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繁星
我在摇篮里就听过这样的故事:我们的世界如同鸟巢一般,被安置在一棵巨树的顶端。造物主在这巢中,安放山川草木、鸟兽鱼虫——当然还有我们,又以日月为众生提供光明。只有一种生灵与众不同——星星。它们被安置在世界之上,高过飞鸟、云朵、群山之巅,与日月和造物主本人比肩。它们是宇宙中最耀眼、最美丽的生灵。
古老的故事总是语焉不详。我长大成人,身边的人各自忙于生计,我却仍惦记着摇篮里听来的传说。可即使我翻遍了古今的典籍卷宗,所知仍不比婴儿时更多。莫说天上的星星,就连我所在世界的边缘是什么模样,都没人说得清。“也许有一堵墙吧,拦住河流什么的,不让它们漏出去。”古代贤哲和菜市场大妈的回答竟惊人地一致。
我很失望。也许有些问题,只有我自己才能找出答案。
山顶的夜晚寒气逼人。云彩也被我甩在了下方山腰处,再往上,只有清朗夜空中的月和星。它们似乎大了些、亮了些,可依旧遥不可及。再想向上,却没有什么可供我攀登了。
折断的翅膀,破损的气球,摔得粉碎的“飞天椅”:一次次失败的惊险尝试让我心有余悸。我听从了人们的劝告:我们是大地上的生灵,试图脱离它去往不属于我们的地方,本就是个错误。我试着低下头,不再望向夜空,学着其他人的方式,过着平凡的生活。可我阻止不了我的思绪,在夜深人静时,在梦中,一如既往地飘向高天之上的繁星。日月轮转、寒暑更替,内心的渴望不但未被磨灭,反而愈加强烈起来。一个想法,连古代圣贤也未曾提及的、独属于我的想法,在脑中诞生了。
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渴望。我出发了。数日时间,从城市到乡野,再到杳无人迹的荒原。世世代代,人类只是安顿在大地中央这一小块区域里。为什么没人走得更远,去看看世界的边缘和世界之上的繁星?
很多天里,崎岖的荒野就那么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让我怀疑也许这世界根本没有边缘或尽头。可最后,我还是看到了尽头。夜色中,雄伟的山岭拔地而起,远远高过我先前所见最高的山。山脚是破碎的灰色岩石丘陵,陡峭的山腰覆盖着积雪与坚冰,山顶则是一片平坦的白色冰原。这就是世界边缘高耸的冰墙。
艰难的攀登,如同一只蚂蚁爬上巨人国的高墙。平坦坚实的冰原上只有薄薄一层积雪,我代表人类留下了第一个脚印。脚印横穿弧形大冰原,止于边沿处。这里是护墙的最外缘,再向外只有虚空。我抬起头,星星仍在更高、更远的地方。
我略微降低视线,很快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合抱之粗的庞然大物越过边缘,伸向上方的黑暗,外皮颜色却是新生的嫩绿。那是世界树新长出的嫩枝。它下方的冰原上散落着几颗种子,在这里它们永远无法生根发芽,可在别处就不一样了。
我拾起一颗放入包中。离开前,我鼓起勇气,探过边缘,向下望了一眼。那是一幅我永生难忘的图景:星月的微光中,世界树的枝条纵横交错,延伸至任何光芒无法触及的,宇宙深渊的终极黑暗里。那里又有什么秘密?我永远无法知晓了。
此后我没再返回城市的居所。我在荒野中的一条河边安了新家。在家门外平坦宽阔的河岸上,我埋下了种子。
人生是短暂的,人力是微渺的。等待的时间里,我仍会思考这世界的种种奥秘。大地被世界树托举着,可世界树又在何处扎根?那些纵横交错、庞大得难以想象的枝干上,难道只有我们这一个“巢穴”?世界之下,那片我曾惊鸿一瞥的黑暗里,究竟还藏着些什么?我无法回答。人不是全知之神,一辈子能窥探到自己最渴望知晓的那个答案,就已不枉此生了。大地之下的一切我无从了解,但我知道大地之上有星辰。
倏忽数十次季节轮回,便是我脆弱躯体衰朽崩溃的时限。视野里,巨树拔地而起、直指苍穹。昔日奔腾喧嚣的河流已被它的根须彻底截断,成了专属于它的水源。它的树皮,却仍是我在世界边缘见过的那种嫩绿。它还年幼,我却老了。“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它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我不知道。
假以时日,它还能长得更高大些,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舍此残躯,我必须赌上一把。暮色四合、群星初现时,我动身了。
高过飞鸟、云朵、群山之巅、世界的边墙。来自天顶的寒风摧残着这衰朽的躯壳,也阻止不了我爬上前所未有的高度。星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它们近了。
可就在璀璨的星辉中,我看到了上方不远处,世界幼树的顶端。
它们还在更高的地方。
结束了。我背靠细枝坐下,高处的寒风消耗着仅剩的生命力,返回地面已经不可能了。向上看,我见到了此生最明亮的星空,每颗星都闪耀着比肩满月的银光……
在炫目的光芒中,我取出纸笔,写下最后的话。松开手,任由天风将它带往我无法触及的更高处,送给繁星。
我知道寒冷将使我的躯体不朽,身下的树仍在生长,此残躯终抵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