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天人五衰》(二十五)| 长篇科幻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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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第25话。
【前情提要】
蛋壳城的市民只能活到30岁。从23岁起,他们会在任意一个生日之夜突然死亡。
少女桑桑猫在23岁生日之夜,与七位客人进行一场特别的故事会。
派对翌日,辛强已经年过三十的秘密被暴徒发现,围攻;死后,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包浆成琥珀。
尹力波独自将老友辛强送到天人墓园后,获知两条信息:辛强和宽彧死前,曾到过桑桑猫的派对;杀死辛强的暴徒,正是被一位订制而成的小女孩所指使。
尹力波发誓要抓到所有凶徒,得到辛强留下的九人监察组空缺。

天人五衰
二十五 门徒
全文约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复仇是一道凉菜,冷嗖嗖的天儿里吃,口感最好。
辛强挂掉的黄昏,天很冷。短发女子给桑桑猫端上的,也恰好是一道复仇的前菜。
“宽彧死了,如无意外,强哥也已经死了。”短发女子冷冷道。
桑桑猫僵在窗边,盯着树梢头死气沉沉的黄叶,试图在脑子里拼凑关于他俩的记忆。
她失败了,顿感挫败。
“胡说!你一直在我眼前,没有人跟你通话,就算是真的,你也不可能现在就知道!”
“这些事儿不需要谁给我报信,都在计划之内,我想,过程肯定比计划还要顺利。”短发女子眉眼一挑,毫不掩饰得意之情,仿佛置身镁光灯下,长焦镜头的聚焦之处。随后的对话,更像是老套的悬疑电影对白,来得按部就班。
“谁干的?”
“暴徒,一群醉生梦死、不晓得怜悯和思考为何物的暴徒,当然了,思考不是他们的使命,尤其当背后有一位聪明的小女孩在使唤他们。”
“小——小女孩?”
“不用多想,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很小的女孩,至少看上去是那样。”
“为什么要杀人?”
“这座城里,有些人呀,和你和我不大一样,他们随时能翻云覆手,打破这里的规矩,那是我和小女孩都很不喜欢的状况。他们不应该存在这座城里。”
短发女子似乎想到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闪亮的卡片,捏在手里把玩,弹球似的光斑在指间跃动,晃得桑桑猫难以直视。
“后来呢,我逐渐摸清了,他们一共九个人,我和小女孩干脆叫他们‘九人会’。”
“强哥是‘九人会’的一员?”桑桑猫的声音不禁发颤。
“你第一天上学就恰好经过他的宠物店,一眼看见橱窗里的小橘猫就恰好深深爱上,说啥也要骆教授给你买,却遭到近乎严苛的拒绝和训斥,你哭了,强哥出来哄你,暖得跟电热毯似的,最后还将小橘猫送给你!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天真的家伙!”
一时间,桑桑猫无语凝噎。
短发女子嗤嗤冷笑,继续道:“很遗憾,就算死到临头‘九人会’成员也会极力掩饰身份,只有死亡能让我们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九人会’的人死了是不会包浆的——这个验证方式,合理也残酷,所幸的是,强哥正是其中一员。”
“所幸?那个叫宽彧的男生不就白死了?”
“这不重要。”
“你——”
“我亲爱的小桑,你将要做的是一件伟大的,让汪绣雯、威廉、甚至骆教授——如果他知道了,都会自惭形秽的事情!”
桑桑猫一惊,快步走到短发女子身前,半跪着,握住对方冰冷纤细的手,“你认识我父亲?他现在在哪儿?”
短发女子怜惜地叹口气,“我没见过骆教授,我只知道,很多事情,是他计划好的,又或是他一直所期盼的。”
桑桑猫还想追问,短发女子轻轻甩开手,将卡片塞到她手里。
“到这个地方吧,你会得到你的答案。”
卡片是台极为轻薄的装置,随着指尖滑过,浮光闪耀,一行娟秀的钢笔字徐徐呈现,看得桑桑猫心悸不已,身体好似被沉重链条锁住,不得动弹,眼睛却被小字牢牢擭住。
那是一个地址。
半山道101号。
“你不记得了么?几天前,威廉——”短发女子故意一顿,清了清嗓子,“威廉让你去这个地址见汪绣雯,和她聊聊,随便聊什么都行,不正是那次拜访,让你看见、听见一些东西,才有了后来派对上讲故事的灵感,让你遇见我们,又发生了这些事。”
“是汪绣雯让你来找我的?”
“是,也不是。去吧,我的朋友,我保证,你将不枉此行。”
去意已决,桑桑猫随手抓过一件牛仔外套,却在玄关犹豫不前。顶灯出奇强烈,将她的影子切得支离破碎。
她还是忍不住发问。
“难道,我父亲也是‘九人会’的一员?”
短发女子看着桑桑猫;窗外,焰火猛然绽放,绚烂又虚妄的光芒将沉默的笑意彻底湮没。
万圣节之夜,一群橘色的怪客涌上开往半山道的公交车,醉醺醺的,吵闹不已。
为首是一对情侣,男孩含混不清地叫嚷,宣布他们分到了房子,在将军路七街坊。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著名艺术家麦大川,那家伙在十天前的生日派对上包浆挂了,房子被蛋壳城管理会收回,在这一天摇号分给这位满脸雀斑的愣头青。其他人齐声尖叫,艳羡不已,纷纷点亮手中光棒,肆意挥舞。
有那么一刻,司机把车停下,试图阻止这帮人捣乱,却被男孩儿们簇拥着,灌了一大口酒,艰难挣脱出来,嘴里又被一根雪茄堵住。筋疲力尽的司机只得爬回驾驶间,吐着烟圈,继续上路。
整台车仿若变异的橘色大虫,在车流间摇摇晃晃地穿行而过。
角落里的桑桑猫双臂环胸紧抱身体,筑起脆弱却令人心安的堡垒。
咣当!愣头青扔掉空酒壶,跳上座椅,引领众人高唱起《友谊地久天长》。歌唱得不算难听,但桑桑猫更觉厌恶,只得扭头瞥向窗外。
马路对侧,强光远远地呼啸划过,刺入桑桑猫的眼球。她一躲闪,差点儿撞上身边的橘色猫。
毛茸茸的大家伙,悄无声息地出现,像人那么坐着,抖着长长的尾巴。
似曾相识的气味儿。
你是谁?
它徐徐摘去头套。
居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扎着两条麻花辫儿。
“很抱歉,我男朋友今晚嗨过了头,吵到你了吧?”橘猫女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招人喜欢,柔声细语直盖过男孩儿们的无脑呱噪。
这不是废话吗?
桑桑猫一撇嘴。
“没事儿,抽到那么好的房子,换了我也会这样。”
她还想告诉橘猫女,麦大川挂掉的那晚,她就在派对上,却不知为何,始终没说出口。
“你们打算怎么布置新家?我听说那儿以前住了个艺术家,留下的家装应该很有格调——”
“烧了,统统烧了。”橘猫女淡淡地说。
“在这座城里所谓的格调,都不如一把烈火来得实在。”
又一道强光划过。
橘猫女闪到桑桑猫前方,人趴在座椅靠背上,歪着头,直盯着桑桑猫。
深邃瞳空泛着异色光芒,手上的银质戒指满布划痕,戒面儿立着莫比乌斯环形的装饰。
“你知道,有的光,能唤起记忆么?”
橘猫女的脸凑得更近。
“那是因为你的脑子里有一个‘光开关’,只要将它触发,神经元会被激活,记忆、甚至意志,都会发生改变,很刺激的呢!”橘猫女滔滔不绝。一股淡淡的,霉雨天里狭小壁橱中特有的馊味儿飘了过来。
桑桑猫皱起眉,对这家伙好感全无。
橘猫女轻挑眉毛,“你不信?看——”她晃了晃脑袋,瞳孔急剧收缩,放大,陷入一片黢黑,随即透出阵阵绿光。
桑桑猫来不及慌张,只觉得头顶暖洋洋的,好似被一双大手摩挲着,摩挲着……
她缓缓闭合双眼。
橘猫女的声音犹在耳畔。
“我没有骗你吧?”
“不就‘记忆编辑’么?我很小就听我父亲提及过——”
“可是还有很多事情他不能说,是因为‘九人会’不让他说,不但如此,‘九人会’还不允许他把你接回家——”
你是汪绣雯?
又是一道强光划过。
世界停了下来,人都不见了,原本坚硬冰冷的座椅变得柔软舒适。桑桑猫却难以安坐,起身左顾右盼。
幽幽的步子响起,随着来者走近,灯光也亮起来。
环顾四周,这儿并非公交车厢,她正身处半山道101号的隐秘空间,属于汪绣雯的空间。
站在桑桑猫面前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孩,穿着发黄的T恤衫,泛白的牛仔裤,脚蹬湿漉漉的帆布鞋。举手投足间,却有股别样的吸引力。
小女孩点了根万宝路。
桑桑猫忆起,这是骆铭喜欢的牌子;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乐于闻到这股烟味,每当烟雾缭绕,壁橱里的霉味儿便消失了。
忽然间,她感到小腿痒痒的、暖暖的,好似被毛绒绒的活物来回蹭着。
角落里传来稚嫩的猫叫。
“骆教授可真有意思,养了橘猫后,他比你更爱那只猫,对不对?他的确需要那只猫,那是近乎完美的道具。”小女孩有着和橘猫女一样的嗓音,“试问,一个孤身老男人,如何才能不被人认为是精神有问题的独身主义者?不被人咬定会在夜深人静时登录色情意味浓厚的神经交互网站,与来路不明的少女脑波交媾呢?特简单,养一只猫。”
“你胡说,我父亲一直很爱我……”
“噢?真的么?你可真是幸运的孩子。”小女孩懒得掩饰嘲讽,“如果是那样,为何你的记忆里,总有一阵挥之不去的霉味儿?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你只能躲藏在壁橱里,那种日子,不好受吧?”
小女孩掐掉烟,霉味儿再度席卷而来。周遭变得忽明忽暗,看不清墙缝的空间痉挛般收缩,把她们紧紧裹住。
“从超贝园区逃出来后,我东躲西藏了好久,”小女孩说,“后来,犬炭疽的疫苗出现了,大家刚看见希望,一种恐怖的观点随之崛起,支持者还都是些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小女孩冷笑着,续了根烟。
“他们把活着的人分成两类,感染过犬炭疽的人是安全的,至于那些没感染过的人,身上没有抗体,是下一波攻击的潜在对象,未来病毒的温床。”小女孩愈发阴郁,“于是他们挨家挨户搜查没有治疗记录的人,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无论亲属朋友如何申诉,最终还是被送去远方,再无音讯。”
“我对陈年旧事不感兴趣。”
“本来嘛,那些变态的政策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我只需要换个发型,换身衣服,向陌生人哭诉我的父母在瘟疫中死了,就会有爱心泛滥的傻子收留我,养我,在他们发现我不可能长大之前逃走,换个人家,把流程重新走一遍。”
小女孩吐了个烟圈。惨白的烟雾在桑桑猫的鼻尖消散,幻灭。
“听上去很简单,对不?那些日子,我遇到过的奇葩多不胜数,到处流窜的扒手团伙,要和我睡觉的恶心男人,想等我大一点儿就给她家智障儿子生孩子的老太婆,专挑小孩子做脑波交互的黑网站,甚至还有崇拜瘟疫之神的邪教,真是全员恶人,数不胜数。”
小女孩故作轻描淡写道,“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到了冬季,我经常萎靡不振,一睡觉就睡很久很久。我看电视纪录片说,有的动物为了延长寿命会冬眠,我想啊,也许这就是我永不变老的代价。但我又不能随便挖个洞就睡。幸好那座危机四伏的城市,冬天也不会特别寒冷,城市边缘的烂尾楼盘是很好的藏身地点。我总能找到内部装修近乎完成的房间,躲进壁橱里一睡就是个把月。”
桑桑猫深吸一口气,向小女孩要了根万宝路。“你在壁橱里待了多久?”
“三个冬季吧——还是四个?五个?记不大清了。健忘症刚出现时,我也忧伤不已,咱不是说好了不会变老的嘛?容颜依旧,脑子怎么就不好使了呢?”
小女孩挠着后脑勺,狡黠地笑了。
“再怎么健忘,有的人,我永远忘不了。一个夏夜,在一家地下酒吧的脱口秀现场,我又遇见了她。那时候的她,整个人晒得又黑又红,戴着面纱,只露出双眼,但眼中灵气还是让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我还记得,她说的是单人秀,节目叫《疫后无感染女子图鉴》,内容不太讨喜,说着说着面纱还掉了,露出叫人唯恐不及的伤疤脸,台下一阵狂嘘,还有人朝她泼啤酒。我很生气,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揍那些泼酒的混蛋,毕竟她是为了救我才落得这般模样。”
桑桑猫不禁黯然神伤。
“后来呢?”
“我们俩相依为命。尽管年龄相仿,在外面她总说她是我的妈妈,但我不得不承认,那是最合适的伪装,而且她教会我很多事情,讲了许多故事,尤其是她和骆教授的故事。不然你说,我怎么会猜到骆教授养小橘猫的动机呢?”小女孩咯咯笑着,让桑桑猫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后来,”小女孩点燃第三根万宝路,“她生病了,老套的癌症,却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再后来,骆教授居然出现了,像一列火车似的闯入我们的生活,起初我不以为然,她也跟我说他们之间仅剩友情。”小女孩轻轻吐了口烟,任由惨白的烟雾弥漫双眸。
“男人真的靠不住。”
小女孩流下两滴泪。
“当我再次冬眠的时候,骆教授带她离开了。我多方打听,才得知他们去了蛋壳城。”
“我父亲和汪绣雯跑来了这里?”桑桑猫瞪圆了双眼。
小女孩点点头。
“所以你是来破坏这座城的?”
“不,刚好相反,我喜欢这里,蛋壳城不需要‘九人会’,我希望将他们消灭。如果骆教授还在这里,想必他也会这么说的。”
“你不恨他么?”
“爱和恨,都是很没有意义的事情,有些事情比它们有趣多了。”
“为什么是我?”
“这是你的命。”
说罢,小女孩打了个响指,灯光骤亮,尤为刺眼。桑桑猫浑身发烫,从脚到头融化了似的,轻飘飘的,轻若薄片。小女孩越来越远,她在飞速后退,缩小,下坠,嵌入某种记忆编辑程序的时间线……
混沌,暗夜。
她落入壁橱……
她看见小橘猫,也看见橘猫女……
橘猫女冲她笑,撕开胸口的绒布,那不是衣衫,是真切的肌肤,血肉相连……
壁橱外,骆教授在哭泣……
几个穿制服的人推开门,闯进来,将家里搬了个空……
阳光照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跳出壁橱,骆铭跪在地上狂笑不止,旁边躺了个人,衰败的长发挡住脸,死气沉沉的……
她和骆铭四目相对,想问地上的是不是汪绣雯,却也没有言语……
她冲向阳光……
身后,骆教授的声音响起。
“你去哪里?”
“去除掉‘九人会’。”
“别傻了,那么做,不会有好结果。”
“难道那不是你想要的么?父亲。”
世界重归黑暗,宁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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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电影《雨果》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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