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世界】漩涡
“是他们。”
萧萧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车祸现场，驻足在车前，地上是汽油被刮乱粘着而又混乱不堪的黑色痕迹，车的引擎盖和前轮已经被撞得扭曲变形，像刚被抽成真空的铝罐。
“一定是他们把曼曼给带走了，一定是他们。”
萧萧转过头看着我，说着笃定地话语，却未包含笃定地语气。
年轻人总是饱含着热情的，这是我这么多年总结下来的工作经验。
“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但是心急很容易影响判断，你还是先回局里去冷静一下吧，这个案子你别插手了。”
我其实很理解他的心情，就像我说的，年轻人总是饱含热情的，特别对象又是认识多年觉得有点在意却又还未确定心意的人。我拍拍他的肩，希望给他一些安慰，又深知其实一点用都没有，大多数时候我们做这些无用功都不是为了真的能对他人产生一些影响，而是为了自己罢了。
“不是的，我现在很冷静。”萧萧蠕动着他苍白干裂的嘴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没什么说服力，“他们三个在我们去演出的时候就对曼曼起了不轨之心了，我早该发现的……不，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没做出防范而已……”他说着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师父你等我，我一定会证明我是对的。”等我转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挣脱了我的手臂擅自跑远了，我只能看着他暗金色格子花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也好吧，我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尽管我们都知道曼曼这次是凶多吉少了，让他留着点念想自己找找答案，总比跟着我一起一步一步接近现实的好，毕竟年轻人，热情着热情着，总有一天也就不热情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萧萧。
我又一次抓着他的头发用力地把他的头按在了桌上，这个似乎有着外国血统的年轻男子或许已经习惯被我这样对待了。当我带着人冲进偏僻的酒店里找到了他和活着的曼曼时我就这么对待了他，那应该是我第二次和他见面。
“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我加重了手掌的力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也知道我要回答什么吧警察大哥……”他稍微动了动，金属手铐就和桌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语气里有些无奈，却没有不耐烦，“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也没有任何人联系我，你说我已经在这监狱里呆了几年了，他们就算想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也接收不到啊。”
我松开他回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点了一根烟。
其实我真的知道他要回答什么：在找到曼曼的那天曼曼说着你们不要伤害他的时候就知道；在法庭上曼曼说着竭力维护他的证词的时候就知道；在他入狱那天曼曼哭着说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即使我知道法庭的审判结果都是事实，我还是会隔三差五地动用我在局里的人脉跑进监狱里来对这个男人滥用职权，问着一样的问题，听着一样的回答。
因为我的心里一直都打着一个结。
“我想不通，你真的可以为了包庇犯法的兄弟甘愿坐这么多年牢？”我隔着白色的烟雾看他坐直了身子，脸上还有被我按在桌上留下的红色印记，这大概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少有的模版外的发言。
他看着我笑了笑：“你又不了解我。”
是啊，我确实不了解他。
第一次见面就是曼曼在台上表演的时候他刚好也在那里而已；第二次是我领头踹开了酒店的房间门，看到他轻搂着曼曼平静地看着冲进来的我们，我上前去擒住他的双手把他的头按在地上，全然不理会曼曼在一旁的哭闹和拉扯麻利地给他扣上了手铐，但是审问的过程我却并没有再继续参与了；第三次是在法庭上，所有人都在说着我不愿相信的现实，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再热情，可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当我为自己做着各种各样无用功的时候，偶然一次得到的影响竟可以带来如此巨大的转变，或许我心里的结就是在那时候被死死地系上了；而再往后，就是这一次一次模版般的行动与对话了。
“恐怕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去了解了。”
说完我便准备离开，紧接着，明天他也会离开这里。
“警察大哥，”他在我即将走出门的时候叫住了我：“那你了解你自己吗？”他像是在问我，却又没有明显的疑问语调。我没有停下脚步，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像被吸进了漩涡。
是他。
还是我。
那天下着雨，我和十几个人一起包围住这间偏僻的酒店，在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门前停下，最后确认一遍身上的物件是不是能够在一瞬间就让一个人开了花，直到我用最专业迅速的动作扣好手铐后才发现——
萧萧不在这里。
曼曼拉着我的衣角一直在说着些什么，我脑中闪过的却是年轻人带着一些盲目自信的热情，和逐渐与黑夜混成一片的暗金色格子花纹。
是他把我从死亡中救了回来！如果没有他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猛地回过神来，拿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碰到了退出键。想到像今天这样的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不断地尝试着向热情走去，却又不断地半途而废将自己丢失在漫无边际的黑夜。
像潮水慢慢浸湿身体，融入血液，蚀进灵魂。
萧萧在哪。
这个我自己给自己打上的死结，在几年后那个男人出狱的这天，是不是也应该解开了。
我再次点开曼曼半小时前发的动态。
“感谢让我遇见了他，当年是他把我从死亡中救了回来，如果没有他我早就已经死了。”第一张配图是曼曼的自拍，看起来在一间朴素甚至有些脏乱的房子里。
“你和我说不用等你，但是你知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你故意放走他们而责怪过你，短短的几年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毕竟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啊。”第二张配图是室外，看上去像是我隔三差五就会去拜访的那个地方附近的一条林荫小道，我偶尔会在模版行动结束后到那的长椅上坐着，抽支烟，看阳光被树影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碎片。
“然而我这个伟大的救命恩人却在出狱的第一天就说要亲手煲汤给我喝，我看你们就别羡慕我了，哈哈哈。”第三张配图是他的背影，他站在炉灶前忙活着什么，这厨房远比想象中更加脏乱，两边都是一袋袋装得满满的黑色垃圾袋堆成的小山。
我看见一个不太醒目的位置，从黑色垃圾袋的封口中露出了一块衣角，暗金色的格子花纹在一堆堆沉闷的黑色里明晃着，像是狠狠刺破黑夜的锋利刀刃。
年轻的、盲目自信却又热情的。
我感觉到有什么从我的后背一直冲到了我的头顶，它们盘旋在那里，加热，发酵。等我根据定位来到了这间破旧平房的门前时，它们已经像过敏的红斑一样，蔓延到了我的全身。
我听不到自己是不是在喊曼曼的名字，只是用力地敲着门，敲了很久也喊了很久，敲得手心上真的长出了红斑。
我想起在法庭上，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旁边不远的地方曼曼激动地向法官诉说着证词。
是他把我从死亡中救了回来！如果没有他我早就已经死了！
他转身看着曼曼笑：
你别等我。
当我用尽全身力气向房门撞去后狼狈地滚进了屋里，爬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握住我的枪。
我看见曼曼和他围坐在餐桌旁，桌上只有一碗汤，他们一人拿着一个汤勺在喝着，曼曼背对着我，而他面对着我，汤的颜色很深很浑浊，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我笑了，就像昨天我们在惨白的审讯室灯光下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一样。
那你了解你自己吗？
轰的一声，像一捆炸药在我的脑中爆开。
炸得我耳鸣，晕眩。
又是轰的一声，我的手中也有炸药爆开了，声音带有一点点金属的尖锐，火光带有一点点血液的温度和光亮。
我突然想起来，在萧萧背对着我向黑暗隐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这样的光亮，带有暗金色格子花纹的光亮。
炫目又耀眼，似乎世间一切的美好都不能与它相比，我喜欢这样的光亮，但是我不喜欢耳鸣。
轰。
让我再看一看，这年轻的、盲目自信却又充满热情的。
只有深深的记住这道光亮，或许，我才可以忘记萧萧在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