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与谎言的季节》第二章(1)——米泽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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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签在校舍后头被烧掉了。第二天午休时分,我在教室里看书。
午休还有不到十分钟就结束,教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已吃完了便当。为了换气,我打开窗户,冬风一下子吹进教室,但今天意外的不甚寒冷。
小学的时候,学校会鼓励学生读书,因此闲暇时间读书的学生不在少数。尽管正经读书依旧会遭到部分同学嘲讽,但在小学教室里读书还算不上扎眼的举动。可到中学后一切就变了。如今在教室里拿出书本阅读无异于声称自己是个怪人。在中学这个空间里,不合群就容易招致祸端,因此读书可以说是极具挑战性的行为。但这一点在这所高中倒不成问题。谁在哪里读什么书,无人在意。
话虽如此,我依旧鲜少在午休时间拿出书本阅读。明明可以到其他地方读书,特意坐在教室里看书,总觉得有些显摆的意味。然而,今天我所读的并非小说,与其说读书,不如说是调查资料。换句话说,我其实更像是在学习,在教室里学习就是理所当然的举动了。
我翻过一页纸,忽然听到有人搭话。
“唷,堀川。”
我不用抬头也听得出这声音是谁。我慵懒地合上书本,抬头说:
“真稀奇啊,松仓,你居然会来教室找我。”
稀奇这个词其实不大准确,因为他应该从没来过我的教室。
松仓如往常一样露出略带讽刺的微笑。
“昨天真是够呛。”
我稍稍皱眉说:
“是啊。不过整件事算了结了,还好没怎么闹大。”
图书室的遗失物品被人毁坏这事说小不小,但说大么肯定也不算大,至少严重程度绝没有到惊天动地的程度。虽然没搞清楚濑野同学究竟为何要烧掉书签,可说心里话,我觉得再刨根问底下去会牵扯出更麻烦的事。
松仓并不认同我的看法。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中合上的书本。
“要真没什么大事的话,你现在在看什么书呢?”
这家伙眼真尖。我不再试图隐瞒,放下遮住书名的手。松仓读道:
“《简明易懂的生活毒物词典》。我们图书室里还有这本书吗?”
“偶尔看到的。”
“别骗人了。肯定是你特意去找来看的吧?别糊弄我了,你到底在查什么?”
我倒不是特意向对松仓隐瞒,合上书本只是出于条件反射。我翻到刚才那一页。
“乌头碱。”
我指着那行字让松仓默读。这行字有如下记载。
一旦摄取会迅速对神经以及心脏细胞产生作用,导致瞳孔放大、脉搏减弱、呼吸困难。乌头碱特有症状是口腔和喉咙内的灼烧感。它的致命性还在于会麻痹心脏和呼吸器官。中毒者
如果侥幸存活,大多数情况下乌头碱会通过肾脏排出体外,排出所需时间因人而异,从四小时至二十四小时不等。尚未有研究表明具体后遗症。
“唔。”
松仓默读一遍后小声说道:
“是剧毒。我们和这毒药是有点缘分,但至于这么感兴趣吗?”
“我确实很感兴趣,但不是单纯出于好奇心。你还记得濑野同学当时甩下的那句话吗?”
“啊,是的,她说‘你们给我记住’。”
不对。
“她当时说‘别把烟吸进去噢!烟一样有毒’。”
“什么啊,原来是这句。”
“我才应该问你什么啊,濑野同学哪里说过‘你们给我记住’这句话吗?”
“你刚才问我甩下的台词,我以为肯定是那句。”
真随便啊……
松仓再度看了眼那行字,点头赞同道:
“二米错,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阵烟雾真的有毒吗?如果烟雾的确有毒,那也就是说濑野……”
“濑野同学干坏事了。”
“说得更明白一些,是否该怀疑杀她有杀人未遂的可能……”
我点点头,随便翻了几页书。
“不过这上面没有说乌头碱燃烧后的烟雾也有毒。其他有毒植物倒是有类似记载,比如夹竹桃的烟雾就明确写着有毒。”
松仓抚摸下巴说道:
“那濑野就只是虚张声势?”
“有可能。但目前还不能断定乌头烟雾无毒。但凭我们图书室的藏书不能确定危险与否。如果濑野同学那番话并非出自亲身经验,那她就是虚张声势。”
松仓“切”了一声,表情略显欣喜。
“我们被她玩得团团转啊。”
“濑野同学脑袋转得很快呢。”
“连我都没怀疑她那句话。堀川,你真行。”
“但我没有在当天当场怀疑她,实在自豪不起来啊。”
我合上《简明易懂的生活毒物词典》。松仓耸耸肩。
“可书签已经烧光了,事到如今什么东西都查不到,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是啊……话说你有什么事?”
松仓绝对不会闲着没事跑来教室找我。松仓带着微妙表情点点头。
“既然你说完了,轮到我讲件小事吧。但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总之我想告诉你。”
“非要告诉我不可的话,还是希望能是令我开心的事。”
“让人心情不愉快的事情,我才不想一个人默默承受。”
用稍微礼貌的说法,我压根不相信他。松仓根本不是那么柔弱的人。他一定判断出了这则消息具有值得告知我的价值。
“昨天,濑野烧书签之后,我们不是立刻离校了吗?”
松仓直截了当地开口。
“是啊。”
“我们没有清理燃烧过后的现场。”
“反正下了雨就会冲掉,不清理也没事。”
我这个理由只能算半真半假,有部分原因是我打心底里不想触碰烧过的乌头。况且,我们没有理由帮濑野同学收拾她玩火的残局。
松仓一屁股坐在我的桌子上。
“就是这个。不止我们两个看到火焰和烟雾。有人在走廊看到烟雾。应该是某个一年级学生。”
“知道得真清楚啊。”
“有人传话传到我这里了。我班里有位同学就是那个一年级学生的社团前辈,听说那个学生向他抱怨来着。就在那个学生在燃烧书签旁边站着的时候,有老师来了。”
“啊,这种事倒是常见。”
“听说那个老师就把纵火的罪过推到了那个学生头上。”
我嘴里莫名生出一阵苦涩。
“太乱来了。”
“就是乱来啊。那个一年级学生连外套都没穿,那天就那么站在昏暗的校舍后头遭到老师一顿斥责。结果因此发烧,今天就没来上课。”
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二月寒冬。任谁站在冷风里都会倍感煎熬。
“不好意思,我岔开话题问一下,那位老师难道不觉得冷吗?”
“谁知道呢。大概穿了外套吧。”
我压低声音说:
“总觉得好像从哪儿听过类似的事,那个老师该不会是……”
松仓点点头。
“对,就是横濑。”
根据我的个人经验,这所学校没有那个老师的风评比横濑更差了。那位一年级同学遭到横濑蛮横的批评,想必会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惨痛回忆。大概这所学校都会变成令人讨厌的场所。
我茫然盯着手中那本《简明易懂的生活毒物词典》。
“……说实话,我有点同情横濑。”
“喔?”
松仓应了一声,用沉默示意我作出进一步解释。
“我们学校有超过一千个学生。一旦发生问题,又不存在专门负责调查的部门,所以不可能每次都能碰巧抓到现行犯。就算经验老道的审判员都有可能出现错判误判,要在五分钟或十分钟之内迅速找出作案的学生,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往往只能草草决断,毕竟学校这个环境也不允许慎重仔细调查事件。”
“那是过去的情况了,现在我不这么看。”
松仓插嘴道:
“我不赞成你的看法。说出来不怕你吓一跳,我其实已经上了十一年学。”
“真是奇遇,我也上了十一年呢。”
“小学和初中同样不存在调查机构或司法机构。可单凭主观臆测就给学生定罪显然不正常。这所学校,除了横濑,你还听过其他老师有类似情况吗?你现在只是无法直视横濑过分无理的做法,从而心生怯意,自我怀疑地问或许横濑也有理由可讲。但这只是在正当化横濑的不正当行为而已。”
我面容苦涩。
“好严厉啊,松仓。没想到你会这么义正词严,我有点不爽。”
“对不起。那个,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在想正当化横濑的不正当行为,或许他也有理由可讲这件事。”
松仓不禁笑了。接着,他不露声色地观察左右,潜声说道:
“我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件事,是想提醒你横濑也许知道那一天我们在场。本来我根本不在乎横濑怎么说。”
“那可未必。”
“但顺着这个话题,顺便说一下好了。我不是爱听八卦的人,只是碰巧听到一件事。我之前跟植田他哥哥聊天时,听说横濑多年前不是这样的,据说他以前是个很普通的老师。”
“植田的哥哥和我一样都是二年级吧?他怎么会知道多年前的事?”
“他打工的地方有我们学校毕业的学长,那个学长跟他说的……听说横濑性情大变是由于个人生活遇到了大不幸。”
刹时间,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确实是会大变。”
“听说他跟妻子感情破裂,妻子离家出走了。打那以后,横濑的猜疑心就……”
听到大不幸这三个字,我心里冒出的是孩子去世之类的事。不对,夫妻感情破裂也是不折不扣的不幸。
“松仓。你跟我说这个是打算要我作何感想呢?为横濑辩护?”
“怎么会?我只是想解释为什么横濑会变成这么不讲理的人。他之前还很正常,人变得不正常果然是都有理由的。”
我有些好奇地说:
“真的吗?这个故事会不会太凑巧?空口无凭,我很难相信这是真事。”
松仓口吻少许不满。
“你好谨慎哪。”
平日里松仓才是更谨慎的那一个。为什么谨慎的松仓会这么轻易相信这个导致横濑性情大变
的故事呢?多半是他对横濑没多大兴趣吧?我同样对横濑毫无兴趣。我们在乎的只是不要被牵扯进危险问题里。
“总而言之,多谢专程来提醒我,我会小心的。”
紧接着,我若有所思又添了句话。
“既然你跟我说了个八卦,我这边也有个八卦可以告诉你。”
松仓直接盘腿坐在我的课桌上。
“说吧。”
“第三课时是体育课,我去体育馆的途中见到了濑野同学。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又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最后挤出一句昨天你可真行啊。”
松仓仰天笑道:
“蹩脚的台词哪,堀川。真是蹩脚的台词。”
“我知道。”
我的脸此刻应该涨红了吧?
“总之我就这么说了。濑野同学回了句‘你指什么’。她那语气真就是听不懂我的话的感觉。”
“正常。要是埋乌头的人是我,我也会这么装傻。”
“可她的神情太过自然,我真的认为濑野同学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所以说那又如何?”
我略微前倾上身。
“莫非有两个濑野同学?”
“吼。”
“一个是埋乌头的濑野同学,一个是烧书签的濑野同学。今天来上学的是埋乌头的那个,所以听不懂我说昨天的事情。”
“真有意思,堀川。”
“之前你也说过这句话。”
松仓惊讶地问:
“嗯?什么?”
“真有意思这句话。口头禅?”
松仓伸手挡住嘴巴。
“我说这句话了?完全没意识到。你既然讨厌,我以后就不说了。”
“倒也不讨厌。”
“我以后姑且克制一下。那么,让我来修正一下你的假设吧。”
松仓窃笑着,双手撑在我的课桌上。
“你突然找埋乌头的濑野搭话,她怎么都该有点动摇才对吧?可她毫无反应,就证明还有第三个濑野。”
“好可怕。”
“既然都有三个濑野了,谁又能保证不是四个濑野呢?说不定除了你和我,这所学校全体学生都是濑野变装的。”
“太恐怖了。我们必须把世界从濑野同学手里拯救出来。”
胡说八道先把放一边。
“……假如不是这个原因,那就是濑野同学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比如,她是超级不擅长记人脸的那种人。”
松仓伸直双腿从我的课桌上跳下。我刚在心里吐槽他到底要坐到什么时候。
“这是一种可能性。不过我认为单纯只是濑野演技好、擅长撒谎、脑子灵光、胆子很大的缘故。还有别的八卦故事吗?”
我瞟了眼教室墙壁上的时钟。午休还剩下四分钟。
“没有了。”
松仓双手抱住后脑勺。
“那么书签的事到此就算真正算告一段落。打扰你午休了。”
我摆摆手,示意没有打扰到我。第五课时开始以前,我应该来得及去还书。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警笛声。是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不对劲,声音太近了。
……救护车的声音比我下意识预料得更接近。松仓皱着眉头看向窗外。
“怎么了?”
我和松仓一块朝外头看。教室里他同学也陆陆续续靠近窗户。其他教室想必亦是如此吧?要是有人站在校外朝学校看,准能看到几百个学生脑袋挤在窗边的景象。
救护车驶入校门,开到校舍门口停下。穿着水蓝色制服的救护人员有条不紊地从车里迅速走出。他们表情从容,动作却是极快。
我和松仓什么话也没说。是有人从楼梯上摔跤了吗?但愿伤势不要太严重。
没多久,上课铃打响。我错过了还书的时机。
午休时的救护车立刻成为放学后流言四起的源头。
有人说是中风了,也有人说是心肌梗塞了。
还有人说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更有人立刻反驳说还活着。我认为在这两则谣言之间,多半后者是真相。因为救护车驶出学校时仍在鸣笛,所以车上的人应当还没有死。我之前在哪本小说里读到过救护车不会运送尸体。
有人说救护车运送的是个女生。但好像是有个女生从救护车旁边经过被人误会了。到底是谁倒下了呢?诸多谣言最终收束到一个版本上。
被送上救护车的人似乎就是横濑。听说他午休时在学生辅导室倒下,然后自己跟周围人说快叫救护车。随后,教职员开会讨论如何安置已经倒地的横濑,午休快结束的时候才总算决定拨打急救电话。这个版本未免太过有趣,大概是谁编出来的吧?
我和松仓并没有谈论这场骚动。今天不用去图书室值班,因此打扫完卫生我就直接回家了。
周末,我仔细确认新闻报纸,没有任何关于高中教师的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