧郁和玩世不恭。说实话,我喜欢这种文章,也许骨子里,我也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只是我所有的不规矩,都在臆想里。因为这篇文章,多愁善感的我又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点心疼。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很多时候,笑容,都只是一种伪装。完美的笑容之下,藏着一副多么残破的躯壳,又有谁知道呢?
后来,我一点一点地看着,他的变化。
他的发型变得越来越酷炫;他穿衣服越来越“时尚潮流”(至少在他自己眼中);那种很贵的耍酷专用的帽子换了一顶又一顶。
他上课越来越不认真,作业也很少做。
他离家出走。
甚至,他有了女朋友。这一点我倒不是很奇怪,毕竟,他六年级时就和某黄姓学姐传出过绯闻,甚至还被某男生称为“花花公子”。但是,他换女友的频率就有点令我咋舌了。学妹,同学,学姐,我已经不记得他有过多少任女友。到后来临近中考的时候,他很少避讳,老师若有问就直接承认,一副“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壮烈表情。
当我们忙着备战中考时,他就忙着这些事。
我与他渐行渐远,甚至有一些看他不起。我曾经以为他只是表面放肆,内心应当明白什么是我们真正该做的事,但那段时间,他的表现令我失望透顶。
如今想来,原来是当时我不懂,“游戏人生”这四个字。
很快,初中毕业,我们鲜少有交集。一次,他问我有没有写好的议论文借给他抄。另一次,我实在对他天天在QQ空间秀恩爱看不过眼,吐嘈了几句——他的那个女友也不容易了,好像在一起有几个月了,约摸是最长的一段。
那时候,我以为,我与他,大约就是所谓的“转身,相忘于江湖”。
直到上周,我和初中的语文老师一起吃火锅,又聊起了季。老师先是把他数落了一顿,说他上了高中愈发不争气,净糟蹋自己的天资了。又说起了他初中时的事,我问老师记不记得他突然变了性情。老师说大约是他妈妈找了男朋友。有一次,他的“叔叔”叫了朋友到他家吃饭,他从自己房间走出来,不明所以,也就坐上桌吃饭了。可客人来得多,坐不下,他妈妈让他到屋里去吃。他本来就气儿不顺,一听一下子就冒起火来,反应大约激烈了点儿,摔了饭碗。他那所谓的“叔叔”觉得在朋友面前挂不住面子,竟然打了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敏感得如同小兽一般,那种“教训”,简直是对人格的剥掠和践踏。
我笑着听老师讲完了这个故事,心中却泪流不止。
我从未想过那个阳光明媚的他,会经历这些。那么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他还经历了多少。
他的微信里有这样一段话:再重要的人,让你失望了,也变得不重要了。再见了xx,圣诞快乐,祝你幸福!
这是他写给妈妈的绝交信。我想,我没有勇气再嘲笑他幼稚了。
当时年少春衫薄。那个阳光明媚的少年再也回不去了,我们都长大了。经历过那样寒冷的夜,一件薄薄的衣裳已经给不了我们快乐和满足,也遮挡不住我们的伤痕。
生活啊,还真像是八点强档狗血连续剧。谁也不要嘲笑谁吧,谁也不比谁容易。
我至今仍不知道,我与季是否算朋友。我好不容易搞的活动,他不会来捧场。我也很不喜欢,他不务正业、游游荡荡的样子。只是,我应当感谢他,毕竟,看着他的故事,我仿佛也经历过那许多感伤。
只是,那个出走的夜晚,少年爬上堤防,浪潮拍打着寂寞的空城哀哀歌唱,一阵海风,吹来一阵萧萧。
当时年少春衫薄,大约,是第一次透骨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