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首诗,关于语言和沉默
一只鸟
两件事情同时发生。
一只鸟飞进我的视野,
一个鸟的理念
在我的心里生成。
在天空中,它拐了个弯,
迅速地消失不见。
但那种飞翔的姿势,
我始终不能忘记。
从那时起,我的灵魂
渐渐被一个鸟的理念占据,
然后完全填满。
我徒劳地挥了挥手臂,
想象它们是翅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从世界上方落下。
在寒冷的空气中,
它模糊而抽象,
近乎不存在。
半睡半醒的哲学家们,
从黑暗中爬起,
提出一些单薄的概念,
企图给它命名。
可在“阳光”这个词被说出之前,
阳光已照亮了一切。
只是有些眼睛尚未睁开。
神学
神学家是一群沙漠里的居民,
通过几片贝壳,推导大海的存在。
他们一遍遍抚摸贝壳的纹路,
直到被边缘割破双手。
然后他们用流血的手指
把想象中的海景,画在沙丘表面。
在那个瞬间,空气变得咸湿,
他们听见了海浪撞击礁石。
可不久后,一阵风把沙丘吹走,
当他们环顾四周,
世界依旧只由沙子构成。
写给维特根斯坦
1
在全然的黑暗中,
空气展现澄净,
水展现柔软,
火焰展现疼痛,
树木展现生长。
微弱的光与瞳孔相聚,
撑开万物隐秘的缝隙。
仿佛时间停止了滑行。
有关世界,我们拥有的
仅仅是视觉神经上
绵密却破碎的影子。
2
世界凹凸不平,
显露倒刺与尖角。
逻辑伸出触手,
抚平语言的褶皱。
被我们镌刻进思想的
平滑与整洁,
像玻璃瓶中养大的鸟,
多么美丽的羽毛,可当它
展开双翼,却无力飞翔。
一束光
柏拉图的光,
牛顿的光,
奥古斯丁的光。
此时此刻,
是哪一种光照亮了窗外?
在砖石路面,
在墙壁和街角,
它们伸出触角和爪子,
像动物一样爬行。
其中的一束穿透窗帘,
触及了我,
一个站在阴影中,
满怀黑暗念头的人。
沉默
我的故事讲完了,
你的话还没说尽,
或者恰恰相反。
你痛恨我的喋喋不休,
我厌倦了你的唠叨。
随即沉默从空气中诞生,
生长、蔓延,
充斥整个房间,
比声音更快速。
最后,只剩餐具的碰撞、
洗衣机的轰鸣,
替我们诉说一切。
我们共度一个晚上,
学着在沉默中共度余生。
石子
1
有一种石子,生来就是为了
割破行人裸露的脚踝,因此
它们棱角锋利,拒绝掉进河流,
被日复一日的冲刷打磨圆滑。
有一种石子固执地卡在轮胎缝隙,
为了沿公路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我看见疲惫的司机费尽力气
把它们撬出,随手扔进荒地。
2
我见过许多石子,却不能认出
其中任何一个。就像每天早晨,
我走进地铁站,众多陌生的面孔
与我擦肩而过,我不能一一辩识。
当人群在车厢里挤压碰撞,我知道
我永远置身于复数之中。可在午夜,
当我目睹破碎的灵魂在绝望时
发出痛苦的叫喊,就像一种诅咒:
我确信每个人都应当是单数。
我想起公园里那个打水漂的孩子,
他从一堆石子中随机捡起一块,
看它翻滚着划过水面,终归于沉寂。
对他而言,这块和那块并无不同。
或许,我已经被捡起了:夜晚的街道
像湍急的河流,汽车会把我碾碎。
3
我对世界的最初印象是一条公路,
途径我家门口,笔直地通往远处。
我在路旁荒地度过了生命最初几年。
那是最原始的快乐:摘各色野花,
踩砖头下的虫子,抓起一把尘土
抛洒到天上。我曾是无忧无虑的,
直到某一天,我在路中央看见
一只被碾死的刺猬,肠子流了满地,
扭曲的五官在黑色沥青上定格,
猩红色血液被蒸腾的暑气烘干。
我不悲伤,也不恐惧,只是从此永远
停止了天真和玩耍。然而为什么?
那年我四岁或五岁,在那之前,
我一直以为生命是不会消逝的,
我和一块石子没有什么区别。
4
那天,我们经过一片建筑工地。
我们边走边谈,关于世界无穷大,
认识有局限,人类注定永远愚昧。
我们的语调逐渐趋于悲观,沉默
伴随此刻柔和的晚霞,笼罩万物。
工人们摘掉头盔,静静坐在钢筋上,
夕阳将他们疲惫的侧脸染成金色。
世界仿佛凝固了,当我们停下脚步,
天色迅速地黯淡。就这样过了许久,
直到挖掘机轰鸣着铲起一斗石子,
其中一块突然滚落在我们脚下:
尘世之中,它灰暗的躯体如此沉重,
我伸手把它捡起,仿佛一种宿命。
终章
一束光照耀下来,
随后是恒久的黑暗。
一切就这样结束,
仿佛未曾存在。
我们在尘埃中相拥,
记忆中的一切
趋向于虚无。
交谈
我说着我想说的话,
你说着你想说的。
像相邻的牢房中,两个囚徒
不断敲击墙壁。
声音在空气中消散,
内容被记忆抹去。
最后,我们什么也记不起,
向彼此诉说的一切,
仿佛随风而逝。
但每当我们对视,
仍能在彼此心中
看到一面雪白的墙壁,
等待语言的击打。
哈贝马斯
他念出一个学生的名字。
厚重的鼻音中,
辅音与元音黏连,
像一句咕哝,或一句咒语。
于是两三个名字相近的人应声起立。
学生们笑起来。他也笑了,
摆摆手让他们坐下。
随后,他谈起另一些人名:
黑格尔、费尔巴哈、
马克思、霍克海默。
缓慢、清晰地。
仿佛一种力量从他声音中升起,
平静而坚定,
温和却庄严。
呼喊
最开始什么也没有。
随后出现了一片黑暗,
和一道微弱的亮光。
随后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圆管。
随后,两个人分别在圆管两头,
用尽力气呼喊。
之后两个人消失了,
然后圆管消失了。
最后,黑暗与亮光也一同消失。
只有呼喊仍在虚空中回荡,
无尽,永久。
牙齿
牙齿在口腔生长着,
在柔软的舌头旁生长着。
牙齿不断生长着。
洁白的牙齿,
在红色牙龈上生长着,
根越扎越深。
语言的交汇处,
它们猛烈地撞击。
傍晚
凝滞的乌云下,
光芒正在聚集。
或许下一秒,
天空将取下假面,
走到我们中间。
肉身
1
我记得,另一个人
曾惨叫、呻吟、
哀嚎、哭泣着,
从这副躯体里,出逃。
他钻出我的胸膛,
动作粗暴僵硬,
留下的伤口和血痂
至今未愈。
而残存下来的
现在这个我,
可能是枯干的蝉蜕,
是一层空壳。
2
在我头颅内部,
坚实的果核
已被无神论蛀空。
3
我不断从动物脸上
认出自己的脸。
那公猪,那小狐狸,
那嘴角滴血的老虎,
那疲倦地咀嚼的山羊。
我不断从自己脸上
认出种种动物。
那懒惰,那阴险,
那凶残,那无动于衷的冷漠。
4
我渴望,
一束罂粟
从胃部
扎根,沿食道
钻出喉咙,
最后,取代舌头,
在口腔中
绽放。
再无必要说话,
当我张开嘴,
残忍、血红、
纯粹的美
已代替了语言。
他来了
他来了:
手中握着动词,
嘴里叼着形容词,
裤兜装着名词,
手忙脚乱,
像抱着几十个鸡蛋
从超市走出来。
几句结结巴巴的话
从他怀里掉落。
句子摔得粉碎,
变回词语。
地面一片狼藉,
蛋清是蛋清,
蛋黄是蛋黄,
蛋壳是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