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与守望(二十二)

我,舜一,走下了那个黑暗的理综楼,我走到了一层,窗外的星图好像变成了另一幅光景,窗上的玻璃没有频闪的光。刚才言谨对我说的话,还是没有消散,我在黎明时分就会消失,我的状况,真像童话里的卑微的露珠姑娘。
她陪我一同走下去。我看着她的侧影,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从夜空剪下的一块布。我和她并肩走去,而我现在,还在回味着她拥抱时的温暖和言语之上的安慰。虽然她是如此得令人安心,把我的存在状况聊熟于心,就像是演练了很多遍一样。不知道她之前是干什么的,不过我也没时间去了解,因为我可能就要按照她的说法,在这片文字的坟墓之中,再度消失。死亡的死亡,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状况,就像现实之中人的死亡,无法了解,无法言语。我为什么会相信她?她用现象和操作说服了我,而且我这种状况也只能依靠着言谨。这是客观原因,如果非要说主观原因,我总觉得对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能这个不太可靠,但是也就是这个情况。
“想什么呢?”我们站在理综楼前的那片空地上,言谨小心地问着我,周遭的安静扩大了她的声音。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也没有什么……不过也想开了。对了你到底给我看什么?”我面对着她,她好像也放松了不少。
“跟着我走吧,你会看到的,有时候眼睛比文字更有冲击力。”言谨拍了拍我的左肩,之后就快步走在我的前面,我也紧随其后。
我们走过理综楼北边的那条小路,路上摆放着许多单车,共享单车的工作人员还没有把这些车收走。一团团落叶堆在单车的周围,脚下也是一片。这条路是上下课的常走之路,许多学生都会通过这条路进到理综楼。这条路在东边有一个岔口,连接着繁忙的弘德大道。小路的北方就是数学学院的大楼,这栋楼已经存在很久了,写着学院名字的挂牌也不见了踪影。数学学院楼的外围墙壁上都爬满枯萎的藤条,像一条条裂痕密密麻麻地爬在那里。弘德大道那里总觉得很奇怪,仿佛是我未曾见过的世界,而我常走的这条路现在越看越觉得留恋,可能是我的心里在作祟吧,就像一个将亡的老人一样。
我们进入了弘德大道,感觉是穿过了一个屏障,突显一种停顿感。言谨她停了下来,她的手指向了天空。
“有兴趣的话看一下天空。”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顺着她手的方向,看向了天空,此刻她的背影,就像是“万物有灵”的传声筒,无穷的声响都是以她为中心。
浮动的金色海洋逐渐消失,它们沿着自身的涟漪蜷缩成一道道有着距离的波纹,海洋的面变成了围绕着知新楼顶层萤绿色钟盘的环形线条。面上的星辰开始自我运动,在一片黑暗之中画成一道道星轨,星轨没有中心,它们的线条与金色海洋遗留的波纹交错。夜空满是冷银色的线条,但是那些线条都不是连续的,连续的弧线和断开的弧线交织在一起,就像是复杂的地铁交通轨道图,星座的模样被掩埋在星轨之下。此刻的知新楼矗立在高空的无数星盘之下,它自身刚直的线条就像是与天上的弧线相互碰撞,在视觉上如同支撑巨大星盘的唯一支柱一样,它四面的玻璃窗户都在微弱地反射着光芒,许多的玻璃窗户趴在它的身上,仿佛被星光点燃的像素块在它的身体上游走。它顶上钟盘的萤绿色光圈也如风中的火一样微微浮动。
原本弘德大道上,在靠近理综楼的地方原本是看不见的。弘德大道的两旁布满了高大的梧桐树,密密麻麻的枝丫遮蔽了天空,高大的树干也是阻挡了我们看向天空的视野。知新楼虽然高大,但是在繁盛的梧桐树面前,纵然也是什么也看不见。我自然而然地看见了,忘我地沉醉在一片片星轨之中。我转念一想,望向我的四周,发现除了这条路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泼上了浓重的墨色,就连之前刚从里面走出来的理综楼也不见了踪影。大道两旁的梧桐树也消失了,路旁的小草坪也不见了,大成广场那里的暖黄色灯光也消失在黑暗之中,图书馆边侧的宣传告示牌也不见了身影,整条路仿佛悬浮在没有形状的黑暗之中,完全感知不到方向。沥青面之下的黄土也失去它自身的形体。悬空之时崩塌的声响完全不存在,我自认为的悬空,都是这样的悄无声息。
我向前走了几步,远处的星光衬托着言谨的身影,她好像在凝望着那里,夜空中原先纷乱的弧线好像为了她而变得齐整。弧线围成了一个半圆,就像是简约主义之下几笔勾出的侧躺弯月,她在近处,弯月在远处,远近相看,仿佛她的头上挂着冷色调的弯月头饰,活脱脱像一个神秘奇异的女巫一般。
言谨想着前方走去,仿佛快要消失一样,她一步步走向触摸不到的星图,步伐异常坚定,她好像是看见了自己的毕生理想,她好像沉醉其中,而我好像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就如同惊慌的小兔子一样上蹿下跳,我跑向她,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是要去哪里?”我很急切地问着言谨,她好像也停下了脚步。
“我没有说要去哪里啊?怎么了?”她也很关切地回了我一句,“舜一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我在后面看着你,好像觉得你会消失一样,好像你会与远处的星图融为一体。”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好像她会从我的眼前飞离一般,她也没有试图挣脱。
“你不能走在我的前面。”我接着说了下去
她听到我的话之后,反而开始不说话了,她的手腕依旧躺在我的掌心上面,轻轻地起伏,她的脉搏触动着我的神经,我们两个就这么安静地站在这里。
当我察觉到的时候,我赶紧松开,“对不起,是我自我抒情过头了,你的手腕没事吧。”黑暗之中还是看不清她的神情,不知道她是作何感想。
“……啊没事没事,你这么担心我,我很高兴的,谢谢你。”她还是那种客套的语气,“我不会消失的,放心好了。”
我与她肩并肩走在弘德大道上,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个瞬间,道路两旁出现了树,看这个样子是原来的梧桐树,但是这些密集的梧桐树全都变了样子。它们的周身都是晶莹透亮的,就像是冬天的雾凇一般,它们的纸条长满了晶莹的梧桐叶,叶子相互摩挲,发出如同小铁棒敲击玻璃杯清脆的声响,这些声音有节奏地叠加在一起,仿佛夏日里随风飘荡的风铃一般,“叮呤呤呤,叮呤呤呤”地响起。冰晶覆盖的梧桐树夹道相迎,向上翘曲的粗壮树条分割着空间,就像是强壮的牛角一般。我走进一棵梧桐树,树皮的质感很光滑,但不是很硬,却像一块烧熟的年糕一般柔软。透过它们的外壳,无数的细小木块在里面悬浮,时不时还缓慢地上下移动。不仅如此,那些木块还做着匀速的旋转运动,就像安心泡在水池的人一样。枝条上的树叶聚在一起,晶莹剔透的波涛在叶群这里柔软地涌动,状如有着被洒下月光的河面,波光粼粼。天空上的星轨被密集的纸条切割得细碎,视线里已经拼接不出每一条星轨的完整模样。当我离开的时候,一大片透亮的树叶簌簌而下,像一大片从高空落下的大纸张一样。过了不久,树叶堆积的高度很快没过了我们脚背上,这么大体量的树叶落了下来,梧桐树上的树叶的数量却丝毫没有变化。我轻轻踢起脚下的树叶,它们就像晶莹的叶状水花一般被抛在了空中,随后它们就落在了原地。我捡起其中的一片叶子,叶脉清晰可见,如同是刻刀刻在冰块上的划痕一样。我用观赏艺术品的心态去端详这个东西,叶子的边缘是一圈光滑的弧线,它自身的厚度和触感就像是人工的凹凸透镜边缘一般,有着特殊的磨砂质感。它的大小大概有我一巴掌那么大,粗看地上的叶子,有的比我的手掌还要大。不一会儿,手上的叶子开始动起来了,叶子上的三个尖角之间已经开始出现了裂痕,叶子在我的手中漂浮,叶面与我的手掌平行,叶子中间尖角的那一块沿着裂痕被撕了下来,两端就如同飞机的机翼一般。中间的叶块底端分叉成两个小腿,小腿在空中漫步,如同好动的婴儿一般,也像一个纸折的小精灵。它脱离我的手掌,飞向高处,脚下一片片树叶也蠢蠢欲动,它们的形态就跟那个梧桐叶小精灵一般,它们聚成了一团,向远处的纷乱星轨飞去。它们螺旋飞升,与远处连接成一个螺旋型的桥梁,好像是连接着过去与现实,存在与消失,整体看来就像是银河系边缘的银色的旋臂一样。飞翔的梧桐叶飞得很远,它们的翅膀映射着万物的光芒。它们一串串地飞去,空气里振动着一阵阵悦儿的风铃声,但是又好像是马林巴琴轻灵的音色。
“真好听。”
“是啊,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